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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11:24:20
作者: (俄)謝爾蓋·盧基揚年科 ;肖楚舟 譯
我站在花灑下,認真享受著熱水。要是能泡個澡就好了,但沒辦法,這裡沒有浴缸,地上只有一條淺淺的攔水槽。這裡比尼克的宿舍樸素得多。莫非他們覺得小孩兒泡澡不利於健康?
手邊的小擱板上擺著四塊肥皂和四小瓶洗髮露,大小一模一樣,瓶子裡剩下的洗髮露都一般多。我估摸著蒂爾的用量,小心翼翼地擠出幾滴,然後搖了搖頭。
身上的衣服還是從綠人星球上得到的那套,我把它們扔進了洗衣機。里梅爾的屋子裡沒有洗衣機。顯然,幾何學家認為成年人應該更懂得打理衣物,不必經常洗……
半小時後,我已經煥然一新,完全沒了地下幽靈的影子。洗衣機轟鳴得厲害,但衣服總算是洗乾淨了,也幾乎已經變干。我把種子換到右手拿著,穿上衣服。種子的確很礙事,但我無法放下它。
你該做決定了,尼克·里梅爾!
把自己的世界交給暗影——還是放我回到地球?
尼克沉默不語。
我嘆了口氣,整理好頭髮,走出衛生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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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房間裡住著整個「白海」寄宿學校最難管教的孩子,當我以導師別爾的身份第一次和他們見面時,就愛上了這個房間。四個孩子努力將它布置成了中世紀風格:地板上鋪著「草墊」,燈光昏暗,窗簾是手編的,桌子和床由粗木製成……
四個孩子都擠在一張床上,等著我出來。法爾值完了班,已經聽夥伴們說明了情況。我和蒂爾從溫室里走出來的時候,他眼睛都沒眨一下,只是瞟了蒂爾一眼,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我們噤聲,自己則死死盯著對面的牆壁……
「一切正常,」金髮男孩兒說,「我們手上有以前的監控系統錄像。上面是我們睡著的樣子……現在監控室里放的也是那段錄像。如果有人突然想查看,也不會引起懷疑。」
「謝謝你,格里克。我相信你們處理得天衣無縫。」
我坐在地上,期待地看著孩子們。來吧,開始提問吧。
孩子們交換了個眼神。
「您怎麼會認識我們?」格里克問。
「我們早就認識了,孩子們。就在一周前。」
幾雙困惑不解的眼睛投向我。
「我們當時討論了如何做決定的問題。我們說到,有的時候,整個世界的命運都握在一個人手上……」
「您是別爾導師?」蒂爾忽然反應過來,「是您嗎,別爾導師?」
「我不信!」格里克尖叫起來,「不可能!」
「我信!」蒂爾從床上跳下來,急匆匆衝過來坐在我旁邊,抓起我的手,「你們看!」
他只是在祈求愛撫。對他來說,我有沒有說謊並不重要,只要我能當他的導師就行……我用空著的那隻手摸了摸他的頭頂,說:
「孩子們,我想和你們商量一件事。我也沒有別的人可商量了。而且……說到底,這是你們的生活,是你們的世界,我沒有權力……」
「給我們說說吧,」法爾爽快地同意了,「說不定很有趣。」
法爾也從床上跳下來,躺在地毯上,離我不遠不近。格里克和拉吉仍舊坐在各自的床上,甚至沒有挪到一起。遇到意外情況的時候,每個人都會有不同的反應,這對於一個小團體來說是正常的。
「我只有一個要求,請你們不要打斷我,」我說,「光是把這件事說出口,對我來說就很不容易了。先聽我說,如果有不懂的地方,等我說完再提問。」
孩子們一致同意,就連兩個懷疑論者都點了點頭。
「我是一個人類,但我來自另一顆星球。我們的技術沒有你們這麼發達,但我們也能飛上太空……」
我儘可能簡明扼要,省去了許多細節。我可不能花上一整夜給他們講故事。但要說的事情實在太多了……首先要介紹地球,告訴他們儘管我們也能星際飛行,但在某種程度上,地球還停留在他們最愛的要塞時期。接著要給他們解釋什麼是銀河委員會——一個包含幾百個星球、紀律森嚴的組織。當然,銀河委員會創建的動機並非出於惡意……它更符合殘酷的生存需求。最後,我講到了幾何學家的出現,他們給銀河委員會的弱小種族帶來了希望,於是我假扮成退化使者尼克·里梅爾,前來探險……
孩子們沒有馬上相信我的故事,但我能看到他們臉上的表情漸漸起了變化——先是驚訝,然後是激動,最後是震驚。他們終於接受了我所說的一切。或許是孩子獨有的天真幫了我。拉吉從床上溜下來,也坐到了我身邊。最後一個低頭的是格里克,但他的轉變最為徹底。他將我緊緊抱住,在我耳邊念叨起來,還把「您」改成了「你」:「我們會幫助你的,退化使者彼得!你們會成為我們的友族!我們還要教會銀河委員會,怎麼和我們做朋友!」
他已經不把自己看成一個整天被監視的小男孩了,而是一名勇敢的退化使者。
我不打算和他爭論,開始講我對他們世界的看法,先是從失憶的尼克·里梅爾的角度看,然後,從人類彼得·赫魯莫夫的角度看。
孩子們瑟瑟不安起來。
或許我對他們太殘忍了。但對待病入膏肓的人,就得刮骨療傷。
「地球上也有過監獄和集中營,甚至直到現在……都還存在。但我們不會把它們稱為療養院。」
「那如果有人病了,該怎麼辦呢?如果他是壞人呢?如果他會妨礙到別人,甚至殺人呢?我們也不是小孩了,我們知道,這世上什麼人都有!」蒂爾看著我的眼睛,激動起來。
「我們不會把這種情況稱為生病。」我簡單直接地答道。
我給他們講述了軟族朋友津津有味捕食海魚和人類的樣子。我告訴他們,對軟族來說,人和動物並沒有什麼差別。只花了十來句話,我就把導師們努力灌輸給他們的友誼幻夢砸得粉碎。此時我意識到,暫時只能到此為止了。蒂爾睡眼朦朧起來,沉著的法爾也開始眼皮打架。
我畢竟不是個刮骨醫生。我自己也是個病人。
於是我話鋒一轉,說起了暗影。我不打算提起朋友們對我的背叛,那終究只是我們自己的事。我只描繪了那無窮無盡的世界:戰爭的世界、愛的世界、沉迷耕種的世界、無所事事拉拉扯扯的世界、整天分析宇宙奧秘的世界……
「什麼樣的世界都有?」格里克問。
「是的。」
「那如果我想要的東西,在任何世界裡都不存在呢?」
他應該意有所指。但我還是給出了一個讓他信服的答案:
「暗影會給你找一個儘可能貼近你想法的世界,比如……一個空空如也的世界。對你來說反正都一樣。」
「哪裡都一樣——我可不想那樣……」格里克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但這麼說來,暗影也不壞?」
「它不好也不壞。只是……」我忽然找到了恰當的比喻,「它就像一個濾水口,跟你們排水井裡的那個一樣。只不過你們的濾水口是用來過濾垃圾的,而暗影世界的濾水口用來過濾人。誰該得到什麼,誰需要什麼,一目了然。它會對人進行篩選和淘汰。有些人會被送上戰場,去浴血奮戰;想當詩人,傳送門就送你去星空下寫詩,直到你厭煩為止。每個人都會被送去正確的地方。那是一個無情的濾水口,孩子們,不是你能控制得了的事。或許有人能戰勝自我,既不成為暴君,也不淪為奴隸。暗影不會拒絕任何種族的求助。暗影中不存在倫理,從未有過,以後也不會有……」
我張開手掌。儘管身體裡像是有隻小小的野獸在咆哮,不許我放開種子,但我還是鬆開了手……
火球掉落在地上,滾進了毛乎乎的「草墊」里,看不見了。
「這就是門。它們把這顆種子給了我……或者說不是給我,而是給了尼克·里梅爾,更可能是給了里梅爾,因為他挾持我把種子帶回了這裡。可我不知道該拿它怎麼辦。」
「怎麼才能讓種子發芽?」
提問的是格里克。他總是特別務實。
「我不知道。但我覺得,在需要的時候,我會弄清楚的。只不過在此之前,我需要先做出決定。」
聽到這裡他們才明白,我想請他們幫什麼忙。
「在銀心某地,蒼穹之下,漫天星光之處……」
「我記得,」蒂爾忽然插話,「我們都知道。幾何星分了五個階段才完成遷徙。第一階段,天空還沒有什麼變化……」
「你說得不對,第一階段天空就變了,」格里克糾正了他,「你那時候還在桌子下面亂爬,而我已經十歲了,我記得!」
他們的十歲相當於我們的五歲。幾何學家是大約七個地球年之前遷徙的,那可不是一場普通的遠征……我一直等到孩子們結束了這場可笑的爭執,才接著往下說。
「在繁星滿天的銀心,有這樣一顆星球……我不知道它的名字,但這一點也不重要。如果有人一定要問……」我自顧自笑了,「你們可以說,它的編號是V-642。如果對方沒有會心一笑,那你就不用跟他多說了。」
他們全神貫注地聽著,就像在聽《啟示錄》一樣。正合我意。
「那個星球上有森林、河流和山丘,我相信也還有海洋。我猜,那裡還有沙漠和冰川。就是這麼個星球……沒有絲毫特別之處。大陸的形狀是不規則的,房屋也不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誰也想不到要去修剪門前的草坪……」
他們在聽,很認真地在聽。比我講星際大戰、水晶聯盟和變成純智慧體的人類要認真得多。
尼克·里梅爾,你在聽我說嗎?
你,幾何學家最優秀的退化使者,飽受折磨、經歷了背叛和遺忘,最後回到故土的退化使者。
你在聽嗎?
「那裡有一座小屋,同樣平平無奇,但很寬敞。那是一棟三層樓的石頭房子,裡面只住了三個人,他們是一家人:爸爸、媽媽和兒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困擾。爸爸叫克洛斯,他總是擔心自己其實並非人類。他知道自己面前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而且非常、非常害怕踏上那條路。懼怕自己真是最可怕的折磨。也許,為別人承擔責任、代替別人做出艱難的決定已經成了他的習慣。的確也有這樣的人。」
或許里梅爾根本不會聽我說話,但這些孩子在聽。這就夠了。
「那裡還住著一位叫拉達的女士。她年輕又美麗,深愛著克洛斯。她害怕的是克洛斯會先她而去……那樣她就不得不隨他一起離去。可她哪兒也不想去。她喜歡當人類。但在暗影世界,人們都羞於承認這一點。」
「太傻了。」拉吉也決定加入我們的討論,「他們都很傻,不是嗎?」
「他們只是累了,」我糾正了他的看法,「所有人都會累。他們還有個叫作達利的兒子,比你們年紀小一點兒。但他的問題更大,我很難解釋清楚,你們必須親眼看到他才能明白。總之,就是這麼一顆星球……」
我看著他們,露出了微笑。
「我想,如果有一天,有四個驚慌但勇敢的小男孩去拜訪他們的話……他們一定不會生氣,甚至還會很高興。」
我的確是個畜生。
徹頭徹尾的畜生。
我在引誘他們說出我想要的答案。我向他們描述的不是踏入門後可能發生的事情,而是他們夢寐以求的事情——媽媽、爸爸和一個家。
但暗影不就是能實現你所有夢想的地方嗎?不是嗎?
「你會回到那裡去嗎,彼得?」蒂爾小聲問。
「總有一天會的。我必須握住克洛斯的手,告訴他我有多感激他。我一點兒也不反感去那裡做客……」
錨。我拋下了一隻錨,然後慢慢收緊兩個世界之間的繩索,為所有人編織出新的現實——不只是為這幾個寄宿學校「勞動小隊」的孩子,也是為了克洛斯,為了自己,為了所有即將踏進門的人。
水晶聯盟里有一個概念叫作「精神時間」。如果仔細分析,給它一個科學的解釋,那麼它指的就是沒有方向的時間。這種時間中,存在一套完全不同的因果關係。
我現在就仿佛身處「精神時間」中。我試圖把這些孩子從幾何學家的溫柔鄉里拽出來,或者讓克洛斯從烈焰中重生。
他到底有沒有藏身於暗影世界的某個角落,誰知道呢?
「現在只要你願意……」蒂爾把手伸向種子,但又縮回了手,「就能讓幾何星上布滿門?」
「或許是的。」
「那你為什麼不想這麼做?」
這已經不是提問,而是指責、要求和尖銳的埋怨。我明白了,尼克·里梅爾還是達到了自己的目的。種子正等著被種下。我不會和里梅爾爭執了……
「彼得沒有做出無法挽回的事情,這很好。」
另一個聲音從門口傳來,仿佛一根鞭子抽在我背上。孩子們的臉瞬間拉長了,似乎瞬間石化,失去了生氣。
「無可挽回的舉動是最讓人討厭的。逃避它,儘量拖延決策時間——是一門偉大的藝術。」
我轉過頭。庫阿里庫阿在小聲嘀咕,說它在人類不完美的身體裡很難監測周邊的環境,進入作戰狀態也很不方便……我沒聽它嘮叨,只是盯著走進門來的那個男人。
我認識他。我們有過一面之緣。
在那次拜訪世界委員會的時候。
他是遠征隊指揮官比格。
他是個強壯的金髮男人,一張臉和善開朗。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是尼克·里梅爾的前任上司。
但最令我震驚的是,孩子們也認識他。格里克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法爾露出了微笑,拉吉欠了欠身。只有蒂爾沒有離開我的手掌。
「你們好,孩子們。」比格溫柔地說。他或許不是導師,但顯然比導師受孩子們歡迎。
「您好,比格指揮官!」「勞動小隊」的孩子們幾乎異口同聲地和他招呼。
一種古怪的感覺出現了。不,我並不是覺得自己遭到了背叛……我只是在自嘲。
我披著尼克·里梅爾的外皮出現在幾何星上,像伊甸園裡的毒蛇一樣想引誘這群孩子……可我手中的蘋果,連這裡最幼小的幾何學家都無法矇騙……
「比格指揮官,請問,這是一節課嗎?」蒂爾急切地問。
「不是,孩子們。這不是課。這一切都是真的。你們的確是在跟一個外星探險者對話。」
蒂爾盯著我的眼睛。
「我早就跟你們說過了!」
男孩們小心翼翼地向後退去。
沒錯。如我所料。當這只是一場遊戲時,他們可以像在有千百個星球的暗影世界中一樣隨心所欲,做各種無法挽回的事情;也可以像死不足惜的軟族朋友們一樣,暴露出卑劣的獸性。
但此刻,一個成年人出現了,而且是整個星球婦孺皆知的英雄——比格指揮官。他一下子撕開事實的面紗,澄清了真相。
「彼得,我相信,你是一個講道理的人。」
比格仍然遠遠站在門邊。他不太可能是因為怕我,他的一舉一動都表現出十足的自信,更像是不想驚嚇到我。
「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希望你不要抓著種子不放,」他飛速瞟了一眼地毯上閃著紅光的種子,「也不要拿孩子當擋箭牌。」
我感到一陣噁心。
「種子我會帶走的。請您諒解。」
我伸出手,一把抓住火紅的種子。比格一言不發。
「但孩子們可以離開了。不管您信不信,我一向恥於和恐怖分子為伍。」
「比格指揮官,我們要離開嗎?」提問的是格里克。
你們這麼輕易地就拋棄了自己的城堡,孩子們。沒有抵抗,沒有驚恐,也沒有眼淚。這個原本被你們用來摧毀權威、獨立思考、尋找其他出路的空間,就這樣被你們拱手讓人了。
一場幻象。只是一場幻象,孩子們。你們給我上了一課。你們讓我知道,不能因為自己年長几分就自覺比你們聰明,不能妄斷孩子心中就沒有成見。
「不用。坐下,接著聽。你們聽到的已經太多了。」
只有我聽出了他話里的諷刺。孩子們聽話地各自在自己床上坐好。自然,比格只是說他們「聽到的太多」,而不是「知道的太多」。他像是要給他們灌輸更多自己的想法。
「您到底想要什麼?」我問。
比格陰沉著臉。
「我?彼得……您的問題都很奇怪。不過我還是會一一回答。我想要見見尼克·里梅爾,深愛幾何星的少年尼基。」
「他的死不是我的錯。你們入侵了別人的空間,派出探測隊員,白痴似的命令他們抓捕俘虜。尼克·里梅爾拼盡全力,孤身對抗整個太空艦,最後自己成了俘虜……遺憾的是,他在戰鬥中犧牲了。」
比格點點頭,長長的金髮散落在肩頭。
「我是反對這種冒進行為的。真的反對。你相信嗎?」
不知為何,我相信他的話。或許是因為比格長得面善,很討人喜歡。
「現在輪到我提問了。別爾導師是怎麼死的?」
他知道。他早就知道了。但孩子們的臉色立即變得煞白。
「是腦出血。我也不希望發生這種事。他死於恐懼……和巨大的精神壓力……」
「我相信你。」
比格仿佛有命在身,一定要給我留下完美的印象。
「很遺憾,他的健康狀況不盡如人意。多年來一直身體欠佳。他本來早該考慮休假養病的,但……」
他沉默了。我怎麼也想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麼?
或許他只是在拖延時間?
「也許,我該告訴你一些事情……」
比格嘆了口氣,直接靠著門框蹲下來。我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和蒂爾坐在那兒聊天的樣子。奇怪的是,我緊張的心情就這樣緩解了。
當然不是因為比格刻意做出的低姿態。他非常健壯,但我也不比他差多少。
只不過這場景格外諷刺。我們都試圖用同樣的把戲換取對方的信任。但比格,我可不是小孩子……
「首先……彼得,你確定你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嗎?」
「我確定。」
「但不管怎麼說……」
他忽然停下,露出了一個極度悲傷的微笑,看得我汗毛倒立。
「我差點把你叫成了尼克。雖然我早就接受了他已經死去的事實,但還是……」
心底的某處震顫了一下——應該是屬於尼克的那部分。但我沒有說話。
「你是怎麼通過檢查的?我說的不是基因檢測,而是記憶檢查。當你被送到療養院的時候,我就懷疑事情不大對勁,所以我親自去查看了那些記錄。但所有結果都顯示,你就是尼克……無論是聯想方式、邏輯鏈,還是情感模式……你是怎麼辦到的?」
「他身上留下的一切都被植入了我體內。請問,他過去經常飛行嗎?」
「是的,尼克喜歡單人巡航。他喜歡自由探索。」
「他常和飛船交談。可能是出於無聊,也可能是孤獨……他給飛船念自己寫的詩,跟飛船爭論,挑唆它……」
「和飛船——爭論?」比格難以置信地搖搖頭,「不過話說回來,這就是尼基。」
「我不知道我有沒有權利這麼說,但有時我能感覺到……他仿佛還活著。」
比格點點頭,「彼得,你在我們的世界裡雖然是個外人,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你也是我的夥伴,所以我會對你坦誠相待。我聽完了你跟孩子們的談話……而且完全理解為什麼你要對他們說這些。」
呵,這群小天才,還以為自己關掉了攝像頭。
「你是在為自己找藉口,我理解。這麼一來,就意味著種子的命運不是由你決定的。你做得很好。」
我把手心裡的火球輕輕拋起又接住,等他繼續往下說。
「把之前發生過的事情都聯繫起來並不容易,彼得。我的下級尼克·里梅爾失蹤後又歸隊,而且失去了全部記憶。然後他揮拳打了自己的導師,被流放到療養院,又掀起一場暴動。這些還都說得通,但反抗軟族朋友……然後逃跑……」
比格搖了搖頭。
「在別爾導師消失的時候,我就懷疑事有蹊蹺。從軟族朋友嘴裡獲得信息是很艱難的,就跟從非友族那裡獲取信息差不多。軟族被深深震驚了,對一個驕傲的小種族來說,遇到一個能赤手空拳打敗它們的人類實在是一種巨大的震撼。但這麼一來,一切就都說得通了。一定是一個外星人假扮成尼克潛入了幾何星。他沒能接受我們的生活方式,選擇了離開。被打暈的飛行員、消失的探測飛船——我把這些零散的線索拼接了起來……但他們不相信我,彼得,他們無論如何都不相信。他們覺得別爾是因為遭受了沉重的打擊而選擇隱居,而那個飛行員是被母星曬暈了頭。至於探測飛船,肯定是被附近哪個寄宿學校的孩子開走……然後碰巧墜機了。這些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對世界委員會來說,把它們解釋為巧合更為方便。但我隱約察覺到,這些事情都是相互關聯的……」
「難道卡蒂沒告訴你們我的事情嗎?她全都看見了……」我說到一半就停下了。不,不可能,尼克·里梅爾的女朋友不可能緘口不言,不向上頭匯報有個外星人冒充成尼克和別爾的樣子……但,我還是有種出賣了她的感覺。
「我以為你知道。」比格的眼神瞬間變得冰冷。
「知道什麼?」
「卡蒂·塔梅爾,醫生兼外星生物學家……已經死了。」
我打了個寒戰。
我想起那個黑夜中的黑色石樽,幽暗的火焰在灼燒著它,塵埃飄散在空氣中。我想起那些墜落的星星……和一次次永別……
這不可能!
那只是一個詭異的巨型火葬場,一個戲劇化的死亡舞台。不可能!
卡蒂緊貼在傳送艙壁上的面龐和絕望的哭喊聲浮現在我腦中。
火葬場。是的。它不只是火化死人的地方,還能送走那些想要離開的人。在死亡問題上,幾何學家表現出了驚人的寬容。那裡沒有任何防護設施,沒有警衛……只要跨出黑色的石壁邊緣,撲向火焰……
「卡蒂·塔梅爾,醫生兼外星生物學家,永別……」
那時的我正沿著無邊無際的海岸徘徊,殘忍自私地盤算著怎麼偷一艘飛船,回到自己的地球。
卡蒂則踏入了火焰。
「原來你還不知道……」
在我記憶深處沉睡的幾何學家退化使者尼基·里梅爾忽然甦醒過來,發出哀痛的哭喊,但他的哀號只有我能聽見。
比格挨個兒看了看幾個孩子。他們縮成一團,嚇壞了。
「這就是真相,孩子們。說起自由,你們聽到的都是漂亮話。我們可以永遠抱怨自由太少,還需要更多……但相對的,你們必須自己咽下痛苦和死亡的苦果。」
「這是你們的錯。」
「我的?」
「是你們的星球錯了……卡蒂跟尼基不一樣……他才是生前……和死後都飽受折磨的人……」
「你脫罪得真容易,彼得!別爾導師沒能承受住打擊,去世了。卡蒂也沒能承受住,離開了。而你卻一點兒錯也沒有。」
尼克·里梅爾在我身體裡安靜下來。他也蜷縮起來,攥著僅剩的一點點自我,躲到了更深處……
「當我得知失蹤的探測飛船又回來了,並且載著退化使者里梅爾經過寄宿學校上空時,就明白該去哪裡找你了。我要找的是你……而不是在戰鬥中犧牲的尼克。罪犯總會回到犯罪現場,我很清楚這一點。我就是這樣找到你的。」
「那你打算要怎麼做,比格?你找到了我,聽完了我對孩子們說的話。然後呢?」
「你背負了太多痛苦,彼得。你未經邀請就出現在我們的世界,還帶著……這個。」
我看了看種子。
「你不會使用它的。」比格的語氣平靜而堅定,「你無法使用它。因為你不屬於我們的世界。暗影不會強占別的世界,這是我們逃出生天的唯一原因。你覺得你是第一個得到這份禮物的人嗎?我也得到過種子,彼得。你知道它現在在哪裡嗎?它被母星的火焰燒成了灰。我很清楚我們不需要暗影,我知道我能擺脫這份禮物。我也曾遊歷過暗影中的世界,彼得。我不知道你去過幾個,但我去過十二個。而它們全都充滿污穢和痛苦,都急需救贖。總有一天,我們會去幫助它們。」
合情合理。
我和尼克·里梅爾只不過是重走了比格的老路。每個人都只會在暗影中看到自己想見到的東西。指揮官比格看到的,自然是需要干涉的戰略基地,一片片急需友誼的土地。
「寄宿學校已經被包圍了,彼得,圍得鐵桶一樣。我之所以一個人進來,是因為相信你足夠理智,不會抵抗。當然了,你有很特殊的能力……但無論如何,你都逃不出去。」
「那裡茨的『非正確定理』呢?」蒂爾忽然大喊。
比格讚許地望著男孩兒說: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必須以『惡意最小化定理』為準。」
啊哈,我早就跟你說過了,蒂爾……
「彼得,你的確驍勇善戰,但你是贏不過我們的。不是因為我們力量更強,而是因為我們站在正確的一岸。你心裡沒有信念,不是嗎?你也不會因為進入暗影而欣喜。所以沒必要再錯上加錯了。」
他站了起來,嘆了口氣,向我伸出手,「把種子交給我吧。它不屬於你,彼得。總之,你是不可能在我們的世界裡啟動門的。」
「那你還怕什麼,比格?」我問道。
「我害怕你做出錯誤的決定,導致更多傷亡。你已經犯下了惡行,彼得。你把自己的正義觀和世界觀強加給孩子們。你殘忍又卑鄙地……」
「在他們心裡種下了懷疑的種子?」
比格沒有聽懂我的話。我把一句地球諺語逐字逐句地翻譯成了幾何學家的語言。
「這些孩子必須讓最好的導師來重新教導了。」
「沒關係,你們一定能辦到的。我猜你們這兒還有給兒童準備的療養院。」
「你太無恥了,彼得。為你自己的世界想想吧。我們都在一條船上,生活在同一個宇宙里。我們會相互交往,相互冒犯,最後一起走向幸福。這樣吧,你把種子交給我,我會銷毀它。然後,我們一起去遠距離探測隊指揮中心,談談你的種族,看看我們能給彼此帶來什麼。別覺得我們都是教條主義者,彼得,我們沒必要讓你的世界退回石器時代,我們可以……」
他一股腦兒地給我灌輸著種種方案、建議和可能性。比如,他們要跟我們平等交流,給我們送去友誼和援助,因為現在地球還是其他種族的僕從……爺爺一直說,要兩害相權取其輕。幾何學家的世界並不是靜態的,它還在進化,它就一定是不好的嗎?我現在是否能保證,沒有幾何學家,地球就能在更公正的規則下生存呢?
或許你說的也不是全錯,比格。你們的世界還在尋找自己的道路,跟地球一樣在笨拙地摸索著前進,只不過還沒有到達暗影那種瘋狂的自由狀態。
而我的確沒有權力把你們送回那個你們曾絕望逃離的暗影世界。我心中沒有足夠的信念支撐自己這麼做。
他現在所說的一切,並非全是刻意說給我聽的。我是無處可逃了,的確應該投降,在這些孩子面前認錯,因為我膽敢讓他們相信,幾何星世界是不完美的。
「走吧……我們走吧,尼基……」
叫我尼基也是徒勞。比格皺起眉頭,似乎在為自己剛才說的話懊悔。但我身體裡的尼克·里梅爾戰慄了一下,探出頭來。
「利他主義者比格,」我說,「你為什麼討厭這個綽號?要知道,我們並不是因為討厭你才這麼叫你,而是因為你總是堅持做最善良的決定,儘可能降低損失,容忍其他種族的習慣。可你卻討厭這個綽號……」
「彼得!」
「尼克。我是尼克·里梅爾。你是對的,彼得·赫魯莫夫不能為我們的世界做決定。但我——我可以。」
尼克·里梅爾拋起種子,又接住它。拋起來——又接住。小小的火種散發出刺目的光芒。
「當然了,比格,普通人幾乎不可能做出這樣的決定,因為它將改變整個世界。但我們是退化使者。我們已經習慣了為一個個世界做決定。那感覺妙極了,不是嗎?」
我在等著比格情緒失控的那一刻。他向來無所不用其極,從不忌諱暴力手段,只是現在還沒有拿定主意。
「或許,我們正是因此才逃離了暗影?不僅僅是因為那些自行其是的世界羞辱了我們,而是因為在那些世界裡,每個人都可以為自己做決定……」
「別這樣,尼基!不要陷入幼稚的極端主義!幾何星不需要暗影!」
「暗影早就淹沒了我們,比格,淹沒了我們所有人。從我們將長者的話奉為圭臬的那一天起,從我們對導師深信不疑、把師者視為上帝、把每個人都當作朋友、以為每顆星星都在召喚我們的時候開始,就把自己的愚昧化為了永恆。但我無法忍受任何永恆的事物,比格!就在不久前,我還給自己的飛船念了一首詩。你想聽聽嗎,比格?你是個很棒的傾聽者,我以前還從沒給你讀過我寫的詩……」
比格沉默不語。而從未對旁人念過詩的尼克·里梅爾已經開始誦讀:
童年的聲音
從遙遠的過去,飛進少年時代
少年不以為意,拒絕傾聽
不要,不要
他喃喃自語
這不是我,這只是個口無遮攔的孩子
但孩子永遠只說自己所知的事情
即使他在沉默,尤其在他沉默的時候
少年一天天成長
但還遠未長大成人
他無法抑制繁雜的心緒
難抑笑容,也難抑淚水
導師們不希望他有任何獨特之處
他們已經被領上了指定的道路
但少年不願亦步亦趨地思考
也不想要人云亦云的夢想……
他想重返童年
尼克·里梅爾笑了,他朝蒂爾眨了眨眼睛。
種子又飛到了空中。比格死死盯著它,隨時準備採取行動。他知道,當瘋狂的尼克和外星人彼得達成一致時,這顆種子就會落在地上,或許,墜落——就是讓種子生根發芽的訊號。
彼得·赫魯莫夫接住了種子。
尼克·里梅爾讓它落到了地上。
散發著光芒的小火球鑽進了毛茸茸的「草墊」里。
而我手中握住的是另一顆種子。
比格跪倒在地,雙手拼命翻找。毯子被扯成了碎片,然而地板閃閃發光,空無一物。種子不見蹤影,不留痕跡。
一種難以捕捉、無形無質的存在,掠過石板、塑料金屬和木頭的縫隙,穿透尼克、比格、塔格、戈恩、卡蒂和別爾的故土,噴涌而出。種子在這個星球上生根了,撒下一張門的大網。
「永別了,尼基,」我喃喃自語,「永別了,尼克·里梅爾。你的使命已經完成了。」
我已經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尼克·里梅爾和自己的種子一起離開了,他已經回到了自己的星球,這裡很快就要變成暗影的一部分。他永遠地回家了。
「你都幹了些什麼?!這是無法挽回的,里梅爾!」
「他知道,」我說,「他已經猶豫了很久。但這是他的選擇,比格指揮官。」
比格從地上站了起來。他就站在一扇緩緩打開的門上,但什麼也沒有發生。我並不感到奇怪——比格指揮官深愛自己的星球,他就愛它原本的樣子。就如同我愛我的地球。
「孩子們,馬上離開這裡,」他低聲道,「所有人馬上撤退到溫室。快!」
門外傳來一陣嘈雜聲。比格是一個人進來的,但其他人都在外面觀察待命。哦,現在可熱鬧了。
這個繁榮、強大、獨一無二的幾何星上會發生些什麼呢?
「孩子們,快出去!」比格一邊憎惡地盯著我,一邊朝孩子們咆哮。
怎麼,難道他不明白嗎?門已經充滿整個房間。要想出去,孩子們必須穿過門。也許,他們真的能成功走出去。
但不知為何,我卻不這麼想。蒂爾、格里克、法爾、拉吉,你們看到了。你們來做決定吧。你們已經能感覺到門的存在了。
也就是說,門在召喚你們。
「你要為此負責,」比格說,「即使我也做得不對……即使我要受罰,但責任還是應該由你來承擔!你不能走!」
他仿佛誤以為自己能和我抗衡。好吧,我能讓退化使者領教的東西還多著呢。
我大笑著一步踏進門。周圍的世界化作了一道白光。
「你真是這麼想的嗎,比格?那都是徒勞。」
幾何學家的世界分崩離析,漸漸消失在暗影中。
不知是錯覺,還是我真的聽到了尼克·里梅爾的聲音。那聲音跟我自己的如此相似,它平靜而遙遠:
而記憶
是由什麼構成的呢
它長成什麼樣子
以後又會變成何種形態
這就是記憶
可能只是為了保存某個愉快的假期
我的記憶曾是綠色的
而現在它成了一個血色的竹籃
裝著被殺死在襁褓中的宇宙
外面寫著「上」和「下」
還貼著標識:「請勿丟棄」
用大寫的紅色字母寫就
或者藍色
或者紫羅蘭色
不過,為什麼不用紫羅蘭色呢
或者用深紅的漿果色
畢竟現在,我可以選擇了
選擇吧,尼克·里梅爾。從今往後,選擇權將永遠在你手中。
而我卻和你不同,我更難作出選擇。每次穿越傳送門,我都被重新解析了一次。而這次,我得以真正看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