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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11:24:12
作者: (俄)謝爾蓋·盧基揚年科 ;肖楚舟 譯
不管爺爺和克洛斯怎麼評價貿易聯盟,他們都有權表達自己的意見。但克瑞在某些方面是對的。他們的隧道可能……不,應該就是最後的出路。
不能讓人類擁有這樣的自由。我們不能把決定權交給潛意識,交給自己顱底那一小團縹緲的思緒。我們早就懂得了不能隨心所欲,而要做應該做的事,這樣才能找到自己真正的自由。跟絕對自由的暗影世界比起來,甚至完全奴隸化的幾何學家世界裡都有更多通往真正自由的密道。因為隨心所欲,就是真正的奴役。
自己對自己的奴役。
不管是暗影世界存在的基礎,還是它那些憑空出現的門,都令我厭惡萬分。但現在我願意付出一切,只要能得到一顆火種——為了抓住偶然得到的庇護,為了永生,為了一個機會……但我不是為了自己。我曾踏入過門,我已經得到那一切了。
現在只有一個問題:暗影世界不願意接納我們?我們並不真心渴求它,所以不配得到它。或許……哪怕我們中有一個人相信上天的恩賜真的存在,欣喜若狂地想過上不勞而獲的生活,他就能得到火種。但我們都並不想要它,所以得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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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一個人回屋。我們就這麼圍坐在篝火旁。只有達尼洛夫一瘸一拐地走去小屋,洗漱乾淨,換好了衣服又回來坐下。我沒有插話,只是靜靜地聽著爺爺和瑪莎給他解釋事情的來龍去脈。克洛斯一直默不作聲。他在周圍溜達了一圈,最後在我身邊坐下,低聲說:
「不管怎麼說,你是好樣的。你穿過了那道門,又回到了這裡……幹得好。」
他聲音里聽不出嫉妒。或許他幾百年前就已經忘了嫉妒是什麼感覺。
「那也沒用。我什麼也改變不了。」我答道。
「是的。我料到了。」
「你可以回去了,克洛斯。謝謝。剩下的事情都與你無關了。」
他不置可否地聳聳肩,「你們要趕我走嗎?」
「為什麼要讓你冒這個險?現在你還活著,而且沒有掉進門裡。只要有機會,你就該回家。」
「那你們還有希望嗎?」
「沒有。」
克洛斯點點頭。他舉起手,掌心亮起了微光,像是一扇小小的窗子在空中緩緩打開。
「這是你的戰鬥裝備?」我小聲問。
「不是,這是貿易聯盟的信息系統。用起來並不複雜……它用的是水晶聯盟的技術。你看……」
一塊搖搖晃晃的小小屏幕上,幾個頭上長角的高大黑影正緩緩前行。走在最前面的那個的手心裡,有一團火焰在燃燒,火光倒映在它巨大的複眼中。
「它們正在返回自己的飛船,」克洛斯說,「再過一兩天……我不知道它們的飛船速度如何……它們的星球就會變成暗影的一部分。」
我們交換了一個眼神。
「傳送門的火種並不固定屬於某一顆星球,」克洛斯悄聲補充,「它只是一顆種子,可以落到任何一片土地上。」
我搖了搖頭。
克洛斯合上手掌——小小的屏幕皺了起來,看上去也像一顆燃燒的種子。
「你自己做決定。」他疲憊地說。
「會有人跟蹤監視它們的。」
「我懷疑不會。貿易聯盟不會把援手伸到那麼遠的地方。」
「那它們……它們現在在哪裡?」
「我能想辦法弄清楚。」
「克洛斯……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我是個人。」
「你不需要向我證明這一點。相信我,你不需要證明!」
「我這一生都必須向自己證明這一點,孩子。」
他緊緊握住了拳頭,一片熊熊燃燒的樹葉般的東西從他指間滑落,消失在黑暗中。
「你們更需要種子。水晶聯盟曾承諾,絕不會拒絕他人的求助,不管對方是什麼人。儘管我們的幫助常常殘酷又血腥……即使現在水晶聯盟不在了,但我還活著。」
「達尼洛夫狀態不好,」我悄聲說,「他不能……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上戰場。我也不會放爺爺去的。就只剩下我和瑪莎了。」
「她是個靠得住的姑娘,」克洛斯點點頭,「我們三個人就足夠了。」
「武器呢?」
「我的武器就是我的身體。而你是個變形人。」
庫阿里庫阿,你能兌現諾言嗎?
能。
「我們怎麼去?」
「我可以叫一輛飛行器來。貿易聯盟的交通網絡……」
「我知道了,也是水晶聯盟的復刻版對吧?那就快動手吧。」
我站起來,走向瑪莎,對她使了個眼色。我大概被她弄怕了,生怕隨便提個問題都會被當作吃醋,引起她的冷嘲熱諷。
「什麼事,別佳?」我們走出十米遠後,瑪莎問我。
「我有個計劃……」我支支吾吾。
「去搶劫那五個帶走種子的蠢貨?」
真聰明。爺爺的確不會收養腦子不靈光的孩子。
「對。你同意嗎?」
「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得留在這兒。」
「當然。」
「達尼洛夫呢?」
「沒必要。」
我們只需要隻言片語就明白了對方的意思。現在必須爭分奪秒,我的心跳已經開始加速。
「就我們倆?」
「還有克洛斯。」
「他靠得住嗎?」
「沒問題。他比任何人都可靠。他能負責解決飛行器和航線。」
瑪莎不情願地點點頭,「我也能辦到。我們必須走了,彼得,馬上。回來後捎上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和薩什卡,衝進……不,我們不能衝進門裡,還是通過隧道去貿易聯盟的另一個空間站吧。我們可以在那兒搶一艘飛船,返回那個流浪星球,然後回家。」
「我們必須找個機會讓克洛斯回他自己的家。」
「沒問題,那我們還是原路返回。」瑪莎點點頭,「我去去就來。」
她轉身消失在黑暗中。
「你去哪兒?」
「我去拿槍,笨蛋。你沒看到那五個傢伙手上都拿著武器嗎?」
「沒有。」
「但我發現了。」
只剩下我獨自一人站在黑暗中,一股寒意立刻讓我清醒過來。老天啊,我們會幹出什麼事來?一個幾百年來只知道用暴力解決問題的瘋狂的克洛斯,一個瘋狂好戰的瑪莎,加上一個我。我萬萬想不到自己會面對這樣糟糕的局面。
我被包圍在暗影的世界中。這是暗影中的第一個世界,而且是雙重意義上的第一個——它既是已經發達到超出我們想像的門的發源地,也是貿易聯盟的起點。我們完全可能半路上就被消滅,或者在搶奪別人的火種時被殲滅。我們甚至可能無法重生,說不定會被流放到某個骯髒的賊窩裡。因果報應——生活的法則就是如此。
「彼得……」克洛斯悄無聲息地來到我身邊,「瑪莎去哪兒了?」
「我在這兒。」瑪莎同樣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我們眼前。她手裡攥著一把槍。
「明白了,」克洛斯讚許地看著她,「跟著我。」
這是在做傻事——我內心深處有個聲音在叫喊。我緊跟著他倆。克洛斯和瑪莎正飛快地商量著什麼。
「彼得!瑪莎!」
是爺爺。他感覺到事有蹊蹺了。
「快點兒。」克洛斯毫不客氣地命令我們。黑暗中出現了一艘飛行器的輪廓,跟我和克洛斯來空間站乘坐的那艘一樣。
「登機。」
我一頭扎進艙內濃稠的黑暗中,半懸在富有彈性的材料里。瑪莎的身影一閃而過,她笨拙地掙扎著,試圖調整到一個舒適的姿勢。她還沒坐過這樣的交通工具。
「我們不用飛太遠,」克洛斯在我倆中間躺下,「你們那兩位朋友可能都來不及驚慌,我們就回來了。」
透過飛行器透明的外殼往外看,夜晚變得無比明亮,像一幅被電腦處理過的圖畫。在墨藍的夜色中,我能看見刺目的篝火和一旁呆立的身影——達尼洛夫和爺爺無助地在黑夜中張望。
「我們不能膽怯。」瑪莎嘀咕了一句。她把槍夾在兩腿中間,慌亂地整理著頭髮。我長這麼大還沒見過這麼罕見的景象。
「這個魚缸能飛得快一點兒嗎?」
「別擔心,小魚兒,能。」克洛斯微微冷笑道。
飛行器升空了。它向上一個猛衝,達到了飛行高度,向西駛去。我們這裡夜已深,而那五個黑皮膚外星人所在的地方天還亮著。還真是「不太遠」……
「你最好告訴我們,這些拿著火種的傢伙……它們已經穿過門了嗎?如果它們死了,還會復活嗎?」
「我不知道。」
「真是個好答案。」瑪莎無奈地接受了,「這麼說吧,我的武器不會致死,讓我來搞定它們吧。」
「我擔心它們的武器不是鬧著玩兒的,」克洛斯答道,「我們看情況決定。」
「說不定,只要求求它們把種子交給我們就行?」瑪莎問道。但沒等我們回答,她就嘆了口氣,「不用說,我知道了。」
飛行器在黑夜中穿梭。我能看見烏雲在地面投下深藍色的陰影,雲間透出點點星光,那是地上的燈火在閃爍。這個世界有許多居民,只是偽裝成人煙稀少的樣子。
「如果幫助我們會讓你遇到什麼麻煩……就到地球來,」瑪莎認真地說,「我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恩情。」
她的語調堅定果敢,至少是美國總統級別的大人物。
克洛斯沒有說話。
「歸根到底,都是他們自己的錯,」瑪莎自我寬慰,「我說的是貿易聯盟。明明幫助地球對他們來說只是舉手之勞。我們這麼做都是被逼的!」
「每個世界進入暗影的方式都不盡相同……」克洛斯平靜地答道,「有的世界靠低三下四地哀求,有的世界靠勤懇奮鬥,還有的……是通過強取豪奪。你們沒必要緊張。」
瑪莎不再說話了。哪怕是她這樣的人,可能也需要一吐為快來安撫緊張的神經,但她壓抑住了這股衝動。
「我們就在它們身邊降落,」克洛斯開始部署,「動作要快,不能猶豫。彼得,你準備好了嗎?」
「好了。」
我們再沒多說一個字。飛行器繼續向前,微微泛藍的薄霧逐漸散去,化作普通的霧靄,腳下出現了連綿不斷的黑色懸崖。
「我想起了年輕的時候。」克洛斯似乎被某種浪潮侵襲著,稍稍抬起了身子。他的皮膚微微透出灰色的光,像是鋼鐵一樣,眼睛變得像玻璃球,雙手也變寬了,像個充氣的橡膠娃娃。
「你是個機器人嗎?」瑪莎驚叫起來。
「我是個仿生人,」克洛斯冷冷地糾正她,「一個試圖成為人類的仿生人。」
飛行器抖動了一下,開始下降。完全沒有超重的感覺,飛船里的保護層抵消了加速帶來的不適感。腳下的懸崖飛速向我們靠近。
「好運。」瑪莎伸出手,想拍拍克洛斯,但駕駛艙已經消失了,我們被推出了艙體。
真是有趣的著陸方式。
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快要來不及保護自己了。我幾乎要一頭撞上峭壁——那倒是能給這段冒險畫上個完美的句號。
但將我們推出去的那股力量還沒有消失,我搖晃了一下,剎住了車,接著被某種力道輕輕放在一塊石頭上——精準至極,正好和那五個外星人臉對臉站著。
這一幕看起來一定很震撼……
我們在窄窄的山路上狹路相逢了。一邊是陡峭的岩壁,一邊是近乎垂直的深淵。飛行器停在我們身後,阻斷了去路。那五個呆住的外星人就在我們身旁。
近看才發現,它們的皮膚不是黑色,而是深藍色,像噴了亮漆一樣閃閃發光。一對死氣沉沉的複眼陷在咖啡色的眼窩裡,正驚慌失措地張望。這些生物四肢修長,上面似乎有很多的關節。
它們到底是不是人類?
我走向前去,離最前面那個捧著種子的外星人只剩下不到一米的距離。小小的火球熊熊燃燒著,像是從布滿星星的天上剛摘下來的。那是一團冰冷又灼目的火焰……
「把它給我。」我伸出手。希望能和平解決問題的想法當然很愚蠢,但我總得試試看,「給我吧。我們更需要它。」
對方細長的嘴微微張開了,嘴裡沒有牙。我們沒有語言障礙——暗影在這方面總是非常慷慨,從不吝於賜給人溝通能力。
「不。」
我聞到了它們身上的氣味,輕微發酸。我實在想不出,它們這一身甲殼樣的皮膚是怎麼出汗的,但那絕對是恐懼的氣味。
「我們一定會把它拿走的,」我說,「你們會得到一顆新的種子。這個就給我吧。」
外星人沒有穿衣服,身上只裹著幾條近似蛇皮質的、帶鱗片的背帶,帶子上鑲滿了小口袋、插座和小盒子。
它開始用淡青色的手指在腰帶里摸索……
「趴下!」瑪莎大聲喝令。
我不打算躲避,而是向前一撲,抓住了拿種子的外星人,將它和同伴們隔開。它細長的雙手出人意料地強勁有力。我們扭打起來,誰也下不了開槍的決心。
「這是我們的!」外星人大喊,「是我們的。這……這……我們的……」
與其直接從它手裡搶走種子,打斷它的腿似乎要容易些。我們摔倒了,頭頂上子彈亂飛,火花四濺,機槍輕快的嗒嗒聲此起彼伏。我們在碎石地上來回翻滾,離懸崖越來越近,而我們的同伴們還在解決那個古老的問題——誰是正義的一方?誰擁有更多權力?
這場戰鬥是短暫的。雙方幾乎同時停止了攻擊,我們都只有同一個願望——儘快看到結果。
三個藍皮人在碎石地上打滾。它們可能是被瑪莎打中了,但看不見傷口。
克洛斯和最後一個外星人交戰。克洛斯面前張開了一面閃閃發光的牆,那是防禦力場。外星人面前也有一面同樣的光屏,只不過是黃色的。他們似乎都無法攻破彼此的防禦盾,現在只能互相推搡,看看誰能把對方……推下懸崖。
我從沒懷疑過這場戰鬥的結局。
外星人一步步退向斷崖。克洛斯臉上毫無表情,仿佛戴上了一副冰冷的鋼鐵面具。一步。又一步。
外星人在懸崖邊緣搖搖欲墜。它知道自己註定要死,但和人類一樣,不打算投降。
黃色的防禦盾逐漸消失,縮成了一個光點。克洛斯用巨錘將外星人掄下了懸崖。
但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那個黃色的小光點擊穿了克洛斯的防禦盾,刺入了他的身體。
看著我們唯一的友軍渾身陷入大火,躍動的火焰貪婪地從內到外將他吞噬,我失聲驚叫起來。藍皮膚的外星人已經無聲地消失在深淵中,但那團火焰並沒有隨之熄滅。
「克洛斯!」瑪莎扔下步槍,奔向克洛斯。克洛斯向後退去,仿佛怕把她灼傷。他雙膝跪地,倒了下來。
火焰吞噬了這位想要成為人類的仿生人、這位生而為戰士的人類……命運還是找到了你,無論你如何躲藏,它會向你索取所有欠下的債務……
我看向被我壓在身下的敵人。它無甚感情的複眼中凝聚起一團絕望。我用石塊重重砸向它的頭,一下,兩下。它眼中的光黯淡了下去。
直到此刻,我才奔向克洛斯。
火焰熄滅了。克洛斯一動不動地躺著,只有右手還在輕輕抽搐。他像是從內部被炸毀了,渾身布滿數不清的傷口,其中一些滲著血,另一些則露出了受損的金屬部件。
「克洛斯……」我喃喃低語,「克洛斯,我的朋友……」
他還活著。他還在看著我。他沒有責怪我,也沒有祈求憐憫——他只是在向我道別。
「無論我走到哪裡……」克洛斯呢喃著。
「聽我說!」
「我聽著……」
我抓起他的手。那隻手難以置信地沉重。他到底有多重?他身體裡有多少是由血肉構成?又有多少是鋼鐵?
「你是一個人類……」
「我曾經是……」
「你是一個真正的人,克洛斯。」
「我甚至感覺不到疼痛,彼得。我……把痛覺也屏蔽了。我算什麼人類……」
「克洛斯!你聽我說,混蛋!」
他的生命正隨著失血和金屬元件的損壞,一點一點從身體中流逝。他到底在一根筋地堅持些什麼?蠢貨!
從出生起就一直活在自己肉體裡的人,就算是人類了嗎?還是一生都試圖成為人類的仿生人,才算人類?
「克洛斯,還有人在等你。你記得嗎?如果你不回家,你的妻子也會隨你而去的。」
「她已經做好準備了……」
「不要為其他人做決定!永遠不要為其他人做決定!」
「我沒有任何牽掛了,彼得。」
他的話音愈來愈低。他要走了。而我不知該說些什麼,不知道怎麼才能告訴他我所堅信的東西,告訴他存在救贖,告訴他什麼才是我們世界唯一的、永恆不變的船錨……
「有人在等你回去,克洛斯。你的妻子在等你。如果你還能堅持下去,那她也能堅持到你回去。」
「有必要堅持嗎?」
「你就是軟弱!」我朝他喊,「好好聽我說!我不知道對你來說什麼才是最珍貴的,什麼是無所謂的,但你要記住一件事:門就是一根線,只要有人在牽著線的一頭,只要還有人在等你……」
他笑了,笑容在他支離破碎的臉上顯得很滑稽。
「有人在等你,克洛斯。你要相信我!」
「不要為其他人做決定……永遠不要……」
我站了起來,看向瑪莎。
「我沒有別的辦法,」她小聲說,「彼得,我開槍了……那個惡棍有力場盾……」
惡棍?
當然不是。它們只是在保護自己的世界,在保護那一小團好不容易得來的幸福。我們比它們更強,所以勝利了。天沒崩,地沒裂,被贈予的種子不是神話中不能被奪走的神符。它可以被奪走,別的都不重要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進入暗影的方式。
我走向已經動彈不得的藍皮人,掰開它的手,從它指縫間摳出那塊凝固的冰冷火焰。
它的身體顫抖起來,巨大的複眼中似乎還殘存著意識。
「它還活著!」瑪莎驚叫道,「打死它,彼得!」
藍皮人沒有抵抗,只是躺在那兒低聲哀鳴。或許這就是它們的哭聲。它的手指愈發牢固地攥著那顆種子,幾乎快把它捏碎。
「你們到底遭遇了什麼?為什麼這麼堅持!」我朝它咆哮起來。
它嗚咽著,一點點被推向懸崖邊緣,被它抓在手中的種子幾乎要看不見了。
「快殺了它!」瑪莎又催促了一遍。
「你能辦到嗎?」我粗暴地質問道,瑪莎不說話了。
「需要……」外星人忽然嘟囔起來,「需要。非常。非常。需要。非常……」
斷斷續續的語句不是翻譯的問題。我們現在能毫無障礙地理解彼此。這只是它的思維模式。它們就是這樣低等的生物,跟我們相差太遠。
「很糟……非常。非常。不好。不好。死亡。降臨。死亡。降臨……」
我可能無法理解它們的情緒,它們似乎無法用薄薄的嘴巴傳達自己的意思,只能可憐兮兮地說出毫無意義的詞彙,永遠無法駁倒我,就像我永遠無法駁倒克洛斯。而克洛斯已經永遠離開了,仿生人不再扮演人類了,藍皮人的世界也將消失……是的,我相信它們也面臨著滅頂之災,甚至可能比我們的處境還要糟糕,但那不關我的事,我必須拯救自己的地球……
至於將來那些評論我功過是非的人、那些祈求自己的罪孽得到寬恕或者可笑地對著已滅亡種族微笑的人……我很好奇,他們的悔恨或欣慰到底取決於什麼?我該如何看待前方那個陽光普照的世界?該如何面對這些人臉上的表情?
如何抉擇?
「給我,」我說,「給我。我們很需要它。需要。需要。」
它的手掌鬆開了。我拿走了那顆小小的種子。它摸上去不是冰涼的,而是有溫度的……儘管只是微溫。
它不是冰冷的。
這一小團柔軟的火焰,就是門的胚胎。
瑪莎在我背後鬆了口氣。她伸出手把我拉了回去,低聲說:
「就讓它們去死吧……彼得,我們走吧……」
我沒有挪動腳步。瑪莎走向克洛斯,彎下腰,抱起他的身體。我用餘光看到她將克洛斯拖向飛行器。
你是怎麼說的,克洛斯?每個人都有自己進入暗影的方式?有的人苦苦哀求,有的人勤懇奮鬥,有的人強取豪奪?不必良心不安?
我看向遠方。很遠很遠的地方,我的後代在微笑。
「就讓這一切都去死吧。」我接受了瑪莎的建議。
我把種子還給了藍皮人。
它的複眼又亮了起來,倒映出種子的火光。
「你要給我嗎?還給我?」
「還給你。給你。」我點點頭。
我把種子扔進它伸過來的手中,放進了它的指間,它立刻急不可耐地攥緊了手指,抓住了我們倆都需要的那個東西。
只是那道光並沒有消失,它仿佛黏在了我的掌心。我手中出現了另一顆小小的火種。
藍皮人急忙張開自己的手,似乎在確認自己已經牢牢抓住了種子。
「只有一顆?還有另一顆?兩顆?種子?」
「有兩顆。」
恐懼感瞬間回到了我心頭。我眼前已經不是一個哀哀哭泣的、受重創後苟延殘喘的敵人,而是一個貪婪的仇家。現在,我也能感覺到掌心的溫度了,那已經不是屬於別人的溫度,而是我自己的。
此刻我很確信,我不願意將它交出去。誰也不給。
我沒有起身,半蹲著後退,離開了藍皮人。它稍稍坐起身來,空著的那隻手從背帶里掏出了什麼東西。魔鬼!
但它沒有開槍。
我爬到了飛行器旁,起身抓住駕駛艙的邊緣。我們已經筋疲力盡,就像兩隻受驚的野獸用自己的爪牙掙來了一點兒獵物,但仍害怕對手來搶走我們的殘羹剩飯。該死,我們可真是偉大文明的智慧代表!活像兩頭趁著獅子打盹兒,撕扯羚羊殘骸的胡狼……
如果這個世界的諸神沒在打盹兒,還注視著我們的話,那他們一定已經笑破了肚皮。
我跳進駕駛艙,鑽進柔軟舒適的保護層。透過透明的外殼,我看見藍皮人沿著山路一路小跑,消失在崖壁之後。
「你把種子還給它了?」瑪莎驚叫道。我張開手掌給她看,她沉默了,半晌又不太確定地說:「但我看見……」
「我們得到自己的種子了,瑪莎。自己的。」
她看向克洛斯的身體,他橫躺在我們之間。
「這麼說來,他的犧牲……是白費了?」
「沒有什麼是白費的。」
當然,即使克洛斯不跟我們來,我們也能得到種子。我很確信。
只不過我們會以不同的方式得到它。就像我們之前計劃的那樣,從另一個同樣需要它的種族手裡搶過來。
「該死……」瑪莎忽然笑了,在隱形的支撐材料里攤開身子,「我的腦子不夠用了。我剛想起來,在這個世界裡,大家都不會真正死掉。」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克洛斯的遺體,臉上仍掛著笑容。
「希望他已經回家了。打完勝仗後,舒服地洗個澡……」
我沒有打斷她,瑪莎現在需要放鬆緊繃的神經。就讓她這麼自我安慰吧。死掉的克洛斯不會生氣的。如果克洛斯能重生為人,他應該不會有任何怨言。如果他能保留這一世的記憶……那他應該會抱住喜笑顏開的妻子,喜極而泣……
「我也希望他回家了,」我木然地說,「好了。夠了,瑪莎。」
她聽話地閉上了嘴。
「對不起。是我不好。返航吧,彼得。我們得抓緊時間。」
「你會操縱這台飛行器嗎?」
「會一點兒。他們給我講解過。」
「那就慢慢開,別著急。我們已經不需要逃命了。」
瑪莎皺起了眉頭。
我舉起手,鬆開拳頭看了一眼。火紅的種子正散發出冰冷的光芒。
「它不是我們偷來的。我們得到了自己的種子,沒人會冒險搶走它。到頭來,我們和克洛斯都是傻瓜。這種情況太罕見了,放在整個宇宙里都少見。」
「給我看看……」
我收回了手。瑪莎不解地看著我。
「不,別看。你最好別碰它。」
「為什麼?」
「你會感覺到貪婪,」我微笑道,「最平常的貪婪。它……會讓人覺得它無比珍貴。當你把種子握在手中時,就不會再去質疑它的善惡。你會想要把它藏起來……埋進土裡,種到自己的星球上,讓它生根發芽。」
瑪莎的雙肩一顫,仿佛有一股寒氣傳遍她的全身,又無力地想要掙脫出來。
「我大概,真的……該開動飛船了……」她語氣驟然一變,冷靜地說。
天亮了。
黑夜裡發生了太多難以想像的事情:帶回達尼洛夫,爭奪種子,克洛斯的死亡。
現在,屬於黑夜的時間過去了。我們該回去了。真的該回去了。
回家。
地面上有三個人在迎接我們,三個人類和一隻小蜥蜴。有那麼一瞬間,我產生了一種可笑的錯覺——是不是克洛斯復活後回來了……
那是克瑞。
我從飛行器里爬了出來。瑪莎端著槍跟在我後面,就像個警衛……我忽然感覺自己蒼老了許多,比爺爺、克洛斯和克瑞,甚至比初始星球還要蒼老。
「搶來了,」克瑞說,「你們還是搶來了。」
我很高興,他們都誤會了。
我張開手,將種子遞到他面前。他沒有碰它,我知道原因……
克瑞盯著那顆燃燒的種子,久久沉默著。種子的顏色不斷變幻,一會兒是橙黃色,一會兒是紅色,一會兒又變成煙霧般的紫紅色。
「也就是說,你們決定進入暗影了?」克瑞問道。
「決定了。」
他看向爺爺,「照我看,安德烈,你是要返回自己的星球了吧?」
「是的。」爺爺語氣低沉。唉,我把他扔在這兒和克瑞交涉,我要倒霉了。
「那我們下次還有機會結束這場爭論。」
現在輪到瑪莎了。克瑞看著她的目光格外溫暖:
「你也要走?」
「當然。」
「我還以為你很中意我們的世界。我說得不對嗎?」
「你說得對,但……」
「不必找藉口。多此一舉。你已經掌握了貿易聯盟的技術。我會給你們一艘飛船。」
瑪莎微微抬起頭。
「克瑞,克洛斯的屍體在我們的飛行器里。」
克瑞的臉抽搐了一下。
「他還是玩火自焚了……別擔心,我們會好好保存他的身體。」
「他幫助我們進入了暗影。」
「對他這個歲數的人來說,死亡可不是什麼好事。」
「只要是個人,死亡從來都沒有好處!」
「誰知道呢?」克瑞聳聳肩膀,「無論如何,他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最後一次扮演了恩人的角色……一整個星球的恩人。」
他的話在某種程度上可能是真的。克瑞所了解的克洛斯,對我來說是陌生的。他們的爭論持續了數百年,但直到現在,克瑞還在努力尋找暗影世界的出口,而不是像克洛斯一樣躲在桃花源般的小世界中。
但不管怎樣,我只是盯著克瑞,對他的話置之一笑。他被我的微笑刺痛了,移開了目光。我緩緩握緊拳頭,將種子在掌心藏好,然後才問:
「難道這還不夠嗎,克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