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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2024-10-09 21:04:46 作者: 陳彥

  易青娥本以為,苟存忠收她做徒弟,也就是圖到灶房換火種方便,隨便說說而已。可沒想到,老漢還認真得不行。見天早上,他都要到灶門口檢查她的練功情況。她把火一燒著,就先壓腿。壓完腿,狠勁踢那麼八十到一百下後,又練拿大頂。每到拿大頂時,苟存忠就推門進來了。他一邊換火種,一邊要把她的腰、腿、腳尖、雙臂,到處拍打拍打。讓她把屁股吸緊,腰上提勁,腿面子、腳面子朝直里繃。過去,她拿大頂也就十到十五分鐘。自苟存忠給她當老師後,就要求必須拿半小時以上了。

  有一天,她又在拿大頂。腰部酸困,正晃蕩著,苟存忠就進來了。這次他沒換火種,是給她拿了一條寬板帶進來,要她繫上。板帶邊沿,已經洗得發毛了,明顯是有了年代的東西,但還十分緊結、精緻。苟存忠說,這是他師父傳給他的,是一條真正的絲質板帶。板帶有小拇指厚,扎在腰上,有一種被夾板箍起來的感覺,但邊緣部分又是柔和、貼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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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苟存忠讓她再把大頂拿上去。她就拿上去了。

  苟存忠問她感覺怎麼樣。

  她說,感覺腰上挺帶勁的。

  苟存忠連忙說:「這就對了。這就對了。練功只要懂得腰上的力道,就算摸著竅門,逮著要領了。」

  這天早上,苟存忠給她講了好多好多,一切都是從拿大頂開始的。

  苟存忠說:「人拿大頂時,是呈倒立狀的,不僅練雙臂的支撐力,更重要的,是練腰上的控制力。只有腰上給勁了,才能支撐得長久。要是腰上稀鬆著,連上台演戲都是水蛇腰,到處亂晃著,你就是扮個鐵姑娘隊長,挑個扁擔出去,也像是妖婆子趕集——一路風擺柳,不難看死人才怪呢。不是我要說咱們團里這幾個演旦的,那也叫旦?旦是啥?旦就是一個戲班子的眼窩哩。畫龍點睛你懂不懂?旦就是那個睛。戲班子就靠旦角這盞燈照亮哩。就說胡彩香,還有米蘭,都算台柱子了?看看有一個演戲的好腰沒有?看看有一條演戲的好腿沒有?還別說正經演旦了,就說她們平常上台敲個歡慶鑼鼓、扭個秧歌;學大寨修個梯田;演女赤腳醫生采個草藥;扮女民兵,抓個投機倒把犯啥的,一上場,身子就朝下塌,屁股就朝下坐,兩腿就朝下沉。是白長了兩張好看的臉蛋了。人家是看戲,看做工哩,又不是光看臉蛋來的。要看臉蛋,國營商店那些售貨員,郵電所那些打電報的,銀行那些存錢的,長得也不比她們差多少。人家何必要掏一兩毛錢,跑到戲園子裡來,折騰幾個小時,看她們的臉蛋子呢?你看這次米蘭演林沖娘子,是不是露怯了?穿上褶子,跑個圓場,攆個林沖,就跟吆牛上山一樣,把人看得累的。自己也把做不是?問題都出在腰上,腿上,就沒練下功麼。聽說她和胡彩香為林沖娘子這個角色,還爭得牛頭不對馬嘴的。胡彩香唱得好些,但腰腿比米蘭也好不到哪兒去。別看我平常看大門著的,就隨便到排練場、舞台邊上掃一眼,就知道她們的半斤八兩了。要爭,得拿真功夫爭,拿真本事爭呢。光靠背地裡放炮、相互砸刮,頂屁用。你知道我們那時是咋練圓場的?師父讓給腿中間夾把掃帚跑,你步子一大,掃帚就掉了。一跑就是大半早上。師父拿根藤條,你掃帚一掉,一藤條。你一慢,一藤條。你腰一擰,一藤條。你屁股一坐,一藤條。你胳膊一搖,一藤條。你腦袋一晃,一藤條。有時一早上跑下來,能挨幾十藤條呢。你說為啥我們『存字派』的,能出那麼多吃遍大西北的名角兒?就是師父太厲害了!現在不行了,我們幾個都說,就是咱師父在,也教不下成器娃了。都吃不下苦了麼。一個個能的,比老師還能,你還能教成啥?搞不好,還要挨學生的黑磚哩。老師為啥看上你了,一來覺得娃乖,小小的就活得沒別人順當。娃可憐,但可愛。有些娃看起可憐,也可憎得很很,一身的瞎瞎毛病,老師不喜歡。二來覺得你有潛力。就在你們這班學員里,你都是最好的。在女娃娃裡面,你是能真正挑起梢子的人。別人沒這個眼力,看不來的!眼力那玩意兒是教不會的!那是道行,你還不懂。三是老師看你能吃苦。這是唱戲這行的本錢。不吃苦中苦,哪能人上人哪!娃呀,你把老師這三條記下,要都按老師的要求來了,再把戲唱不出名堂,老師就拿一根繩,吊死在這灶門口了,你信不信?」

  苟存忠的這番話,讓易青娥很感動,甚至眼裡都轉起了淚花。那時,易青娥雖然也在練功,也在學戲,但也是很茫然的。不學吧,燒火做飯,不是她喜歡的事。好像也不是長久之計。有時覺得認命算了,有時,又覺得特別的不甘心。尤其是廖師做了大廚後,她是越來越不想在伙房待了。可學戲,到底能學成學不成,心裡又沒有一點底。連胡老師、米老師唱戲都這麼難,她哪裡就能把戲學成了呢?沒想到,苟存忠,自己找上門來的苟老師,對她竟是這樣的認識,這樣的高看。這對她是多大的鼓勵啊!進劇團快三年了,誰這樣肯定過易青娥是學戲的好材料呢?她想哭,她想喊,但沒有喊出來。她知道,這是灶房,她只是個燒火丫頭,再激動,都得悄聲著。別人都看不起苟存忠:過去那就是個「爛看門的」,現在,又是個女里女氣的怪老漢,「咋看都不像個正經人」。但他待見易青娥,在一院子人里,就他死死認定:易青娥是塊唱戲的好料當!並且敢打賭說:「這娃要是唱不出名堂了,我就尋繩在灶門口上吊了。」易青娥不能不拜倒在這個如此看重自己的人的腳下了。儘管那天早上,苟存忠還穿著一條翠綠的燈籠彩褲,腳上是趿著一雙粉紅的繡花鞋,鞋頭上還飄散著一把紅纓子。但她還是慢慢從拿頂狀溜下來,撲通一聲,跪在苟老師腳下了。她淚流滿面地說:

  「老師,我想跟你好好學戲。」

  「好,娃想好好學就好。」

  「我真的能學成嗎?」

  「你要學不成,老師我真就尋繩上吊了。並且一定就吊死在這灶門口。說到做到。」

  苟存忠老師還是那樣信誓旦旦地說著。易青娥就哭得一下趴到地上起不來了。多年後,她還記得苟老師說那句話時,脖子上的青筋,是暴得一道一道的。他說過:「唱旦的,不管平常生活還是唱戲,都要講求個雅觀。不敢一說話,脖子上青筋暴多高。」可那天早上,他說那話時,臉上、脖子上凸起來的,都是只有黑頭唱戲時,才能暴出的一根根青筋。

  易青娥開始進入學戲的「娃瘋啦」時期。

  「娃瘋啦」是廖師說的。

  廖師對苟存忠插手伙房的人事,意見很大。他先是把易青娥叫來談話,沒管用。易青娥起得越來越早,並且插著灶門口的門閂。廖師在門口側耳一聽,裡邊火燒得呼呼響,人也累得吭吭哧哧的。可一敲門,裡邊就只剩下火舌舔鍋洞的聲音了。門一開,易青娥的汗還沒擦乾。他就問:「一早咋能出這多的汗?」易青娥不說話,還是愛用手背擋著嘴,說笑不像笑,說哭不像哭的。廖師就很生氣。他幾次去找苟存忠交涉,毫無作用。並且苟存忠還指教他,要他別鼠目寸光,耽誤了娃唱戲的前程。終於,有一天早上,在苟存忠又來指導易青娥練跑圓場時,被廖師堵在了灶門口。兩人釘子是釘子、鐵是鐵地大幹了一仗。

  「哎哎哎,我說老苟,你的門房,是不是誰都能隨便來回竄的?這是伙房,何況還是灶門口,與火打交道的地方,是革命生產的安全重地。你一大早,穿條綠哇哇的褲子,腳上還蹺一雙蓮花鞋,就朝我們伙房重地亂跑啥呢?要是這裡失了火,是你這個老騷旦負責呀,還是我廖耀輝負責呀?」廖師說著,雙手朝胸前一抄,把背斜靠在了門上。

  苟存忠知道老廖是故意找碴的,也毫不示弱,就搭腔說:「失了火,我負責!」

  「你負責?你個老騷旦,要是真失了火,你能負起這『坐法院』的責任?牙還大得很。也不知誰的褲子沒扣嚴,露出這號不公不母、不陰不陽的怪貨色來。要是再不識相,可就別怪我廖耀輝不給臉了。」廖師的話越上越硬。

  易青娥嚇得夾在腿中間跑圓場的掃帚,已經跌在地上了。

  苟存忠倒是不慌不忙、不惱不躁地撿起掃帚說:「你廖耀輝也是跟我一樣,在這個劇團,當了多年的『黑板撒(頭)』麼。好不容易我要回歸本行了,你也當大廚管事了,就這樣翻臉不認人?我是好心,看這娃有唱戲條件,不促紅可惜了。你偏要一把把娃捂到手上,讓娃燒一輩子火,做一輩子飯。這不埋沒人才嗎?」

  還沒等苟存忠說完,廖師就接上話茬了:「老苟,燒火咋了?唱戲咋了?在三教九流里,你們唱戲的,還排在我們做飯的後邊哩。你還瞧不起做飯的,在我廖耀輝眼裡,你苟存忠就是個丟人現眼的活妖怪。就是個死了沒埋的掃帚星。」

  苟存忠一下把掃帚摔在廖師的腳前,氣得拿指頭直指廖師說:「你罵誰是掃帚星?你罵誰是掃帚星?」易青娥看見,苟老師的指頭在指出去的一瞬間,是變成林沖娘子怒指高衙內的那個蘭花指了。

  廖耀輝立即叨著苟存忠的蘭花指說:「你看你看,你快看,都來看,這不是活妖怪是啥?快看,指甲上還抹口紅了,快看。易青娥,你就把這樣的人當師父?都不嫌丟咱灶房人的臉嘛!」

  易青娥本來想著,苟老師是要大發作一場的。可沒想到,他突然把蘭花指一收,腰還扭捏了一下,真的很是有點女里女氣地說:「不跟你一般見識,不跟你一般見識。廖耀輝,咱們心平氣和地說說,讓娃學戲有啥不好?又沒耽誤你的事,你就為啥不讓一個好娃,多學一門吃飯的手藝呢?啊,老廖,你說,你說?」

  廖耀輝看苟存忠軟了,他也就把話放得軟和了些:「話既然說到這兒了,我也不瞞你說,這伙房好不容易添個人手,一個連半勞力都算不上的黃毛丫頭,你還勾魂鬼樣地勾扯著。讓娃完全分心走神了。你老了老了,不安生,不要臉,不好好看大門了,咋要勾扯一個好娃,也去干一行不愛一行呢?我才把這個爛攤子接過來,剛剛捋碼順,你就攪和得軍心不穩、離心離德的。娃把火燒得好好的,菜擇得好好的,豬餵得好好的,看你這一陣亂鑼敲的,哎,你都讓我咋說你這個老妖婆子嗎?」

  「我咋叫敲亂鑼了?我都是為娃好,為這個單位好哩麼。」

  「老苟,你想為娃好,劇團還有幾十個娃哩,你去好好收徒就是了麼,為啥偏偏要盯上我的手下、我的徒弟呢?我再老實告訴你一次,易青娥是組織分配來做飯的,不是唱戲的。你苟存忠要死要活,要興風作浪,要成龍變鳳,裝母扮旦,那是你的事,我管不著。可在伙房這一畝二分地畔子上,那就是我廖耀輝說了算。易青娥不能學戲。更不能做你的徒弟。今天咱們打開窗子,把話徹底說亮堂了,以後這灶門口,你不能進。要換火種,得經我批准。」說完,廖師還用腳把一扇門,美美鉤了一下。只聽砰的一聲,那扇門合上又反彈了回去,差點沒碰了苟存忠的鼻子。

  苟存忠搖搖頭說:「把他假的,這劇團風脈真格怪,把個做飯的老廖,過去跟地主小老婆胡整的人麼,還都活成精了。娃,你不管他,你照學你的戲。灶門口不讓老師教了,我就在院子裡教。不信離了張屠夫,還就吃了渾毛豬了。哼!」

  苟老師出門時,也照著廖師的樣子,用腳把走扇門狠狠鉤了一下,門也碰上又彈回去了。不過,人家廖師,穿的是燈草絨棉窩窩鞋。苟老師的彩鞋,薄得跟一張紙一樣,一鉤,不僅鉤痛了腳背,而且還把一窩絲的彩鞋纓子,鉤連到粗糙的門釘上,一扯,連水紅纓子都給扯掉了。

  易青娥學戲遇到了很大阻力。儘管苟老師讓學,可廖師咋都不讓,並且還處處使絆子。易青娥就把這話給胡彩香老師說了。胡老師為這事還去找了廖師,要他高抬貴手,把娃可憐可憐。廖師卻咋都不鬆口,說:「人手緊,一個蘿蔔一個坑。自娃跟老苟學戲後,一心二用,已經耽誤很多事了,我都為娃擔待了不少。這鬆緊帶的尺寸再放不得了。我也嘆息這娃可憐哩,想抬手,可惜不敢抬了。何況我這雙做飯的手,也不是個啥『貴手』。」他還說,「不是我不讓娃學戲。我也是單位上的人,總不能把領導的安排當耳旁風吧?不管咋說,伙房也是個單位麼。是單位,就得服從領導分配不是?領導分配易青娥來當炊事員,我咋能放她去跟妖婆子學戲呢?」任廖師再說,胡彩香依然不死心,還是纏著,想讓廖師給娃留一點學戲的「門縫縫」。廖師就把話說得深了些,透了些:「你胡彩香都是明白人麼,咋在這個事情上死不開竅呢?娥兒到灶房來,是人家黃主任安排的。黃主任對胡三元看不慣,才不讓他外甥女繼續學戲了。我要是答應娃學戲,那不是跟人家黃主任對著幹嗎?我廖耀輝有幾個腦殼,敢跟人家硬碰硬呢?你就是把一團人的膽子借給我,只怕我也不敢得罪了大掌柜的吧?」接著,廖師把話一轉,「我還說呢。你是對娥兒最好、最親的人了,你也得勸一勸,好好個娃麼,何苦要跟老苟學戲呢?男不男女不女的,跟著這號貨,能學出個啥好樣子來?再說了,學戲,又比學做飯能強了多少呢?」胡彩香看廖師說得這麼實在,就不好再說啥了。其實胡彩香心裡,也是不咋待見老苟的。

  這事最後還是苟存忠找了米蘭,才把廖師擺平的。米蘭畢竟跟苟存忠是學過林沖娘子戲路的。苟存忠找她說話,她幾乎連咯噔都沒打,就去找廖師說了。廖師是溝子上都長著眼睛的人。他知道米蘭的後台,是黃主任的老婆,米蘭的意思,搞不好,就可能是黃主任的意思呢。最起碼,黃主任也是應該知道這個意思的吧。廖師就放話,讓易青娥在燒火、做飯、餵豬以外,也可以適當學學戲,但主業,還應該是炊事員。

  不過,廖師對易青娥給老苟當徒弟,心裡還是糾結著一個不小的疙瘩。從此後,苟存忠再沒敢到灶門口換過火種。就連吃飯,也是儘量迴避著廖師的。寧願自己在爐子上熬點粥,烤點饃,煨個土豆、紅苕啥的,也是絕不去灶房,看廖耀輝那張嘴上能掛個夜壺的驢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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