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2024-10-09 21:04:49
作者: 陳彥
苟存忠給易青娥教的第一折戲,叫《打焦贊》。
這是一折楊家將戲。之所以要教《打焦贊》,苟老師是有一套說辭的。苟老師說:「娃,我想來想去,還是想先給你教《打焦贊》。一來這是個武戲。演員『破蒙戲』,最好都是武戲,能用上功。不管將來唱文、唱武的,拿武功打底子,都沒壞處。武戲特別講究精氣神。演員把武戲的架子撐起來了,即就是將來改唱文戲,都是有一身好『披掛子』的文功演員。『披掛子』懂不懂?就是好身架、好衣服架子的意思。身架重要得很,有的演員,在底下看起長得排排場場、大大樣樣的,上台一動彈,就顯出一身賊骨頭來。不偷都像賊,那就是『披掛子』不行了。好演員,必須從武戲『破蒙』。二來《打焦贊》的楊排風,是個燒火丫頭出身。你了解燒火丫頭的稟性,容易把握角色……」
還沒等苟老師說完,易青娥就說:「我……我不演燒火丫頭。」
「為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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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我不演。」
「咋了,還嫌燒火丫頭不好聽?楊排風可是楊家將戲裡頂有名的人物,開始是燒火丫頭,後來都上邊關,帶兵打仗當將軍了。關肅霜你知道不?」
易青娥搖搖頭。
苟老師說:「看你們還學戲哩,連關肅霜都不知道。關肅霜可是京劇行當的大牌武生,就是演楊排風這個燒火丫頭出名的。那個本戲就叫《楊排風》。《打焦贊》只是其中的一折。我先給你教上,等學會了,再把本戲排出來。你只要把這一本戲拿下來,在寧州劇團,一輩子就能吃香的喝辣的了,懂不懂?」
易青娥還是搖著頭。
「咋,不學?」
「我要學白娘子。」
易青娥終於把想說的話,一口說出來了。她聽人都在議論說,老戲裡,女角兒就數白娘子的戲最好。要學,她就要學白娘子。她不想學燒火丫頭。自己本來就是個燒火做飯的,學戲,還學個燒火做飯的,那還不如不學呢。
苟老師撲哧笑了:「說你是個瓜娃,你還靈得跟精猴子一樣。說你是個靈醒娃,你又瓜得跟毛冬瓜一樣。一開始還要學白娘子呢。白娘子是文武兼備的戲,你是能唱,還是能打、能翻、能做功?娃呀,飯得一口口吃,水得一口一口地喝。你唱戲還沒『破蒙』呢,一下哪裡就能擔起白娘子的角色了。聽老師話,從一慢慢來。只要把《打焦贊》排好了,把《楊排風》本戲拿下了,那白娘子遲早都是手到擒來的事。去,先跟你周存仁老師學幾套『棍花』,然後我就給你拉場子。」
易青娥也不敢犟,就跟周存仁老師學棍花去了。
周存仁是劇場的門衛。劇場跟劇團院子是連著的,中間有一個便門,遲早鎖著。周老師跟她約好,每天固定時間把門打開,放她進去後,又把門鎖上了。因此,劇場院子很安靜,也很寬展。周老師就在那兒給她教棍花。
易青娥過去不知道,一根棍,還能耍出這麼多的花子來。不過,棍也不是平常的棍,而是一種用藤條炮製出來的演出道具。這種藤條,九岩溝里有的是。其實就是一種老刺藤,裁成一米多長,然後拿火煨直,再把幾根藤條綁在一個柱子上,時間一長,那藤條也就跟柱子一樣直溜了。這種棍拿在手上,既柔軟,又有彈性。周老師用手一捋,棍頭就嗖嗖地開成了喇叭花。整條棍,一會兒貼在周老師身上,一會兒又拋到空里,等他在地上翻個跟頭後,還能接回來。棍帶著他身子轉,他身子繞著棍飛旋。多少年後,易青娥都還記得,那真是讓她眼花繚亂、目不暇接的一身好棍藝。周老師示範完幾套棍花後,已是氣喘吁吁了。周老師說:「娃呀,周老師老了,快六十歲的人了,不行了。練了一身好功夫,都叫這十幾年耽擱完了。老師也不想把這身武藝帶到土裡去。可誰要紮實學下來,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苟老師、裘老師,都說你娃乖,能吃苦,適合學武戲,讓我教呢。我也相信他們的感覺。不過,我把醜話說在前頭,要學,就好好學,學不出個樣樣行行,也別在外邊說,你是跟周存仁學下的。老漢還丟不起這人。比如這棍花,都在耍哩,連那些『街皮』『街溜子』也能耍。可要耍好,耍得『刀槍不入』『水潑不進』『蓮花朵朵』『風車呼呼』,那就有門道在裡面了。這得你慢慢悟去。不管咋,關鍵是要把第一板牆打好、打紮實了。一切都得按規矩、按老師的套路來。學武戲,說有竅道,也有竅道,說沒竅道,也沒啥竅道。總之一句話,熟能生巧,一通百通。只要你把要領掌握了,那你就是雨後剜薺菜——擎著籃籃拾了。」
易青娥用三個月的業餘時間,學了一套上場、下場棍花。當一天清早,苟老師讓練給他看時,她在功場呼呼呼地把棍旋動起來,又是滾骨碌毛,又是起大跳,又是飛腳帶旋子的。整個藤條,緊纏著身體,不僅一下沒掉,而且還真耍出了「水潑不進」的花子。幾乎把苟老師都看傻眼了。一套棍花剛走完,苟老師就一連聲地喊:「好好好!好好好!娃呀,老師給你教定了。今天就開始拉場子。就你這幾下,團里還沒人能配得上戲呢。先把套路拉完,滾熟,然後我出面,請周存仁來給你配焦贊。你周老師演過武生、武丑,也演過二花臉的。《打焦贊》這戲,他閉起眼睛,都能給你『餵』上戲的。」
在易青娥排《打焦贊》的時候,團上也在排戲。學員班也在排。不過再沒有排大戲,而是都在排折子戲。用古存孝的話說:「這個團所有人,都需要重新『破蒙』。都需要從折子戲開始排起。要不然,排出大戲來,也是硬吆著猴子上杆杆——沒露臉,盡露猴屁股了。」
易青娥始終在悄悄排著,悄悄練著。廖師還一個勁地給她加碼,不僅上班抽不出空,而且下班把灶房門都關了,還要安排跟他一起去街上,學人家打芝麻餅、糖酥餅,看人家其他機關都咋餵豬哩。宋師說,餵豬有啥好學的,還看一家又一家的。他還批評宋師不謙虛,說:「咱就把豬餵好了?看看人家的豬,一個個餵得肥囊囊的,背上的膘,足有五六寸寬。看看我們的豬,餵得跟孫猴子一樣,都快能翻跟鬥了。還不虛心,還不出去取經。老關起門來充大,能行嗎?」那段時間,廖師帶他們足足看了好幾十家單位的豬。直到有一天,在縣上氣象站的豬圈裡,見到一頭三百多斤重的大肥豬,廖師激動得跳進豬圈去用手量豬膘呢,結果讓豬把他的指頭美美咬了一口,還崴了腳脖子。是宋師把一路哼哼唧唧的他背回來,才結束了為期兩個多月、對縣城各機關食堂飯菜,尤其是養豬經驗的全面考察學習。
廖師的腳脖子很快就腫得跟發麵饃一樣了。宋師和易青娥先把他弄到醫院拍片子。片子出來後,醫生說骨頭沒問題,但軟組織傷得比較厲害。那兩根被豬咬了的手指頭,只是讓護士清洗了清洗,用紗布包了包,又開了些藥,就讓回家休息了。廖師還是被宋師背著,屁股吊拉得老長,易青娥在後邊托著。剛弄回家,廖師就痛得喊爹叫娘地哭起來。宋師還安慰說:「廖師,廖師,不哭噢,不哭,痛一會兒就會好些的。我那兒剛稱了一斤紅糖,是給兒媳婦坐月子準備的,先給你打些糖水抿一抿,岔個心慌。要不要?」
廖師搖了搖頭。他給易青娥指了指床頭跟前一個鎖著的抽屜,易青娥就知道是咋回事了。那裡面是放冰糖的地方。廖師一隻手在腰裡摸了半天,窸窸窣窣地掏出一串鑰匙來,從中挑出一把,讓易青娥開鎖。易青娥就把抽屜打開了。抽屜裡面放著幾個形狀不同的鐵盒子。廖師哎哎喲喲地說,就外邊那個。易青娥打開外面那個方形盒子,裡面果然是冰糖。廖師讓易青娥給他嘴裡撂一點,易青娥就揀了一塊小的,放到了廖師嘴裡。廖師咯嘣咬了一下,一股很幸福的感覺,好像就把手指頭和腳脖子上的傷痛驅除乾淨了。廖師禮貌地用嘴角示意,讓易青娥給宋師和她自己也捏一點。宋師和易青娥都表示不要。廖師才讓易青娥把抽屜鎖上,並把鑰匙又揣回了腰間。
作為大廚,廖師過去是坐鎮指揮。重要環節,都要親自「掌做」。現在腳手都突然不便利起來,就只能「臥陣指揮」了。不過,他每天都會開個會,把當天的工作總結一下,再把明天的工作安排布置一番。早飯吃啥,下午飯吃啥,菜譜、飯食都由他定好,再由宋師去執行。但他對每一頓飯都不放心。要求易青娥每炒好一個菜,都要立即弄一點送去,等他品嘗後,才決定是不是可以出鍋、出菜。那些技術含量高的飯菜,比如蒸包子、包餃子,還有炒肉片、肉末燜茄子之類的,暫時都一律不安排。易青娥知道,這是廖師故意讓宋師在職工面前難堪呢。大家最近老說,自廖師當大廚後,伙食就徹底變了樣。說明宋光祖本來就不行。這下廖師腳才崴了一個禮拜,伙食就「又回到萬惡的舊社會」了。看來老宋也就只配餵豬。不管大家咋反映,宋師還是按廖師的安排,儘量朝好地去做。不過裘伙管倒是看得清楚,偏讓宋師炒了一次回鍋肉,還蒸了一回包子。氣得廖師在房裡都想跳起腳來罵,說:「看把回鍋肉糟蹋成啥了,回鍋肉還能炒得巴了鍋了,真是虧了他宋光祖八輩子先人。看看這豆腐包子,餡子炒得沒一點味道不說,酵面還沒發到位,一個個蒸得青乾乾的,跟鬼捏了一樣。這也能叫包子?上邊炸口子,底下漏溝子,那不是包子,是漏勺、是笊籬、是爛屁股猴。」其實,易青娥覺得,無論炒肉片,還是豆腐包子,宋師「掌做」,都掌得挺好的。可廖師就要罵,誰也沒辦法。
在宋師「掌做」的十幾天裡,裘伙管不僅安排人來幫灶,而且有時他自己也來搭把手。易青娥就覺得特別輕鬆,心情好像也特別舒暢。宋師知道她在學戲,就鼓勵她說:「娃呀,要學就好好學。這單位做飯,不像人家大飯店的廚師,有前程,能學下好多東西。人家那才是個正經手藝人。像咱們這樣的,就是謀生餬口哩。我們年齡大了,吃這碗飯,穩穩噹噹就挺好。可你還小,還是一張白紙哩,就得想點其他門路。唱戲這碗飯,說好也好,說不好也不好。小時苦,大了爭名爭利累。不過把戲唱名了,也是不得了的事。你個女娃娃,又沒念下書,吃唱戲這碗飯,倒是個路徑。你抓緊學你的戲,有些事,我能替你擔的,都替你擔了。廖師再說,你不管他。他就是那張碎糟糟嘴,一輩子不把嘴架在別人身上說,不嘮叨人,就不是廖耀輝了。」
雖然宋師管事的那十幾天,給易青娥留了不少學戲的時間,可廖師卻有一下沒一下地叫她。廖師跟宋師的宿舍,就在廚房隔壁,隨便一喊,都能聽見。何況廖師每次故意把聲音喊得很大,生怕誰不知道,他廖耀輝雖然重傷在床,可還堅持「臥陣指揮」著的。易青娥也有好幾次,故意裝作沒聽見喊,到了廖師房裡,廖師就不高興。有幾回,他還捎槍帶棒地說:「咋,我才受了點傷,幾天沒拿事,就失勢了?連你個使喚丫頭都叫不答應了?」易青娥沒話,愛說啥讓他說去。廖師說完易青娥,又要捏一撮冰糖,朝她嘴裡塞。她把嘴閃開了。廖師還說:「喲喲喲,還生氣了?嘴還噘得跟大炮辣子一樣。碎碎個娃麼,怕師傅說咋的?師傅也是心疼娥兒麼。」易青娥就走了。
後來,廖師又叫,她不得不去。廖師先說宋光祖的菜、飯。說老宋都快活大半輩子的人了,還沒半點長進,做飯、炒菜永遠都跟豬食一樣難吃、難聞。他恨自己的手指頭、腳脖子,半月動彈不得,讓全團職工都跟著遭罪了。有一天,晚上都十點多了,他突然通知開會。開完會,他還咋都不讓她走,又大講起廚師的刀工來。是宋師在外邊拉起了「風箱(打鼾)」,他才從刀工扯到了他的腿,說一條腿好像有些麻木,讓易青娥給捏一捏。
易青娥不想捏,但還是捏了。捏著捏著,就出了事。並且是出了很大的事。
這事,甚至成了易青娥一輩子的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