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9 21:02:56 作者: 陳彥

  易青娥跟著舅,在公社客房歇了一晚上。

  公社好幾個人跟她舅都熟,晚上來房裡諞,還弄了半罈子甘蔗酒,就一碗醃蘿蔔,七七八八地干喝了半夜。易青娥睡在裡間房,蓋著被子,裝睡著了,就聽他們諞了些特別沒名堂的話。有的易青娥能聽懂,有的一點都聽不懂。他們問她舅:劇團人,是不是都花得很?幾年後,易青娥才知道「花」是啥意思。她舅說,都是胡說哩。有人說:「哎,都說劇團里的男女,干那事,可隨便了。」舅說:「照你們這樣說,好像劇團人的東西,都長在手心了,手一挨,麻達就來了。那是單位,跟你們這公社一樣,要求嚴著哩。你胡朝女的身上挨,一胡挨,搞不好就開除球了。你們這公社好幾任書記,不都招這禍了?」後來,喝著喝著,就開始審問她舅:「聽說你胡三元,就是個花和尚啊!」都問他在劇團到底有幾個相好的。舅死不承認,幾個人就要扒舅的褲子。舅說:「有娃在呢,有娃在呢。」有人就把中間的格子門拉上了。她聽見,幾個人好像到底還是把舅的褲子扒了。舅好像也給人家承認,是有一個的。再後來的事,她就不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她跟舅就坐班車去了縣城。車在路上還壞了幾起,到縣城已是殺黑時分。易青娥東張西望著,就被她舅領進了一個窄得只能騎自行車的土巷子。高一腳低一腳地走了好久,終於有一個門洞,大得有兩人高,五六個人橫排起來那麼寬,歪歪斜斜地敞開著。

  舅說:「到了。」

  裡面有個院子,院子中間有根木桿,上面挑著一個燈泡。燈泡上粘滿了細小的蚊蟲。還有一蓬一蓬的蟲子,在躍躍欲試著,一次次朝燈泡上飛撞。

  

  有人跟舅搭腔說:「三元回來了。」

  舅只哼了一聲,就領著她進了前邊院子。

  所謂前後院子,其實就是一排平房隔開的。

  整個院子很大很大,是由幾長溜房子合圍起來的。

  易青娥還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院子。

  前院也是中間豎了根木桿,杆子上吊個燈泡。燈泡被一個爛洋瓷盤樣的罩子扣著。無數的蚊蟲也在拼命朝光亮處飛撲著。有的粘到燈泡上,有的就跌落在地下了。

  地上是厚厚一層飛蟲屍體。

  前後院的燈杆下,都有一個水池子,有人在那裡沖洗得嘩啦啦一片響。

  她舅剛走進前院,就有人招呼:「三元,你跑呢,今天咱們在院子裡逮了一條菜花蛇,剛吃完,你就回來了。」

  「吃死你。」她舅說著,就領她走進一個拐角房裡去了。

  舅的房不大,擺了一張床,還有一個條桌,一把老木椅,一個洗臉盆架子。房的正中間支著他的鼓。一個燈泡,把用報紙糊的牆和頂棚,照得昏黃昏黃的。

  舅的床乾乾淨淨的。被子和枕頭,都用白布苫著。易青娥累得剛想把屁股端上床,就被舅一下拉了下來,說:「屁股那麼髒,也不打一下灰,就朝床上賴。」說著,舅把枕頭旁邊一個很講究的刷子拿過來,在她身上、屁股上,細細掃了一遍。舅說:「劇團可都是講究人,千萬別把放羊娃那一套給人家帶來了。髒得跟豬一樣,咋跟人在一起排戲、唱戲呢?」

  易青娥剛在床拐角坐下,就見一個女的閃了進來。易青娥一下認出來了,這不就是上次在公社看戲,那個演女赤腳醫生的嗎?她嚇得急忙從床邊溜了下來。

  那女的倒是和善,先開口了:「這就是你姐的娃?」

  舅噢了一聲。

  那女的突然撲哧笑了:「不會吧,這娃咋……」

  不知她想說啥,舅急忙給她擠眼睛,她就把話咽回去了。

  舅說:「這就是劇團的大名演,胡彩香。叫胡老師。你看過胡老師戲的。」

  易青娥怯生生地點點頭。

  舅對胡彩香說:「這回就靠你了噢。下個禮拜就考試,你無論如何得把娃帶一帶。先把唱腔音階教一下,再給娃把胳膊腿順一順,能看過去就行。」

  胡彩香說:「哎,這回報名的可不少,據說是五選一呢。」

  舅說:「哪怕十選一呢,劇團人的親戚還能不照顧?」

  胡彩香說:「你看你才回去兩天,就啥都不知道了。今早才開的會,黃主任說了,這回要堅決杜絕走後門的風氣,團內團外一個樣。」

  舅把牙一咬:「嚼他娘的牙幫骨。不收我姐的娃,你叫他試試。」

  胡彩香急忙掩嘴說:「你悄聲點。小心人家聽見,又開你的會哩。」

  「開他媽的個癟葫蘆子!」舅罵開了。

  胡彩香急得直搖頭:「你就是個挨了打,不記棍子的貨!」

  「記他媽的癟葫蘆子,記!」

  「好了好了,我都不敢跟你多說話了,一搭腔,躁脾氣就來了。明晚又演《向陽紅》呢,你知道不?」

  「給誰演?」

  「說是上邊來了領導,專門檢查啥子赤腳醫生工作的。」

  「重要演出,那肯定是你上麼。」

  胡彩香把嘴一撇:「哼,看把你能的。我上,我給人家黃主任的老婆,還沒織下背心呢。」

  「啥事嘛?把人說得稀里糊塗的。」舅問。

  「你不知道了吧。那騷貨前一陣,在縣水泥廠弄了十幾雙線手套,拆呀纏呀的,不是老在用鉤針,鉤一件菊花背心嗎?你猜最近穿在誰身上了?」

  「黃主任的老婆?」

  「算你娃聰明!昨天晚上下了場雨,那女人就穿著出來納涼了。你說這麼熱的天氣,好不容易下點雨,都不怕捂出痱子來。嘿,人家就穿出來了,你有啥辦法。哼,穿麼,哪一天把那個米妖精,勾引到她老漢的床上,她就不穿了。」胡彩香說得既眉飛色舞,又有些酸不溜溜的。

  舅說:「都定了,讓米蘭上?」

  「人家今天把戲都練上了。」

  「讓她上麼。明明不行,領導還要硬朝上促呢。看我明晚不把這戲,敲得爛包在舞台上才怪呢。」

  胡彩香又撇撇嘴說:「吹,吹,可吹。小心明晚上給人家獻媚,把糖都餵到人家嘴裡了。」

  「我給她獻媚?呸!」

  胡彩香說:「我就看你明晚能拉出一橛啥硬貨來。」

  「放心,那些給哈領導獻媚的,我都有辦法收拾。」舅把話題一轉,說,「你可得把這娃的事當事。」

  胡彩香說:「放心。你這窄的床,又是個女娃,睡著多不方便,就到我那兒睡幾天吧。剛好,我也能給娃說說戲。」

  舅說:「那就太麻煩你了。」

  「看你那死樣子,還說這客氣話。」胡彩香說著,就把懵懵懂懂的易青娥拉到她房裡去了。

  胡彩香的宿舍跟她舅中間只隔了一個廚房。房子一樣大,裡面擺設也幾乎差不多。不過胡彩香畢竟是女的,房裡就多了許多梳子、發卡、雪花膏之類的東西。走進去,先是一股香味撲鼻而來,甚至有些刺人眼睛。胡彩香到院子裡端了一盆涼水回來,又把暖瓶里的熱水兌了兌,讓易青娥洗了麻利睡。她就出去到院子裡,跟水池子附近坐著的人諞閒傳去了。易青娥聽見,那些話里,有一句沒一句的,都與那件菊花背心有關。

  易青娥洗完後,就上床縮成一團,膽怯地睡在胡彩香的床拐角了。

  外面有水聲,有說話聲,還有笛子聲、胡琴聲、唱戲聲。再有夜蚊子的嗡嗡轟炸聲。

  易青娥突然有些害怕,把身子再往緊里縮了縮,幾乎縮成了蠶蛹狀。

  在山裡放羊,即使走得再遠,她都沒害怕過。但在這裡,她害怕了。她覺得唱戲好像沒有放羊那麼簡單。她想回去,卻又不敢對舅講。她用毛巾被把頭捂起來,偷著喚了一聲「娘」,眼淚就唰唰地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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