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 1
2024-10-09 11:23:58
作者: (俄)謝爾蓋·盧基揚年科 ;肖楚舟 譯
我以為克洛斯早已決定逃走了,想悄悄離開這個天堂,畢竟他做了太多傻事……而且是顯而易見的傻事:他在這裡躲藏了幾十年,不敢走進門,從未離開過這個星球,全是為了保住自己逐漸流失的人性,為了守護自己身上早已不存在的東西。他以為自己是個戰鬥機器,其實全是一派胡言。比這些更重要的是,他已經能預料到自己的未來。
他的未來是一片火海,只剩下等離子和灰燼。他的軀體將如同一具提線木偶,繼續如行屍走肉般活著。唉,哲學家和社會學家們為精神和物質的關係爭論了那麼久,什麼社會需求,什麼精神發展……喏,這就是你們要的完美結局,這就是一份漂亮的標準答案:這熊熊火海、外星居民和非人智慧體。他們都只是木乃伊般的空殼,永遠木然地逛街、赴宴,為演員鼓掌,給政客喝倒彩。對於遠道而來的客人們來說,這幅景象真是足夠諷刺。不過說不定,客人們不會覺得諷刺,反而會覺得它引人入勝,至善至美。
克洛斯早就知道,自己最終會迎來怎樣的結局。這個念頭在他腦中揮之不去。也許我的出現只是給他提供了一個藉口?讓他找到理由離開這個對他來說日益逼仄的舒適小家?
但克洛斯還是跟妻子道了別。
出於愧疚感,我遠遠走到大門口等他。這座房子一直讓我覺得有些異樣,站在門邊,我終於明白了是什麼原因:房子周圍沒有籬笆,只有森林,就連大門都沒有上鎖。
也許這個星球上根本沒有罪犯,不過這一點說不通,暗影世界中有些星球應該也有瘋子和強盜;可能是這裡的安保和監控設備隱藏得過於巧妙,讓我無法發覺;也說不定,克洛斯就是誰也不怕。他的戰鬥力那麼強,這倒也合理……
有那麼一瞬間,只是一瞬間——一陣絕望感攫住了我,似乎我所做的一切,在這裡都是微不足道的瑣事。在這個銀河系的中心,已經太久沒有發生地球人做夢都想不到的大事件了。這裡,一個個帝國誕生又毀滅,死亡只是另一段新生命的前奏。我可以讚賞他們「各取所需」的口號,也可以嗤之以鼻。但這樣的理念絲毫不會受到影響。在暗影世界裡,早已誕生了新的神祇,只是還維持著人類的形態。是的,這裡每天都會有人類誕生,這些人類別無選擇,只能成為上帝。
千百光年之外,在星城的特姆塔拉坎[1],一些聲名顯赫的將軍正在研究該根據哪條律法給我判一個遠程死刑。而在宇宙的另一個偏僻角落裡,一群同樣身份顯赫的強大種族首腦正在研究該怎麼毀滅地球。
而在這裡,就在我身邊,克洛斯正和妻子解釋來龍去脈,與自己的假兒子告別,準備永遠離開自己的家。
想到這裡,我突然覺得輕鬆了一些。
無論一個種族多麼強大,無論這個千年帝國包含了多少個文明——這些都是一場空,是幽暗的影子。
只要你還是人類,對你而言最重要的,永遠都是那些和宇宙相比不值一提的小事。說實話,對我來說,我家狗的命運都比綠人永不停歇的生態之戰重要得多。
就祝福他們能得到妄想的一切吧!就讓他們把千萬顆星星都捏在手中,拍成一個大泥餅也行;祝他們永生不滅,光著腳就能追上光速;祝他們把銀河打個結兒;祝他們打個噴嚏就能讓超新星熄滅。
祝他們成功!
而我只想要那個小小的地球,儘管它現在看來沒有任何過人之處。它只是一顆由某個銀心出逃者創造的星球,是彼得·赫魯莫夫出生和死去的地方……
我被一股氣浪推了個踉蹌。回過頭,我看見了正在緩緩下降的飛行器。
它很漂亮,絕了。沒法用別的詞形容它——就是漂亮。
一個直徑三米的銀色圓環,下半部分的銀色機身表面帶著棱邊,上半部分是透明的球艙,看起來簡直像是給高康大[2]玩的撥浪鼓。我沒看見任何推進器和支架。又是不顯山不露水的技術。幾何學家已經接近這個水準,但在他們那裡算是頂尖的技術,在這裡只是稀鬆平常,類似三輪車。
透明的半圓頂蓋無聲無息地溶解了。看來這也是一種力場。我剛才還以為它是塑料或者玻璃的。
達利小心翼翼地跨出駕駛艙,跳下飛行器,得意揚揚地看著我。
「車很酷。」我說。
有意思,我現在像在夸一台老式「扎波羅熱人牌」[3]小轎車。
「彼得……」男孩支支吾吾起來,「你們會帶上我嗎?」
他聲音里似乎沒有太大的期待。
哈。瘋到極致了。要去哪兒不知道,為了什麼也不知道。再看看同伴——一個害怕變成超人的退伍老兵,還有他永遠無法成為真正人類的兒子!
「達利,我覺得你該留在家裡。如果留下你媽媽一個人,她會非常傷心的。」
小男孩點點頭。我們的眼神交會在一起,我忽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克洛斯說的什麼鬼話!達利分明是個活生生的人!
或許這才是事情的真相?
不是活了幾百年的克洛斯在假裝平靜地生活,而是達利給自己造出了一個小小的玩具世界,而現在只是大方地犧牲了一個自己的玩偶,陪我去冒險……
真是瘋了。
一口深不見底的漆黑水井……
暗影世界中到底什麼才是真實的?這裡誰是真人,誰是玩偶?或許,我只是在漆黑的星空下,躺在冰冷的石板上做夢。或許我眼前的一切只是一部電影,而他們正好奇地研究著我的反應?或許我被幾何學家俘虜了,被鎖在實驗室的椅子上,智慧的導師們正在研究該拿我怎麼辦。放我走?把我扔進集中營?還是消滅我?
彼得,別想了。我無法反駁你的猜想,但這是一條死路。據我所知,有兩個種族都是因為不再相信宇宙的真實存在而滅亡的。
我勉強咽下喉頭的塊壘。心臟狂跳著,像是想從胸膛里蹦出來。
庫阿里庫阿是對的。人類的心智不是用來分辨客觀和主觀世界的最佳工具。
達利忽然精神一振,不再盯著我看。我一回頭,發現克洛斯已經站在門口,一副整裝待發的樣子。他的動作未免太快,要麼是和妻子的談話十分簡單扼要,要麼就是邊穿衣服邊說的。
他的制服是用一種閃閃發光的透明布料織成的,仿佛一副用合金和鑽石熔煉而成的薄薄軟甲——這倒也不無可能。令人目眩的光芒隨著他的一舉一動閃爍。我下意識地移開了目光。
「很遺憾,這衣服我只有一套。」
「水晶聯盟不會是因為這身制服得名的吧?」
「不是,彼得。水晶是我們理想純粹性的象徵。」
達利貪婪地打量著他的父親。他可能見過這身制服,但應該很少有機會看到父親穿出來。
「拉達不打算出來,用責備的目光送送我嗎?」我問他。
「你跟我們一樣,都是暗影的玩具。別多慮,沒人會因此責怪你。」
他走到孩子面前,胡亂揉了揉他的腦袋。
「再見,孩子。等我回來,好嗎?」
達利可能是被自己任性請求的後果嚇壞了。他看向我,仿佛希望我拒絕他父親的幫助。
對不起,孩子,不管你是不是一個真人,我現在都不打算捨己為人了……
「爸爸,你很快就會回來的吧?」
「我一定會回來的。你們只需要等著我。」
有位詩人是怎麼說的來著……「但允諾之中的遙遠再會,無法給任何人庇護。那遠遠呼喚的愛,也無法給予任何庇護……」[4]
我也曾向地球許諾會回來。但如果等我回去時,它已經不在了,我該如何自處呢?
「上來吧,彼得。」
飛行器懸停在半米高處,旁邊沒有踏板。我爬上銀色的圓環,看到艙內的景象後,整個人瞬間凝固了。
飛行器里沒有操縱面板,沒有駕駛座,只有黑暗——深不見底、漆黑一團、陽光都無法穿透的黑暗。它幾乎有形有質,仿佛一團染了色的棉花。只不過世上不存在這樣純黑的染料。
「坐下。」
怕黑的小男孩總要面對現實的……
我向前邁了一步,像是跨進了一潭冷水,但黑暗沒有我想像得那麼冰涼。它很柔軟,富有彈性,還挺舒服。我慢慢坐下來,感受著看不見的支撐物如何包住我的身體。我應該一動不動,這樣就能讓空間慢慢凝結,任它在我周圍塑造出一個極度舒適的環境。
「腦袋也進來。」克洛斯指點了我一句。他終於發現了我不知所措的原因,「這只是個保護層。別怕。」
我潛入了黑暗之中。
啊哈!
原來飛行器裡面不是一片漆黑。從內側往外看,飛行器完全透明,只有腳下的地板看起來稍微暗一點兒,仿佛隔著一塊菸灰色玻璃。我能隱約看見飛行器的外緣,或許那是飛行器唯一有固定形狀的部分。我的行動不受任何束縛,但同時周圍的空間又能隨著我的姿勢任意固定,不管是躺是坐,還是倒掛金鉤。
雖然不太習慣,感覺卻很舒服。但是見鬼去吧,我們的自動座椅也不差!
克洛斯仍站在達利身邊,溫柔又嚴肅地對他說著些什麼,可能是在鼓勵他,讓他相信自己的父親……
非常奇怪。那些已經來不及留住自己人類身份的人,卻比大多數人更有人性。難道只有跨過那道人人都避之不及的生死界線,我們才能正確評價那些自己可以得到、但早已不需要的東西?
難道我們沒有別的出路了嗎?只能用活生生的錨拴住自己的人性?
克洛斯到底得到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
如果他能超越自己那層人類的外殼,將獲得多少歡樂?或許,我們所有的情感、愛和友誼,都只不過是欲望的可憐影子?甚至,就連永生的克洛斯都會為這些年的時光感到惋惜,因為他把時間浪費在了一個人類扮演遊戲上……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克洛斯拍了拍達利的肩膀,向飛行器走來。
天空。無邊無際的天空。
我們越飛越高,周圍的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天上掛著的太陽蓋不住星星的光芒,就如同一隻黃色的盤子,伴隨著一片五顏六色的燈火……暗影世界裡有詩人和藝術家的星球嗎?那些星球上會有橙色的雨或綠色的閃電嗎?也許有五顏六色的太陽在天上跳著圓圈舞,周圍灑滿鑽石般的星星?那會不會有純粹的美學世界、靈感世界、狂熱崇拜的世界、悲痛的世界、聖潔之愛的世界?當然是有的。它們和戰爭世界、牢獄世界、血腥暴君的世界、宗教狂熱者的世界並肩而立,和克洛斯那個固執地假扮人類世界的悲傷星球一樣存在著……
暗影。
這個名稱並非來源於那個昏暗的流浪星球,更有可能是人類心靈深處的陰影。暗影給予每個人實現自我的自由,信息網絡沒有對我說謊。只要進入門,那些真正想要離開的人就一定能夠離開,去往一個能實現夢境的地方,找到夢寐以求的朋友和敵人……
「克洛斯,我們要去哪兒?」
他半躺下來,盯著頭頂的天空。天已經黑了,他的星球已經在無垠天空下一個小小的角落裡進入了夢鄉……
「去貿易聯盟的空間站。」
「我還以為我們要去找門……」
「不,彼得。我們隨時隨地都能去,走兩步就能找到門……但我真的很想回家。為了能回去,我必須繞開門。」
克洛斯攤開雙手——他的鑽石戰甲閃閃發光。
「而且我還不能死,彼得,我死後不一定能變回人類。這一點你也是知道的。」
「我明白。對不起。」
「不必道歉。你沒有給我其他選擇,小伙子,一點兒也沒有。拒絕你的求助會違背我五十年來的原則。和你一起去又毫無勝算……但無論如何,這還算是一個人類會做的選擇。但你並沒有錯。也許,是我的抉擇時刻真的到了。」
「為什麼我們要去找貿易聯盟,克洛斯?」
「這是備用選項。除了暗影和門以外,希望最小的一個選擇。貿易聯盟並不試圖像水晶聯盟那樣和暗影對抗,但他們一直在一個個世界之間遷徙,而且足夠強大,新出現的帝國根本無法干涉他們。他們知道的可不少。」
「他們會幫助我們嗎?」
「有可能會。他們的理念是——能服務人類的不止有暗影。聯盟的飛船能帶你去任何一個你想去的世界,而且……我在水晶聯盟里的很多朋友都選擇了這條路。他們最終選擇投奔那些摧毀自己的敵人。而我,可能是過於自負了……」
「但我應該請他們幫我做什麼呢,克洛斯?他們能派出一支艦隊去保護地球嗎?」
「這不是他們的行事方式,」克洛斯打斷了我的話,「不是,彼得。要想救你的星球,我只看到一條路。那就是進入暗影。」
「什麼?」
克洛斯輕聲笑了起來,「你竟然這麼吃驚……彼得,在短短几天內就找到願意保護一個遙遠星球的同盟者,這是白日做夢,就算在暗影世界裡也不現實。但如果暗影能到達你的世界,就會保護你的地球。」
「怎麼保護?」
「一顆擁有門的星球,就不再手無寸鐵了。不是每一艘飛船都能接近它,不是每一件武器都能破壞它。即使你們的銀河委員會還是選擇攻進地球,它們也殺死不了任何人,所有人都能復活。」
「門是必須的嗎?」
「是的。以前建造一扇門需要很長時間,非常複雜。現在一切都很簡單。據說,正是貿易聯盟在給新的世界建造門——無論這個世界有沒有生命,只要它需要在暗影世界裡存活。」
「他們反對暗影,卻建造門?」
「當然了。這是他們的對抗方式——非暴力抵抗。貿易聯盟會給你一條出路,但不會幹涉你們的生活方式。」
克洛斯沉默了。我還等著他繼續說服我,但他沒有說下去。現在擺在我眼前的是唯一一條正確的道路……至少克洛斯是這麼認為的。
「告訴我,為什麼你反對暗影?」
「我?反對?」
「你加入水晶聯盟,又四處摧毀門……」
克洛斯嘆了口氣,「我的感受無關緊要。」
「但我還是想知道。」
「很久很久以前,彼得……很久以前,一個小男孩出生在一個暗影世界的小星球上。他長啊長啊,終於到了自己星球的成年年齡。他在戰爭中玩耍,磨鍊射擊技巧,學習怎麼成為一名反間諜人員……在他的星球上,孩子們都是這麼長大的。後來有一天,他遇到了一位姑娘。她跟他出生在同一個世界,是個平平無奇的女孩兒。是不是很老套,彼得?」
「還好。」我說。
「下面的故事更加老套。他們長大了。但擺在姑娘面前的,是一份與另一個可怕星球的合約……現在已經沒什麼人記得那個星球了,但當時,只要一提起『蘇丹王國』這個名字,就能引起無盡的恐慌。不過只有他們的星球不懼怕『蘇丹王國』,因為他們的父母常常販賣自己的孩子。他們是銀河系裡最好的士兵。可以說,不管為哪個星球拋頭顱灑熱血,對那姑娘來說都無所謂。但問題是,男孩要被送去彩虹橋,這意味著他們會在戰鬥中相遇,拔刀相向。而孩子們的感受沒人在乎,他們早在出生前就被賣出去了。於是,男孩和女孩逃跑了。」
他平靜地說著這段故事,仿佛不是在說自己。但誰知道,這段四百年前的初戀結局到底如何呢?
「少年當時已經接受了第一次戰鬥改造手術。完全可以『神擋殺神』。他們什麼也不怕,甚至也不怕蒙羞——在他們的世界裡,門被認為是逃跑的懦夫和失敗者才會選擇的道路。但沒有人阻攔他們。他們就這樣走到了門前。那是一個垃圾堆,這是常有的事兒……那裡沒有看門狗也沒有圍欄,只有一堆垃圾。他們鑽進了惡臭的垃圾堆,手拉著手,期待著自己眼前出現一個全新的世界……只屬於他們的世界。我不知道姑娘想去哪兒,小伙兒又想要什麼樣的世界,我已經忘了。也許當時他腦中想的是一片大海,因為他們的星球上沒有大海。你永遠無法欺騙門。門打開了。男孩兒站在海邊,而他的掌心……」
克洛斯緩緩抬起雙手,「他那雙無堅不摧的手,並沒拉住姑娘。接下來……又是老生常談了。他看都沒看一眼在耳邊咆哮的大海,就又回到門前。門再次打開了,它日復一日地開開合合,男孩兒就這樣在一個個世界之間穿梭,滿心想找到女孩。因為沒有她,暗影世界的所有禮物都毫無意義。他見過發光鳥群一般的雲,與會飛的島嶼一齊在風中追逐嬉戲;他見過成片的原始叢林,半裸的原始人與自然和諧共處;他也到過大都市,那裡的高樓遮天蔽日;他還見過沿著黃金石階潺潺而下的瀑布和原野盡頭的小屋,那裡的主人給了他一些食物,還安慰了他許久……但沒有她,這些都沒有意義。有時候,男孩覺得自己已經踏遍了整個暗影世界,但立馬又會反應過來,這個世界根本沒有盡頭。他哭過,但總會擦乾眼淚,再次走進門,等待奇蹟出現,因為姑娘也一定在找他,她不可能不找他……有時候他會喪失理智,跳進戰火肆虐的世界,根本不在乎是同誰作戰。他成了一名出色的戰士,某些地方還短暫出現過關於他的傳說……在其中一個世界,他被推選為統帥,在那裡留了下來。他決定,如果暗影不想讓他找到姑娘,他就炸毀這個世界。男孩發誓,他要創造一個新的帝國,攻占全宇宙,奪回自己的姑娘。但他不知道,在他之前已經有多少男孩發過這個毒誓了……」
「你最終也沒找到她?」我問。
「沒有。後來,男孩逐漸成熟,更加智慧,也終於不再念叨那姑娘的名字,這時他才幡然醒悟。可能只有他愛過罷了……他在愛情那令人目眩的光芒中燒昏了頭,而那姑娘只是火光中的幻影。也沒必要怪罪她。她自己也曾堅信,他們會擁有永恆的生命和愛情。但暗影……暗影知道真相,並給了她真正想要的自由。」
「你還是不能忘記她嗎?你依然無法原諒暗影嗎?」
「忘了……我早就把她忘了,彼得。我幾乎已經不記得她的樣貌了。我和拉達之間的回憶比跟她的多一百倍,我們比那對稚嫩的情侶共享過更多悲喜。我無法原諒的是另一件事,彼得。是那個瞬間……我第一次進入門的瞬間。我還記得海洋的氣息,波浪拍打海岸的聲音和深紅色的天空——當時正值日落……我曾有過片刻的欣喜,以為我們終於可以兩人獨處,迎接美好的未來,但那個剎那轉瞬即逝。然後我看向自己的手,手裡空無一物。日落的餘暉消失了,大海一片死寂,只剩下痛苦哭喊的男孩。那種痛苦才是我無法釋懷的事情,彼得。」
「暗影不會帶來幸福。」
「暗影只能給你自由。但如何支配這份自由是每個人自己的事情。如果你的自由建立在另一個人的不自由之上,那並不是你的幸運 。」
「也就是說,暗影世界裡沒有幸福。」
「的確,這裡沒有幸福。彼得,如果你以為可以找到一個能幫助你的理想世界,指望它給你的地球帶去繁榮、安全和幸福,那你就錯了。至少會有其中一點無法滿足。」
「我尋找的只是自由,克洛斯。」
「那又怎麼樣?你已經找到它了。你覺得它給你帶來了多少快樂?」
「並不多。現在我已經不知道該去尋找什麼了。」
我們陷入了沉默。飛行器在星球上空飛馳,周圍群星閃耀。遙遠、美麗又自由的星星,被一條看不見的鎖鏈連成一片。
如果這條路不能通向正確的結局,我該如何選擇呢?
是選擇幾何學家堅定的夢想?
還是選擇銀河委員會邪惡的實用主義?
或者暗影世界冷漠的自由?
當你只有兩個選擇的時候,總是會指望第三條出路。
但只有當童話里排行第三的小兒子戰勝惡龍之後,第三個願望才能實現。
無論是在不自由的世界、鐵律森森的世界,還是自由無度的無政府主義世界,人都註定會受到傷害。他們失去、追尋、犯錯,不斷遭遇痛苦,不斷經受苦難。我需要的東西,沒有人能給予我。我要的是一個天堂,而天堂並不存在。
「你現在一定很難過,」克洛斯說,「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我的建議……我唯一的建議,還是接受暗影。它不會阻礙你。如果你們真的想要幸福,就會得到它。這比真的死去要好,好得多。」
「我爺爺寄居到小蜥蜴的身體裡之後,也總這麼說。我現在很需要他的建議。」
「那你也可以冒險進入門。如果你真的想找到自己的爺爺。」
「我怎麼知道我到底想要什麼?」
「唉,成熟點兒吧,小伙子。話說回來,仔細看著前面那顆綠色的星球……」
我點點頭。不能讓克洛斯覺得,我還分辨不出星星和空間站的區別……
「我們離它還有將近一百公里。」我說。
「不,還有將近一萬公里。」
真想不到。我居然估錯了兩個小數點。
「它的直徑大約有四千米?」
「如果要說直徑的話,那差不多……」
測算一座空間站的直徑是沒有意義的。它並不像立體幾何教科書里那麼規整,也不像個標準的海膽。它的主體部分是多邊形的,底座上支出一圈直徑近百米的金屬管,呈放射狀分布,暗綠色的外殼凹凸不平。
「看起來有點像某種動物。」我說。
「這是他們向傳統致敬的方式。貿易聯盟早就不再培育生物飛船了。」
我一下子被嗆得說不出話。暗影世界真是無奇不有。我能想像出的東西,暗影世界大概都有過。
說不定,它還會向我展示一些超出我想像的東西?
飛行器緩慢地在金屬管之間穿行。我沒有看到任何類似太空站入口的東西,取而代之的是一根粗大的金屬管,它朝著我們的方向伸了出來。
「他們人不壞,」克洛斯說,「儘管並非所有成員都是人類……」
「為什麼他們的空間站這麼大?」我無法把視線從逐漸逼近的金屬管上移開。現在我們似乎正在鑽進它的內部……「他們運送的貨物很龐大嗎?」
「說什麼呢?這個世界幾乎從不生產什麼有趣的東西。貿易聯盟的空間站都是一模一樣的,無論它附近的星球重不重要。這麼做比較方便,如果有哪個世界突然變得重要了,他們也不必再為此重建空間站。」
我們駛入了那根朝我們伸來的金屬管。上一秒眼前還是茫茫蒼穹,下一秒我們就進入了一間明亮的氣密艙。
「現在最有趣的部分來了,」克洛斯像個解說員一樣,「儘量不要因為他們的外貌、行為和問題大驚小怪。雖然你來到我們的星球時也表現得很平靜,但那次你畢竟是通過門來到我們那裡的。而現在這個世界對你來說,不是預想之中的目的地。」
飛船的頂蓋已經打開。他輕巧地往上一躥,鑽出了飛行器的保護膜。我跟著他鑽了出去。
我們就這樣站在氣密艙里——它平平無奇,跟我想像中毫無二致。
有什麼可讓我大驚小怪的?
如果克洛斯認為我還會驚奇的話,那他就大錯特錯了。就算盧克·天行者和達斯·維德[5]一塊兒彬彬有禮地走進來,或者兩個小妖怪跑跑跳跳地進來抓著我的手,甚至一隻掛滿武器的金屬蜘蛛爬進來,我都不會詫異。這可是暗影世界。
牆壁搖晃了一下,像流體一樣開始彎曲變形。一個人類的身影穿牆而入。看到這一幕,我已經非常欣慰。
來者是個年輕的姑娘,長相平平,穿著帶鱗片的白色太空服,手裡握著武器,看起來像一支短筒步槍。
「歡迎來到貿易聯盟空間站,」她不帶感情地說,「請報出姓名。」
「還得給你檢查護照是嗎,瑪莎?」
姑娘的目光停留在了我的臉上。
「怎麼?」我好奇她接下來會是什麼反應,「不認識我了?」
「彼得……別佳……」
她的雙唇顫抖起來,手裡的槍落在地上,砸出一聲悶響。
看到我們擁抱在一起,克洛斯呆住了。我簡直不敢相信!瑪莎·克利緬科,國家安全局少校,不久前還負責看守我的獄卒,此時卻號啕大哭著掛在我脖子上。唉,瑪莎,那個裝了炸藥的頸環怎麼樣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哭了起來。
我們在這個有億萬種生物的世界裡居然能夠重逢,是個奇蹟。但這個世界裡沒有偶然的奇蹟。
一定是我們中的一個極度想要找到對方。這個人應該不是我。我倒是無所謂會不會永遠在暗影世界中失去瑪莎的蹤跡。難道對她來說,我竟然如此重要?她想找到我的心情,比克洛斯想在千萬個世界裡找到自己初戀的心情還要急切?
「我……我永遠不會原諒自己……」瑪莎哽咽著說。
「彼得,你們認識?」克洛斯問,「這是……你的同伴?」
「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我們可是在暗影世界裡……」我一邊輕撫著瑪莎的背一邊嘟囔,「好了……別哭了,姑娘。這不是很好嗎?你看,我們又見面了……」
「我以為一切都完了……我以為你會永遠消失在這裡……但我發過誓,我一定會找到你的……」
老天啊!
暗影,你不覺得羞愧嗎?
兩個為了愛情從自己星球逃走的孩子到底算什麼?這成千上萬的星星到底算什麼?他們在俄羅斯國家安全局雇員對待工作的英雄主義情懷面前,全都不值一提!
暗影,你太荒誕了。從小缺少愛和溫暖的瑪莎姑娘,將自己的愛獻給了祖國,卻來到了這個註定會和我相逢的世界。
我沒有推開她,也沒有說話。
或許我們之間的感情也挺可笑的,但即使這樣的愛也值得尊重。
「現在一切都回到正軌了。」我又安慰了她一句。
「彼得……」瑪莎從我懷裡掙脫出來,匆匆瞥了一眼克洛斯,但並沒有過多注意,「我太高興了。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說,只有我能找到你,因為你已經不愛他了,你永遠不會跟他去到同一個世界。但我根本不想再踏進門了,我害怕它們!」
「爺爺說?爺爺也在這兒?」
「是的,」瑪莎笑了,「對了……你還不知道……別佳,如果你知道……我們到過什麼樣的世界……那裡太可怕了……但現在……」
這就兜兜轉轉地回來了。
當然,過程很曲折。我需要那個讓我殺死加利斯的世界——命運(或者是門?)給我指派了一位嚴厲又溫柔的長官,又讓我失去一位摯友。我也需要克洛斯和他的仿生人兒子所在的世界,與年邁到不敢再愛的克洛斯相遇。所有這些都是為了一個目的——讓我最終回到爺爺身邊。
儘管那個孤獨疲憊的老人只是給自己買了個禮物,然後把這份禮物按照自己意願培養成未來戰士;儘管我們曾無比慷慨地彼此折磨;儘管我們之間有無數個謊言。
瑪莎,對不起,我又想到了聯邦安全局給你的任務……就算我們無法親近起來,也不要再背叛對方了。
暗影,我不怕你……我既不畏懼你,也不渴望你,因為我依然比你強大。
「怎麼樣,你會放我們進去的吧?」我問她。
瑪莎幸福地咧開嘴笑了。
「當然了。走吧,爺爺現在在長官那兒,跟他們東拉西扯呢……他看到你會很高興的!」
啊哈,你又叫他爺爺了。不錯。
「這是我的同志。」我點頭示意了一下。我不敢貿然稱他為「朋友」,我現在有點兒害怕這個詞,「他想要幫助地球,給我們出了一個主意,雖然這不一定是最好的辦法,但……」
瑪莎和克洛斯默默握了握手。克洛斯看著我,似乎非常想讓我們相信他的話,他語氣十分堅定地說:
「孤獨,彼得,是孤獨助了你們一臂之力。暗影的世界過於龐大,但你們命中注定會找到對方。」
[1].公元10至12世紀古羅斯城市。
[2].法國作家拉伯雷所著小說《巨人傳》里的巨人國國王。
[3].蘇聯小轎車品牌,以實惠易保養為賣點。
[4].出自蘇聯詩人亞歷山大·科特切科夫詩作《吸菸車廂之歌》(1932)。
[5].電影《星球大戰》三部曲的男主角和頭號反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