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2024-10-09 21:13:46
作者: 陳彥
韓梅是思想鬥爭了好長時間,才給繼父順子發那條信息的。她也實在是有些忍無可忍了。這次回來,她就感到家裡的氣氛特別不對頭,她也能猜到,菊花姐可能是為那個新來的女人犯病,但對她的態度,也委實有些讓她不能忍受。
先說那條斷腿狗,這狗,其實最早是她媽收留下來的,就在她媽查出子宮癌的那天,那條狗突然出現在門口,她繼父順子,幾次把狗都攆出了巷子,狗還是一瘸一瘸地回來了。後來,她繼父去東郊拉貨,甚至把狗弄到三輪車上,一下撂在了東門外,可過了兩天,狗又回來了。一家人就有點發呆,她母親讓留下了,說這條可憐的狗,興許跟咱家還有什麼緣分呢,養著就養著吧,反正也不缺這點狗食。繼父也說,興許狗是神仙派來救你媽命的呢。那時菊花姐好像也並不反感收留這條狗,可也不咋待見,她聽菊花姐說過這樣一句話:還同情狗呢,都有什麼資格。斷腿狗並沒有給母親帶來什麼好運,母親在查出子宮癌後的第二年,還是去世了。都說子宮癌只要切除得乾淨,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都不會有問題,可她母親,就偏偏成了這不到百分之十的倒霉蛋,擴散了,糜爛了,帶著滿臉的遺憾走了。母親快去世時,斷腿狗跟瘋了一樣,在家裡狂叫了好幾天,甚至用嘴扯著繼父的褲腳要出門,繼父說,肯定是想見你媽了。她就把狗的事,說給了母親,母親說:「這狗可憐,不管咋,別扔了,好歹也是一條命。」母親死在了醫院。母親死時,斷腿狗不停地用頭撞門,甚至撞出了血。
母親走後,她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喜歡摟著這條狗,她覺得狗是通著母親魂靈的。她去商洛山上大學幾年,與狗有些疏遠,可每次回來,人還沒到,說狗在家裡就急了,不是用嘴拽繼父的褲腿,就是去用爪子抓門,繼父就知道是她回來了。這次她領著朱滿倉回來,狗不在,可聽繼父說,狗在他三輪車裡還是叫了好一陣,一問時間,與她進門的時候幾乎不差上下,她就越發地愛憐起這條狗來了。可這條狗,不知咋的,就不招菊花姐喜歡,只要擋著她的路,保准給一腳,因此,她無論出門還是回家,狗臥在那裡連吭都不敢吭一聲。今天她倆的矛盾,就完全爆發在狗身上。
自她領著朱滿倉回來,菊花就沒跟她說一句話,這是過去不曾有過的,好歹也會吱個聲的。她每次從商洛山回來,都會給菊花姐帶點啥吃的,要麼是山裡的新鮮水果,要麼是商洛核桃、鎮安板栗,或者是紅薯糖、柿子餅什麼的,反正從來沒有空過手。這次回來,她和朱滿倉還特意去市場,買了好幾樣土特產和山裡的乾鮮果,可交給菊花姐的第二天,她就在垃圾桶里看見了,她害怕是過期發霉了,還特意翻著看了看,好著呢呀。她也再沒說什麼,就是心裡一直膈應著。她看菊花咋都不理自己,朱滿倉走後,她就領著狗,在自己的小房裡看書,上網,準備寫論文的資料呢。
菊花也一直在她自己房裡旁若無人地聽音樂,有時好像還跳舞,反正啥時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很多時候,那間房裡弄出的古怪響動,韓梅都覺得是針對自己的,但她都忍著,她懂得自己在這個家裡的地位,人家畢竟是正出,而自己,就是一隻拖過來的「油瓶」,何況那根拖線,已經徹底斷了,「油瓶」至今還不曾被扔出門,那都是人家發慈悲了。可忍著忍著,她與菊花之間的矛盾,還是爆發了。
先是她去給人家獻殷勤,她覺得不管咋樣,這種僵局得打破,不然,早不見面晚見面的,相處太難受。那天她到回民坊上去吃小吃,順便給菊花也買了幾樣,那都是過去她們最愛吃的甜點,有剁糖,有南糖,有攪糖,有花生酥之類的,還有羊臉,羊雜。過去繼父只要蹬三輪路過坊上,就會買幾樣回來,讓她們打牙祭的。那時菊花姐好像對羊臉、羊雜特別感興趣。誰知她好心買回來,給菊花端去,菊花正做面膜,臉上只留眼睛、鼻子這三個窟窿朝著韓梅,嘴是全封閉的,但嘴裡,還是發出了鐵鍋崩豆般的利索聲音:「快快快快快,端出去端出去端出去,臭死了臭死了臭死了,呸呸呸呸呸!」她就端出來了。她幾乎感到臉都沒地兒放了,但自己畢竟還是人家的妹妹,臉一抹,就放下了。第二天中午,她在一樓做飯,問菊花姐想吃啥,菊花沒理睬,但她煮了幾個元宵,還打了荷包蛋,這也是自己母親過去常給繼父和她倆做的飯,誰知她端上樓去,又是一連聲地「快端出去端出去端出去」,她剛退出門,房門就在她身後哐地甩上了,震動半邊牆都在震盪。她還是忍住了,她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跟她一般見識,自己畢竟是上過大學的人,更何況自己上大學的錢,還都是菊花親生父親的血汗。她記得有一次,她跟菊花姐鬧矛盾,母親曾悄悄對她說:「大小事,都得讓著你姐一點,你畢竟是擀薄了你菊花姐的餅子呀!」這句話對她印象很深,包括她母親去世後,她要下狠心上大學,也都與母親的這句話有關。
終於讓她沒有忍住的是,菊花踢了斷腿狗,並且把好了的鼻血都踢出來了。
好了是啥時去菊花那裡的,她一點都不知道,好像剛才還在她的床邊臥著。她嫌房裡不透氣,中午太陽恍恍惚惚出來時,她給房門開了一點縫,好了可能是從門縫裡鑽出去的。只聽好了突然「昂昂昂」地怪叫幾聲,明顯是被重物撞擊後造成的銳叫聲,緊接著,就聽見菊花臭罵道:「你個小騷貨,再進來,看我不把你的四條腿都踢瘸了,你個小騷貨!滾,滾遠些!」緊接著,好了就從門縫裡擠了回來。好了鼻子流著血,不是一條腿瘸著,而是有兩條腿都不對勁了。它一進門,就撐不住身子地跌仆在地,打著滾地舔舐那一條新瘸的腿,肚子一鼓一鼓的,裡面好像在抽筋,兩隻眼睛,汪汪地直淌淚,看著好了渾身抖得跟篩糠一樣的可憐勁兒,她心裡一酸,終於忍不住上門理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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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梅氣沖沖走進菊花房門的時候,菊花正在用鞋刷子擦高靿皮靴,像是準備出門的樣子。韓梅一眼看見,那隻尖利的皮靴頭上,還殘留著狗毛和血跡。
韓梅說:「姐你咋了,把好了能踢成那樣?」
菊花好像有些不相信自己耳朵,說:「你說啥?」
「我說你咋能把好了踢成那樣?」韓梅很堅定地重複了一句。
「噢,你說那個小騷貨呀,犯賤,撞到我鞋頭上了。」菊花仍擦著鞋。
「你對我有啥不滿,就直說,姐,何必要欺負一條殘疾狗呢。」
「刁順子連一窩人都養不活了,還養一條斷了腿的小騷母狗,還好了呢,真是出了奇了。去去去,別在我面前晃來晃去的,我嫌煩。」菊花說著,一隻手還直擺。
韓梅既然開門見山了,也就不想就此打住,她說:「你也別指桑罵槐的,菊花姐,我這次回來,也不知哪兒不對了,你就一直這樣刻薄我,有話說到明處,我錯了也好改嘛。」韓梅還是儘量表現出彬彬有禮的樣子。
「你有啥錯,啥都有了,刁順子讓你把大學念了,男人也找下了,都到家裡來睡上了,還想咋?」
「你少胡說,誰到家裡睡上了?」韓梅的臉都快氣青了。
「呸呸呸,我還嫌說了噁心。」
「你少胡說,我們是同學。」
「誰稀罕說你那些破事了,哎,這個家,也都快被你們這些外來戶掏空了,既然有了男人,就跟著人家走呀,咋還捨不得,是不是還等著將來再分一扇破門爛窗啥的。」菊花終於把最惡毒的話都說出來了。
韓梅氣得就不知說啥好了,嘴裡直囁嚅:「你……你咋能這樣說話呢,我一直把你叫姐哩,你咋能這樣說話呢……」韓梅是真的找不到詞了。
「誰稀罕你把我叫姐哩,我媽就生了我一個,我從來就沒有什么弟呀妹呀的。閃開,別擋路。」菊花說著,就從房裡衝出來,好像是一股氣,把房門嘭地自然帶上了。韓梅就那樣傻站著,直到菊花走出一樓大門,一陣鐵皮的哐啷聲,才讓她緩過神來。她終於忍不住,一頭打進自己房裡,撲在床上,哇地哭出聲來。
哭了一會兒,她就準備收拾東西離開,她甚至想一氣之下,再也不回這個其實已經不屬於自己的家了。她想去鎮安找朱滿倉,可又一想,還是不能去,去了就拔不利了。只有回學校了,學校是她現在唯一的去處。可一切都收拾好了,她又覺得不能離開,一旦離開,也許就再也走不回來了。繼父畢竟對自己好著哩,這十四平方米的地方,現在畢竟還有繼父保障著。她就又慢慢把行李解開了。她知道繼父很忙,也很累,想給繼父打個電話,也不好意思打,可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到底忍不住,還是發了個信息。沒想到第二天一早,繼父就蹬著三輪迴來了。
繼父問咋回事,她就哭著把昨天的事說了一遍。好了嘴還腫著,那條被踢傷的腿,也還瘸著,繼父就心疼地把好了抱了起來。菊花昨夜一直都沒回來。繼父那邊還忙著,就說帶她一起去郊外寺廟裡看看,散散心,她想在家裡也沒法待,就抱著好了,跟著繼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