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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2024-10-09 21:05:31 作者: 陳彥

  朱繼儒團長一上任,先開會決定了五件大事。後來有人把這叫「朱五條」。大家認為,這是寧州劇團真正「撥亂反正」的開始。

  易青娥是在第二天早上開全團大會時,才聽朱團長親自講了後來很有名的「朱五條」。

  「朱五條」大概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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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寧州劇團要趕緊朝業務上擰。外邊劇團把老戲都演瘋了,我們還才排了個很不成熟的《逼上梁山》。穿著老戲衣服,邁的是現代戲步子,不行了,得奮起直追。得全面抓基本功訓練。抓新劇目排練。

  二、立即制定業務發展規劃。三年拿出十本大戲、五台折子戲來。要不然,寧州劇團就出不了門了。過去的好多戲,已沒人看了,有的一演,底下就發笑,也演不成了。

  三、年終的時候,全團要進行業務大比賽。先進的要戴大紅花,要獎實物,要獎錢。落後的要批評,要罰工資。

  四、眼下已經在排練的《楊排風》,要立即納入全團工作安排。力爭正月初一,讓這本大戲保質保量地與觀眾見面。

  五、把易青娥從炊事班,臨時調到演員訓練班工作。

  朱團長在宣布這一條時,還特別強調了「臨時」二字,但還是引起了全團長時間的熱烈鼓掌。會後,幾個老藝人還抱怨朱團長說,怎麼還用了個「臨時」?朱團長帶點神秘地說:「策略,一種策略。你想想,人家黃主任才走,咱也不能端直給人家來個大反水吧?得講點方式方法不是。」會後,朱團長找易青娥談話,也是這樣說的。說「臨時」是個說辭,其實就是正式,就是永遠。讓她好好排戲就是了。說沒人再能把她弄回炊事班了。

  易青娥就算又回到了演員訓練班。

  那天,把她舅高興的,非要請她到縣上最好的一家餐館,吃一頓好的去。

  他們點了四個菜一個湯。她舅還要了一瓶酒。兩人足足坐了有三個多小時。她流淚。她舅也流淚。最後舅喝多了,還是她攙回去的。

  她舅說:「我娃總算熬穿頭了,可舅……」

  她舅那天哭得比老牛的嚎聲還難聽。

  易青娥完全投入到《楊排風》的排練了。

  過去排練地點,一直是在劇場旁邊。現在就正正式式進入排練場了。所有配角、兵丁、龍套,也都是團上通過會議宣布的。誰再遲到早退,就要處罰,就要扣工資了。苟存忠老師說,過去排練,那叫「黑人黑戶」。現在總算給「燒火丫頭」混了個正式戶口。排練進度是明顯加快了。

  當戲排到即將帶樂隊的時候,古存孝老師提出了一個很嚴峻的問題:「誰來敲《楊排風》?郝大錘?要讓郝大錘敲,我古存孝寧願拔一根毛,把自己吊死算了。他能敲戲?看他能把灶房發霉的麵疙瘩『敲細』不?他朱繼儒,這回要不解決敲鼓問題,咱就給他把戲擺下。看他正月初一給鬼演去。」

  苟存忠老師說:「老朱這個人不錯,是抓業務的一把好手。『朱五條』尤其英明正確。老朱重視咱,給咱搭下這麼大的台子,咱們恐怕不能給老朱擺難看吧?」

  「這叫擺難看?這叫為他好!他是團長,是寧州劇團的一把手,咱把啥戲排好了,還不都是給他臉上貼金哩。還不都是在貫徹落實『朱五條』?這次必須解決好敲鼓的問題。這個問題解決不好,戲最後還是一鍋粥。我古存孝再也丟不起這張老臉了。」古老師說著,還把自己那張皮膚明顯鬆弛著的臉,拍得啪啪直響。

  苟存忠老師就同意跟古存孝一起,去找朱團長了。他們自是先要歌頌一番「朱五條」。朱團長聽得高興了,還感慨說:「當時講得還是有點急,其實五十條、六十條想法都有哇!」古存孝老師說:「不急,饃還得一口口吃呢。關鍵看吃法對不對。你朱團現在是吃法對了,就有的是好白饃,等著咱張口哩。」朱團長被誇興奮了,「嗵」地蹾出一瓶十幾年前攢下的西鳳酒,還讓老婆用芝麻油,滾了一盤燙嘴的花生米。幾個吃著喝著諞著,甚至把劇團今後五年要排的戲,都齊齊捋碼了一遍。可當古老師提出郝大錘敲不了《楊排風》,必須換得力人手時,朱團長又是「啪」的一下,把寬寬的額頭狠狠拍了一巴掌說:「這可就麻煩了,麻煩了。團上現在就郝大錘一個敲戲的,你不讓他敲,讓誰敲?」

  古存孝和苟存忠老師是心裡有了人,才來找他的。但他們偏不先說出胡三元來。他們想,一來,重要人物使用,得領導親自點。別人點出來,領導明明覺得好,有時也是會故意推三阻四的。二來,胡三元畢竟是刑滿釋放人員,能不能用,好不好使喚,他們也掂量不來。再說,胡三元畢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還不知中途又會生出啥么蛾子來呢。他們不自己點人,只拿事說事,拿事趕事,拿事逼事,即使將來惹下啥亂子,跟他們關係也不大。古存孝是老江湖了,他一輩子跑過十幾個戲班子,啥人沒見過,啥事沒經過。處理這號事,絕不能把自己的手夾住。

  但朱團長始終沒吐核兒。死堅持再沒人了。他也承認,郝大錘的確不行。不行也得用,這就是寧州劇團的現實。人才斷檔,青黃不接,培養得有個過程。苟存忠老師急了,說等培養出一個好敲鼓的來,黃花菜都涼了。他端直點出了胡三元。古存孝老師還給他使了眼色,可已晚了,他已經把胡三元端上桌面子了。他說:「我們都認為,胡三元就是敲《楊排風》的最好人選。首先,技術過硬。聽說在勞改場還敲著練著,減刑就為鼓敲得好。二來是易青娥她舅。他會用心敲,拿感情敲。唱戲這活兒,就看你投入的感情有多大,投入得越多越大,戲就越燃火、越放彩。咱放著現成的能人,為啥不用呢?」

  朱團長美美倒吸了一口冷氣說:「嗨,你看我,是不是老了,剛喝了點白酒,這牙就痛起來了。噝,噝,噝,咋還這痛的,裡面都發火燎燒了。」

  苟存忠老師說:「老朱,管你牙痛不牙痛,事情已經擺到這兒了,你得坐點子了。」

  朱團長起身,給嘴裡含了一口涼水。然後坐下說:「老古,老苟,你看咱都不是外人了,我也打開窗子給你們說說亮話。我知道胡三元是個能,鼓敲得沒談嫌的。可這傢伙,你讓我咋說呢。判了四年刑回來,勞改場和派出所都讓給他安排點事做。你就給人家黃主任低個頭麼,可他不。人家老黃調走,他還弄一長掛炮,放得滿院子烏煙瘴氣的。弄得人家老黃還找了上邊領導,專門給我打了招呼,說這個刑滿釋放人員很危險,絕對不能用。你看看,你看看。老黃為他走當天,我就開會決定的那五件事,已經很不高興了,還捎話給我亮耳朵說:『沒看出,朱繼儒這個人,平常老勾著個頭,一副忠厚老實的樣子。可實際上,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嘛。我前腳離開,他後腳就踢我響溝子呢。什麼『朱五條』,一言以蔽之,那就是全盤否定黃正大,公開跟我對著幹麼!胡三元的外甥女,當時就是走後門進來的麼,不處理能行?他連這個也能朝起翻?看來朱繼儒這個人,表面和內心完全是兩張皮,埋藏得很深很深哪!他讓我不停地想起那些老電影裡的老狐狸,往往就是門口那個最不起眼的戴著爛草帽掃大街的貨。』你看看,你看看,把我說得多陰險。你說我眼下還能再用胡三元?不管咋說,我跟老黃也同僚為官一場。我就是今輩子,再不吃人家食品公司供應的平價豬肉、雞蛋了,可縣城就這溝子大一坨地方,猛格一天,要是再跟老黃碰上了,你讓我朱繼儒咋面對人家嗎?理解!理解!理解!還是用郝大錘。先將就著用,不定還能把大錘培養出來呢。」

  朱團長剛說完,古存孝老師就說:「誰要是能把郝大錘培養成一個好敲鼓的,我古存孝就敢吹牛:我能把團里養的那兩頭豬,一頭培養著敲大鑼,一頭培養了吹喇叭。你信不信?」

  這話把朱團長和苟存忠老師都惹笑了。

  反正不管咋說,朱團長都沒鬆口。

  他們就出來了。

  古存孝、苟存忠老師也都不是好說話的人。尤其是讓郝大錘敲戲,他們的觀點是:寧願不再排破戲,也不受那窩囊氣。他們幾個在一起商量了一整,最後苟存忠老師出點子說:

  「還是要用胡三元。但得讓胡三元自己去給老朱下話。不信還纏不死他個朱繼儒。」

  她舅胡三元那一陣剛好沒事。他想著黃正大走了,也該是讓他回團敲鼓的時候了。他聽易青娥說,古存孝他們幾個,為這事都找過朱團長了。可等啊等,啥消息都沒等來。裝車、卸車、挑選雞蛋掙的那幾個零錢,一旦沒了來路,立馬就花得乾乾淨淨。後來,他又到藥材公司門口,混著裝卸過幾車火藤根片。可那畢竟是有一下沒一下的事,並且還有了「地頭蛇」,掙兩個小錢,還不夠人家「抽頭子」的。這幾天,眼看連飯錢都成問題了。胡彩香要給他錢,他還嘴硬,說自己有。最後是拿了外甥女的錢,才一天一頓飯地朝下湊合。

  苟存忠老師覺得裘存義跟她舅熟,就讓裘存義去找他,煽惑他去死纏朱繼儒,說:「說不定就讓你回團敲鼓了呢。」她舅開始還不願意,覺得這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寧州劇團要落實他的「朱五條」,想朝業務上擰,不請他胡三元回去把控「武場面」,能行?他心裡還自我熱煎了好長時間呢。後來聽說,人家根本就沒有請他回去的意思,他才咯噔一下,把心涼了下來。他覺得朱繼儒也就是個愛好龍的葉公。龍真來了,還把他嚇得聲都不敢吱了。可在街上當臨時搬運工的日子,實在不好混,加上他對朱繼儒還是有些好感的,覺得去給老朱低個頭,也沒啥。他就空腳吊手地去了。

  老朱倒是對他很熱情,又是泡茶,又是點菸的。可一說起正事,就往一邊胡扯:不是問勞改場有幾個磚瓦窯,就是問那裡邊讓不讓抽菸喝酒,還問號子裡上廁所咋辦。房裡蹲個糞桶,是不是臭得要命?胡三元一直把話朝業務上引,說他在裡邊享受特殊待遇,跟普通犯人不一樣,負責組織監獄演出宣傳隊的事呢。他說他不光給犯人排戲,還給警察排呢,吃喝有時都是警嫂給特殊做的。連鼓板、鼓槌,一套響器,都是場領導親自批准,他「帶著」兩個警察一起到省上樂器店購買的。連警察最後都混得跟自己的哥們兒兄弟一樣,可以扳手腕、摔跤子了。可朱團長偏要問他:「那磚瓦窯的磚,都賣給誰了?」「一口窯一次能燒多少磚?」「燒磚時,是不是犯人都光著屁股跑出跑進的?」「不過都是男人也無所謂噢。」氣得他嗵地起身走了。他回去跟裘存義說:「朱繼儒取了『副』字,一扶正,人就變了。變得高高在上、好打官腔了。原來那個朱繼儒不見了。」苟存忠、古存孝、周存仁、裘存義幾個老師,又集體給他做工作,讓他繼續去纏。說他們這邊,會幫著唱「裡應外合」這齣戲的。

  她舅就又去纏。

  開始朱團長還沏茶、發煙。後來茶也懶得泡,煙也懶得散了。他一來,人家就起身說,縣委通知他開會,立馬得動身。這一理由說多了,她舅甚至還當面揭穿過:「你前幾次哪裡是去縣委、政府開會了。我見你一出去,就朝河邊溜。倒背個雙手,順著河沿,從東溜到西。估計我走了,就又車身回來了,當我不知道。你是怕見我胡三元哩。」整得朱團長嘴直張,還說不出話來。再後來,他來時,就見朱繼儒又熬上了中藥。寬闊的額頭上,又搭上了他當副主任那些年特別愛搭的濕毛巾。嘴裡還哼哼著,像是哪裡很痛的樣子。她舅知道,排練場那邊,戲快要停擺下來了。說郝大錘只去跟了兩三天排練,就把四個老藝人氣得快上吊了。

  眼看離春節不到一個月了,古存孝老師他們還真把排練給停下了。只私下讓易青娥不要鬆勁。他們幾個都說準備要回家過年了。朱團長被整得沒辦法,只好把幾個老傢伙叫到家裡,臉上做著怪表情,一邊喝著中藥,一邊說:

  「你幾個老東西,沒一個好貨,硬是把我朝死里坑呢。也不知胡三元都給你們吃了啥藥,非要讓他回來敲。離了張屠夫,還真要吃渾毛豬了,啊?讓他回來也可以,但我也要給他立五條規矩:一、這是臨時的。只讓他回來敲《楊排風》,其餘的戲,還是人家郝大錘敲。二、要嚴格要求自己。雖然不算團上的正式職工,但一切都要按團上的紀律制度辦事。並且對他還要越發管嚴些。三、不許把勞改場裡的事說得天花亂墜的。好像他在裡邊比外邊人還活得受活。比警察都活得能行些。團上年輕人多,不敢把娃們帶壞了,都覺得到那裡邊是享福去了。四、不要跟郝大錘發生任何衝突。遇事讓著點。他那不饒人的臭脾氣、臭毛病,都得好好改一改了。五、讓他把屄嘴夾緊些。別再滿院子罵人家黃正大了。我們搭過班子,不敢讓人家說人走茶涼。說我盡翻人家的燒餅,抽人家的吊橋,跟人家對著幹呢。這是個官德問題,懂不懂?你們都別給我下巴底下亂支磚頭了。他能做到這五條,就讓他來。做不到了,看哪裡娃娃好耍,就讓他到哪裡跟娃娃耍去。記住,最關鍵的就兩點:第一,這是臨時的。要反覆給他強調這一點。二是讓他把屄嘴絕對要夾得緊緊的。不說話,沒人把他胡三元當啞巴。反正是再別給我惹事了。」

  朱繼儒家裡是大地主出身。他爺是當過寧州縣長的。朱縣長是希望他的孫子好好上學,將來也弄個一官半職,好續接香火,光耀門楣的。誰知他小小的就愛上了秦腔。能唱閨閣旦,能拉板胡,還能作曲。最後,是跟一個戲班子跑了。解放後,這個戲班子作為寧州劇團的班底,被公私合營了。他也就跟著合了進來。幾十年了,大家還從來沒見他罵過人,今天突然把屄字都說了好幾遍。四個老藝人聽著雖然也想笑,但也感到很嚴肅,很嚴重,很嚴正,甚至很震驚。他們很快就把新的、只針對他胡三元的「朱五條」,鄭重其事地傳達給了他。

  第二天一早,她舅胡三元就夾著板鼓、牙子、鼓槌,回團敲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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