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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11:23:55 作者: (俄)謝爾蓋·盧基揚年科 ;肖楚舟 譯

  「超空間跳躍就這樣成了我們的詛咒,我們的救贖……」

  不知為何,我一開口就對克洛斯說起了超空間跳躍。我講起最初的那批科學家,他們決定把抽象數學模型轉化成機器,又說起許多年後,我們如何走到了這一步。

  克洛斯的辦公室在三樓,也就是房子的頂層。現在屋頂是敞開的,陽光直接透過頂棚照射在我們臉上。克洛斯坐在桌子後面,他沒有看我,手裡把玩著一隻粗大的金屬手環,靜靜聽著我說話。我也沒有看他的眼睛。

  「強大種族把馬車夫的角色強安在我們身上。我們以為這是因為只有人類能承受超空間跳躍,但後來我發現,人類本身就是超空間跳躍的一個組成部分。」

  「你們相當於坐標?」克洛斯乾巴巴地問,「能保證跳躍的穩定性?」

  「是的。」

  「明白了。你們的意識與暗影相連。」

  

  「怎麼關聯的?」

  「你們保留了最初形態。這就是唯一的解釋。在進行空間跳躍的時候,你們和傳送門發生了某種聯繫……繼續說,我會解開你的所有困惑。」克洛斯扣上手環,轉轉手腕,仿佛在判斷尺寸合不合適。

  我咽了口唾沫,繼續道:

  「本來一切都……還算正常,直到出現了一個新種族——幾何學家。其他弱小種族和他們打了個遭遇戰。它們判斷,這個種族的出現會改變銀河委員會中原有的力量角逐,於是拉我們入伙,想要冒險一搏,因為我們和幾何學家的生理結構一模一樣!」

  「我明白了。也就是說,這次幾何學家又逃跑了?」克洛斯冷笑一聲,「真令人震驚。看來他們的確把自保看得比什麼都重要。無意冒犯,我只是覺得,在這一點上,他們真的讓我欽佩。」

  「恕我不能苟同。幾何學家非常強大,幾乎能和銀河委員會抗衡!現在強大種族已經知道了他們的存在,已經沒有希望和解了。地球可能被當成幾何學家的潛在同盟者,被強大種族消滅。」

  「你確定?」

  「是的。銀河委員會毫無憐憫之心,那是個非常古老……而冷酷的組織。」

  「這情況很有趣,」克洛斯把手環放到一邊,「順便問一句,你身體裡那個生物是什麼東西?」

  「共生體……庫阿里庫阿……也是弱小種族之一……」

  進入作戰狀態!

  「住嘴!」我呵斥了一句,「乖乖待著,別跑出來!」

  「請給你的朋友帶句話……」克洛斯眯起眼睛,「不過,它本來就能聽見我說話……請它別害怕,別挑事兒。好嗎?」

  他謹慎地揮揮手,仿佛正從身上拂去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只見他的手指逐漸被一團白色的光芒籠罩,冒出陣陣熱氣。

  「我可是水晶聯盟的戰士,」克洛斯提醒道,「庫阿里庫阿,你覺得我沒和單體變形生物交過手嗎……」

  他手中出現了一個微微搖曳的等離子球,正發出炫目的光芒。

  「我身上殘留的戰鬥裝置可不少,你可以隨意偷襲我……但動不了我一根毫毛。」

  那顆火球從他手中緩緩升起,在我們頭頂某處發出火花迸裂的聲音。

  不知道我和庫阿里庫阿到底誰更驚慌失措。應該是我。畢竟庫阿里庫阿身體的一大部分還在千里之外……

  「情況我已經了解了,彼得,」克洛斯仿佛又忘了庫阿里庫阿的存在,「你們的處境的確悲慘。你們沒有試過和幾何學家結盟嗎?如果他們能在銀河委員會面前幫幫你們……」

  「我們絕不會那麼做!」

  「為什麼?」

  「克洛斯,他們的世界是個怪胎。」

  「那也比毀滅要好。我對他們的文明略知一二。我們星球上也住著個幾何學家的退化使者,是的,彼得,他的確是從那個世界來的。我記不清他的名字了,當時我覺得這無關緊要……因卡,對!他的名字叫因卡。」

  這名字我似乎聽過……它從我記憶深處浮現了出來。

  「你還是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逃跑嗎?你覺得他們是遭遇了什麼聯盟之類的組織,吃了悶虧,才倉皇逃離銀心的?並非如此!如果他們真的有堅定的信仰,那還有這個可能性。但他們真正想要的,並不是推廣自己的意識形態,彼得。他們只不過是一群曾被施捨過一點兒可憐溫暖的孩子,天真地以為自己有朋友。他們是一群不幸且毫無自信的傢伙,整天只會念叨『團結就是我們的力量,我們是友好的大家庭』……」

  克洛斯嘆了口氣。

  「好吧。我來給你好好解釋一下……我從頭說起,儘量簡短。接下來的信息,你是不可能在大多數信息網絡中獲得的,因為它們被禁止公開。這麼說吧,彼得,我們的文明——非常古老。有可能是銀河系中的第一個文明。」

  「不太像……」我嘀咕了一句。

  「對,的確不像。但你本以為自己會在這裡看到什麼?布滿灰色岩洞的星球?隨處可見的發射場?整天思考星球和諧問題的靈體生物?這些都存在過。現在可能依然存在……萬物的源起都是如此,彼得。初始星球派出一艘艘飛船,讓它們在別的星球建立殖民地,然後其他種族逐漸加入人類族群……想像一下,假如你擁有一個自己的銀河委員會……它會經歷什麼?戰爭、征服自然、和平、叛亂,各種聯盟和帝國此消彼長,歷史將按照正常的發展螺旋向前推進。一開始,國家和國家會為了霸權爭鬥不休,然後矛盾會上升到星球層面。先是一座座城市被燒毀殆盡,隨後是一顆顆星球。黃金年代之後,必定迎來衰落蕭條——這就是經典的歷史軌跡,大家都知道,人類本性難移,只要我們還沒化作宇宙本身,這些過程就會不斷重演……你們有虛構類的消遣讀物嗎?」

  「有。我們有科幻小說。」

  「果然如此。我相信你們想像出來的東西,都曾以某種形式在我們這裡存在過。然後忽然……哎呀,又是『忽然』這個詞!『忽然』無處不在,我們還總是配合地做出一副驚訝的樣子……就像你們發明了超空間跳躍,我們也發明了門。門當然比你們的超空間跳躍要複雜。即使在最初,它還以物理實體形式存在的時候,也比超空間跳躍複雜得多。那會兒它還是一扇被超空間力場拉長的拱門……後來我們學會了怎麼偽裝和隱藏門,讓它和周圍環境融為一體,直到把它們變成了永恆不滅的存在……」

  克洛斯忽然捂住臉問我:

  「你喝酒嗎?」

  「現在有點兒想喝。」我老實承認。我現在很想喝個痛快,不是為了迎合克洛斯,只是為了麻痹自己的感官。

  擺滿書本和奇妙物件的兩個柜子之間,居然藏著一個小小的酒吧。克洛斯拿來一瓶酒和兩隻細長的高腳杯,倒了兩杯濃郁黏稠的液體。他並沒有和我乾杯的意思,只是淡淡地說了句:

  「祝你成功。」

  我一口氣喝完了杯中的酒。那是一種辣得燒喉嚨的蜜酒,比伏特加還要烈一些。甜中帶苦。

  「想必在你們的世界裡,喝酒也是一種愉快的放鬆方式,」克洛斯接著對我解釋,「這麼說吧,彼得,門是一種非常狡猾的東西。它們不只是把人從一個世界送到另一個世界,它們還會自行決定,要把你送去哪裡。」

  「我已經發現這一點了。」

  「進入門的人……他的意識會被……不,不是掃描,這麼說太簡單化了……」

  「解析。」

  「對,差不多。進入門之後,每個人都會去往一個能滿足自己需求的世界,不會有其他情況。儘管門不可能完全滿足每個人的需求,但總會儘可能貼合。你討厭技術社會?那就投入大自然的懷抱吧,去騎著馬四處漫遊。只要你願意,甚至可以去當個叢林大盜,學著彎弓射鵰。或者反過來,你會去一個滿是大學的星球,搞搞科研。在那個時代,暗影世界裡有兩大派別:發展聯盟和第二帝國。所有星球上都種滿了門……就事論事,這是一件壯舉,幾乎所有建造門的學者都犧牲了。為了對抗門,帝國和聯盟聯合起來——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聯合。最早支持學者建造門的第二帝國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但為時已晚。因為門從一開始就幾乎是無法被摧毀的。帝國和聯盟在腥風血雨中掙扎了百年之久。如果門只是一種單純的交通工具……那暗影制度也就不會出現了。但一切都比最初人們以為的要複雜。『解析』給門打上了自己的印記,門……得以複製進入者的意識,將每個進入者的思想納入自己的意識中。」

  我久久沒有說話。

  「你也進入過門,彼得,也成了它的一部分,而它是一個早已超越我們理解範疇的存在。」

  「但那個……我最先去到的世界……」

  「那說明你內心深處的確有那種需求。你當時渴望真正的敵人,哪怕對方是粗野的原始人。你得償所願了。你還想要戰勝變形人,不是嗎?也許他就是你某種恐懼的體現……是你的執念……」

  我仿佛五雷轟頂,忍不住大吼:

  「但他們一直處於戰爭中,克洛斯!我是得到了我想要的,但他們難道也想每分每秒都自相殘殺嗎?」

  「那就意味著,在那裡生活的全是喜歡戰爭的人,彼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歸屬……」

  我打了個哆嗦。

  「他們享受著激烈又危險的衝突,在自己那悲慘又絕望的戰鬥中尋找樂趣。他們情感匱乏,碌碌無為。」

  「而且隨時準備赴死?」

  「噢,赴死……」克洛斯有些難以啟齒,「彼得,請你不要誤會我接下來的話……」

  我胸口一緊,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

  「這裡沒有死亡,彼得。凡是使用過門的人,就再也不會死亡了。」

  為什麼我什麼也說不出來?

  我應該歇斯底里地在地上打滾,然後雙膝跪地,讚美上帝嗎?但上帝現在已經不存在,也絕不可能出現了。

  你好,天堂。

  你好,地獄。

  你好,暗影。

  「你已經是暗影的一部分了,彼得。你可以被殺死,但仍會復活,在你想去的世界裡重生。如果你想要做個了結,可能會直接在敵人身邊復活;如果你厭倦了殺戮,就會在一個安靜祥和的世界醒來;你或許仍會以人類之身復活,也可能變成一隻鳥,或者一塊會思考的水晶。」

  克洛斯走上前來,把手搭在我肩頭,「你也死過一次,彼得,」他柔聲說,「我不知道你和變形人之間發生了什麼,但我見過你那種眼神。這個世界沒有死亡。我被非常平靜且禮貌地槍決了三次,對方跟我並沒有深仇大恨。還有一次,我和飛船一起陣亡了,但對於那次經歷我已經沒有太多印象,只知道整個世界在逐漸變暗……」

  「這個世界沒有死亡。」我說。這句話聽起來如此空洞乏味,但沒有就是沒有。死亡從未存在於此刻,我們要麼就還未經歷死亡,要麼就已經死去,「但,那些沒有踏進過門的人呢?」

  「我不知道。我沒見過這樣的人。門現在變成了什麼樣,它們從哪兒獲取信息——我也答不上來,但……」

  也就是說,你們沒能等到這一天。我那對非親非故的父母、真正的彼得·赫魯莫夫,以及所有在小小的地球上活生生存在過又死去的人們——學者和基督徒,詩人和士兵,奴隸和暴君,你們或者篤信上帝,或者鼓吹無神論。你們夢想著永生,你們和費奧多羅夫[1]一樣創造出自己的哲學,像吉爾斯·德·萊斯男爵[2]一樣榨取他人的靈魂……聖人和劊子手、天才和白痴,你們都沒有等到永生!你們都被排除在永生的邊界之外。而我卻站在了永生面前,在舒適的暗影之中。

  我穿過了門。

  銀河委員會將讓地球灰飛煙滅,幾何學家會去荼毒銀河委員會的星球,然後在廢墟上建立起自己小小的友誼帝國,而我將一直在這裡活下去——吃得飽,睡得好,為別人的星球而戰,或者在別人的星球上做學問。

  我可以為所欲為,不是嗎?

  如果我想當個暴君,就去一個滿是奴隸的世界;想要當個奴隸,就戴上鐐銬;我還能長出偽足,當個原生動物;添上四條腿,就能學著織蜘蛛網;我轉而又能變回人類,娶妻納妾,開山立派,寫寫十四行詩,造棟房子,種一棵樹,再養個孩子。

  前方等著我的——是永恆。

  我哭了出來,在柔軟的扶手椅中不住地顫抖。克洛斯輕拍著我的肩膀,仿佛在安撫一個孩子。我在他面前的確是個孩子。他已經活了幾百年,從屍橫遍野、戰火沖天的星球上一次次復活……誰是水晶聯盟的統領?克洛斯,為什麼我好像知道答案?

  一陣穿堂風吹過,門忽然打開了。克洛斯嘆了口氣。一雙孩子的小手抱住了我:

  「彼得,你怎麼哭了?爸爸,為什麼他在哭?」

  「他得到的東西比他想要的多,達利,這總是令人痛苦。」

  「彼得,別哭……」

  你不理解我的心情,孩子,你從小就知道,這裡不存在死亡。

  秋菊春桃,物各有時,人也各有終期。但此刻,這句話卻仿佛散發著焦骨的氣味……

  我得到的東西,比我想要的多。

  現在所有星星都在我指掌之間。

  「爸爸,為什麼你不幫幫他?」

  「別人並不是總需要我們的幫助,達利。有時候我們應該背過身去,等他自己好起來。」

  「這樣做不真誠!」

  「但這是正確的做法,孩子。」

  「哪怕不對,也應該真誠!」

  克洛斯嘆了口氣。

  「我們以前也這麼想過……達利,我和彼得正在進行一場嚴肅的談話。這是我們大人之間的談話。你出去吧。」

  「但,爸爸……」

  「達利。」

  小男孩離開了。

  「謝謝。」我說。在克洛斯面前哭泣並不讓我覺得丟臉,但在孩子面前哭,就是另一回事了。

  「哪怕不對,也要真誠……」我聽見克洛斯嘟囔著重複了一遍,「你想再來一杯嗎?」

  「不用了。」

  「水晶聯盟時期,我們也信奉這個原則。我們認為,門是個錯誤,是圈套、誘惑、死胡同。我們攻下一顆又一顆星球,試圖建立一個堅如磐石的社會,取代那個『統一的多樣化制度』,也就是所謂的暗影。但後來我們明白了,暗影並沒有和我們對抗,它只是讓出了那些好戰的世界,我們就此成了暗影的一個組成部分。所有人都可以在水晶聯盟發泄自己的負面情緒,這根本就是暗影世界的翻版。從那時起,一切都崩塌了。我們曾經的信念——不管它正確與否——現在都消失了。水晶聯盟的人變成了一幫享樂主義瘋子,很快,我們開始在混戰中解體。貿易聯盟就在那時出現了,我們自然首當其衝成了貿易聯盟的打擊對象……後來,我們將一個個星球拱手相讓。這正是暗影想要的結局——人們終於厭倦了戰爭。」

  「你還答應過告訴我,是什麼嚇退了幾何學家……」

  我不再用手捂住臉,而是抬起頭看著他。我不打算擦乾淚水。這是一條所有小孩兒都知道的法則——要讓淚水自己蒸發,這樣別人就看不出你哭過了。

  「難道你還沒明白嗎,彼得?被嚇跑的只是那些派出間諜的掌權者。但幾何學家的間諜們再也沒有返回幾何星。暗影能看穿一切,彼得。它能看透人心深處的東西。幾何學家並不是那麼想要所謂的友誼,他們缺的是愛,普通的人類之愛。而在我們這兒,你輕易就能得到它……回去的人都發自內心地認為幾何星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剩下的都留在了我們這裡。有的人滿心歡喜,有的人則在一顆顆星球上漫遊,以為自己很想回到幾何星……我們幾乎根本沒察覺幾何學家的出現,彼得。有些地方談論他們的人多一些,有的地方根本沒人聽說過他們。」

  「那你們對我們的態度也是一樣?」

  「是的。在遠離銀心的地方存在一個跟我們有親緣關係的文明,是個有趣的新聞。但也不是所有世界都關心這一點。」

  「親緣關係?」

  克洛斯點點頭。

  「在第一帝國時期……甚至在那之前,人類就像篝火里濺出的火星一樣,飛往宇宙的各個角落。成百上千艘離開銀心的飛船就這樣湮滅在黑暗之中。但有的火星落在了乾燥的苔蘚上,成為燎原之火,也許幾何學家的種族就是這樣出現的。一個星球上幾乎不可能同時出現兩個智慧文明,但他們的情況正是如此……」

  「我知道。」

  「你們也是一樣。我想不出其他理由能解釋你們和我們完全一致的生理特徵。你們不是我們的後代,也不是我們的祖先,你們是我們的孿生兄弟。」

  「那麼,暗影文明會幫助自己的表親嗎?」

  「相當於打自己另一個表親的耳光?」克洛斯略帶嘲諷地反問我,「讓我們一起想想辦法,彼得。我真的想要幫你,你相信我嗎?」

  「我信。」

  「別指望我們的星球會給你幫助。如果只是幫助你一個人——非常榮幸!我們很愛對筋疲力盡的人伸出援手,我們自己也是這麼過來的。至於一顆星球幫助另一顆星球……不,彼得,我們不會。」

  「那其他世界呢?」

  「至於其他世界……暗影世界中有很多星球,多到現在還在征服宇宙。他們的艦隊總在尋釁鬧事,攻占其他星球。在文明的某個發展階段,這是一條非常令人神往的道路。你該去那些星球試試看。也許你會找到一個願意幫助地球的星球,讓他們派出遠征隊,用軍事基地把地球圍起來,橫掃其他所有外來文明。如果你足夠努力的話,或許能找到一個眼皮都不眨就能清除銀河委員會的星球。只要他們是沙文主義者,不管是人類也好……蜘蛛、阿米巴蟲或者爬行動物都行。管他三七二十一,把敵人都燒成灰燼!」

  庫阿里庫阿在我身體裡唧唧尖叫了一聲。

  「我不想要那樣的幫助,克洛斯。」

  「那你就要找到一個技術高度發達的世界,他們既要有強大的戰艦,也要堅守人道主義原則。或許真的存在這樣的星球。」

  克洛斯顯然對自己的提議很滿意。

  「他們也會呼籲幾何學家遵守秩序。說不定幾何學家會逃得更遠。當然了,逃得再遠也沒用。暗影遲早會遍布整個銀河系。那一天或許不會很快到來,但一定會降臨。我們都會見證那一刻。」

  我默然不語。

  「你在擔心什麼?」

  「克洛斯,難道生命的終點就是這樣的嗎?你們的發展已經停滯了!你們的技術水平就像被刻意凍結了一樣!我看過第一帝國的影像資料,你們的生活環境跟他們那時候差不多!」

  「我們?等離子和灰燼啊……彼得,你得理解我們,所有人過的都是自己想要的生活!我們就想這麼過日子。在這兒感覺好極了。我們很喜歡過平凡人的生活!如果厭倦了……」

  克洛斯背著雙手踱了兩步,「我見過他們的世界……水晶聯盟毀滅之後,我們無法通過門去到已經沒有人類的星球,但我們以為,走出去才是正確的出路。於是我開著一艘……飛船……」

  他的聲音變得乾澀,斷斷續續,仿佛沉浸在自己的過往之中,他腦中的畫面,是地球上的士兵做夢都想不到的。

  「我們穿過了空間內側。我試圖讓飛船前往初始星球,但沒能成功……我們計算錯誤,錯過了目的地,只到達了獨木舟星,那是最早的殖民地之一,那是一個非常古老的世界。當時人們都習慣用航海術語給殖民飛船命名:大帆船、快艇、汽艇、快帆……他們殖民的星球都是以第一艘登陸的飛船命名的。等我們回到正常的宇宙空間後……」

  克洛斯站了起來,望著窗外,「整個星球都在燃燒,彼得。星球表面被一片等離子海洋覆蓋,火舌席捲了一座座山脈,火焰在海面翩翩起舞。星珥穿透了大氣層,我們眼前的仿佛已經不是行星,而是恆星……我斷定他們搞砸了。那個淹沒在火海里的世界,光是看著就眼睛發疼。但我們還是接近了它。我們駕駛的是聯盟最好的一艘戰艦,足以穿過恆星的大氣層。我們朝它靠近……」

  我眼前出現了他所描繪的畫面。我能想像出那個熊熊燃燒的世界,和那艘用力場包裹住全身在火海上滑翔的戰艦,上面載滿了人類……他們都是普通人,企圖在暗影的殘片中建立一個屬於自己的帝國……

  「整個星球都完整地保存著原貌,彼得。林間有鳥兒飛舞,海浪中有海豚嬉戲。城池林立……那是我做夢都想看見的古城……街上還人來人往。但你能想像嗎?整個世界都在毫無知覺地燃燒!這一切仿佛發生在兩個平行時空之中。我們確實看到了大火,飛船的防護罩也在熱浪衝擊下發出悲鳴。但火光沖天的街道上仍有行人往來。他們就像上了發條的玩具。發條還在旋轉,齒輪也沒有磨損,但玩具已經不被人需要,可怕至極。我們很難過,仿佛親身體會到了自己的渺小。我們試著和他們聯繫,但沒人回應。接著,地表突然爆發了日珥,飛船的力場沒能承受住,被日珥徹底撕裂。一道光閃過,一切都被火焰吞沒了……假如我們還能流汗的話,那也只會是出於恐懼。然後就出現了……被解析的感覺,有些人在穿越門的時候能感覺到,一切就這樣結束了。我們往那個世界匆匆一瞥,就離開了。所有在那個世界生活的人,早已不需要人類社會,也不畏懼人類社會。我們在離開時還襲擊了他們的星球,因為氣惱,因為怨恨,我們那一擊足以劈開海洋。你剛剛說我們的技術停滯了,但想前行的人,自會向前,彼得,只不過有的人走得早,有的人走得晚……」

  「而你不願向前?」

  「我不想。我不知道原因。但我還沒有厭倦這具人類的軀殼,以及它給我帶來的便利。」

  「克洛斯,那你確定你的兒子不想離開這個安靜祥和的星球嗎?哪怕是去宇宙中探探險。」

  克洛斯看向辦公室的門,滿臉憂傷,「我的兒子……我和拉達一共有過六個孩子,彼得,但他們遲早都會離開。對我們來說,這個世界已經足夠了;但對他們來說,這顆星球太小,太無趣。」

  我為什麼要提這個問題?!

  「我也可以繼續那麼生活,不斷追求人世間小小的歡愉,生兒育女,目送他們一個個前往更廣闊的世界。或許有一天,他們會像一團虛無縹緲的影子飄過你的世界……到時候他們甚至不會想起你,就像你不會記得一隻毛茸茸的小老鼠。在我們的小女兒也離開的時候,我們決定就此停下,再也不生孩子了。」

  「但達利……」

  「他不是我的兒子。他完全不是人類,」克洛斯斜著眼睛望著我,「別被我們世界平平無奇的外表欺騙了,彼得。我桌上有一台音響,如果閉上眼睛,你會以為有一支交響樂團在給你現場演奏,但其實音響裡面空空如也。」

  「那達利……」

  「他也一樣,是一個幻影,一個替代品,一個為充滿鄉愁的人準備的玩具。他永遠不會長大,但也永遠不會變成人類。」

  五雷轟頂。

  我來到了一個怎樣的世界啊……我是在向什麼人尋求幫助和憐憫啊……

  我真是太蠢。

  「我們偶爾也玩玩科學,但我們的發現都是早已被其他世界遺忘的東西。我們試圖保持原始的自然環境,但事實上,即使我們大肆破壞自然,它也不會被毀滅。我們保留了家庭的形式;我們年過半百依然還是一副年輕的模樣;我們避世而居……彼得。我們害怕更替,厭惡變化;我們坐著木筏漂流,在森林裡燒麻稈,捕野獸;我們會因為感冒打噴嚏,也會鍛鍊身體,並且非常非常害怕死亡,彼得!因為沒人知道,門在我們死後會把我們送去什麼地方!沒人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克洛斯忽然俯身湊近我耳邊,悄聲問:

  「喂,彼得,你沒有看見火焰嗎?我經常噩夢纏身,親愛的地球老弟!我會夢見那個沉入等離子海底的城市,夢見那些提線木偶,他們在街道上徘徊、爭吵、談笑、逗孩子玩兒……你沒有看見火焰嗎,老弟?你沒有被火焰灼傷嗎?說不定,我們已經是死人了呢,彼得?而這些,所有這些——都是假象!我們就像化蝶後只剩空殼的蠶蛹,就像只在暗影中才會被誤認為是活物的蛇蛻……而我那不存在的兒子,那個我親手教他用火柴點燃篝火的孩子,那個聽我唱歡樂的歌曲、跟我一起在雨中漫步的孩子……或許只有他是活著的,而他身邊全是玩偶——玩偶爸爸,玩偶媽媽……」

  他的雙眼由於痛苦變得瘋狂而幽深,面部的神經都抽搐起來,皺成了一團。

  「你看見火焰了嗎,彼得?」

  「我看見了一個懦夫!」

  他眼中的黑暗消失了。

  「為什麼,彼得?你算什麼,有什麼資格說我懦弱?你和自己的飛船一起被燒成過灰嗎?你知道心臟被子彈射中時是怎麼碎裂的嗎?你知道失去孩子的痛苦嗎?你見過無論如何也不受你掌控、不容你理解的世界嗎?你有什麼成就,讓你有膽量說我是個懦夫?」

  「我始終在向前走。」

  他越貼越近,我差點要被逼得從椅子上站起來。我推開克洛斯,朝他喊道:

  「我一直在前進,我善良的哥哥!我一直看著你們這些世界,而且一直盯著那團火焰!如果不想變成這火焰的一部分,我就會去取水滅火;如果我能坐車,就不會走路;但如果我突然想散步了,也不會把車給撞壞!我自己也是個玩偶,親愛的表兄!一個偉大的、聽話的、勤勤懇懇的玩偶。是的,我沒有駕著飛船穿越過恆星的大氣層!但我開著飛船在公路上降落過,還沒剎住車,撞上了一輛裝滿番茄的大巴。你知道嗎?那跟你的經歷一樣可怕!我從未失去過任何人,因為我沒有愛人,沒有父母,也沒有孩子!我只是失去過自我……而且是兩次。一次在地球上——我頂替了別人的位置。另一次是在幾何星——我住進了另一個人的身體。你知道嗎?失去自我也同樣痛苦。你得按照別人的樣子生活,既為了自己,也為了那個被你取代的人。我不希望幾何學家遭遇厄運,也不希望地球遭遇厄運。但我也不想要你們的天堂,這天堂聞起來一股硫黃味!」

  「你已經無法離開暗影了,彼得。它已經與你合二為一。」

  「隨它去吧。但我絕不會生活在暗影中!」

  克洛斯搖搖頭。他眼中閃過的不是怨恨,而是嫉妒。

  「我也曾跟你一樣,彼得,在聯盟剛剛建立的時候……那時候,我們被鞭子驅趕著去追逐整個世界的自由,卻不知道我們本就是自由的。進入門吧,彼得,去找一個願意保護你們的世界。然後等待……等待暗影到達你的地球。」

  「我們會主動來找暗影的。」我承諾。

  克洛斯疲憊地點點頭。

  「你是個好小伙兒,我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別生氣,希望我沒有說什麼讓你介意的話。說真的,我不想冒犯你。」

  我的怒氣頓時消散得無影無蹤,剩下的只有痛苦。

  「我很感謝你,克洛斯,只不過我還有一個問題……」

  「我不知道答案。也不想知道。」

  他的臉又扭曲起來。

  「你還說你不會讀心術?」

  「四百年,足夠把世界上所有的問題都聽一遍了。」

  「我還是要問……達利——他註定只能做個玩偶嗎?」

  「我不知道答案。也不想知道。」

  「克洛斯,那股火焰……仍然在炙烤著你。」

  他點點頭。

  「是的。也許它已經把我燒得一乾二淨了,我現在可能只是一堆灰燼。不要去碰灰燼築成的城堡,彼得。它們雖然美麗,卻無法居住。」

  「謝謝你的建議。等我自己也在這火焰里被燒成灰的時候,我會想起你的。謝謝你的款待,謝謝。我要走了,克洛斯。我的時間不多。還剩兩三天……地球就要毀滅了。我得抓緊時間。」

  我轉過身,走向房門。克洛斯大聲嘆了口氣,但我沒有回頭。我打開門,發現達利正騎在樓梯扶手上。我覺得,他剛才沒有偷聽我們的談話,不然不會笑得這麼燦爛。真是個聽話的孩子……幾乎跟我小時候一模一樣。

  「小心別掉下去。」我叮囑他。

  「彼得……」克洛斯似乎刻意地大聲叫住我,「彼得,等等……三天……你來不及的。」

  他此刻一臉平靜。單憑這一點,我就已經非常感激他了……

  「相信我,我知道一些跟水晶聯盟相似的世界。你需要的是那樣的同盟者,彼得,他們會幫你的,別懷疑。但那需要時間。要幾個月,或者幾周。只花三天就找到援軍——完全不現實。架構嚴密的社會的確有能力調配自己的資源來幫助其他世界,不是為了利益,而是為了理想。但對你來說,他們做決策的時間太久了。」

  「地球撐不過一周……」我喃喃自語,「克洛斯,銀河委員會也是一個架構嚴密的組織。但它不會動搖的……」

  「彼得,我很遺憾。但你必須試試,你得冒這個險。試著找到一艘能夠單槍匹馬保護地球的飛船,然後把它偷走!但不要抱太大希望。」

  「我成功的概率有多大?」

  「零。」

  我再也沒法注視他的眼睛。克洛斯完全是在可憐我。我不想被同情……

  我看向達利。

  真糟糕,孩子。你不明白,永遠都不會明白,你並不是一個真實的存在。你不會長大,不會被送去探險,不會讓你那過於富有人性的雙親心碎。為什麼你眼中也有跟克洛斯一樣的同情?你怎麼會理解別人的痛苦,為什麼你學會了感受痛苦?玩偶不需要心,孩子。玩偶只需要有紅撲撲的小臉蛋和一副好胃口,會喊「媽媽爸爸」就行……

  「彼得,你遇到糟糕的事情了嗎·」達利問。

  我點點頭。

  「有人想要殺死你的地球?」

  是的。殺死。他們想殺死地球上的一切,無論好壞。而我甚至無法和它一起赴死,達利……我將踏上漂泊的旅程,如同永世流浪的猶太人[3],而且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遭受這樣的苦難,也不曉得誰應該知道答案……

  「爸爸,難道你不能幫幫他嗎?」達利拉起我的手,「爸爸,你記得你說過,辦法總是有的嗎?你是在騙我嗎?」

  「達利,彼得的能力不比我差。如果有辦法,他自己也會找到的。」

  你可真是個有趣的人,克洛斯!你到底什麼時候是在說謊——是聲稱你的兒子只是個玩偶時,還是把他當個人一樣在交談時?

  「你就不能幫幫他嗎?」

  「你需要我的幫助嗎,彼得?」

  我沒有資格請求你的幫助,克洛斯。你已經被大火燒成了灰,而我可能只能遠遠地感受它的熱度。是你說的,不能觸碰灰燼……

  「我需要。」

  「爸爸!」

  做得對,達利。你要相信,這個世界是真實存在的,相信整個宇宙都向你敞開,而你的父親可以解決宇宙中的任何難題。你正是為了堅信這一點而被創造出來的。

  「達利……」克洛斯走向我們。他看了我一眼,半帶嘲笑,半帶挑釁,「達利,你在家照顧好媽媽,別讓她傷心。我這一走……可能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但你們一定要等我,好嗎?」

  啊,克洛斯怎麼也瘋了!你永遠都無法回到這裡了!你的凡人生活已經終結了,你早已變成了你口中的等離子和灰燼。哎,達利,你還是睡前故事聽得太多!千萬不要放過任何一件能讓你感覺自己還活著的事情。放開我的手,哭著抱住爸爸的腿吧,讓他想也別想離開這裡……

  當然,我什麼也沒有說。

  達利還是鬆開了我的手,抱住了克洛斯。好吧,隨他去吧。

  「爸爸,你要快點兒回來……」

  克洛斯的眼中湧起深不見底的黑暗。

  「達利,出去把飛行器開回來。但別被發現。」

  小男孩點點頭。他放開爸爸的手,看著我。你稱心如意了,高興嗎,孩子?你已經習慣了把爸爸當英雄,但英雄也不是總能凱旋。

  「彼得,爸爸會幫你的。他從來不拒絕幫助別人。」

  「謝謝你,達利,」我喃喃道,「你可能不懂,但你的確是一個如假包換的小男孩兒。」

  孩子飛快地跑下樓梯,我轉身看向克洛斯。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聽他的話來幫我?他都不是一個真正的人!」

  「但我暫時還是個人類。」

  「克洛斯,如果你是個真正的人類……那我過五年還會來你這兒做客,到時候你一定還在這兒。達利也十五歲了。」

  「你是我逃不開的宿命……」克洛斯悲傷地說,「暗影,彼得,都是暗影在作祟。它知道你該去往何方,也知道怎麼找到我。」

  「嗯,你的確還是個人類。」

  [1].尼古拉·費奧多羅夫(1828-1903),19世紀俄國宗教思想家,烏托邦主義者。

  [2].吉爾斯·德·萊斯(1404-1440),15世紀法國元帥,連環殺童案兇手。

  [3].源於13世紀的基督教傳說。耶穌被押赴刑場途中,一個猶太人對其進行辱罵,便被詛咒在塵世不斷行走,直到耶穌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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