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9 21:03:10 作者: 陳彥

  易青娥被胡彩香拉進房裡,胡彩香還在罵她舅,說她舅是個沒良心的東西,幫米蘭那個狐狸精,就是往她傷口上撒鹽,就是給她心尖上攮刀。那時的易青娥是搞不懂這種仇恨的。後來她成了主角才知道,演員爭角色,那是一件何等了得的事,有人為這個,恨不能剝了人的皮,喝了人的血。

  胡彩香再罵,她都裝作聽不懂。她睡在那裡,也不作聲,只聽胡彩香唉聲嘆氣的,在床上翻滾了一晚上。

  第二天一早,胡彩香還是在教她拔音階,做動作。只是捎槍帶棒的,可沒少罵她舅胡三元。

  練完唱,回到她舅房裡,舅還在練著敲鼓那一套。舅問她:「咋樣,胡彩香沒欺負你吧?」她說沒有。舅就說:「天底下都難找到這樣的瘋婆子。」舅說完,還練他的鼓板,好像世上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她看了一下床,突然蒙了,舅把被子、枕頭全換洗了。舅邊敲鼓邊說:「你昨晚把冰棍塞在枕頭下了,害得舅洗了半晚上。」

  胡彩香這一天都沒來。晚上,她又衝進房,把易青娥抓過去睡。但跟舅卻沒招嘴。

  就這樣,胡老師又氣呼呼地把她訓練了幾天,就開始考試了。

  那天人特別多,舅說有三百多人參加考試,加上家長,院子裡里外外到處都擁滿了人。

  易青娥從窗戶上偷偷朝外看,發現人家都比她長得好,穿得好。用胡彩香老師的話說,都長得「展脫」得很。演員要的就是「展脫」。好幾個女孩子,都穿的是花格子的確良襯衣。還有幾個乾脆穿著花裙子。易青娥只是在電影上見過這種穿法,真是好看極了。聽舅說,今年光縣城就有好幾十個人考試呢。說這是以往少見的現象,演戲還成紅火事了。不過舅說不要怕,讓她只管好好考就是了,剩下的事有他呢。

  就在考生要集合的時候,胡彩香突然過來,一把把易青娥拽到她宿舍去了。進房二話沒說,就讓她把裙子換上。裙子是新的,好像剛買回來。胡老師還跑得滿頭大汗的。其實她身上穿的也是新衣裳,是她舅昨天才給她買的。舅故意買得大了些,說以後縮水、長個子了還能穿,卻被胡彩香臭罵了一通:「看你那死爛舅,有眼無珠的貨,給你買下這號懷娃婆娘的衣服,不是讓你上台丟人現眼去嗎?快脫了,讓他拿去給那個騷狐狸精穿去。」說著,胡彩香就三下五除二地把她身上衣服全剝下來,換上了裙子。一下弄得她連手腳都不知朝哪兒放了。胡老師說:「你看看,你看看,人憑衣裳馬靠鞍。這一打扮,不也像個樣子了嗎?靠你那個死舅,啊呸!吃屎去吧!」罵著罵著,把她自己都罵笑了。就這還不過癮,她又補了一句,「你舅絕對不是個好子兒,你知道不。就是那個稻田裡的稗子,你知道不。」

  易青娥也被胡老師罵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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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彩香說:「把鞋也換了。看你那大『搖婆子』鞋。也真是的,你舅個死嗇皮,連鞋都捨不得給外甥女買一雙。」

  易青娥說:「舅要買的,我不要。」

  易青娥穿的還是她娘給她借的那雙回力鞋。這幾天,她早早就把鞋洗白曬乾了。她覺得那雙鞋是最美的。可胡老師還是讓她脫了,給她換上了新涼鞋。也是剛買回來的。胡老師說:「穿上這個才跟裙子般配哩。」

  院子裡有電聲喇叭在不停地喊叫,要所有家長都退出去,說考試不許在現場打擾。接著,就喊考生抽號了。易青娥抽了個十三號。胡彩香就說:「你這娃咋抽得這背的,號太靠前不說,還不吉利。臭手爪子!」胡老師還打了一下她的手心。想讓她重新抽,可管考試的都是上邊來的,不讓。也就只好聽天由命了。

  考場分兩攤:一攤在舞台上,考形體。一攤在後院子,考聲樂。

  開考前,先都在劇場池子裡集合。由黃主任主持,上邊來人講話。那人講了好半天,嘴角都講起兩堆白唾沫了,還在講。底下的娃娃們就嗡嗡開了。只見黃主任把話筒一拍,像炸雷一樣「嗵嗵嗵」響了幾聲,池子才安靜下來。那人繼續講著「不能走白專道路」,「不能養成資產階級生活作風」啥的。反正易青娥一句也聽不懂,就一直把心思放在了新衣服、新涼鞋上。那人終於講完了,考試才宣布開始。易青娥的心,突然跳得比她舅的鼓點還要急起來。

  前邊考過的,和後邊的還不能交流。考完形體,就直接從池子出去了。易青娥就那樣懵懵懂懂在後台等著。那陣兒,舅也不見了,胡彩香也不見了,只有一個個她不認識的考生。縣城的娃,明顯比鄉下來的張狂。等著考試呢,就能在後台打起來。而鄉下來的,都嚇得溜牆摸壁的,大氣也不敢出。當她被「十三號」的喊叫聲叫到側台候場時,兩條瘦腿抖得是咋都撐不住本來就削薄的身子骨了。她在想著舅的話,還有胡彩香老師的交代,都是要她大大方方、自自然然的。說上場就跟底下沒人一樣才好。她想,無非是考不上,考不上還回去放羊了事。從這幾天看來,唱戲,好像也不是一件啥好事,為啥非要唱戲呢?這樣一想,反倒輕鬆了許多。也不知咋的,她的腿也不抖了,心也不亂跳了,就瓜不唧唧地戳上了舞台。

  到了前台,她才發現,她舅就坐在池子的後邊。

  前邊坐了一長排人,每人面前都放著一沓紙,自是考官了。

  她一眼看見,考官里還坐著米蘭。她的心,不知咋的,就又嗡的一下亂了。

  她定了定神,就聽米蘭說話了:「十三號,先放開在舞台上左走三圈,再右走三圈。開始。」

  這陣兒,易青娥也分不清哪是左、哪是右了。有人用一根藤條指了指,她就走起來。她知道,這是看考生腿腳有沒有毛病的。走完後,又讓一個教練在舞台上指揮著,做了好多動作。都是伸胳膊伸腿的,看胳膊是不是直溜,腿是不是羅圈,或者X形。好在,這些胡老師都驗過的。說她除了有點撅溝子,還沒啥大的毛病。要她走路時,把屁股朝回吸一吸就行了。再後來,就是念一段話。有人把一張紙拿過來,上邊印著滿篇的字,要求大聲念出來。這也是她最害怕的環節。因為她只念完小學就沒念書了。不過舅說過,不會念了也別怕,到這兒考試的,大多都是小學生,念不下來,也會讓你隨便說一段話的。主要是看你口齒清不清,有沒有口吃,害怕把那些「半語子」或者傻瓜招進來了。只要你能好好說話,就不怕。果然,那片紙上的字,她咋看都有好多不認得。考官就讓她隨便說了。

  下面這段話,是胡老師提前讓她背好的。剛好是《向陽紅》里赤腳醫生說的。她就放大聲地背了出來,雖然她一點都不明白裡邊的意思:

  梁支書,您批評得很對,我最近是犯了不少錯誤,尤其是白專道路的錯誤。我以為,到縣醫院進修三個月,跟大夫學了看病的技術,回來就能翹尾巴了。這是典型的白專道路思想在作祟。還有就是資產階級生活作風在作怪。我竟然學起了城裡的洋小姐,用烙鐵把頭髮燙成了卷捲毛,還穿起了布拉吉,蹬上了白網鞋。走在鄉村的路上,嫌泥土多了,牛糞臭了。進了貧下中農的家裡,坐在炕頭上,也害怕把衣服弄髒了。沒有想到,我會在白專道路和資產階級的道路上,滑得這麼遠。要不是梁支書您苦口婆心地教育,我可能要犯更大的錯誤了……(抽泣)梁支書,我今天向您保證:立即脫了這身資產階級生活作風的外衣,繼續穿上赤腳醫生的草鞋。我要永遠走在無產階級的康莊大道上……

  當易青娥拿腔拿調地背完這段戲詞時,好幾個老師竟然大笑起來。也不知笑啥,是不是哪裡沒有背對?反正她是一字一句記的。昨晚都後半夜了,她還拿腦子過了好幾遍。也給胡老師和舅都背過,他們都說沒問題的。她看看舅,只見舅在遠遠的地方,悄悄給她奓了個大拇指。她的心才算安下來。

  沒想到,形體考得這麼快,一人七八分鐘就算完了。有人把她領下舞台,繞了一大圈,又進後院子,開始聲樂考試了。

  她走進後院時,舅已經在院子裡站著了。

  考場是在團部辦公室里。劇團的好多人,都在辦公室的幾扇窗戶前猴猴著。聽說這次考生里,有不少劇團人的親戚朋友呢。凡心裡擱著事的,自然就都有些坐立不安。院子裡已經燥熱得連狗都伸長了舌頭,可這些人卻還在考場四周,身貼身子地來回攢動著。

  終於臨到易青娥了。

  她舅朝她看了看,她就進去了。

  進到考場,她反回身,看見她舅的鼻子緊緊壓在窗玻璃上,都變成塌鼻子了,難看得很。

  場子裡坐了一圈人。有人見她進來,就在她和窗外她舅之間,指指點點著。她明白,那是在說她和她舅的關係呢。

  考試開始了。先讓唱一首歌。她會唱電影《閃閃的紅星》里的「夜半三更盼天明」。這是小學老師教的,胡彩香老師又給她點撥過。胡老師說她好多音都唱不准,順了幾十遍,才讓她舅聽。舅說好多了,關鍵是要大膽唱出聲來。她就在考場裡揚起脖項、放開喉嚨唱起來。當唱到最高音「嶺上開遍映山紅」時,甚至都「炸音」了。她嗓子癢得直想咳,可還是忍住,繼續扯長了脖子,把歌掙完了。多少年後,易青娥成了大名,還有老師在笑話她說:誰能想到,當時那麼個山溝溝里的瓜女子,日後在唱戲上,還能浪得那麼大的名聲呢。都說那天考試,娃可瓜了。要不是看她舅在窗外監視著,有老師都差點笑得溜到桌子底下去了。她舅是惡狠狠地朝這些嘲笑他外甥女的評委,美美挖了幾眼,嚇得大家才都嚴肅起來的。

  再下來是拔音階。

  有人敲揚琴,她跟著,一個音一個音地朝上走。這個提前也練過。胡老師說,她的好幾個音都不准。舅說,準不準都不怕,大聲唱出來最要緊。千萬不敢跟蚊子一樣嗡嗡嗡、哼哼哼的就行。她就拼著命地唱,唱到最高音,又是惹得有人扭過頭,捂住嘴,撲哧撲哧地笑個不住。反正她是豁出去了。

  高音拔完,也就考結束了。她一出來,舅就把她領回房了。舅說:「發揮得很好。就要這樣,唱戲麼,不把勁努圓還能行。」

  她舅正給她打糖水,說讓她潤潤嗓子呢,胡老師就衝進來了。只見胡老師一腳把舅的椅子踢翻在地說:

  「胡三元,你個臭流氓!原來你是知道那個狐狸精今天要當評委,才胡騷情,給人家把戲敲出花來的呀!你等著,你個臭流氓等著,我要再不把你耍的流氓告到公安局,我都不是人生父母養的。你就等著進局子去吧,臭流氓!」

  說著,胡彩香又把洗臉盆架子也嘭地踢翻了。

  一盆水嘩啦啦潑了一地。

  胡老師走了。易青娥還嚇得渾身直哆嗦。

  她舅胡三元卻定定地說:

  「瘋子,女瘋子!你舅手背,碰上了這號瘋子。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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