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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2024-10-09 21:11:33 作者: 陳彥

  誰也沒想到,秦腔戲迷會有如此大的推動力,竟然在憶秦娥百老匯演出歸來後,真把「憶秦娥演出月」給操作起來了。後來覺得劇目多,一個人連著演,怕背不下來,又改成演出季。再後來,乾脆搞成「憶秦娥從藝四十年演出季」了。

  天哪,怎麼就唱了四十年戲了?她扳指頭一算,十一歲進寧州縣劇團,轉眼還真從藝四十年,已是年過半百的人了。這年歲,幾乎把憶秦娥自己都嚇出一身冷汗來。也許是除了生劉憶那陣兒外,幾乎一日都沒有停止過練功的原因,無論身材,還是相貌,看上去頂多也就四十出頭的樣子。說心裡話,她有點不喜歡這個「從藝四十年」的名頭,太暴露一個旦角演員的年齡了。可不僅戲迷們這樣炒作著,薛團也覺得這樣辦挺好。說她有資格、有實力辦。並且要辦好,辦紅火。就這樣,由省秦牽頭,八方參與,研究著、策劃著名,硬是把事越鬧越大了。尤其是鐵桿戲迷熱心參加的活動,三煽四惑的,活動冠名,又升溫成「秦腔金皇后憶秦娥從藝四十年演出季」了。

  

  薛團有些拿不住,覺得「秦腔金皇后」這幾個字,有點刺激人。搞不好給憶秦娥帶來的會是負面影響。但贊助商呼聲很高,絕不退讓,他就有點沒了主意。他問憶秦娥,憶秦娥還是那副傻樣兒,五十歲的人了,遇事仍是拿手背捂著嘴傻笑。好像一切都是別人推著磨子轉,不太懂得這裡面潛藏的禍患與危險。薛團還跟她說:「很多秦腔老藝術家都在。省戲曲劇院,還有市上那些大牌演員怎麼想?你成『金皇后』了,那她們還不要掛『太皇太后』的名號了?」憶秦娥也不讓掛,可戲迷們讓她別管,說這不是她操心的事,讓她只管把戲演好就行了。她算了一下,連折子戲專場,她可以演到四十多場不重樣的戲。聽說過去的老藝人,誰都是可以背幾十本大戲的。有的肚子裡,記著上百本戲呢。而現在的名演員,能演出四五本戲,都已是行內高手了。憶秦娥也真想把她這幾十本戲集中展示一下。她覺得,是時候展示了。也許再過幾年,想展示都沒這個氣力了。

  就在組織者為用不用「秦腔金皇后」這個名號,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秦八娃突然被薛桂生請來了。

  薛桂生請秦八娃來,本來是為給學員班寫戲的。遇上了憶秦娥這事,也剛好求教一番。

  秦八娃是個很古怪的人。到美國演出,薛桂生團長是咋都想讓他去一趟的。戲去了,大編劇不去,總是有些說不過去。人家對方在計劃名單時,編劇、導演都是專門邀請了的。可惜這邊要安排的各路神仙太多,誰也得罪不起。連他也是扮了老妖狐,才編進演員隊的。想來想去,他給秦八娃安排了一個打狐仙旗的旗手,跟在狐狸將軍背後,過兩次場就行。可秦八娃堅決不去。說自己的臉面,不適宜暴露給美利堅的觀眾:「有傷國體。」薛桂生笑著說:「不會暴露臉面的。旗子很長很寬,能有你家雙人床單那麼大小。你用竹竿舉著。將軍戰死時,有狐狸也給了你一刀。你只要慢慢軟下去,還把旗子死撐著就行。幾乎不用化妝就能上場。還是個英雄狐狸呢。」秦八娃說:「饒了我吧,還是把旗子讓給更想去美國的人打。現在是賣豆腐的旺季,我一走,老婆一天要少掙一兩百塊錢呢。老婆一少掙錢,氣都不打一處來。見天會罵我是讓狐狸精給迷住了。到了美國,耳朵根子也是會發燒的。再說了,本老漢睡覺越來越擇床。換一個床,幾天晚上都睡不著。還有一個大毛病,都說不出口。老漢見天晚上睡覺,得老婆抓著背睡,要不然,癢得就睡不著麼。去了美國,誰給我抓背呢?還是不去的為妙。」後來這旗子,是安排了上邊一個快退休的領導來打的。打回來,那人就辦退休手續了。

  秦八娃一來,薛桂生就把憶秦娥的事說了。秦八娃認為集中展演是好事,憶秦娥身上能背這麼多戲,那是真正能浮得起名角旗號的。可「秦腔金皇后」的名頭是絕對不能用的。用了,就把憶秦娥給徹底撂治了。這應該是後人,或者民間的自由評價。而不能弄成有組織的「吹牛不上稅」。

  為這事,薛桂生和秦八娃一道去找了憶秦娥。秦八娃把話說得很嚴重。憶秦娥還是傻乎乎地笑著,好像還不太理解這個嚴重性。她覺得,反正也不是她弄的,掛啥名頭,都是為了讓她好好唱戲。戲迷她也說不過。她就只在家裡準備戲,誰也不見。只要能促紅她,能搭台讓她把學了一輩子的戲,完完整整展示一遍,還沒有別的附加條件,那就是天大的好事了,她以為。

  她準備戲的方式還很獨特,就是做平板支撐,一做一小時。邊做,邊溫習一本戲的道白唱腔。她娘說,娥兒見天就在臥室關著門,把身板平支在地上。連她弟也是只能支四五分鐘,兩個胳膊嘩嘩戰著就塌下去了。可她,一支就是一小時,身子骨平平展展,脖子以下一動不動的。只是嘴裡念念有詞著。

  薛桂生暗中對憶秦娥的評價就是:「牛球」二字。這是關中的土話,死犟活犟的意思。你說她不是傻子,可多數時候,她是比傻子還傻的傻子。但見你說她傻,她更是要跟你朝死里槓勁。兩人見敲打不靈醒,也就沒再敲打了。薛桂生又帶著秦八娃,去見了幾個鐵桿戲迷,再次闡明了他們的觀點。可這幫戲迷,攤血本包租三個月的劇場,還給了劇團一定的演出費,就自是要做主了。他們本意就是要把憶秦娥朝高的捧、朝絕的捧。捧成秦腔的「珠穆朗瑪峰」。他們甚至從骨子裡,就是想跟別的秦腔名家「鬥法」呢。說來說去,誰也說服不了誰,有人就先從網上,把「秦腔金皇后」的名頭,給提前捅出去了。果然,在「演出季」開始不久,一種負面聲音就迅速發酵,跟帖幾乎是鋪天蓋地而來了。

  這是一次對憶秦娥私生活全面攻擊的總爆發,光有名有姓的男人,就給她羅列了二三十個。當然,除了廖耀輝、封瀟瀟、劉紅兵、石懷玉外,多數是朱某、裘某、周某、苟某、古某、封某、單某、薛某、秦某、喬某了。雖是以「某」代替真人名字,但在圈內卻是眾所皆知的。由憶秦娥的私生活,說到她「走穴」「唱茶社戲」的藝德問題。更有甚者,說憶秦娥是用納稅人的錢,尤其是省秦一百多號人的「血淚」「屍骨」,「包養」「孳生」出來的秦腔「蛀蟲」「戲霸」「怪胎」。俗話說:一將功成萬骨枯。憶秦娥是「一唱成霸萬鬼哭」啊!

  看似是很多人寫的,但憶秦娥的班底做了仔細分析比照,發現其實最惡毒的文章,都出自同一手筆。不過是故意斷章取義,分裂成「多彈頭飛彈」,署上一些莫須有的名字:諸如「老幹部」「老黨員」「老藝術家」「秦腔資深觀眾」「忍無可忍者」「路見不平者」「心存正義者」「良知未泯者」「拯救秦腔於水火者」而已。可謂是萬箭齊發,大有要徹底把憶秦娥從秦腔界射殺、碎屍、淬粉、寂滅之勢。更有惡劣者,竟然還雇了騎著摩托送信件的人。把憶秦娥的私生活與藝德之醜陋,用長達二十幾頁、數十條罪狀的「無情指斥與揭露」,將憶秦娥說成是「拿人民血汗錢包養起來的秦腔小丑」。並且傳遞散發到了許多有影響的人物手中。信件號召大家覺醒起來,共同揭露這個秦腔的「敗類」「娼妓」「渣滓」。總之,凡能想到的醜惡詞彙,全都羅列、排比殆盡了。有的還送到了很多表揚、關心、支持過憶秦娥的領導手中。看來憶秦娥不滅,是「人民不答應」,「天理難苟容」了。

  憶秦娥知道這事時,還正在臥室的一塊瑜伽墊子上平板支撐著。她嘴裡默誦的是當晚要演出的《三請樊梨花》台詞。但凡見觀眾的戲,哪怕再熟,她都是要在腦子裡扎紮實實過一遍的。她弟「嗵」地推開門,大喊一聲:

  「姐,你還演他媽的×呢演。你看看,狗日的,都把你糟蹋成啥了。我把他祖宗十八代都×了!×他媽,我要是把這個狗日的找出來,看不把他碎屍萬段了!」

  儘管弟弟那麼憤怒,可她還是沒有塌下平板支撐的身子,只問:「咋了,把你氣成這樣?」

  「還咋了?姐,你完了,你被人毀完了。」

  憶秦娥還是沒有松下身子,問:「到底咋了嗎?」

  她弟說:「說你是秦腔界的妓女、敗類、渣滓。」

  憶秦娥的身子噗地就塌下去了。

  「咋說的,我看看。」

  「你就別看了好不?趕緊想辦法消除影響,要不然你就完了。」

  「到底咋了嗎?」

  「給給,你看你看。」她弟易存根把手機遞給了她。

  憶秦娥看著看著,雙手顫抖了起來。終於,她狠狠把手機扔向了牆上的鏡子,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這時,她娘也進房來了。母子倆見憶秦娥傷心痛苦成這樣,就急忙一把將她架住,放到床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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