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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11:24:09
作者: (俄)謝爾蓋·盧基揚年科 ;肖楚舟 譯
這裡的夜空是緋紅的。
點點星光灑滿天空,浸染在鮮紅、迷離的晚霞之中,讓人只能連連感嘆生命的奇妙。在這樣的美景中,我能輕易地在腦中描繪出一幅畫卷——全祿航空物流公司的小伙子們或者飛行員們烤著肉串,暢飲美酒,伴著吉他放聲歌唱,講著只有自己人能聽懂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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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得出了神。
神奇的是,幾乎一直像坦克一般沉默寡言波瀾不驚的克洛斯,也不知不覺融入了我們。這會兒,克洛斯、我、爺爺、瑪莎和卡列爾坐在花園裡的長桌一側。貿易聯盟的克瑞·扎克拉德坐在我們對面,顯得格外形單影隻。
「我必須給你們解釋幾個關鍵問題。」克瑞一會兒看向克洛斯,一會兒看著爺爺,仿佛在抉擇,到底誰才是我們這幫人的領頭,「聯盟可以派好幾個代表到這裡來,但那只是個形式。儘管現在只有我一個人,但請相信,我的決定就代表了貿易聯盟的共同決定。」
「我們相信這一點。」爺爺說,「你說吧。」
爺爺坐直了身子,一隻手環著瑪莎,另一隻手舉著青煙裊裊的煙管。我年輕的老爺子,不管你想糊弄誰,我都能從你眼中看出緊張。
「貿易聯盟對所有智慧種族都抱有同情,不管他們是人類,還是其他生命形式……」他禮貌地對卡列爾點了點頭,「我們很樂意與地球、銀河委員會和幾何學家接觸。但是……」
合情合理,凡事後面總會有「但是」。
「根據以往的經驗,任何試圖以強力取代暗影的嘗試,都會慘澹收場。所以我們不打算走這條路。我們會建立一個和平的貿易文化體系。早晚有一天……」他瞟了爺爺一眼,「它會遠勝於銀河委員會,而且會出現相應的智慧體系,以做出符合個體意志的決策,而且絕不縱容個體的獸性……」
爺爺誇張地打了個哈欠。
「因此,」克瑞稍稍提高了聲音,「貿易聯盟不會採取暴力介入手段,除非我們的利益遭到了侵犯……」
「換言之,你們不會借給我們飛船,」爺爺說,「對嗎?我理解得正確嗎?」
「完全正確,」克瑞仍然心平氣和,「你們不屬於暗影世界。至少暫時還不是。」
「如果你們現在不幫助他們,他們也就沒機會成為暗影世界的一部分了,」克洛斯輕聲說,「他們的星球會被消滅,連同數十億智慧生物一起被永遠消滅。」
克瑞輕輕哆嗦了一下,不大確定地答道:
「在宇宙中消逝的智慧生物難以計數。或者說,從我們的角度看,他們是永遠消逝了。唉,這就是嚴酷的歷史法則。」
「但現在我們還有機會挽回局面,」克洛斯提醒他,「只要兩三艘貿易聯盟的重型飛船出現在地球附近,就能夠讓強大種族打消毀滅地球的念頭。為什麼不……」
「因為那樣我們就變成了一個新的帝國,成了第二個水晶聯盟!」
他們隔著桌子目不轉睛地盯著對方。
「那你打算就任憑他們滅亡?」克洛斯問。
「我們不是上帝。也不打算變成上帝!」
「那我們就請求讓地球加入暗影!」爺爺忽然打斷了他們的爭吵,「那樣你們就可以在合乎規則的基礎上幫助我們了吧?你們中總能找到愛冒險的人吧?」
「找是找得到,但你們還沒有加入暗影。這就是主要問題。」
克瑞看了我一眼,「彼得·赫魯莫夫,據我所知,正是因為你,地球才陷入了危機?」
我該怎麼回答?是的,或許吧。銀河委員會得知人類已經和幾何學家接觸以後嚇壞了。而所謂的人類——就是我。弱小可憐的銀河委員會深深懼怕著弱小可憐的幾何學家……並刻意忽略了銀心世界。不過為什麼銀河委員會沒有向銀心派出遠征隊?他們知道銀心一直在等著他們嗎?能猜到嗎?
「是的。是我的錯。我向你們請求幫助。」
「我們從不接受任何人加入暗影世界,」克瑞並無惡意,「一個普遍的認知是,貿易聯盟與暗影既是合作關係,也一直試圖驅逐暗影……貿易聯盟在新的世界安插門,又同時在建造自己的隧道……但其實並非如此。很久很久以前,人類的確曾經乘坐著簡陋的飛船,從一顆星球跑到另一顆星球,四處建造門。那段歷史隨著那群人和那些飛船一同消逝了。現在一切都截然不同了。我們已經保持這個狀態好幾百年了。當新世界的生物來到暗影世界星球的時候,他們可以自己做決定。至於門……我也不知道它現在到底算是什麼!它有自己的意識,超出了一般的生物存在。它是一個簡單粗暴的上帝。我們只能看見門的外在……」他轉頭搜索了一下,立刻準確無誤地指出了一塊林中空地。
是的,我看見了。我們都看見了——那裡是一塊虛無,由周圍的物質幻化而成,扭曲著空間,門就在那一小塊空地上等著我們……
「我們在這裡招待客人,」克瑞露出了微笑,「就像……你們這樣的客人。給客人提供舒適的小屋、蝸殼或者透明浴缸。我們接待過人類外表的客人,也接待過其他各種外貌的生物。這都是小事兒。就連我們正位於初始星球上這件事都微不足道。這只是一個符號,是起源的象徵……新種族的代表們源源不斷地來到這裡。他們會得到門。那是他們自己得到的!我們只是搬運門的馬車夫。」
「馬車夫」這個詞讓我哆嗦了一下。
「他們得到門,然後將門運送去自己的世界。僅此而已。我們只提供幫助,並不負責讓其他星球加入暗影。那不歸我們管。」
「那我們為什麼無法得到門?」瑪莎尖聲質問,「克瑞,解釋一下!您對我們這麼友好……謝謝你們……但現在我們的世界危在旦夕!面臨著死亡威脅!而你還在這兒嘻嘻哈哈的!為什麼?」
「問題出在你們身上。我不想談這個……」克瑞有些難以啟齒,「但……如果你們不想要暗影……如果你們只是出於恐懼,而非出於熱愛而請求得到暗影……」
「為什麼神總是如此嚴苛?」爺爺厲聲問道,「嗯,克瑞?為什麼他們總是希望人們虔心誠意地敬愛他們,俯首跪拜,拿自己的孩子獻祭,感激神帶給他們的一切苦難?沒錯,我們對暗影毫無愛意!但我們不代表整個地球!就連沒有愛意的我們都準備接受暗影了!」
「那就意味著——你們沒有做好準備,」克瑞的聲音毫無起伏,「我無法給出答案。我不知道原因。或許是因為,你們的小隊伍到現在都沒有全員匯合在這裡……」
「兩萬顆星球!每個星球都有幾千個傳送門!我們怎麼找得到達尼洛夫?」瑪莎像是掙脫了內心的枷鎖,「你們是什麼意思?我們必須萬眾一心?我們已經這樣祈求你們讓我們加入暗影了……至於薩什卡——鬼知道他在哪兒!說不定他正和一群流浪歌手趕馬車呢!或者和娼妓鬼混!要麼就是在給哪個沙皇打仗,學著駕駛你們的星際飛船!我們能上哪兒去找他?」
「你們不需要知道,」克瑞平靜地回答,「不需要。關鍵就在這裡……你們看……」
他一動也沒有動,一句話都沒說,但一道光芒劃破了夜空——我們看見了。
懸崖。如黑夜般漆黑的懸崖,儘管那裡仍是白天。
影像圍著我們旋轉。實感強烈,我們就像被扔進了另一片空間,站在峭壁上空,俯視著腳下扭曲的影像。
「它們是一個月前找到我們的……」克瑞說,「它們早就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一致決定加入暗影,但你們……現在它們就要得到傳送門了。我相信它們能得到。這種事我見過太多了……」
躺臥在黑色懸崖邊的身影似乎不完全具備人形。的確,它們也有兩隻手、兩條腿、一個腦袋,但兩隻眼睛……是巨大的複眼。
「它們是進化樹上一個獨立的分支,」克瑞的語氣帶著輕微的鄙薄,「並非起源於初始星球……跟你們不同……」
它們中的一些正用細長的手指刮著石頭,有的盯著天上,仰視著我們這群看不見的觀察者。
它們的目光異於人類,動作扭曲,但同時又擁有一種耀眼的異族美感。這種生物的皮膚是藍黑色的,和死氣沉沉的石塊融為一體,它們全在刮擦石頭,這裡敲敲那裡打打,仿佛在祈求著什麼。
「它們的行為……只是一種形式,」克瑞尖銳地指出,「是它們表現自己努力的方式。它們需要暗影,需要門。」
這一幕終於發生了。石塊突然炸裂,從懸崖上脫落下來。它們發出奇異的歡呼,那聲音穿透耳膜,充滿了異世界的歡愉和雀躍。一雙雙手伸向那塊閃閃發光的血紅如櫻桃的碎片。隨後一切轟然安靜——近乎神聖的寂靜。它們站了起來。五個瘦高的身影沿著懸崖向前走去,其中一個手裡捧著一顆熊熊燃燒的火種,光芒遮天蔽日。
「它們得到了門,」克瑞平靜地說,「現在它們可以開啟進入暗影的道路了,然後帶著門的一切弊端活下去。但如果你們見過它們的生存狀態,見過它們對自己的星球做了什麼,你們就會明白,這對它們來說是恩賜。」
圖像消失了。我們重新回到了花園裡。我不知道其他人有何感想,我內心只有嫉妒。或許我一生都夢想著這一刻……手裡捧著通往其他世界的門的胚胎,向前走去。哪怕那些世界充滿痛苦、醜惡和愚蠢,但只要其中一個能孕育美好,會收留無家可歸的孩子,會給貧苦的詩人施捨麵包,會把公平還給受辱之人……
「那您說說看,我們怎麼才能得到門?」
我夢想著手捧燃燒的火焰,走遍地球,將種子灑遍大地,看著無形無質的門一個個亮起。那是充滿無限可能的海洋。那是自由的海洋。
「你們只要等待,就會找到。如果你們真的需要門,就一定會得到它……」
「克瑞!」克洛斯的聲音撕碎了我眼前的海市蜃樓。他站了起來,「醒醒吧!他們還沒做好準備!他們只是孩子,他們還小,但他們的歷史是黑暗中的一星火光!我們種族的飛船在銀河系漫遊了幾千年,只為播撒生命的火種。他們無法這麼快就接受這一切。他們需要時間,需要幫助。年輕人都是這麼固執,你怎麼就不明白呢?你呀!」
「對,我就是這麼固執,永生的統帥!」
克瑞跳起來,像小丑一樣諷刺地朝克洛斯深鞠了一躬。
我想說的、能說的話,所有祈求和咒罵都從腦子裡飛了出去。我們面前上演的是一出古老戲劇的終場。
「請寬恕我,統帥!貿易聯盟不會走上水晶聯盟的老路!」
「克瑞·扎克拉德,當初我把你這個流著鼻涕的小狗崽兒從染鼠疫的棚屋裡救出來的時候,我可沒想過對錯,沒考慮過你值不值得我救……」
「但那是你的做法,統帥!」
他的禮貌和克制都去哪兒了?!這兩個年齡以數百年計的人,居然像喝醉的毛頭小子一樣拌嘴!
「謝謝!當我被吊上拷刑架的時候,統帥,我並沒有背叛你!在我活活燒死那些起義者的時候,克洛斯,按照你的命令非常緩慢地燒死他們,以免他們的靈魂還能回到故鄉的時候,我也沒有半分猶豫!我那時深信,只有你是黑暗中的燈塔,只有你有權決定善惡!我們沿著你的道路走來,卻陷入了泥潭。所以,我們現在要走另一條路!我祝這些人類幸福,但我不會強迫他們幸福!對不起,統帥!你現在要命令我退下嗎?或者開槍斃了我?」
「現在斃了你太晚了!」
寂靜比怒吼更為有力。克瑞和克洛斯如同被下了命令一樣,同時閉上了嘴巴。
「貿易聯盟已經做出了決定。」克瑞小聲說。
「你心裡一點兒人性都沒剩下。」克洛斯反擊道。
「克洛斯!你有資格這麼說我嗎?」
「你們的計劃荒唐至極。你們也是暗影的一部分……而且不比其他部分好。」
「但我們至少還有可能……」
我沒有聽完就站了起來,甩開爺爺緊緊扣住我膝蓋的手。堅持住,老頭兒。堅持住,求求你。我要當逃兵了。
門的光芒照亮了黑暗。它就在身邊,很近的地方……
「彼得!」
我快跑起來,樹枝抽打著臉頰。門越來越近了。
「彼得!」肩膀被猛推了一把。克洛斯追上了我,「站住!你再也回不來了!想想我怎麼跟你說的!彼得,我不會跟你一起進去的!」
他差點兒沒飛進門裡。我及時剎住腳步,推了他一把。他要麼是故意讓步了,要麼是戰鬥力並非那麼強大。克洛斯倒在了門檻上,在那條線後面等著他的,是暗無天日、非人的未來。
「別跟來,」我請求他,「這是我自己的路。」
我向前邁出一步,白色的光芒淹沒了視線。
被解析的感覺實在痛苦……
我在庫阿里庫阿的吱吱尖叫中甦醒過來。我已經習慣了它的哭喊。
彼得!彼得!彼得!
「別吵……」
言語梗在了喉頭,嘴裡塞滿了雪。我滾到了山腳下,甚至還記得自己如何在雪堆上磕磕碰碰,一路翻滾撞擊隱在雪堆下的石頭上,發出痛苦的哀號……
你的感官系統失靈了。正在修復受損部位。
庫阿里庫阿的冷靜沒有持續很久。
彼得!彼得!
「快閉嘴吧……」
我站了起來,只覺得渾身酸痛。如果這已經是痛覺失靈後的感覺,我到底受了多重的傷?
喲呵!
我目測了一下坡度,對庫阿里庫阿油然產生一股敬意。把我墜崖後破碎的身體再拼合起來,這簡直屬於法醫的工作範疇了。我是從一個近兩百米高的陡坡上半滑半摔下來的,最勇猛的登山運動員也不敢挑戰這樣的陡坡,何況天氣這麼惡劣。
暴風雪開始了。不,這麼說不準確,暴風雪不是此刻才開始的,它是這世界的一部分。風並不大,但我總感覺它已經這樣連吹了幾個星期。細小的雪籽扎進眼睛。一輪渾濁的紅日憂鬱地懸在半空。
「喂,庫阿里庫阿,你記得『清風療養院』嗎?」我問它,「我們不會是碰巧來到了幾何學家的世界吧?」
重力和大氣成分都和那裡不同。
「啊哈。謝謝。」
我可能是個徹頭徹尾的白痴。為了懲罰自己的愚蠢,我將在這個風雪交加的荒涼世界裡度過短暫又無意義的一小段人生……只需要兩小時,我的人生就能在這裡走到終點了。
「那你告訴我,附近有什麼活物嗎?」
庫阿里庫阿沒有馬上回答我。它不太可能只使用我的感官,它應該是用自己的眼睛在觀察世界,通過我無法接觸的渠道獲取信息……
有。向左轉。停下。在這個方向,向前一公里左右。
無論怎麼使勁睜大眼睛,我也看不見任何生命跡象。
但我現在別無選擇。貿然行動註定沒有好結果。
我在雪地里緩慢跋涉。庫阿里庫阿按照我的要求,徹底安靜了,但沒有停止修復我的身體。我能感覺到自己的感官逐漸恢復,同時也不那麼冷了。真是怪異的體驗。這場景似曾相識,仿佛昨日重現。不對,這不是幾何學家的世界。當然了,如果以客觀的眼光評價,整個暗影世界都是在兜圈子,是一出循環往復的戲劇,唯一的出路就是不再做人。但如果我不想放棄人類的身份,又該怎麼辦呢?對於哲學家、心理學家和作家來說,思考人類的命運是件輕鬆的事情。我們會不斷衰亡、變異、向前,又邁入新的循環……但我不想!我不想這樣!可我又沒有別的出路,也就是說,我只能一頭撞上初始星球的峭壁,掏出門的火種,奴顏婢膝地請求它接受我,哪怕這樣的拯救讓我噁心……
透過茫茫雪原,我忽然看見了幾個灰色的影子。我停下腳步,搓搓凍得麻木的雙手。遠處似乎有高高的瞭望塔和低矮的棚屋。昨日重現。嘿,我的軟族朋友們……
「噢……」
我被近在耳畔的聲音嚇得蹲了下來。是誰在嗚咽嗎?
並不是。
「噢,我的故鄉,
廣袤又遼闊……」
聽起來應該是一首歌,似乎有某個五音不全的人在喃喃吟誦,字句仿佛被嚴寒凍成了冰塊兒。
「自由又偉大……」
我定睛細看唱歌的人,他穿著一身厚重的皮襖,縮成一團,幾乎全身埋在雪裡,但看起來不像是凍壞了的樣子。他坐在一截圓木上,臉朝著高塔和棚屋,毫無起伏地低聲哼唱著歌謠,那聽起來已經不像是歌了,而是模糊不清的抱怨……
「好冷啊……該死……真冷……」
自言自語的人總會喚起我古怪的同情。過得好的人不會自己跟自己說話。「自己」是個可怕的對談者,相當無情。
一聲清脆的碎裂聲——聽起來像是有人打開了一個凍住的塑料瓶。呼哧呼哧——他在費力地啃食凍得硬邦邦的食物。
我慢慢從背後靠近他。離他只有一步之遙時,我看見了金屬的反光,飢餓的歌手膝上擱著一把武器——一支短筒步槍。我呆住了。
他是衛兵。只是個衛兵。
如果遇到軟族朋友,那事情就簡單多了。但像這樣……從背後偷襲一個穿著笨重衣物、啃著硬邦邦肥肉的陌生人。我不願意。
我舉著手遲疑了一秒。手還沒有完全恢復知覺。我必須記住這一點,我不能這麼做,因為這將證明我可以為所欲為,這就是門賜予我最可怕的禮物——無所不能。但我又應該這麼做,因為我必須走得更遠……
衛兵回過頭來,張開嘴準備大喊,我已經先一步下手了。我只來得及瞥了一眼他臉上驚慌失措的表情,就把他撂倒了。皮毛大衣減緩了攻擊的力道,但我可能使出了全力,也可能是他身子骨太弱了。衛兵一聲不吭倒在了雪地里。
「好夢,」我沖他嘟囔了一句,撿起地上的步槍,「祝你夢見另一個世界……一個溫暖舒適的世界……然後被送到那裡。」
走了不到十步,我就撞上了一張布滿尖刺的鐵絲網。一共五根鐵絲,都被雪塊裹住,看上去像是新年裝飾用的絲帶。
「幹活兒吧,共生體。」我命令庫阿里庫阿,「這個星球是我們最後的希望了……」
等雙手都覆蓋上了閃閃發光的黑色外皮後,我碰了碰結冰的鐵絲網,然後一根根咬斷了帶刺的鐵絲。
還好,這些不是高壓線,上面也沒有探測器。一切都粗陋得要命。
你確信我們來到了對的地方嗎?庫阿里庫阿問我。
「我確信。」
我艱難地穿過雪堆,好在地上還有被人踩出的小路。我發現,這裡有一些細節與幾何學家的療養院不同。不遠處出現了幾棟工廠的廠房,都是典型的工廠建築,還帶著冒白煙的煙囪,微弱的陽光反射在寬大的窗子上。這裡不太可能有人去平整海岸線,或者做其他徒勞無益的事情。
我漫無目的、大搖大擺地朝前走,絲毫沒有躲藏。或許瞭望塔上已經有人看見我了,但他們並沒懷疑我的身份。
現在是白天。這不是件好事,說明工廠還在工作。我可不想搜遍整個車間,那樣我很快就會吃槍子兒。庫阿里庫阿也許無所不能,但它推動我走進門的那股衝動是會消失的。而且,這間工廠很有可能二十四小時工作……
我走進最近的一座棚屋,屋子周圍沒有警衛,屋裡很暖和,發黃的吊燈忽明忽暗。這裡臭氣熏天,瀰漫著幾天沒洗澡的人的體味、煙味、煳味,還有濃重的燃油味,像座火車站。
我舉起步槍,槍口朝著天花板,站著觀察了一會兒。屋裡擺著高低床,床板是沒刨光的木板釘成的,被油污浸得發亮。
耳畔傳來一片平緩的鼾聲。
所有世界裡的武器都大同小異。我扣動扳機,一條火舌直衝天花板。這是一把普通的槍械,只不過子彈在穿透障礙物的時候會冒火。天花板燒起來了,就像永遠照耀著暗影世界的星空。
「起來!」我大吼一聲。
躺在床上的犯人們一個接一個爬起來。我用目光一一掃過那些驚恐萬狀的面孔。他們看起來單純又遲鈍,這樣的人在我的地球母親那兒一抓一大把。
我們把地球稱為母親,而對幾何學家來說,他們的太陽才是母星。為什麼呢?
這裡存在著一條難以用語言描述的分界線……
「達尼洛夫!」我呼喊著,「薩什卡!」
囚犯們紛紛躲開我,縮進棚屋的角落裡。
「薩什卡!」我又朝天花板射了一梭子彈,再次呼喊他的名字。迸裂的火花噼啪作響。
「彼得?」
我把步槍夾在腋下,穿過棚屋,在床沿上坐下。達尼洛夫至少給自己弄了個下鋪。好樣的。
「你好,彼得。」他說。
達尼洛夫在厚重的皮毛被子裡打了個滾。他穿著一身灰藍色的連體衣和一雙粗笨的靴子。
「快起來,上校,」我說,「援軍已到。」
達尼洛夫盯著我的眼睛。
「我怎麼沒看見帶著煤油來的小分隊,小伙子?」
「去你的吧。快起來。沒有什麼煤油小分隊,薩沙。我可沒打算用煤油把你換回去。」
「這麼做不公平,彼得。」
「當然了,」我不打算和他爭辯,「這世界上不存在公平。我就是來接你走的。如果需要幹掉一百個警衛,我就幹掉他們。你信嗎?」
「我信。彼得,我們是自己命運的俘虜。你明白嗎?」
「不。讓你那套夢話見鬼去吧。」
「彼得……每個人都要償還自己欠下的債……」
這真的是薩什卡·達尼洛夫?那個大眾情人、芳心縱火犯、年輕飛行員的楷模、克里米亞戰爭英雄?
「每個人都在還債。快起來吧,上校。祖國需要您。」
「我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別季卡。我就值三十車煤油。」
「是重油。」
「是煤油,別佳……戰鬥機用的是煤油……」
我揪著他的衣領把他從床上拽起來,拼命地搖晃。
「醒醒吧,戰士!」
我怎麼把你害到這步田地了?聯邦安全局上校、功勳累累的馬車夫,薩什卡·達尼洛夫?你身兼罪犯、英雄、劊子手和犧牲品,我怎麼才能把你從這個噩夢裡拽出來?我怎麼把你折磨成了這樣?還打著為了你、為了地球的旗號?
「沒有人能保證給我們公平,薩沙……」
「可不是嗎……」
他在床上翻了個身,虛弱又安詳,執著地守著自己的噩夢,固守著自己應得的一個人的苦役。
「薩什卡……」
我幾乎要因為無力和恐懼而哭出來了。一切都白費了。我可以把自己一把火燒了,只要能實現我唯一的願望——找到那個亞歷山大·達尼洛夫,找回那個與我非親非故的朋友。但此刻對他來說,這個世界就是唯一的真理、唯一的現實、一個可以為自己的過去贖罪的所在。贖罪,為了那在真空炮彈的無聲轟鳴中化作灰燼的「蓋特曼馬澤帕」[1]雕像——烏克蘭軍事野心的象徵物,也為了那些永遠沒有機會踏入門的同胞……
是的,薩什卡,你是個戰爭犯,這一點已經無法挽回。如果我早生幾年,也會變成和你一樣的人,同樣會在愧疚和絕望中戰慄,不知該如何熱愛自己的祖國——當你仍然準備著為它犧牲,卻已經無能為力的時候……
「薩什卡……」
我還能對他說些什麼?他就如同我的父親,我永遠無法成為他的朋友。他曾背叛過我,但也是我的戰友。他既是戰士,也是罪犯。他手握勳章,卻不敢站在倫敦國際軍事法庭的被告席上,多少和他一樣身披榮光的俄羅斯人和烏克蘭人被美國人送上了那裡的絞刑架啊……
亞歷山大,你是一個失敗的成功者,我怎麼才能向你解釋我理解的世界?怎麼才能對你講清楚,這個世界冰火交加、苦難滔天,但我們仍應該像愛橄欖油和芬芳的玫瑰一樣去愛它?我怎麼才能說服你,從今往後我們將永遠與贖罪和榮譽相伴,已經沒有必要去曾經的遊戲裡扳回一局?他不是卡伊,我也不是戈爾達,我們不是闖入雪姑娘宮殿的孩子[2]……
「薩什卡,我們永遠和你在一起。我們所有人。」
他默默點點頭。
「爺爺得到了新的身體,你能想到嗎?」
他眼中出現了一絲驚奇的火花。
「而且是一具年輕的身體,他現在看起來比你還年輕。這可得讓他那些老對頭好好嫉妒一番了。爺爺總是說,一輩子太短,他還沒過夠這充滿勝利的人生。現在他有足夠的時間來享受勝利了。」
「那瑪申卡呢?」
「圍著他轉,」我開心地告訴他,「意料之中的事情。她現在跟以前判若兩人,雖然我覺得她這種狀態持續不了太久。」
「我也和以前判若兩人。」
「你還是以前的你。但是別再打滾了,快爬起來。門離這裡不遠,可我們時間不多了。」
「什麼時間?」
「拿到門的種子,並把它帶回地球的時間。強大種族正在決定什麼時候消滅地球……」
「強大種族……」
「快起來吧!爬起來,士兵!」我已經不是在命令他,而是懇求了,「薩什卡!起來吧!你再磨磨蹭蹭,我就把這些人都放倒,你想這樣嗎?那我就幹掉他們,別以為我做不出來!是那些瞭望塔上的守衛自取其咎!」
「但躺在這裡的人……」
「快決定吧,薩什卡!你必須自己想要離開才行。我沒法強迫你……」
他沉默了。
「喂!快想想地球吧!或者老婆、孩子、飛船!你心裡還有什麼牽掛?」
不知道哪個詞觸動了他。莫非是「老婆」?更可能是「孩子」。或者「飛船」。
達尼洛夫哼哼唧唧地爬起來,坐在床板上。他瞥了一眼同屋的牢友,又移開了眼睛。
「要走很遠嗎?」
「爬也得爬到!」
「我身上沒有共生體,別佳,我可能會半路凍死。」
「那我們就去找個警衛,請他分給你一件衣服。」
達尼洛夫嘆了口氣。
「你還年輕,別佳。太年輕……」
他聲音裡帶著些妒忌,但總算爬起來了。
大家都在等我們。
所有人,除了克瑞。
篝火仍在燃燒,爺爺坐在一旁,用一根冒煙的鐵棒攪動著篝火。瑪莎半躺著倚在爺爺身上,「計數器」舒展地癱在她腿邊。克洛斯像尊石像般呆立在一旁。
好一幅平和的田園詩畫卷。
從門裡出現的我們,跟這幅畫面形成了鮮明對比。我拖拽著一瘸一拐、罵罵咧咧的達尼洛夫。上校身上破破爛爛的連體衣裹滿冰雪,已經被鮮血染紅了。
「這不可能。」克洛斯說。他朝我們邁了一步,停在門邊。
爺爺和瑪莎跑過來,托住達尼洛夫,把他拽到火堆旁。而我只得到爺爺的一個感激的眼神,稍縱即逝,他似乎堅信我一定能帶著達尼洛夫回來。
「您受傷了?」瑪莎關切地問。她像個老練的衛生員一樣,小心翼翼地拖著達尼洛夫往前走。
達尼洛夫皺起眉頭,沒有答話。
「沒人襲擊他,」我說,「是懸崖,還有冰雪。薩沙從懸崖上摔下來了……幸好沒摔死。」
「你這個惡魔!為了把我拽到門那兒,都把我逼成什麼樣了?」達尼洛夫氣呼呼地嚷嚷,「還好我們找了輛越野車!還好偷了輛車……」
我不打算辯解。這都是不得已。我們偷了警衛的越野車,沿著荒原開到了其他門旁邊。但我最後還是堅持認為,最好原路返回。
克洛斯掙脫瑪莎的手,在達尼洛夫身邊蹲下。上校嘟囔了兩句後安靜下來,盯著這位陌生人。克洛斯快速摸了一下達尼洛夫的腿。
「傷勢不嚴重,沒有骨折。」
「我知道……」達尼洛夫推開他的手,「謝謝。」
「爺爺,」我悄聲問道,「你當時就確信我能找到薩什卡嗎?」
「我確信。」
「為什麼?」
「你做事總是有始有終。」
「這不算回答。」
爺爺嘆了口氣,「好吧。你是個從不知挫敗的人,知道嗎?你的生命中沒有遭受過任何挫敗。你想要什麼就一定能得到。你帶著一種孩子般的單純和堅定,覺得自己一定能徹底認清這個世界。你有著強大的自信,堅信自己作出的決定就是唯一正確和不容置疑的,必須執行到底。就是這麼回事。或許有朝一日,你會因此遭受重創,彼特,但只要你仍然足夠自信,並貫徹自己的想法,你就能成功地在門中穿梭,而且比我們所有人,甚至比大多數出生在這裡的人做得都好。」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爺爺的真實想法,他可能只是想給我的成功找一個理論基礎。這答案也太簡單了——我就像老電影裡的主人公,只要信念足夠強大,穿牆走壁都不在話下。
「關鍵不在我,爺爺。不只是我的功勞。如果達尼洛夫不願意被我拽過來……如果你們沒等著我們……」
「沒錯。當然了。我們都被一條無形的線連在一起,你是順著那條線找回來的。或許你的朋友說得對……我們在這個世界裡過於孤獨,以至於不可能真的迷失。我們太害怕了,只是太害怕了。」
「但現在……」
爺爺聳聳肩。瑪莎給達尼洛夫包紮好了腿上的傷口。達尼洛夫默默聽著克洛斯說話……克洛斯倒是很擅長交朋友。
「爺爺……」我感覺有些不對勁,「出什麼事了?」
「我們已經會合了。」爺爺說。
「然後呢?」
「我正想說,然後呢?門在哪兒?地面怎麼還不裂開?怎麼還沒看到什麼帶著藍色光圈的小飛碟?請賜給我們通向你們世界的大門吧!接受我們這些孤苦伶仃、缺乏理智的人類吧!」
爺爺轉過身來,雙手放在我肩膀上,幽幽低語道:
「你是個好孩子,別佳。我為你驕傲。我很愛你。你可以為了朋友赴湯蹈火,就連背叛了你的薩沙,你都願意把他從……讓我猜猜看,從集中營里救出來?我們所有人都是徹頭徹尾的英雄。我們都是人類的拯救者。請賜給我們,賜給我們門吧……」
所有人都停止了交談。聽著爺爺說話。
「但不幸的是,」他提高了嗓音,「我們其實並不想要門!克瑞說的是真相——我們害怕成為暗影的一部分。也就是說,我們會在這兒坐到天荒地老,直到我們真的想通……真的承認,門就是這世上最正確、最理所應當的東西!」
克洛斯默不作聲地站起來,從火堆旁走開了。
「我們還要等上很久,別佳……恐怕是很久很久。這裡沒有人能幫上我們。他們不會幫助我們,也不會幫助地球。」
「您快給我解釋一下吧,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達尼洛夫咆哮起來。
[1].指伊萬·馬澤帕。「蓋特曼」是彼得大帝時代的烏克蘭哥薩克軍隊首領頭銜。馬澤帕曾是彼得大帝親信,最後遭到彼得大帝懷疑,於1709年被沙俄軍隊控制,最後病死。
[2].卡伊和戈爾達是俄羅斯民間傳說《雪姑娘》中的主人公。兩人都是貧苦人家的孩子,擁有一小片玫瑰園。一年夏天,一小片魔鏡碎片落入了卡伊的眼睛,他開始嘲笑戈爾達。冬天,雪姑娘帶走了他們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