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2024-10-09 11:24:27
作者: (俄)謝爾蓋·盧基揚年科 ;肖楚舟 譯
我為什麼喜歡狗?因為它們懂得原諒。
它們心胸寬廣,甚至願意攬下別人的過錯。
季蘭在我腳邊撒著嬌,不時抬起頭蹭著我的手掌。它眼中只有一句話:主人,你原諒我了嗎?你再也不會把我送去那個地方了吧?
當然了,我不會再把你送走了,再也不會……
如果人類也如此寬容該多好!只要不把無心之失當作蓄意犯罪,人人都能冰釋前嫌!
如果真的能做到那一點,我們也就不是人類了。萬物都有自己的長處和短處,都有自己命中注定的磨難。「計數器」冰冷理智,庫阿里庫阿消極冷漠,任什族殘酷無情。如何才能衡量孰優孰劣?
刻進天性的烙印,是無法通過進化、教育和習慣改變的……
我靠在老舊發脆的籬笆上,望著隔壁的別墅。才九點不到,那裡已經陸陸續續有工人來了。房子旁似乎還要蓋一棟巨型建築。我敢肯定,那是一個帶機庫的直升機停機坪。工程進度很快,而且非常安靜,像在夢裡一般悄無聲息。顯然,他們用了隔音板,那是半年前他們用「印第安納-7」運輸機運來的,是個金貴玩意兒。他們的確很貼心,可惜爺爺並沒因此睡得更香。
我好奇的是,這些暴發戶是不是還要在郊區別墅旁建個星際遊艇發射場?
或許他們很快就會這麼幹。
就算我再也不能當太空人了,也還能在家欣賞飛船發射,在夢中被飛船撕裂空氣的呼哨聲驚醒。
當然,前提是幾周的審判過後,我家的地址不會變成舒適的西伯利亞療養院……
隔壁別墅的大門砰的一聲打開了,一個冒冒失失的小男孩兒像子彈一樣飛出來。他穿著一條短褲和一件皺巴巴的T恤,生怕趕不上什麼事兒似的。看見我仍站在原地,阿廖什卡放慢了腳步,但還是直衝著我跑來,沒有像往常一樣兜圈子。
「你好。」我先跟他打了招呼。季蘭看了看我,沒有沖阿廖什卡狂吠。
「您好……」男孩兒害羞地伸出手。他猶豫了一下,然後堅定地說:「他們搜查了您的家。整整兩天!」
「嗯哼。」我點點頭。
阿廖什卡遲疑了一下,顯然不知該先問什麼好,但好奇心還是壓倒了一切,「您都去哪兒了?」
「去了很遠的地方,」我說,「非常非常遠。」
「去衛城了嗎?」阿廖什卡的眼睛亮了起來。自然,他對一切太空新聞都了如指掌。街頭巷尾都在談論強大種族的大會,即使沒人知道開會的原因。
「比那還要遠。」我簡短地答道。
「從地球上看得見嗎?」
從地球上當然能看到銀心,但我不打算讓孩子心煩意亂。
「看不見。」
他仍站在我身邊,用沒系好鞋帶的運動鞋頭蹭著地面。我耐心地等著他繼續往下問。
「彼得……你這次沒給我帶石頭當禮物嗎?」
如果他只說「有沒有帶石頭回來?」,我會搖頭。但既然他問的是禮物……我彎下腰,從鞋底摳下一粒碎石子。它灰撲撲的,跟其他石頭沒有絲毫區別。
「拿著吧。」
小男孩兒疑慮地接過石頭,在手裡翻來覆去看了又看,然後望向我,眼中透出懷疑。他一定沒料到自己的偶像會如此嘲諷他……但他本來就不該把我視為偶像!
「這也是一個星球的一小部分,阿廖什卡,」我說,「是一顆星球的碎片,這個星球上生活著人類。」
他沉默了。
「這是一顆再普通不過的星球,孩子,」我耐心地對他說,「沒有任何獨特之處。它有很多水,但也有很多沙漠。雲朵隨心所欲地飄浮,雨點兒總是在不湊巧的時候落下來。灰塵遍地,森林萎縮……」
他的眼神忽然變得堅定,嘴唇雖然微微顫抖,但沒有哭,而是擠出了一個怯怯的微笑。
「這顆星球平平無奇,」我再次強調,「但我們沒有第二顆了,不是嗎?」
孩子點點頭。
「最重要的是,」我忽然壓低聲音,阿廖什卡向我靠近了一步,「我們不需要愛所有人,但更不應該恨所有人。」
「我明白。」阿廖什卡舉起手中的石子,仿佛舉起一顆阿塔西星的高淨度托帕石,或者是哈爾杜伊娜12號星的透明閃鋅礦石。
「這是你收藏中最重要的一顆石子,」我說,「最最重要的一顆。」
「我知道。」男孩點點頭。他再次看向我的眼睛,「彼得·達尼洛維奇,您覺得,我能考上飛行學校嗎?」
「我不知道。」我老實說。
「那您能給我寫推薦信嗎?唔……當然是等我長大以後。」
「難道我的推薦信能幫上忙?」
阿廖什卡顯然大吃一驚。
「那當然了!」
「那我可以給你寫。」
他點點頭,接著問:
「我能走了嗎?」
我差點兒沒憋住笑。
「去吧。」
望著孩子急匆匆遠去的身影,我思索著是否真的要兌現自己的諾言。我的推薦信幫不了任何人,尤其是在航空領域,可能還會適得其反。
但有人把我當成英雄,總歸還是件挺愉快的事。
手機在口袋裡震動起來。我接起電話:
「您好。」
「彼得,是你嗎?」那頭響起達尼洛夫的聲音。
嚯,他這麼快就被放出來了?我還以為這位前聯邦安全局雇員還得再被審問上一個月。
「不然還能是誰?」
「你沒在睡覺?」
「沒有。」
「十五分鐘後我派車來接你。你收拾收拾。現在星城這邊在給你做制服呢,你一會兒過來試試。」
我聽得雲裡霧裡。
「銀河委員會的禮賓艦隊快到達地球了!」達尼洛夫興奮地大喊,「有五個托勒普護航呢!」
「所以呢?」我覺得五臟六腑一片冰涼。
「你難道沒看電視?」達尼洛夫尖叫起來。
「沒有。」我看著鑽進屋裡的阿廖什卡答道。
「他們是來歡迎地球加入強大種族的,為此要舉行一場慶典!」達尼洛夫的聲音差點兒穿透天花板,但又立馬壓低了嗓門,「你……你完全不知道?」
我搖搖頭,仿佛手裡拿著的是視頻電話,而不是廉價的手機。
「銀河委員會代表說他想和彼得·達尼洛維奇·赫魯莫夫就具體流程進行談判,」達尼洛夫的語調一下子變得鄭重其事,「聯合國大會將召開會議……任命你為人類全權代表。」
有那麼一分鐘,我們倆誰也沒說話,仿佛在試探誰的神經更堅韌。
「彼得,你還有一刻鐘就要去開會了!」達尼洛夫忍不住先開了口。
「半小時。」我說。
「什麼?」達尼洛夫又驚叫起來。
「我還要遛狗,薩沙,」我對他解釋,「明白嗎?」
他的聲音一下低到了谷底,「我明白……」
「那就好,」我合上手機,對狗說,「對吧,季蘭?」
季蘭短促地叫了一聲,表示贊同。
「反正他們會等著我的。」我下定決心,還是帶著季蘭走上了平時的路線。我們沿著籬笆,繞過紫菀凋零的花圃,經過村里最高的那棵樹,「反正他們會等著的,不是嗎?」
季蘭當然不會回答。但顯然,它同意我的觀點。
季蘭在大樹旁急匆匆地抬起後腿時,我忽然笑出了聲。
方圓幾百公里內,沒有一隻狗能勝過季蘭。可它還是要鄭重其事地標記自己的領地。
或許,人類邁入強大種族之列的慶典儀式和季蘭的這個行為沒什麼不同。
爺爺會喜歡這個聯想的。儘管它是個偽聯想,但我相信他會喜歡。
1997年1月至9月,於莫斯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