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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2024-10-09 21:14:50 作者: 陳彥

  順子他們搞的這個戲叫《人面桃花》,劇本是秦腔團在外面買的,據說掏了好幾十萬呢。順子他們天天卷在這一行里,也知道「劇本劇本,一劇之本」的行話了。聽瞿團說,現在最數好劇本難搞了,全國都在鬧劇本荒,就這個《人面桃花》,還是瞿團託了好多熟人,在南方一個劇作家手裡買下的。故事倒是說的唐代長安的事,順子雖然只上了個初中,但也知道崔護的那首詩,因為根據這首詩搞出來的碗碗腔《金琬釵》,他在十幾歲就看過了。這幾年老腔唱得風風火火,老腔里那幫拍磚砸板凳的老藝人,也沒少唱過這詩,據說還唱到國外去了。靳導那天講話說,還有根據這首詩拍的電影、電視劇,反正就四句話,由著人去編就是了。順子一生最佩服的就是編戲的人了,尤其是「苦情」戲,他最喜歡,什麼《鍘美案》《竇娥冤》《趙氏孤兒》《雷打張繼保》,他是百看不厭,並且每次看,眼淚還都滴滴答答擦不干,猴子就笑話他是「眼列腺肥大」。據說這回《人面桃花》,就是一個大「苦情」戲,有人傳出話來,說在排練場排練時,演員都哭得老「跳戲」,順子一邊制景,一邊還真有些期待呢。

  底幕畫得只剩下一道「冰雪桃樹坡」了,網子還剩下一個「寒冬枯枝」,一粘就完了,平台也都拼到一塊兒了,雖然技術上沒有達到靳導的要求,幾塊平台,開合移動起來總是不利索,速度要快時快不起來,要慢時又慢不下來,但時間已經不允許再實驗了,寇鐵就罵罵咧咧地喊叫開始裝台了。

  順子他們已經熬了好多天了,他用土辦法,已經止不住屁股上的腫痛了,就到醫院去清洗了幾次,大夫說再不好好休息,就要化膿了。可化膿也得讓它化去,舞台上的事,這陣兒就跟掀了下坡的碌碡,不讓它滾,也是停不下來的。他都忙得一隻爛皮鞋讓平台掛掉了後跟,也沒顧上去修一下,一高一低,一走一跛的,寇鐵老嫌慢,就說他是吃了「搖頭丸」了,還滋潤得一走三搖晃的。順子知道,戲弄到這陣兒,舞美、演員、樂隊要「三結合」了,是一個比一個脾氣大,凡大小拿點事的,動不動就凶人,他已經給大伙兒打了好幾次招呼,說誰罵、誰凶,都別當回事,反正就是皇上他媽死了,再紛擾亂糟得沒個頭緒,那事也都是要過去的,只要人家沒動刀砍人,咱就好好伺候著,誰叫咱是裝台的,裝台人就這命。

  整個裝台又進行了三天三夜,誰實在累得不行了,就到後台那幾個排椅上躺一會兒,有幾塊搭戲箱的幕布,就做了蓋被。人家團上的劇務、設計、監督都是兩班倒,好歹都有幾個小時的休息時間,就順子他們,是一竿子插到底的,連大吊這樣的強勞力,都累得兩條腿拖拉著,一晚上連半句話都沒有。順子見素芬兩個眼窩摳多深,頭髮也是亂蓬蓬的,就讓她回家休息一晚上,素芬到底沒回去,也跟男人們一樣,累得實在不行了,就在後台排椅上倒一會兒。他給素芬蓋了一回幕布,轉過身,他到後台背燈光箱子,又見三皮在給素芬身上蓋他那件油膩膩的軍大衣,順子心裡就覺得挺受用的,這傢伙,啥時也知道心疼他嫂子了。

  瞿團最後一晚上,是跟大家一起熬的,畢竟要過年了,團上人牢騷也很大,寇鐵根本降不住那些人,瞿團就端著一杯茶,來蹲守了一晚上。其實平常排戲,到了緊要時,瞿團也是會來熬夜的,不過不會熬一晚上,都是在半夜兩三點的時候,就被大伙兒勸走了。可這天晚上,誰勸他都不走,就一直熬到大天亮了。

  順子自然沒少了給瞿團請安,請了安,關鍵還是要說這回活兒咋累,咋不划算的話,其核心還是馬上要過年了,怕勞務費開不出來,讓他沒法給大伙兒交代。這幾天,順子也聽團上人說,為這個戲,團里也沒少花錢,問上邊要的經費遠遠不夠,好多人還擔心自己的年終獎受影響呢。有人一聽說年終獎要受影響,對排新戲的氣就來了,舞美隊一個管鞋帽的,甚至一腳踢在桃花網子景下面的樹兜子上罵:「排錘子呢排新戲!」順子他們一看,內部都這陣仗了,心裡就有些發毛,害怕團里因經費緊張,而先壓住他們的勞務費不發,這在過去也是常有的事。他們就攛掇順子,早點給瞿團打招呼,並要他把話放硬些。都說瞿團是順子的靠山,順子心裡這點底還是有的,他就給瞿團說了自己的擔心。誰知瞿團今天也有些躁,業務科長剛來說,那個B組演崔護的有意見,嫌不該只給A組排戲了,到頭來,還讓他代替跑龍套,他不干,要請假。B組演女一號的桃花也不串「丫環」,嫌丟不起那人。這眼看「四龍套」和「四丫環」都成「三條腿」了,問瞿團咋辦,瞿團沒好氣地說:「是要我上是吧?以後凡不想當配角的,主角也別給安排。就說我說的,不行!」順子就是在這個空節兒上,把話插進去的,瞿團端直給他來了句:「誰給你說不給你們發勞務費了?」順子拭著瞿團的有一點冰涼冰涼的唾沫星子,是正好噴射在他上嘴唇的。他就急忙解釋說:「沒……沒人說,我就是……隨便說說。」雖然瞿團今天脾氣不好,但對他們勞務費的事,態度是明朗的,這就讓他心裡踏實了許多。轉過身,他就對大吊和猴子幾個說:「把臭嘴都夾緊,干你的活就是了。」大家就明白,瞿團是給順子放了話了。

  

  《人》劇的「三結合」終於開始了。

  這樣的事,順子他們經歷得多了,可到底是要過年了,再排這樣的大戲,就有些矛盾百出的。先是丁燈光師跟靳導幹上了,靳導昨晚在對光時,對開場的燈光不滿意,嫌面光少了,桃花景不絢爛,結果丁大師到底沒改,只是給側面加了兩個流動光而已。其實大家都知道,丁大師一直對團里分配製度有意見,他在外面搞一個戲,價碼是十五萬,但在本團搞一個戲,也就拿那點干工資,一耗就是幾個月,幹著半點勁氣都沒有。尤其是這次搞《人面桃花》,據說耽誤了他在外面的一個好活兒,是一個大型企業的新年晚會,少說能掙二三十萬,可能中間跟瞿團協商過時間,沒協商到一塊兒,工作起來就頭不是頭臉不是臉的,嚇得順子只讓大伙兒把爛嘴夾緊。雖然寇鐵他們劇務部門,也按丁大師的習慣,晚上又是給他準備炒黃豆,又是買啤酒的,可到底解決不了根本問題,事情絆打得連瞿團都氣得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的沒脾氣。可靳導不吃這一套,她就是要質量,燈光不到位,她咋都不排戲,弄得瞿團又不停地去給丁大師說好話,順子在旁邊聽見,好像給他許願說,上邊再有突出貢獻專家指標下來了,一定給他,並且保證說話算數。隨後,丁大師才吊著驢臉,讓猴子他們把面光和頂光都做了相應調整,直到靳導喊「好!」才完事。誰知燈光這一塊兒弄好了,樂隊指揮也到位了,弦都定好了,後台卻喊:「主演沒來,排錘子呢。」正坐在靳導旁邊的瞿團就問是咋回事,台上一群伴舞的演員,都趴在地上做桃花含苞待放狀了,又坐起來,朝四面盯著看,看領導咋辦呢。演員隊長上來說:「崔護感冒了,在門口診所打吊瓶呢。」靳導就說:「這一早打的啥吊瓶呢?」隊長說:「人家要打,我還能把人家攔住?」「他不知道今早三結合嗎?」靳導又問。那隊長說:「咋能不知道,不知道還能這一早去打針?」大家就笑了。然後把所有的眼睛,就集中到了瞿團身上,看他咋辦。瞿團突然把臉頂得很平地說:「讓他立馬來。」隊長說:「人家掛著吊瓶咋來。」瞿團倒是很乾脆:「讓他掛著吊瓶來。」大家就突然覺得有好戲看了。那些散落在後台角角落落諞閒傳的,還有樂池裡的,都突然來了精神,三三兩兩地悄聲摸到舞台下,看這齣戲咋往下唱哩。

  連順子都有些興奮,大家對角兒的擺譜,是早都不滿意得勁大了,可誰也拿人家沒辦法。順子在文藝團體混了這些年,算是把啥都搞明白了,不是領導不想管,實在是沒法管,好多事,只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能糊弄過去就行。「角兒」之所以是「角兒」,是因為人家有不可替代性。舊社會有「玩班子不玩獨旦」這一說,就是無論誰領戲班,如果這個班子裡沒有「雙生雙旦」,那是不敢玩的。所謂「雙生雙旦」,就是一個戲班子裡,得有兩個唱生角,兩個唱旦角的,離了誰,還都能玩轉,這個配不齊,誰玩誰栽。現在雖然也興搞A、B制,有時甚至連C角都安上了,但真正依靠的,還得是A角,大凡開始要把戲搞紅火,打出去,那是一定得挑最好的先上。人一旦混到離了肉餡就包不成餃子的地步,那譜不擺,好像也都不由自己。職稱高,房子分得大,社會榮譽多,有時再多拿點獎金,走穴也是頭牌的紅包,自然也遭人羨慕嫉妒恨。加之這些角兒,又都沒念過多少書,不懂得低調,不知道收斂,有時苦點累點,或沒照顧好,氣上心來,眼裡就徹底沒人了:「你都吃誰的、喝誰的呢?」惹的人自然就多。因此,角兒們在團上大小鬧點事,那就是大事,大家都等著,看領導能不能拉一疙瘩硬屎出來。但順子把自己畫到瞿團的線上了,自然也就替瞿團捏著一把汗。

  大家都靜靜地等著,等著主角的到來,其實要放在平常,導演趁這會兒,也可以給別的演員說說戲,或解決一些其它舞台問題,可今天,靳導也定定地坐著,好像在故意營造一種等待主角隆重出場的氛圍。幾乎每個人,都在偷看瞿團的臉色,坐在順子旁邊的幾個人,甚至十分放肆地議論著:看老瞿今天咋對待他這個「爺」呀!有人說:「唉,按摩嘛,咋對待,連蛋都得揉舒服了,要不然人家給他演哩。」終於,有人跑進來,給池子裡所有人都使了眼色,並用嘴朝外努了努,意思是說:爺來了!

  池子裡頓時鴉雀無聲了。

  果然,「角兒」出場了,他左手上是扎著吊瓶的,米色大衣,半邊穿著,扎針那半邊是披著的,頭上還包了一個花頭巾。順子咋看,都拾掇得有些像孕婦。「角兒」的兩個徒弟,一邊一個,一個用鐵架子把吊瓶架著,一個把胳膊攙著。「角兒」進門誰也不看,就端直朝門口的椅子上一坐,美美咳嗽了幾聲,攙胳膊的徒弟,趕緊幫他捶了幾下背,然後,立馬就有人,把那扇開著的太平門關上了。

  大家再次唰地把目光,全都集中到了瞿團身上。連順子的心口都跳得怦怦怦的。順子想,要自己是這個團長,這下只有尋個地縫鑽進去算了。可瞿團不緊不慢地頓了頓,然後才慢慢起身向「角兒」走去。順子就聽旁邊那幾個人笑話說:「看見沒,老瞿給他爺揉蛋去了。」順子真想上去聽聽,看瞿團都是咋把這一幫鬼捏弄圓的。可他又不好起身往上貼,就干著急地,一直用眼睛把瞿團死盯著。他看見瞿團先用手背,試了試「角兒」的額頭,然後又站在「角兒」背後,用兩隻手,狠勁掐了掐「角兒」的太陽穴、百會穴,順子就聽旁邊那幾個傢伙笑出了聲:「咋樣?是不是開始揉蛋了。」一個人就笑得溜到椅子下邊去了。瞿團一邊給「角兒」搓著、揉著,一邊把頭勾得很低地跟他說話。順子心裡就有些難過,瞿團也是快退休的人了,而這個「角兒」,才三十剛出頭的年歲,瞿團卻要這樣低三下四地給人家下話,他心裡咋都覺得不是滋味。一百多號人,就這樣等著,等瞿團「刀下見菜」。樂池裡不時發出樂器弄出的不和諧音,逗得大家陣陣怪笑著。

  順子見寇鐵坐在一個角落玩手機,就起身到後台,倒了兩杯開水,一杯假裝是拿給自己的,一杯就拿給了寇鐵。寇鐵倒也哼哼了一聲,算是謝謝的意思吧。他就殷勤地坐在寇鐵一邊,閒扯開了,當然,話很快就扯到了給寺廟搞晚會的那筆勞務費上。寇鐵狠狠白了他一眼說:「你再催,你再催我就徹底懶得要了,你以為去要錢,是給人家廟上布施呢,那麼容易?何況你們幹的是事嗎。」順子就悄悄拿手扇起了自己的臉,又把不是賠了一地。寇鐵有些不耐煩了,說好了好了,少來你那一套。順子就不好再說什麼了。也許是池子今天突然開了暖氣,他覺得自己身上,有一股餿味蒸發出來了,寇鐵明顯把頭扭向了一邊,他就趕忙起身離開了。

  順子看見素芬坐在池子的最後一排,一直有些不明就裡地四處張望著,他就朝素芬走去。

  素芬見他來,就悄聲問:「那『角兒』,連團長都不怕?」

  「你當是。在劇團當『角兒』,那就是爺哩,比團長牛多了。」順子說。

  「你那痔瘡好些了嗎?」

  「好些了。」其實哪裡是好些了,順子知道是越來越嚴重了,可他又不想讓素芬著急。加之這幾天,好像忙得也顧不上難受了。

  「這戲還能排成嗎?」素芬看滿池子亂糟糟的人群,有些著急。

  「你放心,有瞿團在,沒有過不去的事。」其實順子嘴上這樣說,心裡也在加熬煎,關鍵是時間耗不起,年前戲要是彩排不了,那勞務費人家不給也是自然的事了,活都沒幹完嘛。不過,他跟秦腔團打交道多了,沒有瞿團擺不平的事。果然,瞿團突然大聲向靳導喊了一聲:「準備開始。」緊接著,順子就見「角兒」手上的針管,被他徒弟拔掉了。

  池子裡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

  順子正有些激動,準備到瞿團跟前,給瞿團扎個大拇指呢,誰知菊花電話來了,並且在裡面哭,說他大軍伯不辭而別了,並且是欠了一屁股賭債跑的,連手機都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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