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與黑

2024-10-13 06:15:04 作者: (法)伏爾泰

  在康達哈省內,大家都知道青年羅斯當的奇遇。他是當地一個彌查的獨養兒子。彌查的意思等於我們所謂侯爵,或是德國人所謂男爵。老彌查頗有家財。小彌查已經和一位小姐——也就是和他身份相仿的一個女彌查訂婚。雙方的家屬都歡迎這頭親事。大家指望羅斯當能安慰雙親,使妻子快樂,他自己也和她一同快樂。

  不幸羅斯當在喀布爾廟會上見到克什米爾公主。喀布爾廟會的規模是世界上最大的,來的人遠過於巴斯拉和阿斯特拉罕兩處的廟會。現在我們先說一說克什米爾老王為什麼帶著女兒來趕集的。

  他失落了寶庫中兩件最稀罕的東西:一件是大如拇指的鑽石,刻著他女兒的肖像。精巧的雕工只有當時的印度人才有,以後就失傳了。另外一件是可以隨心所欲、百發百中的標槍。如今在我們國內不算希奇,但在當年的克什米爾卻名貴得很。

  一個御前的托缽僧偷了王上這兩樣寶貝,交給公主,說道:「這兩件東西與你命運有關,你得小心保存。」說完他走了,不知去向。克什米爾國王傷心透了,決意到喀布爾廟會上來看看,從世界各地來的商人中間可有人拿著他的鑽石與武器。國王每次出門總帶著女兒。女兒把鑽石很緊密的藏在腰帶中間。但標槍不能藏得這樣妥當,便留在克什米爾,小心翼翼的鎖在她的中國大保險箱內。

  羅斯當和公主在喀布爾見了面。憑著青年的一片真誠和他們兩國的人天生的熱情,彼此愛上了。公主把鑽石送給羅斯當,作為愛情的證物。羅斯當與公主分別的時候,答應私下到克什米爾去看她。

  年輕的彌查有兩個心腹,分掌秘書、馬夫、總管和跟班的職使。一個叫黃玉,長得俊美、魁偉,像瑟卡喜女人一樣白皙,像亞美尼亞人一樣和順、殷勤,像查拉圖斯特拉信徒一樣謹慎;另外一個叫紫檀,是個挺好看的黑人,比黃玉會巴結,人也更靈巧,覺得樣樣事情都很容易。羅斯當把出門的計劃告訴他們。黃玉竭力勸阻,態度就像一個不願得罪主子的僕人,又熱心、又婉轉。他說出羅斯當所冒的危險:「怎麼可以使兩家的人擔憂呢?怎麼可以把刀子扎入父母心中呢?」羅斯當動搖了。但紫檀把他所有的顧慮一掃而空,加強了他的決心。

  年輕的彌查缺少盤川,不能做這樣的長途旅行。謹慎的黃玉是不肯替他借錢的,紫檀卻給他籌劃好了。他很巧妙的拿了主人的鑽石,叫人雕了一顆假的放在原處,把一顆真的向一個亞美尼亞人押了幾千盧比。

  彌查一有盧比,就萬事齊備,可以動身了。行李讓一隻象馱著,人都上了馬。黃玉對主人說:「我曾經對您的計劃大膽諫阻,但諫過以後應當服從。我是您的人,我喜歡您,您往天涯地角,我都跟著。可是我們在路上不妨求個簽,神廟離這兒不過十多里。」羅斯當答應了。求得的簽文是:若往東方,必至西方。羅斯當看了完全不解。黃玉斷定不是好兆。紫檀始終迎合主人,要他相信簽文非常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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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喀布爾還有一處求籤的地方,他們去了。簽文說的是:有者無,勝者敗,羅斯當將非羅斯當。這一簽似乎比上一簽更難解了。黃玉說:「得小心啊!」紫檀說:「不用怕。」既然這僕人一味鼓動主人的情慾和希望,可知主人總是聽信他的了。

  出了喀布爾,走進一個大森林。大家坐在草地上預備用餐,馬都放去吃草。正打算卸下象背上的餐具和食物,忽然發覺黃玉與紫檀不在隊伍里了,他們便大聲叫喚。林中只聽見黃玉和紫檀兩個名字。下人們到處尋找,一疊連聲的叫著,可是影蹤全無,也沒有人回答。大家只得回來,報告羅斯當:「我們只看見一隻鷲和一隻鷹打架,把鷹的毛都啄完了。」羅斯當聽了奇怪,走到那地方。誰知既沒有鷲,也沒有鷹,卻看見他的象,身上還滿載行李,被一頭犀牛攻擊。一個用角猛攻,一個用鼻子抵抗。犀牛一見羅斯當就跑了。可是象才牽回,馬匹又不見了。羅斯當叫道:「啊!一出門,樹林裡怪事就多啦!」下人們愣住了。主人絕望了,他一下子丟了馬匹,丟了他心愛的黑人,丟了明哲的黃玉。他對黃玉始終很有感情,雖然老是和他意見相左。

  想到不久就有希望見到克什米爾公主,羅斯當心裡安慰了些,不料又遇見一頭渾身條紋的大驢子,被一個強壯而兇惡的鄉下人拿棍子猛打。這是世界上最好看、最難得、跑路最輕快的一種驢子。它受了鄉下人毒打,拼命往他身上撞,力氣之大,可以把橡樹都連根拔起。驢子長得這麼可愛,年輕的彌查當然袒護它了。鄉下人一邊逃一邊對驢子說:「我不會放過你的。」驢子用驢子的語言謝了恩人,走近來讓人撫摩,也跟人廝磨表示親熱。羅斯當吃過飯,騎上驢子,帶著僕役上克什米爾。他們跟在後面,有的步行,有的騎在象上。

  羅斯當才跨上驢背,驢子就不往克什米爾走而回頭走向喀布爾。羅斯當拉著韁繩要它轉身,抖動它的身子,用腿夾,用馬刺踢,把韁繩松一下,緊一下,左一鞭,右一鞭,都沒用。固執的牲口老是往喀布爾奔去。

  羅斯當正在渾身大汗、手忙腳亂、又氣又急的時候,碰到一個駱駝販子,對他說:「大爺,你的驢子刁猾得很,偏偏要帶你到你不願意去的地方。你要肯出讓,我給你四匹駱駝,由你挑。」羅斯當感謝上天送他這樣一注好買賣。他說:「黃玉說我出門不利,真是胡扯。」他跨上一頭最好看的駱駝,讓其餘三頭跟著。他趕上大隊,終於走上他的幸福之路。

  才走了二十多里,羅斯當被一條又深又寬的急流阻住去路,水勢猛烈,白沫從岩石中直瀉下來。兩岸是險惡的懸崖,叫人眼花繚亂、心驚膽戰。沒有辦法過去,左右都無路可通。羅斯當說:「我有點擔心黃玉反對我旅行是對的,而我這回是不該出門的了。要是有他在身邊,還能替我出些主意。要是紫檀在這兒,他就能安慰我,想出些辦法來。可是兩人都不在。」底下人的慌張使羅斯當愈加狼狽。夜深了,大家唉聲嘆氣。疲勞跟失意終於把多情的遊子催眠了。他天亮醒來,看到急流兩岸有了一座宏麗的白石大橋。

  驚嘆聲、詫異聲、歡呼聲,頓時鬧成一片:「怎麼會的?莫非做夢吧?多神奇!多妙啊!咱們敢過去嗎?」大隊的人都跪下去,爬起來,走上橋,吻著地,望著天,伸著手,兩腳哆嗦著踏下去,走過去,走回來,出神了。羅斯當叫道:「這一回,上天可降福於我了。黃玉簡直是胡說。簽文原是吉利的,紫檀說得不錯,可是他為什麼不在這兒呢?」

  人馬才到了對岸,橋就坍下來沉在水裡,聲震天地。羅斯當叫道:「好極了,好極了!謝謝上帝!謝謝上天!他不願意我回本土去只做一個普通的鄉紳,他要我和愛人結婚。將來我是克什米爾的國王。一朝得了情人,我就失掉康達哈省的小封地;一朝做了大國之君,我羅斯當也不再是羅斯當。簽文大半已經證明對我有利,其餘的將來也會同樣的應驗。我太幸福了。可是為什麼紫檀不在我身邊呢?我想念紫檀比想念黃玉不知超過多少倍。」

  羅斯當興高采烈的走了幾十里。傍晚時分,一帶崇山峻岭攔住了隊伍的去路,把他們嚇壞了。那些山比壕溝外面的護牆還要陡,比巴別塔還要高,假如這塔造成的話。

  眾人一齊喊著:「原來上帝要我們死在這裡。他毀掉橋,為的是斷絕我們回去的希望。他立這座山,為的是不讓我們向前。噢,羅斯當!噢,惹禍招殃的彌查!咱們永遠見不到克什米爾,也永遠回不到康達哈家鄉了。」

  最劇烈的痛苦和最難堪的失意,在羅斯當心中代替了早先的狂喜和用來陶醉自己的希望。他再也不想把簽文的預言看做吉利了。「噢,天!噢,上帝!我的朋友黃玉怎麼會不見的呢?」

  他正在灰心絕望的僕人中間長吁短嘆,說這些話,沒想到山腳下忽然開裂,出現一條穹窿形的長廊,點著成千成萬的火炬,照得人眼睛都花了。羅斯當嚷著,僕人們跪在地下,詫異得往後翻倒,一疊連聲的叫奇蹟,還說:「羅斯當是維茲努神的寵兒,婆羅門神的愛徒,將來一定是世界之主。」羅斯當信以為真,興奮若狂,被他們捧到了雲端里。「啊!紫檀,親愛的紫檀!你在哪兒呢?怎麼不來瞧瞧這些奇蹟?我怎麼會把你丟了的呢?美麗的克什米爾公主,我什麼時候能欣賞你迷人的風韻呢?」

  羅斯當帶著僕人、象、駱駝,在隧道中前進。隧道盡頭是一片鮮花遍地、小溪環繞的草原。走完草原是幾條林蔭道,密林叢樹,一望無際。走道盡頭有一條河,河邊的別莊不計其數,都附有美麗的花園。羅斯當到處聽見唱歌與音樂的聲音,看見人家跳舞。他急急忙忙從一座橋上過去,遇到人就問這個美麗的鄉土是什麼地方。

  被他問到的人回答說:「你是到了克什米爾省。你瞧,居民歡天喜地,都在那裡作樂。美麗的公主要結婚了,我們為她舉行慶祝。她的父親把她許給巴巴布大人。但願上帝賜他們永遠幸福!」羅斯當聽了這話,馬上暈倒。克什米爾紳士以為他有癲癇病,叫人抬進房子。羅斯當直有半晌不醒。主人請了本鄉兩位最有本領的醫生,按了脈。病人清醒了些,嚎了幾聲,眼睛骨碌碌的打轉,不時叫著:「黃玉啊黃玉!你的話果然不錯!」

  兩個醫生中的一個對克什米爾紳士說:「聽他口音,是個康達哈省的青年。這裡的水土與他不合。我看他眼睛,他已經瘋了。還是交給我,讓我送他回鄉,一定能把他治好。」另外一個醫生斷定他只是憂傷成疾,應該帶他去參觀公主的婚禮,叫他跳舞。他們診斷未畢,病人已經恢復精力。兩個醫生都被打發,只剩下羅斯當和他的主人。

  羅斯當說道:「大人,我在您面前暈倒,非常失禮,敬請原諒。為了感謝閣下盛意,我求您收下我的象。」他把所有的遭遇說了一遍,卻不提旅行的目的。「可是,」他對主人道,「請你看在維茲努神和婆羅門神面上,告訴我那位有福氣娶克什米爾公主的巴巴布是什麼人?為什麼公主的父親挑他做女婿?為什麼公主肯接受他做丈夫?」克什米爾人答道:「大人,公主並沒接受巴巴布。正是相反,全省的人都在高高興興的慶祝她的婚禮,她卻哭哭啼啼,躲在宮中一座塔里。為她安排的節目,她一個都不願意看。」羅斯當聽著,覺得自己又活過來了。為了痛苦而消退的血色,又在臉上出現了。他說:「請您告訴我,為什麼克什米爾國王執意要女兒嫁給一個她不願意嫁的人?」

  「事情是這樣的,」克什米爾人回答,「你可知道,我們尊嚴的國王丟了他最喜愛的一顆鑽石和一支標槍嗎?」羅斯當說:「我知道。」主人說:「那末告訴你,國王在世界各處尋訪多時,得不到兩件寶物的消息,他急壞了,宣布不管是誰,只要能把兩件寶貝送回一件,就把公主嫁給他。結果來了一位叫做巴巴布的紳士,帶著一顆鑽石,所以他明天就要和公主成婚。」

  羅斯當臉色慘白,結結巴巴說了句道謝的話,辭別主人,跨上單峰駱駝,趕往舉行婚禮的京城。他到王宮去,說有要事報告,求見國王。門上回答說國王忙著籌備婚禮。羅斯當說:「我就為這件事來的。」他一再催促,居然被引見了。他說:「殿下,但願上帝賜您榮耀終身,顯赫一世!不過殿下的女婿是個騙子。」

  「怎麼是騙子?你好大膽子,對克什米爾國王居然敢用這種口氣說他選中的駙馬!」

  羅斯當答道:「不錯的,是騙子。為了向殿下證明,我把殿下的鑽石帶來了。」

  國王大吃一驚,拿兩顆鑽石比了一比,但他是外行,說不出哪一顆是真的。他道:「鑽石有了兩顆,女兒只有一個。我可是為難啦!」他把巴巴布召來,問他是否欺騙。巴巴布指天誓日,說他的鑽石是向一個亞美尼亞人買的。羅斯當不肯說出他的一顆是誰給的,但是提出一個辦法:要求國王准許他跟對方當場比武。他說:「要做駙馬,僅僅拿出一顆鑽石是不夠的,還得證明他的武勇。讓殺死對方的人和公主結婚,不知殿下以為如何?」國王答道:「好極了,宮中也可熱鬧一番。你們倆趕快比吧。照克什米爾的規矩,得勝的人可以拿打敗的人的盔甲穿在自己身上,並且我讓他和公主結婚。」

  兩個候選人立刻步下庭中。樓梯上有一隻喜鵲、一隻烏鴉。烏鴉叫道:「你們打吧,打吧。」喜鵲叫道:「你們別打呀,別打呀。」國王聽著笑了。兩個選手不大在意。他們開始搏鬥。所有的朝臣在四周團團圍著。公主始終躲在塔內,不願意出來觀看。她萬萬想不到她的情人到了克什米爾,她只痛恨巴巴布,什麼都不要看。搏鬥非常精彩,突然之間巴巴布被殺死了。群眾十分高興,因為巴巴布長得醜,羅斯當長得美。群眾的好感差不多老是這樣決定的。

  得勝的羅斯當把巴巴布的鎖子甲、披肩、頭盔,披戴在自己身上,在號角聲中走到情人窗下,宮裡的人都跟在他後面。大家喊著:「美麗的公主,快來看你的漂亮丈夫,他把他難看的情敵殺死了。」公主的女侍也這樣嚷著。不幸公主在窗口探了探頭,一見她厭惡的男人的盔甲,氣憤交加,馬上拿出中國保險箱內那支該死的標槍,射進戰袍的隙縫,刺中了她心愛的羅斯當。他大叫一聲,公主聽了,才認出是她情人的聲音。

  她披頭散髮的奔下來,面如死灰,悲痛欲絕。羅斯當血淋淋的倒在她父親懷裡。公主一看,果然是他。噢!那個時候!那個景象!還有那一認之下的那種無法形容的痛苦、柔情、恐怖!她撲在羅斯當身上,把他擁抱著說道:「這是你的情人和兇手給你的第一個吻,也是最後一個親吻。」她從羅斯當的傷口中拔出槍尖,刺入自己的心窩,當場死在心愛的情人身上。父親嚇得魂不附體,恨不得像女兒一樣的死掉。他想救活她,可是沒有,她已經死了。國王咒罵那支不祥的標槍,把它折成幾段。兩顆不吉的鑽石也給扔了。大家把公主的喜事改辦喪事。國王叫人把鮮血淋漓而還沒斷氣的羅斯當抬進宮去。

  羅斯當被放在一張床上。在這張臨終的寢床旁邊,他第一眼就看到黃玉和紫檀。因為驚奇,他倒有了些力氣。他說:「啊!你們兩個狠心的東西!為什麼把我丟下呢?要是你們留在不幸的羅斯當身邊,也許公主不會死了。」黃玉道:「我一刻都沒離開你。」紫檀道:「我一向在你身邊。」羅斯當聲音有氣無力的說道:「唉!你們說什麼?我快死了,幹麼還欺侮我呢?」黃玉道:「是真的啊。你知道我一向不贊成你的旅行,悲慘的結果我是早料到的。我就是那隻跟鷲搏鬥的鷹,把毛都掉完了;我就是那隻象,帶著你的行李走開,想強迫你迴轉家鄉;是我叫你的馬迷路的,是我變做一頭渾身條紋的驢子,逆著你的意思想帶你回父親家去的;我造成急流,使你過不去;我又堆起高山,阻止你走上如此險惡的路;我是說你家鄉的水土對你是更好的醫生;我是對你嚷著,叫你不要格鬥的喜鵲。」紫檀道:「我嗎,我是啄去老鷹羽毛的鷲,我是用角攻擊象的犀牛,我是鞭打驢子的鄉下人,我是給你駱駝,使你幸福的商販;我造了那座你走過的橋;我掘了那條你穿過的隧道;我是鼓勵你向前進發的醫生;我是叫你格鬥的烏鴉。」

  黃玉道:「唉!你該記得簽文:若往東方,必至西方。」紫檀道:「對啊,這兒埋葬死人是把臉向著西方的。簽文很明白,你怎麼不解呢?有者無,因為你有的是鑽石,但是假的,而你完全不知道。你得勝了,可是你要死了。你是羅斯當,可是你就要離開人世。每句話都應驗了。」

  他這麼說著,黃玉長出四個白翅膀蓋住了身子,四個黑翅膀蓋住了紫檀的身子。羅斯當叫道:「怎麼回事啊?」黃玉和紫檀一齊回答:「我們是你兩個隨身的神道。」不幸的羅斯當道:「哎,先生們,你們管什麼的,一個可憐的人為什麼要有兩個神道?」黃玉道:「這是規矩如此,每個人都有兩個神。最早是柏拉圖說的,以後別人也說過,可見是千真萬確的了。我是你的善神,職司是守護到你生命的最後一刻。我已經很忠實的盡了我的責任。」快死的羅斯當說道:「如果你的職司是保衛我,足見我的身份比你高得多。可是你讓我做一件事吃一次虧,還讓我和情人死得這麼慘,怎麼你還敢說是我的善神呢?」黃玉道:「唉!那是你命該如此。」快死的羅斯當道:「既然一切都操在命運手裡,還要善神幹什麼?而你,紫檀,看你四個黑翅膀,你準是我的惡煞了?」紫檀回答:「一點不錯。」「那末你也是我公主的惡煞了?」「不,她有她的惡煞。我儘量幫了她的忙。」「啊,可惡的紫檀,既然你這般兇惡,大概你跟黃玉不是屬於一個主人的了?你們倆是兩個來源,一個是善的,一個天生是惡的,是不是?」紫檀道:「不能這樣說,這是一個很難解釋的問題。」垂死的人說:「造善神的不可能同時造出一個這樣的惡煞。」紫檀答道:「可能也罷,不可能也罷,事情就像我告訴你的。」黃玉道:「唉,可憐的朋友,你不看見這壞東西還在搗鬼,跟你爭辯,惹動你肝火,要你快死嗎?」傷心的羅斯當回答:「去你的罷,我對你並不比對他更滿意。他至少承認要害我。你自稱要保護我,卻對我一無用處。」善神道:「我覺得很難過。」垂死的人說:「我也很難過。其中真有點兒事叫我弄不明白。」「我也不明白。」可憐的善神說。「等會兒我可以知道了。」羅斯當說。「還不一定呢。」黃玉回答。於是一切都不見了。羅斯當仍舊在父親家裡,根本沒有出過門。他躺在床上,才不過睡了一個鐘點。

  他渾身大汗,失魂落魄的驚醒過來,用手四下里摸著、叫著、嚷著,按了鈴。貼身當差黃玉戴著睡帽,打著呵欠趕來。羅斯當叫道:「我是死了還是活著?美麗的克什米爾公主有沒有逃出性命?」黃玉冷冷的答道:「大爺莫非做夢吧?」

  「啊!」羅斯當嚷道,「那狠心的紫檀,長著四個黑翅膀,他怎麼啦?就是他害我死得這麼慘的。」「大爺,我下來的時候,他還在打鼾。要不要叫他來?」「混帳東西!他折磨了我整整六個月,帶我上該死的喀布爾廟會的是他,偷公主給我的鑽石的也是他,我的旅行,我的公主的死,我年紀輕輕中了標槍送命,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黃玉道:「您放心,您從來沒有到喀布爾去。也沒有什麼克什米爾公主,她的父親只生兩個兒子,都在學校念書。您從來不曾有過鑽石,公主也不會死,因為她沒有生下來,而您也是身體挺好的。」

  「怎麼!我躺在克什米爾國王床上,你在旁送終,難道沒有這回事嗎?你不是告訴我,為了免得我受那麼多災難,你先後變做老鷹、象、驢子、醫生和喜鵲嗎?」「大爺,這都是您做夢。我們對自己的思想,睡著不比醒著更做得了主。上帝要這些念頭打你腦子裡過,準是給你一些教訓,讓你得益的。」

  羅斯當回答:「你這是取笑我了。我睡了多久啦?」「大爺只睡了一個鐘點。」「哎!你這不是胡扯嗎!一個鐘點之內,怎麼我能在六個月以前上喀布爾廟會,從那兒回來,出門往克什米爾?我、巴巴布、克什米爾公主,又怎麼能一齊死掉?」「大爺,這有什麼難,有什麼希奇?哪怕時間再短些,您照樣能環繞地球一周,碰到更多的奇事。您不是能在一小時之內,把查拉圖斯特拉寫的《波斯史》念完它的綱要嗎?那綱要就包括八十萬年。那些史跡在一小時之內一件一件在您面前搬演,而您也會承認,把這些事擠在一小時之內也好,拉長為八十萬年也好,在婆羅門神是同樣的容易。那根本沒有分別。您不妨想像時間在一個直徑無窮大的輪子上轉動。在這巨大無邊的輪子底下,還有無數的輪子,一個套一個。中心的輪子小得看不見,大輪子轉動一次,中心的小輪子不知要轉動多少次。顯而易見,從開天闢地到世界末日的全部事情,盡可在不到一秒的十萬分之一的時間之內陸續發生,可以說天下的事就是這樣的。」

  羅斯當道:「你的話,我一點都不懂。」黃玉道:「我有隻鸚鵡,它能夠使你很容易的明白這個道理。它生在洪水以前,坐過諾亞的方舟,見的事很多,但年齡只有一歲半。它可以把它很有趣的故事講給你聽。」

  羅斯當道:「快快把你的鸚鵡找來。趁我還沒睡著,讓我消遣一下。」黃玉道:「鸚鵡在我當女修士的姊姊那裡,我去拿來,包您滿意。它的記憶很真實,故事講得很樸素,決不隨便賣弄才情,咬文嚼字。」羅斯當道:「好極了,我就是喜歡這樣的故事。」黃玉把鸚鵡帶來了,鸚鵡便說出下面一番話。

  〔附註〕凱塞琳·華台小姐,在她亡故的堂兄——這篇小說的作者——安多納·華台的文件夾中,始終找不到鸚鵡的故事。以鸚鵡生存的時間來說,那是非常可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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