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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2024-10-09 21:14:45 作者: 陳彥

  菊花這一段時間,把大軍伯跟出來跟進去的,確實有點累,也有些煩了。大軍伯是絕對的「高大上」,但又是絕對的「胡啦嗨」,所謂「胡啦嗨」,就是西京人說的做事沒個準頭,隨意性大,不太考慮結果,董的攤子自然也大,至於怎麼收拾,似乎從來不在考慮範圍內。那天大軍伯,一次給菊花撇了兩萬沒亂碼的票子,然後,他們出門消費,就都是菊花結帳了。很快,兩萬塊錢就所剩無幾了,她相信大軍伯還會給的,但大軍伯不是在酒場上,就是在賭場上,再不就是讓她領著馬蒂做美容,而自己又去消費一些沒名堂的項目,她就害怕大軍伯把拿回來的錢,徹底董完了,最後讓自己做了冤大頭。所以,這幾天大軍伯再喊她出去吃飯啥的,她就老推說有事,看著到了飯口,乾脆把手機一關,有時要是大軍伯找上門來,實在沒辦法了,才跟著出去跑一趟。

  另外還有一件讓菊花不高興的事是,烏格格攛掇她,讓她跟刁大軍講,看能不能把她帶到澳門去發展。這也是她思謀好久的事了,過去大軍伯曾經也說過,要帶她去澳門,可那時順子不同意,說大軍伯靠賭博為生,那不是個啥正經營生,跟著去,要是最後弄得沒了根基咋辦?加之大軍伯總是說說,又沒正經辦過,過去也就過去了。這幾年,大軍伯基本沒跟家裡聯繫過,要聯繫,也只是跟他弟刁順子單線聯繫,他弟要反過來聯繫他,就聯繫不上了,要麼關機,要麼給個號碼,打過去,裡面說得嘰哩哇啦的,誰也聽不懂。尤其是刁順子把蔡素芬娶回來後,菊花甚至都曾經想過,要到澳門去找刁大軍,可咋都聯繫不上,她才打消了這個念頭。這次大軍伯回來,她幾次都想開口,又覺得不合適,尤其是身邊有個馬蒂,好像說啥都不方便。一天,他們一塊兒去吃老機場的烤肉,她才找機會把這事說了出來。

  大軍伯說,他是吃著老機場的烤肉長大的,這話可能有點玄乎,據說老機場的烤肉,也才三十年歷史,而大軍伯已是五十七八的人了。雖然變化太大,但大軍伯還是保持著昔日的記憶。那天計程車司機是個新手,有點不熟悉路,大軍伯就如數家珍地,一路報著地名,很快便找到了。老機場烤肉現在已是西京城的名吃了,幾乎好多烤肉攤子上,都寫著老機場的字樣。菊花也吃烤肉,但從來沒有這麼講究過,誰還跑這遠來吃幾串烤肉呢。可大軍伯說,他們那時晚上打完牌,要吃烤肉,就一定會奔老機場,一吃就是一夜到天亮。他說只有老機場的烤肉,那才叫烤肉,肉好,嫩,鮮,不日鬼。火候掌握到位,孜然味兒躥香,芝麻油、辣椒麵、獨頭蒜,都是一頂一的正經東西。菊花看大軍伯今天這麼興奮,就乘馬蒂去洗手間的機會,把自己想去澳門發展的想法,合盤端了出來。令她特別失望的是,大軍伯開始好像裝作沒聽見,這裡也的確嘈雜,但菊花覺得他也不至於聽不見吧,就又重複了一遍,不過重複時,就說得有些不自信了。大軍伯這回大概是不能再裝作聽不見了,就大大咧咧地點了幾下頭,也沒說行,也沒說不行,那點頭,又似乎像是給烤肉師傅點的,但整個神情,並沒有失去「高大上」的氣派。再然後,馬蒂就回來了。大軍伯一邊吃烤肉,喝啤酒,一邊對烤肉師傅說著他對這一塊地方的深刻記憶:……七七三部隊撤走了沒?這個延光廠,你知道過去是幹什麼的嗎?軍工企業,那時火得很,內部沒人,你連大門口看都甭想看一眼,最早是造飛機馬達的,後來不行了,又造過洗衣機,再後來又造電風扇……說到最後,大軍伯就醉了,人一醉,菊花和馬蒂兩個人都把他弄不走。擋了幾輛出租,人家都不願意拉醉鬼,沒辦法,她只好給「過橋米線」譚道貴打電話,最後還是譚道貴來把人拉回去的。

  第二天,大軍伯見了菊花,再沒提說昨晚的事,菊花就有些不高興了,大軍伯再叫出去,她就故意躲著。

  本來「過橋米線」在鎮安賓館夜半突襲烏格格的事,讓菊花心裡很是噁心著這個譚胖子了,可從鎮安回來後,烏格格對譚胖子也並沒有多麼反感,該吃該玩了,譚胖子一叫,還是跟著走,並且還是要叫上她,那事好像就跟沒發生過一樣。她就有些越來越不能理解自己的這個閨蜜了,烏格格對譚胖子到底是啥態度,咋都讓她琢磨不透,要是格格最後真的跟了這樣一個貨色,那可就爆了冷門了。不過,她心裡有時也有點賊,面對自己生活的一塌糊塗,她甚至希望烏格格就爛在譚胖子手上算了,烏格格這好的條件,最終都爛在譚胖子懷裡了,她再找不下對象,甚至終生不找對象,也就有十分充足的理由了。懶得陪刁大軍了,她也故意不去給格格和譚胖子做「電燈泡」,她甚至希望,給他們騰出更多的空間來,讓他們陷進去,陷得越深越好。

  她又把精力放在了收拾韓梅身上。

  韓梅這一段時間,始終窩在家裡看書,有時也出去查點資料什麼的,她在著手寫畢業論文,這是菊花偶爾從她給同學打電話的聲音里聽到的。菊花每天出出進進的,也會側起耳朵,聽聽裡面的動靜,韓梅現在基本把電腦音樂都放得很小,那條斷腿狗,偶爾也會叫喚兩聲,但總體房裡幾乎沒有太大響動,只是人宅在裡面而已。這樣平靜地宅著,在菊花看來,就是一種十分危險的對抗,不是說靜水深流嗎。這讓菊花心裡很不舒服,尤其是在她大軍伯,沒有明確回答她想去澳門的問題後,再回到這個家裡,這個不能不鬥爭的情緒,就又十分突出地湧上了她的心頭。她必須把一切都攪動起來,只有攪動起來了,事情才可能有變化,總之,刁菊花的臥榻旁,豈容他人酣睡。這天一大早起來,她就把曬太陽的斷腿狗,又踢到樓下抽起筋來了。狗是聽她開門,就嚇得一個趔趄,拉了一泡稀地朝一邊跑,跑著跑著,還是被她攆上了,理由很充分,就是給她門口拉了糞便。她說這是故意的,因為狗在這個家裡,拉糞是有固定地方的,這條狗,只有韓梅和刁順子才能指揮得動,可刁順子今天不在,那是誰指揮狗,拉在自己門口了呢?這豈不是禿子頭上的虱,明擺著的事嗎?

  一場戰鬥,就這樣又將打響了。

  菊花既然惹下這事,自然是有充分的精神準備了,甚至她還把胳膊活動了活動,自己雖然比韓梅大些,可她相信,勁頭並不比韓梅弱,韓梅畢竟太注意「嬌小玲瓏型」的身材管理了,在她看來,這小妖精,風也是能颳倒的。加之上次交過手了,只要打有準備之仗,是不愁勝利不了的,何況自己還是正義之師,自己是這個破家的正出。刁順子掙下的那幾個可憐錢,怎麼能眼看著這麼多女人來刮、來鏟、來分呢。在這個村子,兄弟姐妹們為分家財,為繼承遺產,多有大打出手的事發生。有些事,光說,光顧了面子,是說不清也顧不住的。最後,誰強勢,誰就分得多,誰弱勢,誰就躲得遠,軟弱,在她眼裡的現實看來,是沒有任何好處的。用賭神疤子叔的話說,人得橫一點,人一旦橫起來,連美帝國主義也是能嚇跑的。可菊花在做好了所有橫的準備時,韓梅卻死不接招。

  韓梅跑下去,一把抱起好了,只惡狠狠地朝樓上的她,盯了那麼幾秒鐘,然後甩了一句:「真邪惡!」就趿拉著鞋,朝大門外面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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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菊花也學刁大軍的神氣,明明聽見了,偏裝作沒聽見地斥問道:「你嚷嚷啥?」但韓梅好像已經跑得很遠了。她氣得立馬下去,就把鐵門哐哐噹噹反鎖上了。

  鏽蝕的鐵門,在她狠勁哐當的過程中,甚至還掉下了幾塊爛鐵皮來。

  菊花回到樓上,本來準備直接進自己房的,可在經過韓梅門口時,又有些好奇,想發現點什麼打擊的線索。但進去看來看去,也沒啥像樣的東西,除了電腦,就是破書,再就是床鋪、被褥,還有一個電暖器。電暖器還開著,她用腳踢了一下開關,那兩根紅彤彤的管子就滅了。不過牆上貼的那一溜溜照片,讓她很是有些嫉妒了。這碎婊子,竟然還照得跟奧黛麗·赫本似的,明明是近期照的,還偏洗成了黑白的,髮式也是赫本的髮式,眼神也是模仿赫本那有些勾人魂魄的眼神,鼻樑高得有些放光,她就想拿起桌上的剪刀,把那雙騷眼睛,戳兩個窟窿,然後再把鼻樑剜掉,做成一個骷髏頭留在那裡。但她到底還是沒有那樣做,那碎婊子,今天畢竟沒有向她示強。她對山寨版的赫本啐了一口,又把爛電暖器踢亮了,然後才回到自己房裡。她有些無奈地朝床上狠命一躺,雙腳把鞋,端直踢上了天花板。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也真的無事可干,桌上倒是有瓶紅酒,她先拿起高腳杯,想學電影裡「高大上」們的品法,結果,還沒喝一口,就又放下杯子,拿瓶子咕咕嘟嘟灌了半瓶,然後躺下了。她現在越來越得靠這個入眠了。

  也不知啥時,樓下傳來鐵門的哐當聲,她醒來,第一感覺,可能是那碎婊子回來了。可聽聲音,又有些不對,好像是刁大軍的聲音。她就起來朝下一看,是刁大軍帶著人,正在換她家的鐵門哩。她就喊:「哎,大軍伯,幹啥呢?」「看你睡得死的,真正是門讓人背去了都不得靈醒。還幹啥呢,看你家的鐵門都爛成啥了,恐怕連羊都攔不住了,還防盜呢。我給你們換一個西京城最好的門。」菊花說:「這破家,有啥盜可防嘛,還要最好的呢。」大軍伯就說:「嗨,看這娃說的,你爺過去常說,破家值萬貫哩。」放在別人說這話,好像還有些嚴肅性,這話從大軍伯嘴裡出來,就把菊花惹笑了。刁大軍說:「你笑啥哩,在你爸眼中,這就是蘇聯的克里姆林宮,英國的白金漢宮,葡萄牙的貝倫宮,美國的白宮,你知道不?真有錢,他可能還要裝防盜網、安警報器、買大狼狗、雇貼身保鏢哩。」這本來是一串笑話,把安防盜門的人都惹笑了,可菊花一聽誰說刁順子,就不想接話了。

  原來的破門,直接讓安新防盜門的人,推倒在地了。新門的尺寸,是刁大軍幾天前就告訴人家了的,大小正合適,安起來也方便。刁大軍在安門的時候,又跟菊花聊了聊,菊花對這個伯父,已經沒有多少好感了,反正你再「高大上」,跟刁菊花也沒關係。菊花甚至也沒給刁大軍泡茶,刁大軍從身上抽出一百塊錢來,讓一個安門的工人,去門口提了一箱子礦泉水回來。大冬天的,也沒人喝,就他咕咕嘟嘟喝了好幾瓶。突然,是刁大軍又提起了那天菊花說去澳門的事,他說:「哎,你不是要去澳門嗎?過了年,就跟伯伯走。」

  「啊,真的?」菊花幾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還能有假了。」

  菊花好像突然小了二十幾歲似的,一下蹦跳到刁大軍面前,雙手拉住大軍伯的手說:「讓我去幹啥?」

  「想幹啥幹啥。不想幹了,大軍伯就把你養著。」

  「真的嗎?我給你理財,當經紀人,還能做飯,咋樣?」

  「幹啥都行。」大軍伯答應得那個爽快、撇脫,讓菊花幾乎激動得要飛起來了。她已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年齡與長相,頓時學起了幼稚園裡,那些「小天鵝」們半蹲半斜的表演姿態,就地撲撲稜稜轉了一個圈,兩隻手,還弄成了小時在劇團學的蘭花指,拍手也是貴小姐的姿態,而不見手掌相互挨上地矯揉造作著,看得安門的工人,都有些無法忍受這種裝嫩表演地耷拉下了眼皮。

  就在這時,韓梅抱著那隻狗回來了,臉上還是那副痛恨的表情,要不是看見刁大軍,還有安門的幾個工人在,也許這陣兒,雙方就會猛烈交火了。但菊花突然柔軟了下來,就在她大軍伯答應她去澳門的一剎那間,她板結的心腸,就悄然鬆動了。她突然有了一種要告別這個讓她丟人現眼的「破蹬三輪的」窩囊家庭的感覺了。當然,在幾十分鐘前,她還那麼糾結著這個破家的一切,因為,離開這個破家,她就寸步難行了。但現在,有了大軍伯那寬大的脊背做依靠,這個破家的一切,也就迅速變得一錢不值了。愛爭,就讓那兩個可憐女人爭去吧。

  韓梅就是在這個時候,抱著好了回來的。一切的一切,突然間,就變得不敢相認了。菊花甚至主動上來,把好了的頭撲簌了一下,還不能說不是一種很真誠的愛憐:「小東西,叫你給我門口胡拉,叫你隨地大小便,我輕輕動了一下,就把你嚇成這樣,就把你嚇成這樣,就把你嚇成這樣。」那一聲高過一聲的「就把你嚇成這樣」,還配合著刮鼻子、彈腦瓜錛、捏長嘴巴筒兒的動作,弄得好了有些煩躁地突然昂起頭,美美咣了她一口,要不是她手抽得快,幾根指頭,恐怕早咬進它的長嘴筒里了。菊花也不生氣,仍表現出一副愛意十足的樣子,繼續彈著好了的腦瓜錛說:「你還凶得很,我叫你凶,我叫你凶,我叫你凶。」這一番表演,委實把韓梅弄蒙了。她只能理解,這是面對客人的一種做戲,不過這戲,也做得太過了點,從來就不是刁菊花的風格。韓梅也懶得理,只跟刁大軍打了個招呼,就獨自上樓去了。

  韓梅上樓後,刁大軍問:「好像你妹今天不高興?」

  菊花說:「別看人碎,脾氣大著呢。」

  這時,門已經安好了。幾個工人走了。菊花就說要請大軍伯吃飯。刁大軍讓把韓梅也叫上。菊花就拿著一把新鑰匙,上樓來叫韓梅了。

  韓梅見這個瘋子姐,平常都是一副要把自己趕門在外的樣子,她甚至預感,今天抱著好了出去,都未必再能進這個家門了呢,誰知這陣兒,換了新門,好像連人也給一起換了,她竟然還親自把鑰匙送上門來,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不過,她到底還是沒去吃飯。她知道,自己畢竟不是人家的人,去了生分。刁大軍甚至還親自上樓叫了一趟,韓梅都沒去,說是身子不舒服。

  菊花又熱情備至地陪起了她大軍伯。她把刁大軍的胳膊,挽得比初回來時更緊了,她覺得她大軍伯好有風度,好有力量的,這樣款在街上,滿是回頭率。她乾脆把頭,牢牢靠在了她大軍伯的肩膀上,甚至比馬蒂靠得都緊些,刁大軍突然說:「靠輕些,靠輕些,伯的胳膊有些抽筋。」說著,刁大軍的胳膊,已經抽得跟雞爪子一樣地縮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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