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2024-10-09 21:11:41
作者: 陳彥
這些信息、信件,其實薛桂生也看到了。並且團上不斷有好心人來報告他,要他趕快想辦法。說跟帖的不少,啥話都有。而且絕大多數對憶秦娥不利,對省秦傷害也很大。
薛桂生給喬所長打電話,喬所長說也看到了。說他正在通過他的渠道處理這事。喬所長還叮嚀說,要安撫好憶秦娥,怕她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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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沒手機,也沒微博、微信的秦八娃,還是薛桂生找到賓館,親自給他念了一些簡訊、跟帖、文章後,他才感到了麻煩的巨大性。他說:「我想著掛『秦腔金皇后』的名頭會惹事,但沒想到會惹這大的事。我不懂網際網路,但這個東西太厲害了。已經沒有任何是非可論了,幾乎是一邊倒地撻伐:認為自封『金皇后』是無恥行徑。這本來不是憶秦娥的意思,就因為她太簡單,缺乏分析判斷能力,而讓愛她的戲迷把她害了。也許連炮製這些『炸彈』的人,都沒想到,效果會這麼劇烈。薛團長,不是我說你,你是有責任的。那個名頭你是可以制止的。哪怕不要企業家的贊助,不辦這個演出季,也是不該把憶秦娥架到火山口上去烤的。」
「那你說咋辦?」薛桂生問。
秦八娃說:「立即把這個演出名頭先扯下來。要演,要掛牌子,也就是『憶秦娥從藝四十年演出季』。其餘什麼都不要說了。」
「弄成這樣,憶秦娥還能演嗎?」
「她必須演,並且還得演好。要不然,她可能就此毀於一旦了。」
薛團長低著頭說:「我實在對不起憶秦娥。為這個團,她把命都搭上了……我也是想辦好事,結果辦砸成這樣。讓我怎麼去面對她呢?」
薛團長不僅蘭花指亂顫亂抖起來,而且眼裡還旋轉起淚花來。
秦八娃說:「走,我跟你一起去見憶秦娥。她只有撐硬著。別的,再沒啥路子可走了。」
薛桂生和秦八娃到憶秦娥家裡時,憶秦娥躺在床上,兩眼正直勾勾地淌著淚。
她娘開門時,悄聲對他們說:「娥到現在一句話都沒說,就一個勁地流淚。哦,倒是埋怨了我一句:說那時為啥要逼她去唱戲,為啥不讓她在家放羊。」
他們進到房裡時,憶秦娥一直閉著眼睛,眼角的淚水還在往外溢著。呼吸節奏,是好久才狠狠抽動一下的。
她弟見薛團長來,怒火又沖天冒將起來,說:「你們要是不把害我姐的壞人查出來,我就點火把你團長辦公室燒了。不信咱走著瞧。」
薛團長沒有說話,只是像犯了罪的人一樣,自我低頭罰站在那裡。
憶秦娥她娘倒是制止了兒子一句:「悄著。團長來了,那就肯定是要替你姐做主了。別再在這裡火上澆油。」說完,還把易存根叫出房去,把門掩上了。
秦八娃坐在床邊的凳子上,不緊不慢地說:「秦娥,我知道這時勸啥也沒用。還別說你是個女的,是公眾人物,是秦腔明星。就是我這個鄉下打豆腐、寫唱本的糟老頭兒,被人這樣鋪天蓋地地辱罵著、誹謗著,也是受不了的。搞不好也會發瘋上吊的。何況你。可話又說回來,人家不拿你開刀,不拿你出氣,不拿你娛樂,拿誰玩能有這個效果呢?你首先得想開,你獲得了那麼大的聲名,也是應該有些駁雜的。何況這次從藝四十年演出策劃,也的確有漏洞、有空子可讓人去鑽。當然,這都不怪你。大家說你傻,你還不喜歡聽。其實你就是傻。正因為傻,你才成就了這大的事業;也因為傻,你才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塌糊塗,有時甚至是狼狽不堪。可你對秦腔事業的貢獻,是誰也抹殺不了。你所達到的藝術高度,也是人人心裡都再明白清楚不過的事。但不是任何一個優秀的人,都會被所有人承認的。有人不僅不願承認,而且還會正話邪說,黑白顛倒。問題出在,這些戲迷非把你怎麼能行都要喊出來,把你的了不得都要張揚出去,禍根不就種下了嗎?為啥我老要叫你看老子、看莊子?就是覺得一個成了事的人,不看這個是不行的。先人太偉大了,把什麼事情都參透了。我們只需要明白他們的話,就能規避好多苦難。其實也沒啥,說你是娼婦,你就是娼婦了?連我這樣醜陋的男人,都以『秦某』的名義給你安上了,天底下又會有多少人相信呢?我承認,我是愛你憶秦娥的,但不是他們所說的那種愛。你是我的精神戀人,秦腔戀人,藝術戀人。而在生活中,我把你敬重得連坐得近一點,也是覺得對你有些猥褻、玷污、大不敬的。說你是秦腔界的敗類、小丑,你就真是敗類、小丑了?有哪個敗類為秦腔贏得了這麼多國際國內的真認可?有哪個敗類,到了五十歲的年紀,還成天扎著大靠,在功場一練就是一整天?有哪個敗類,拒絕一切社交活動,連圈在家裡也是要把身板支撐在地上,記詞記戲默唱腔的?有哪個敗類為秦腔搶救了這麼多失傳的『老古董』?四十多台戲的主角呀,已經夠輝煌了!可你還有計劃,還想趕退休前,排夠五十本戲。還在找本子,還在訪老藝人,還在拼命朝前奔著。如果秦腔界多有幾個你這樣的『敗類』,恐怕早就不需要喊振興的口號了。秦娥,你是因為太優秀,而遭人嫉恨、圍獵、惡搞的。你太優秀,就遮了別人的雲彩,擋了別人的光亮。人性之惡,恨你不死的心思都有,何況是口誅筆伐。這還是給你留著一條命的弄法呢。何必去想,又何必去與還搞不明白的敵人計較呢?如果你因此而痛苦、戰慄,甚至消沉、退卻,那豈不是正中人家的下懷了?聽我一句勸,天地自有公道。黑的說不白,白的說不黑。即使把白的說黑了,你對秦腔的貢獻也已寫進觀眾心底了。相信喬所長他們會為你查源頭、鳴不平的。我知道你很痛苦,很難過,但你別無選擇。你還得好好唱戲。只有好好唱,唱得比過去更好,更精彩,才有可能讓這場危機化解過去。要不然,會有更多不理性的聲音,把你放到『絞肉機』里,徹底絞殺掉的。記住:能享受多大的讚美,就要能經受多大的詆毀。同樣,能經受住多大的詆毀,你也就能享受多大的讚美。你要風裡能來得;雨里能去得;眼裡能揉沙子;心上能插刀子。才能把事干大、干成器了。哭一哭就得了,晚上還得登台唱戲。秦娥,這就是我來找你要說的話,聽不聽都在你了。」
憶秦娥突然拉過被子,捂住頭,號啕大哭起來。
薛桂生悄悄給秦八娃豎了個大拇指。
兩人又坐了一會兒,薛桂生輕輕問憶秦娥:「秦娥,你看今晚這戲……要實在撐不住了,也可以停一晚上。團上可以對外出一個說明,說電路突然出現故障,需要檢修。」
憶秦娥沒有回話。
但秦八娃說:「我不主張這樣做,秦娥今晚必須唱。哪怕明晚後晚『故障』了都行,今晚劇場實在不宜『檢修』。」
憶秦娥還是沒有回話,但她也沒有表示反對。
下午五點化妝時,連不化妝的,都提前來看憶秦娥今晚到底演不演了。薛桂生更是早早就到舞台上,以檢查舞台裝置的名義,在前後台轉了一個多小時了。有人看見他的蘭花指,今天一直都是蔫著的。偶爾翹起來,也不大像蘭花了。倒像是沒有修剪的龍爪槐。
可五點剛過幾分,憶秦娥就來化妝室了。她眼睛明顯是虛腫著。大多數人都遠遠地看著她,只是傳遞出一種同情和支持的表情罷了。唯有楚嘉禾,端直走到憶秦娥跟前,還憤怒異常地說:「太黑了,真是太黑了。怎麼能這樣有的說上,沒有的捏上呢。網絡真是太可怕了,鬼在哪裡,人還捏不住呢。」周玉枝給憶秦娥遞了一條熱毛巾說:「是鬼都能捏住。陽間捏不住,到了陰間也是能捏住的。」楚嘉禾就再沒話了。
這天晚上,連平常不幫憶秦娥的人,都在她換服裝、搶場、趕場時,幫助起她來。甚至讓她還感到了一種少有的集體溫暖。
戲迷仍是百般捧場、鼓掌。可就在戲快結束時,一個舞檯燈光暗轉中,不知誰給舞台正中扔上一隻破鞋來。當燈光升亮,樊梨花(憶秦娥扮)扎著大靠出場後,那隻破鞋就成了觀眾議論的焦點。在觀眾池子的後區,甚至有人鼓起倒掌來。是樊梨花的「馬童」,一串漂亮的跟頭翻過後,一腳將破鞋踢到後台,劇場秩序才慢慢舒緩平穩下來。
這天晚上,喬所長也在下面看戲。他就怕出點什麼事。可在舞檯燈光轉暗的當口,誰撂上去一隻破鞋,弄得他到底還是無法把這「黑案」偵破。只能給憶秦娥內心刻下更深的傷痕了。網上無盡的帖子,通過有關部門刪了不少。但微信圈子的轉發,誰也無法止住。那些像雪片一樣,一封封飛向諸多「名人」的「黑信」,查來查去,也在周轉環節,失去了有價值的追查線索。憶秦娥這次被黑,是真的黑得有些無法擦白了。
但憶秦娥在堅持著,她在努力堅持把戲朝完地演。
可「演出季」剛進行到一半時候,她還是栽倒在舞台上了。
那一晚演的恰恰是《游西湖》。她吹完火,殺死了賈似道,就感覺自己也是要死在舞台上了。
一剎那間,她甚至突然想到了師父苟存忠。苟老師也是為演《鬼怨》《殺生》,活活累死在北山舞台上的。
她強撐了幾下,眼角睄著大幕是合上了,才撲通一聲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