四十

2024-10-09 21:14:47 作者: 陳彥

  順子一邊幹活,一邊還在跟寇鐵磨牙,要給寺院裝台的那筆勞務費。跟寇鐵說話,還得講方式方法,太軟不行,太硬更不行。眼看再有十來天就要過年了,娃們都在到處放炮玩了,人心就慌亂得跟棍戳了一樣。給秦腔團制景、裝台的錢,他倒是不愁,有瞿團哩,可寺院那筆裝台費,就成了他一塊心病。大吊、猴子也都急著催他,讓他不要再在這裡制景了,得把寇鐵跟上,看他還撒啥謊,說大家還都靠這幾個錢回去過年哩。順子溝子難受得走路都一翹一翹的,還到處攆著寇鐵,寇鐵就罵他喪眼,說以後再休想攬活兒了。寇鐵可能也確實沒要到錢,就嚇唬他說:「廟裡的和尚們,還在到處找墩子算帳哩,你讓我咋催?有本事你讓墩子去要嘛。」氣得他見了墩子,就又照他溝門子狠狠踢了幾腳,踢得墩子沒頭沒腦地別跳起來亂嗞哇。

  眼看制景工作就要掃尾了,他從財務上領出來的製作費,有一萬二千二百塊錢,是花在他哥刁大軍那兒了。刁大軍也說要給他的,可他一直沒時間見。照說,這一萬二,他挨了也就挨了,畢竟是花在自己親哥身上了。可一想,他哥一輩子啥時把錢當過數,與其讓他把錢都撂在疤子叔那裡,撂在洗浴中心,還不如去把自己的那幾個血汗錢要回來。一萬二千二百塊,可不是小數目,那是自己要掙出大腸頭頭才能換回來的硬通貨。

  順子覺得也不好明要,就給他哥打了個電話,問他在哪裡。刁大軍說在賓館,還沒起床呢。順子就說,哥回來這長時間,也沒去看過,他說他想去坐坐。刁大軍說你來,順子就去了。順子去之前,還專門回去換了一身衣服。回去才發現,大門已經換成新的了。是韓梅給他開的門,韓梅說,是大軍伯換的。他心裡就流過了一股暖洋洋的東西,畢竟是自己的哥,才能這樣關心自家的門戶。順子蹬著三輪,到了他哥住的阿房宮賓館附近,先找一個停自行車的地方,把三輪停了,又去花二百多塊錢,買了幾樣好水果。這些水果,都是他平常捨不得吃的,就是吃,也都是人家快收攤時,去專撿那破了相的、蔫巴的、個碎的拿,哪還買過這樣的搶眼貨呢。可誰叫他看的是從澳門回來的哥呢,人家活人就這檔次,你還能把自己的活法,硬扣到人家頭上去。

  順子戰戰磕磕地進了賓館,到了他哥說的房間,把門敲了半天,他哥才把門打開。他哥穿的睡衣,明顯還沒洗臉,兩條白晃晃的粗腿,也是精光精光的。這是一個大套間房,外面是會客廳,裡面的房門緊閉著,大概是那個「媽的」還睡著。順子把水果朝桌上一擺,想著他哥會說一句客氣話,誰知刁大軍說:「一會兒你都拿走,馬蒂不吃這個,她只吃進口水果,放這兒,也是讓打掃房間的拿走了。」順子心裡就有些不暢快。

  

  房裡特別熱,順子進來一會兒,就是滿頭大汗。他哥讓他把外套脫了,他就把那件韓梅她媽給他做的,到過年才捨得拿出來穿幾天的西服脫了,可汗還是流個不住。房裡實在太熱了,他一看溫度顯示錶,是二十六度。而室外現在是零下七度。

  他跟他哥坐在一起,好像也沒話了,不過小時候,他們在一起話就少。他哥是個玩家,總要想著法兒去玩。而他不太會玩,叫去玩,人家在灞河裡用鐵絲打魚,吩咐他在岸上看鞋、看衣服。人家「疊羅漢」,偷著爬牆摘蘋果、摘梨、摘杏,讓他當「底座」,吃人家啃了一半的,或有蟲眼的。人家躲在菜地里親嘴、「壓摞摞」,讓他在遠處望風,叫他有人來了立馬打口哨。反正跟他們浪,沒咋沾過光,所以後來就不太在一起玩了,即使大軍哥再哄,再叫,他都懶得去。再後來,都越長越大了,就更是玩不到一塊了,甚至話也少得可憐,經常都是大軍哥說,他只聽就是了。

  不過今天,他還是先說了一句:「你咋還給安了個門。」

  「噢,我看你那門也太爛了,鐵皮朽得一腳都能踹個窟窿。」刁大軍給順子泡了一杯茶。

  「家裡也沒啥,誰踹爛了,進去還弄不夠補鞋的錢。」

  刁大軍笑了,說:「啥時也變得愛哭窮了。我看你過去光蹬個三輪,也沒天天喊窮嘛。現在都當老闆了,還哭窮。」

  「啥老闆呢,就是個下苦的,給人家那些唱戲的,拾鞋帶都不好好要哩。」

  刁大軍理解「拾鞋帶」的意思,大概就是過去伺候主人的小廝、丫環所乾的那些事,順子是說,裝台人在唱戲這行當里,連小廝、丫環的地位都不如。刁大軍給自己的杯子裡,倒了半杯礦泉水,然後又從冰櫃裡,倒騰了幾個冰塊出來,朝里一放,說:「看把你熱的,要不要來杯冰水?」

  「我不要,大冬天的,喝了肚子痛。」

  刁大軍一笑說:「你這不是也活金貴了嗎,咱小時,冬天啥時還喝過熱水,不都是拿嘴對著水龍頭,直接咕咚哩嘛。」他說著,呷了一口冰水,在順子對面坐下了。

  「那是冷水,可不是冰水。」其實順子他們現在有時渴急了,也經常對著自來水龍頭,直接灌哩。

  半天又沒話了,只聽裡邊房,傳來了一個嬌滴滴的聲音:「Mr,我要喝水。」順子上小學時學過英語,「先生」這個單詞,到現在還是記得的。

  他哥急忙起身給那個「媽的」,也弄了一杯冰水端進去了。

  順子看見,他哥由於太胖,在起身時,是起了兩下才站起來的。

  「太熱了,你把溫度調低點。」「媽的」在裡邊說。

  「好的。」他聽見他哥調溫度顯示屏的聲音。「還不起來嗎?」

  「嗯,我再睡會兒。」

  順子看了下表,都快中午十二點了。

  然後,他哥出來,把房門關上,又坐在他對面了。往下坐時,還是有些艱難的樣子。

  順子就說:「哥,你恐怕也得減點肥了。多少斤了?」

  「二百三。減不下來,老坐著,又熬夜。」

  「恐怕還是得減,胖了不好。」

  「減,這回回去,就想辦法減。你的身體怎麼樣?」

  「還行吧,反正就這樣子。」順子說著,挪了挪屁股,這陣兒渾身出汗,屁股那兒蜇痛蜇痛的。

  「是不是有點太瘦了。平常吃肉嗎?」

  「啥都吃,就是不長膘。」

  「哥是想瘦都瘦不下來呀。哎,我看你現在娶的這個老婆,蠻不錯的嘛。叫什麼來著?」

  「蔡素芬。人倒是挺好的,也能下苦。」

  「我看你找的幾個媳婦,還都長得不賴嘛。漂亮就好,女人就要漂亮哩。」

  「唉,再漂亮,跟了我,都抹得灰頭土臉的了。」

  「菊花是不是,有些不太待見,這個叫啥子來著?」

  順子說:「蔡素芬。唉,慢慢磨吧,反正已成這樣了。人家到家裡來,也沒吃閒飯。」

  「我啥時說說這孩子,這可不行,還能不讓自己的爸找老婆。只要覺得幸福,你就好好過你的。」刁大軍這句話,強調得很嚴肅。

  「唉,啥子幸福不幸福的,都是冒碰上的,誰知人家將來嫌棄不。」

  「那個叫啥子來著,就是你那個,那個二房的女子?」

  「韓梅。」

  「這娃不錯嘛,挺漂亮的。」

  「娃也乖。都上大學了。」

  「關鍵是得找個好老公,不過這娃有資本,給娃多提供條件,讓娃到高端地方多走走,多轉轉。」

  「咱這條件,到哪兒去高端呀。」

  「你放心,娃們都知道。讓她多戀愛幾次,就懂得人生和社會是咋回事了。」

  順子聽這話,就有些膈應,咋能讓娃多戀愛幾次呢,那不是讓娃找罪遭嗎?自己幾次婚姻不幸,都夠受折磨的了,難道還要娃也這樣瞎折騰嗎?他哥真是雞肚子不知鴨肚子的事了。他想說兩句,想了想,還是沒說。

  他哥又接著說:「這樣吧,等娃畢業了,讓她到澳門來,我給她從新設計設計生活。」

  順子的第一反應就是:咋能讓好好的娃,去跟一個賭徒胡逛盪呢。他哥就是掙再多的錢,過再好的日子,他都不羨慕。在他看來,就是跟個蹬三輪的,也比讓他哥帶到澳門去胡逛盪踏實。他還是沒有答話。

  刁大軍看順子沒話了,又抿了兩口冰水說:「菊花就是長得太那個了點,到現在還沒找下對象吧?」

  「沒有。」

  「小時候,我看娃也不是很難看嘛,咋搞的,給越長越沒名堂了。」

  「哥你可甭說這話,菊花就嫌跟我沒福,說人家哪個哪個當官的,當大老闆的,女子原來長得咋不如她,現在都長成大美女了,她卻越長越丑了,怨我說,都怪破三輪蹬得來。你還說這話。」

  「我就是跟你說說,咋還能當娃面說她丑嘛。你還是要多操心,不要光顧裝台掙錢了,得給娃找個合適的婆家,一個人老在家宅著,心理容易出毛病的。」

  「我也託了不少人,可確實不好找。」

  頓了一會兒,刁大軍說:「菊花想到澳門去,頭裡跟我說了,我沒回話。看娃不高興,我又答應了,可反覆想了想,她去那裡,還未必有在西京好混。」

  他哥把話沒說完,順子就接過話說:「哥你甭管了,不讓她去,我慢慢轉騰著,車到山前必有路,說不定哪天,這一河水就開了。」順子想,不管咋,也不能讓菊花跟著他哥走,在他心裡,他哥一輩子乾的就不是正經營生嘛。

  「那好。不過,你也五十好幾的人了,三輪還蹬到啥時候呀,再蹬幾年,跟我到那邊安度晚年去。咱就親弟兄倆,老了,一塊兒過。」

  他哥說這話的時候,讓他鼻子突然酸了一下。雖然這話他哥過去也說過,那是還沒去澳門的時候,說等他將來贏大錢了,在終南山腳下,蓋一個大House,他弟兄倆一人占半邊,共用一個游泳池,還要搞一個能停四輛車的車庫,還說了些啥,順子都忘了,反正他也沒想過那些事,就是他哥遲早心裡都有著他,讓他感到挺溫暖的。

  他哥突然抓住了他的手,摸了摸他手背上一摞又一摞的凍瘡,和那炸得直一道橫一道的裂口,還有那手掌上,能劃破別人皮膚的老繭說:「你咋能把手整成這樣?」那確實是一雙不能讓人細看、細摸的手了,十個指頭再怎麼伸,都只能是弓形,努力伸開來,也像是還在握著什麼,甚至還有點微微發顫。刁大軍用自己的雙手,輕輕把這雙手捏了捏,搓了搓。順子感到,那是一雙軟綿得跟棉花包一樣的大手,沒有骨頭,只有上好絲綿一般的滑溜細肉,把自己的手,緊緊包裹著。他想往出抽,但他哥又揉了一會兒才放開。

  刁大軍準備站起來,還是起了兩下。他走到一個保險柜面前,按了幾下密碼,把保險柜拉開了。順子斜眼看了一下,裡面是一摞一摞的錢。順子心裡直撲騰。本來他是為要那一萬二千二百塊錢來的,可跟他哥坐了一會兒後,又覺得自己活得太小氣,太不近情理,哥回來一趟不容易,用自己這點錢,還好意思上門來討。他本來是不想再提說這事,就起身走了,誰知他哥,自己竟然把錢亮出來了。

  刁大軍從保險柜里取出五摞錢來,在彎腰取錢的時候,又是嗵嗵嗵的三聲炮響,乾脆,朗然,敞亮。

  「給,哥回來也沒給你買啥,這是五萬塊錢,貼補點家用,也算是我給你和弟媳婦的一點賀禮。」刁大軍沒有說到那一萬二千二百塊錢的事,但給的又遠遠超過了那數字,順子就越發地覺得自己今天來這趟,是小氣了。他甚至臉紅得都不敢抬頭看他哥一眼。他覺得,無論如何,都是不能要他哥這錢的,他在極力推脫著,並且西服都忘帶了,就往門外跑。但他畢竟招架不住他哥的撕拽,他哥甚至都有些生氣了,埋怨說:「你把哥還當外人是吧?這點錢算個啥,還不夠哥一晚上輸贏的零頭,看你掙那幾個可憐巴巴的錢,多不容易,快拿上,再不拿,我就撇在門外了。」順子實在沒法,答應說拿一萬。刁大軍哪由分說,就硬是把五摞錢,一回都塞在他懷裡,端直把他從門裡推出去,嘭地把門關上了。

  順子聽見房裡,又響了幾聲炮。

  他在門口很是站了一會兒,才揣好錢,慢慢離開的。

  出了賓館門,有一個沒腿的殘疾人,伸出一個碗來,向他要錢,他先掏了一塊,都轉過身了,見那殘疾人確實可憐,是真的沒腿了,就又掏了五塊給他。都走好幾步遠了,回過身一看,那殘疾人正在給他的背影磕頭呢,他就又返回去,掏了個十元的票子,彎下腰,平平展展地擱在了那個髒碗裡。放在平常,至多掏個三毛五毛的,也就行了。可今天,自己突然有了這麼多沒下苦就拿回來的錢,他覺得撒出去一點,心裡舒坦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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