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2024-10-09 21:05:34
作者: 陳彥
連易青娥都沒想到,她舅還真讓那四個老藝人給攛掇回來了。
她舅回團的那天早晨,《楊排風》劇組人剛到齊,古存孝導演就宣布:「經過朱團長批准,讓胡三元回來,臨時給《楊》劇敲鼓。只是臨時的噢。大家歡迎!」
大家立馬就用眼睛搜尋她舅在哪裡。她舅就從排練場外,抿著齙牙進來了。
那天早上排練場的燈光特別亮。易青娥看見她舅那半邊臉,更是顯得烏黑烏黑的。她舅跟大家打了招呼,就坐到司鼓看戲的位置上了。沒想到,戲剛開始一會兒,郝大錘就一腳踢開排練場門,端直朝胡三元坐的位置上衝去。所有人都停止了正進行的動作,靜靜看著這一齣戲咋朝下唱呢。易青娥嚇得,連手上的「燒火棍」都跌在地上了。
「哎,這是誰的褲帶沒紮緊,咋冒出這樣個黑不溜秋的怪貨色來。啊?是誰的?」
郝大錘話剛說完,就有人哈哈大笑起來。
易青娥生怕她舅那炸藥脾氣又爆了,跟郝大錘幹仗呢。誰知她舅啥話都沒說,只把正翻著的劇本合了合,臉上還掠過了一絲很平靜的微笑。只是一笑,那兩顆齙牙就越發突出了。
只見郝大錘有些急不可耐地吼叫開了:「哎,說你呢。胡三元,你個殺人犯麼,咋還有臉回寧州劇團來討飯吃呢?這都是你坐的地方,啊?要臉不?起來!」說著,他抬手就把她舅敲戲的劇本,一下胡嚕到了地上。然後,把自己夾來的劇本,狠勁朝桌上一撇。他還用手勢示意她舅,立馬走人。
她舅一動沒動地坐在那裡,臉上還是帶著那點微笑,不過顯得尷尬了許多。
郝大錘就動手把她舅朝出掀了。她舅身子依然沒動。可那椅子,到底還是被郝大錘掀翻了。她舅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讓易青娥特別不能理解的是,她舅今天竟然沒有任何反抗的意思。即使坐在地上,爬起來,也是把屁股上的灰撣了撣,就又在旁邊的長條椅上坐了下來。臉上還是帶著那絲平和的笑意。所有人都有些驚奇,覺得這可不是胡三元的脾性啊。可胡三元今天就這樣做了。全部過程,幾乎找不到半點輸理的地方。
古存孝導演終於發話了:「哎,大錘,你原來放過話的,說你要敲《楊排風》了,都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我還以為你真不敲了呢。這就是個燒火娃主演的戲,也沒啥名頭。更算不上團里的重點戲。朱團安排,說讓胡三元來臨時敲一下,不影響你的事麼。你就讓胡三元先敲著吧,你想敲了,那將來你還敲麼。」
沒等古存孝導演說完,郝大錘就撲到他面前,用指頭叨著他的鼻子喊道:「都是你這幾個妖魔鬼怪做的禍。自打把你們放出來,寧州劇團就不停地興風作浪。連燒火做飯的都唱了主角,真是把唱戲的八輩子先人都虧盡了。」
古導演急忙說:「你看你看,是不是你瞧不上敲這戲?這就是個燒火娃的戲麼,你何必要搶著敲呢?何況這戲也不咋好敲。你就讓三元在前邊劃個樣樣,以後敲起來也方便不是?」
「方便你個頭啊。憑啥讓他胡三元來劃樣樣?他個殺人犯,能劃出什麼好樣樣來?啥破戲,還不好敲,老子倒要敲敲試試。」說完,郝大錘拎起椅子,一屁股就坐下了。
排練場僵持在了那裡。
也就在這時,有人把朱團長叫來了。
大家都盯著朱團長,看這戲咋收場哩。
只見朱團長站在大門口,給郝大錘招了招手:「大錘,大錘,你來一下!」
郝大錘端直問:「啥事?就在這兒說。咱不搞陰謀詭計。」
朱團長說:「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不去,有啥事這兒能說。」郝大錘還撐得很硬。
朱團長就慢慢走到他跟前,不知低聲說了幾句啥,郝大錘把劇本朝胳肢窩一夾,還把椅子踢得轉了個向,就跟朱團長走了。
據說那天郝大錘再從朱團長房裡出來,是拎著一個臘豬屁股的。都說這是朱團長好多年都沒捨得吃的一個豬屁股。有太陽的時候,他老婆會拿出來曬一曬,看上去紅彤彤的油亮。豬屁股足有十幾斤重。郝大錘拎出來時,朱團長還攆出門說:「大錘,大錘,煮時要文火。火太大,就把一個好豬屁股煮糟蹋了。我和你師娘好多年都沒捨得吃的。」大家分析:朱團長當時總不至於給郝大錘耳語說:「我給你一個臘豬屁股,你就別跟胡三元爭了,好不?」再說,郝大錘當時那種欲上房揭瓦的怒氣,一個臘豬屁股,恐怕也是難以平息的。這事就一直成了一個謎。有人還問朱團長,當時到底給郝大錘說了啥,郝大錘能那麼乖乖地就跟著他走了。朱團長光笑,死不吱聲。直到郝大錘死了,朱團長才把那天說的話吐露出來,把好多人都惹得笑出了眼淚。都說老朱是個陰謀家。朱團長說,領戲班子,天天都是麻纏事。做這些人的工作,那就是一半哄人,一半哄鬼哩。不哄,好多事當下就折不過彎麼。這是後話。
自朱團長把郝大錘叫走後,郝大錘就再沒進過《楊》劇排練場。她舅胡三元就像別到干灘上的魚,突然被扔回到水裡一樣,跟忠、孝、仁、義四個老藝人,沒明沒黑地,硬是把《楊排風》「盤」成了「一條渾龍」。眼看著這條「龍」,就有形、有氣、有神,點睛地飛騰了起來。
大年初一晚上,一經推出,立馬引起了不比當年劇場大爆炸一樣的轟動效果。
寧州劇團一下給火起來了。
尤其是易青娥,連自己都沒想到,一個戲能有如此大的魔力。她幾乎在一夜之間,就成寧州縣的大名人了。
寧州人看過好戲,但沒看過這樣好的戲。都說演楊排風的易青娥不僅武功好,而且扮相也好,唱得也好,是劇團好多年都沒出過的「人梢子」了。不幾天,滿縣城就風傳開了易青娥的各種故事。有的說,這娃一開始就是招來做飯的。做著做著,發現有演戲天才,就開始學戲了。有的乾脆說,她是劇團下鄉遇見的討米娃,偎在灶門口死不走,就留下燒火。燒著燒著,娃又偷偷學開了戲。還有的傳得更邪乎,說易青娥就是省城那個大名演李青娥的私生子。名人生下了黑娃娃,沒法見人,就偷偷送到寧州來養著,後來就考了劇團。總之,傳得五花八門,連劇團人都聽傻眼了。不過這種謠言傳播,對《楊排風》這齣戲倒是大有好處。從正月初二開始,戲票就緊張起來。售票口的隊一排幾十米長。那時甲票一毛五,乙票一毛,樓票五分錢。見天爆滿。最後弄得到處領導打招呼,熟人追著攆著要票,把朱團長難為得,額頭不時拍得啪啪響。常常見他把自己的衣服口袋,全都翻卷過來說:「沒有,沒有,真的一張都沒有了。」他開始是讓辦公室分票,結果分著分著,意見太大,連財政局領導要的都沒分夠,氣得他就罵人說:「你這些混眼子,連財政局的都保證不了,還等著撥款哩,看人家能給你撥個蘿蔔坐上。」辦公室的冷回話說:「光財政局一天就要五六十張呢。」朱團長說:「五六百張也得滿足。你是想把嘴吊起來不活了是吧?」沒辦法,他就親自參與分票,結果確實難分得要命,他只好裝病躲起來了。那幾天,滿院子都是找戲票的人。朱團長也是每晚都開戲半小時了,才從哪裡冒出來,還病病怏怏地說:「瞎了,瞎了,這回為戲票,讓我朱繼儒把一城的人都得罪完了。」
就在正月初六的時候,易青娥她娘胡秀英、她姐易來弟,還有五年前她回家時,她娘才給她生下的那個小弟弟,後來取名易存根的,一起都看她來了。
那天晚上,胡彩香老師都在給她化妝了,宋師突然把一串串人領進了化妝室。管化妝的還喊叫,讓不要把觀眾領進來。宋師說,是易青娥她娘來了。立即,化妝室的人就都把頭扭過來,看易青娥她娘是個啥樣子。
易青娥正在聚精會神地默詞呢,只聽有人喊:「招弟,招弟!」已經好幾年沒人喊叫這個名字了,但聲音又是那麼熟悉。易青娥轉身一看,竟然是自己的娘來了。娘身邊跟著她姐。她姐脖子上,架著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娃。小男娃鼻涕吊多長,頭上還戴著一頂火車頭帽子,兩個耳扇,胡亂朝起飄揚著。易青娥就知道,是小弟已經長大了。她急忙喊了一聲:「娘!姐!」就突然哭得發不出聲了。
所有人都有些不理解地看著這母女相會的一幕。胡彩香老師急忙說:「青娥,不敢哭,一哭妝就毀完了。毀了還得重化,已經來不及了。」可易青娥咋都忍不住,還是要哭。她抱著娘,拉著姐,哭得咋都丟不開手。
這時,她舅來了,說:「姐,你們咋這個時候來了。快,別在這兒惹娃哭了。我領你們先看戲。娃戲重得很,都要開演了,不敢在這兒打攪了。」說完,就把易青娥她娘、她姐、她弟都領走了。
這天晚上,易青娥儘量控制著情緒,並且把戲演得特別賣力。她想,今晚演戲是給娘看、給姐看、給小弟看的。自己十一歲出門,轉眼已是六年多了。也該讓家裡人看看自己的出息了。
池子和樓座都是滿的。易青娥她娘、她姐和她弟,是被朱團長特許,在十排的過路道上加了兩個凳子。有人還提意見,說不該占了安全通道。收票的人就悄聲說,這是易青娥她娘。那人立即就高看一眼,甚至還給纏在她娘懷裡的男娃,抓了一把瓜子塞過去。
易青娥她娘和她姐,也看過幾回戲的,並且還看過縣劇團的戲。但由他們家招弟主演,並且演得觀眾一個勁地拍巴掌,把手拍紅拍痛了還要拍,嗓子喊啞了還要喊的場面,的確讓她們先是目瞪口呆,繼而要心花怒放、手舞足蹈了。開始她們還真不敢拍,不敢喊呢。後來發現招弟簡直是神了,把一根燒火棍,玩得比《大鬧天宮》里孫猴子手上的金箍棒還溜。她們喊好的膽子就大起來了。她娘咋都覺得像一場夢,這能是她親生的閨女?這還是那個小學都沒念完,就讓她叫回去放羊的招弟嗎?她姐更是不敢相信,自己那麼個傻乎乎、話不多的妹妹,竟然出脫成這樣漂亮的一個天仙了。並且渾身溜的,一次能轉好幾十個圓圈,還腳不亂、頭不昏地迅速站定。就在穩住神、定住身的一剎那間,還要拉起頭上兩根一米多長的鳥尾巴毛,克利麻嚓,做出一個讓敵人心驚膽寒的動作來。尤其是到了最後,敵人蜂擁而上,把招弟團團圍住時,招弟是神定氣閒地把這群大鬍子男人,引來逗去地玩於股掌之間。他們無論誰刺出槍來,招弟都能輕鬆應對:刺向頭部的,招弟拿彩旗挑出去;刺向胸口的,招弟用轉身搪開來;刺向背後的,妹妹用倒踢腳踢飛散;刺向雙腿的,妹妹雙腿雙腳並用,讓槍一把把又倒刺回出手方。真是把觀眾看呆了,把她和她娘也看傻了。連五歲的易存根都不停地問:這是二姐嗎?這是我二姐嗎?
這天晚上,當她娘、她姐、她弟走進灶門口時,又是一場號啕大哭。娘沒想到,自己的女子在城裡是住著灶門口的。娘說:「這些年,家裡的確太窮,一個顧不住一個。想著你在城裡參加工作了,總比家裡人混得好些。可沒想到,娃竟然是這樣一個光景。就這,每年還要給家裡寄五六十塊錢回去,貼補家用呢。真是難為我招弟了。」她舅說:「娃的確懂事。頭半年還沒有工資,後來有了工資,一月也才十八塊,就是個吃飯錢。前兩年,娃每年過年,還要給我寄兩條煙呢。」她舅說著,眼淚也下來了。不過她舅也說:「娃這下一切都好了,成了寧州團的台柱子了。誰都不敢再欺負了。以後還不知有啥好日子等著她呢。都不要哭了,難得見面一場,盡哭啥呢。」
大家就不哭了。她娘把給女兒拿來的吃喝,擺了一桌子。一家人吃了喝了,她舅讓早些睡。可她舅走後,他們還是諞了大半夜。易青娥嘆息說,要是爹這回也來了就好了。爹可是最愛看戲的。娘說:「你爹在家裡又養起羊來了。」
易青娥急忙問:「又養羊了,幾隻?」
易存根搶著說:「三隻。」
易青娥問:「咋還是養三隻?」
娘說:「你爹上次見你回來,聽說三隻羊沒了,看你滿眼都是淚花花在轉哩,他就一直嘟囔說,趕以後日子好些了,還是要把招弟喜歡的羊再養起來。他說,他一想起你上次回去問羊的事,到現在心裡還難過呢。」
這天晚上,易青娥做夢又回九岩溝了。
溝里到處都是羊。
她還是那個放羊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