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後記

2024-10-09 11:24:29 作者: (俄)謝爾蓋·盧基揚年科 ;肖楚舟 譯

  接到八光分文化的合作邀約是在2020年1月17日。當時,我剛買好回國的機票,算好除夕那天經北京轉機回到武漢,正好可以不勞而獲地享用一頓年夜飯。

  第一段譯稿是在年夜飯的桌旁完成的,只不過我沒能回到武漢。我啟程的那一天,武漢封城,北京到武漢的航班取消。朋友凌晨四點將我從機場接回家,三個困守北京的女孩加上三隻貓,點了一隻椰子雞和一隻烤鴨,架起兩張單薄的摺疊桌,把春晚投屏在牆上,聽著仿佛不屬於我們的盛大歡聲,度過了2020年的魔幻新年。我抱著電腦窩在沙發上,一邊翻譯,一邊請朋友在莫斯科幫我買更多的口罩,腳邊躺著兩隻裝滿口罩、維C泡騰片、酒精棉片和護目鏡的箱子。

  而敲完最後一頁譯文時,我坐在莫斯科的公寓裡,夏夜已經變得很短,三四點天便大亮。我跟書里的主角彼得·赫魯莫夫一樣站在他鄉的土地上,默默思索起一些從前看起來與我毫無干係的龐大命題。

  

  比如人類歷史的轉折點、強大與弱小種族間脆弱的力量平衡、星球的生存法則,以及渺小的個體如何在失控的歷史巨浪中掌控自己的命運。

  盧基揚年科這位作者我不算非常熟悉,只知道他是當今俄羅斯最受歡迎、世界知名度最高的一位俄羅斯科幻作家,寫過《守夜人》系列,還拍成了電影。

  我平時的閱讀譜系更偏向軟科幻或反烏托邦,啃下航天術語密集的前幾章,對我來說頗為困難。拿到編輯密密麻麻的修訂稿後,也曾深深懷疑過自己這個「偽科幻愛好者」是否給自己挖了個大坑。但愈往後走,故事的硬科幻觀感越淡,「硬哲學」感越來越濃,我也漸漸喜歡上了反覆進行道德追問的主人公彼得,並與他一起享受起燒腦的樂趣。

  敲完最後一章後,我可以毫不猶豫地說,《星星是冰冷的玩具》兩部曲是值得介紹給中國讀者的作品。

  《星星是冰冷的玩具》的有趣之處在於,它看似討論著遙遠的星際生存法則,卻不斷印證著當下我們經歷的一切。許多宏大的議題,都可以微縮至我們切身可感的問題。星星可以被類比成孩子,星系中的強者可被類比成家長,孩子的成長模式暗喻著文明的發展路徑,一顆星球的外交準則必然由其內部社會結構決定。

  如果要用一個詞概括我的閱讀感受,那恐怕是「心有戚戚」。

  書里講到,「幾何學家」文明的歷史轉折點涉及一場瘟疫——這看起來與我們的2020年何其相似。在故事裡,生理上的潔癖逐漸蔓延至心理層面。絕對正確和絕對清潔成為社會的統一信條。人與人之間看似一團和氣,卻連快摔倒了都不願意扶一把朋友的肩膀。

  完成《星星是冰冷的玩具》系列兩部譯稿時,我已經困守莫斯科的公寓中九個月,俄羅斯放上天的「衛星」牌疫苗剛開始大規模接種,不出意外的話,我將歪靠在床上送走這一年。疫情期間,因為出門倒個垃圾回來都要用酒精消毒,我已經用完了過去兩年囤積的護手霜,也不知多久沒有與人擁抱或握手過了。寫到這裡,我又去買了一盒手套,悲觀地想,那個可以毫無顧忌坦誠相見的世界,可能回不來了。

  《星星是冰冷的玩具》系列對宇宙文明觀的探討,很容易讓人想起《三體》,但這裡不是一座敵我未知的「黑暗森林」,而是強弱分明的對抗與博弈。書中沒有宇宙戰艦正面對抗的場景,卻充滿暗潮湧動的密謀。

  我總有一種感覺——當下高度發達的科技水平已經將科幻想像的空間擠壓至極限。今天科幻作家的使命,已不在於用「鸚鵡螺號」這樣的技術想像去驚艷讀者。我們走得越遠,就發現越多未知,進而對人類在更大空間尺度下的未來命運,產生更多的驚懼與疑問。而《星星是冰冷的玩具》這樣的作品,正是在替我們提出這些更高維度的問題,並嘗試為人類找到一個不會被動搖的「星際倫理錨點」。

  故事從俄羅斯太空人彼得的一次飛行事故開始。以彼得為代表的一小群人類,和另外兩個不滿自身處境的外星種族結成同盟,潛入了一個又一個外星文明,試圖找到足以對抗銀河委員會的外部力量。

  從彼得進入「幾何學家」的星球開始,故事出現了一點兒扎米亞京的《我們》或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的影子。「幾何學家」的世界沒有衝突、沒有暴力、沒有污點,是一個極其「清潔」的社會,就連大陸都是完美的圓形和方形。他們打著「友誼」的旗號,致力於將一顆顆星球變成「友星」。但彼得代表人類,堅決拒絕了這樣一個完美世界的邀請。

  而將「幾何學家」逼得遠走他鄉的「暗影」,廣義上說也是一種烏托邦,只不過它更為宏大,具體表現為無限度的自由。在「暗影」中,任何生物都能邁進「門」去往內心最嚮往的星球,且有無數個星球可供選擇。但彼得同樣拒絕了無比誘人的「暗影」——欲望的複雜性決定了自由的多義性,踏入「門」的人並不知道「門」會滿足自己哪一個層次的欲望。這種絕對又粗暴的自由,帶來的反而是無盡的痛苦,最終將人困在一場永恆而無意義的彩票遊戲中。

  烏托邦是星際未來的標準答案嗎?人類想要進入任何一種烏托邦嗎?

  實際上,我們越接近烏托邦,越抗拒它。

  我始終很喜歡赫胥黎在《美麗新世界》開篇引用的俄國哲學家尼古拉斯·別爾嘉耶夫的話,此刻,它又浮現在我腦中:

  「烏托邦似乎比我們過去所想像的更容易達到了。而事實上,我們發現自己正面臨著另一個痛苦的問題:如何去避免它的最終實現?……烏托邦是會實現的。生活直向著烏托邦前進。或許一個新的世紀會就此開啟,在那個世紀中,知識分子和受教育階級將夢寐以求著逃避烏托邦,而回到一個非烏托邦的社會——較少的『完美』,較多的自由。」

  按照《星星是冰冷的玩具》兩部曲的邏輯,每個種族對自身命運的抉擇,說到底都是對自由的取捨。是犧牲有限的秩序換取無限的自由,還是犧牲有限的自由換取高效的秩序?《星星是冰冷的玩具》系列為我們呈現了多種可能,但答案需要讀者自己去選擇。

  這也是我在翻譯過程中,常感覺「心有戚戚」的另一個原因。正應了彼得常常自問的——我確定能為自己、為人類作出正確的抉擇嗎?要知道,我連自己今天中午要吃什麼都無法決定。值得欣慰的是,雖然彼得大多數時候不知自己想要什麼,但總有能力拒絕那些他不想要的。我也懇切地希望,我以及我所生活的世界,擁有和他一樣的幸運。

  回到書名,「星星」是上下兩部共同的關鍵詞。少年彼得曾日夜夢想著將天邊的繁星握在手中,到頭來卻發現遠方的星星再耀眼,都不及自己的故鄉溫暖。

  幼稚的人類、偽善的「幾何學家」、「暗影」中各種自負的先進文明,都過於自信地去「把玩」天邊的星星,結果反被灼傷。總之,將星球當作玩具,貿然去接觸或占有,是行不通的。它們只是遙遠的他者,不需要友誼、愛、善意,它們需要的只是相安無事的尊重。

  在這個關於星星的故事裡,最為可貴的是一種清醒的警惕態度——要警惕自己的傲慢,也要警惕自己的偽善。多個高度發達的文明想要共存,不必彼此強求對方的肯定與熱愛,也不必將自以為是的價值觀強加於人,倒不如保持一點距離,做天邊一顆冰冷的星星。

  看看這個世界,我們似乎已經快要忘記這一點。

  最後,感謝耐心細緻的編輯容忍我忽上忽下的工作狀態,與我一起探索最佳的表達方式。也感謝理工男周先生,為我解答了許多硬核物理問題。希望我完整傳達出了故事的精髓,希望讀者和我一樣有所觸動。

  2020年12月11日

  於莫斯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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