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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11:23:52 作者: (俄)謝爾蓋·盧基揚年科 ;肖楚舟 譯

  燈籠的用途不只是照明。克洛斯用它和幾隻塑料盤子做了一頓遲來的晚飯。這對有些奇怪的木筏父子似乎沒有什麼高科技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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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盤子裡的食物吃了個精光。味道有些淡,但我現在也沒資格講究吃喝。克洛斯靜靜地看著我吃飯,小男孩兒在父親嚴厲的注視下不敢再追著我提問,已經打起了盹兒。

  「這是我們的一個儀式。」他說。

  「什麼?」

  「這樣的漂流,要持續一整個星期。這是給我兒子的生日禮物。」

  我點點頭。我只有羨慕達利的份兒。也許克洛斯小時候也是這樣過生日的。

  「噢,我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我們……我們那兒的生日禮物跟這兒不太一樣……」

  我們四目相對。

  「我不會讀心術。讀心術都是瞎話,我從沒見過會心靈感應的人。只不過,你什麼都寫在臉上了,我一看就能知道你在想什麼。」

  我的臉好像紅了。

  「我只是恰好和很多你這樣的年輕人打過交道。如有冒犯,還請原諒。」

  「在哪兒打過交道?」我問他。

  克洛斯望向睡著了的兒子。

  「從前在軍隊裡,我手下有很多小伙子……」

  他不僅會察言觀色,那副平靜放鬆的外表下,隱藏著凜冽的威嚴感。

  「你聽說過……水晶聯盟這個名字嗎?」

  他忽然有些緊張地問我。我搖搖頭。

  「沒有。完全沒聽過。」

  克洛斯似乎很滿意。

  「那已經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彼得。幾乎沒人記得了,除了某幾個世界。」

  我的出現似乎觸及了他心底最深處的角落,人人都會在那裡埋藏過去的屍骸。

  我說的這個「屍骸」不一定是比喻。

  「你在水晶聯盟服過役?」我問他。

  克洛斯再次望向孩子。

  「我還指望客人能先說說自己的事情呢。」他試著擠出一個微笑,「恐怕我說的名字、軍銜、星球,你都聽不懂。」

  他將目光投向岸邊,要麼是在裝模作樣地迴避自己挑起的話題,要麼是真的在找什麼東西。

  籠罩在星光里的世界美得恍如童話。跟我們最先到達的流浪星球不同,這裡的美很有生氣。閃著銀光的樹葉低低地探向水面,投下曼妙的影子。

  「我怕錯過近路,」他對我解釋,「走那條路十分鐘就能到家。我們已經在回家的路上了,彼得。節日應當在恰當的時候結束,這是門最重要的藝術。這樣節日的美好就能永遠留在我們心裡。」

  「你們每年都這樣在木筏上漂流?」我問他。

  「不是。去年我們是徒步的,也碰到了一位客人。但他……他沒有在這兒停留。」

  「你們這兒不會偶爾發生小型戰爭嗎?」我問。

  克洛斯搖搖頭。

  「沒有。也不會有。從沒有過。這是一個非常和平的星球。」

  「棒極了。真羨慕你們。」

  「為什麼?你現在在我們的世界裡,彼得。不會有人趕你走,你會慢慢了解這個世界的。」

  我會了解嗎?不見得。他們起初看起來都很好客,很熱愛自己的星球。但在經歷過上一個世界後,我開始擔心這個世界也有什麼內幕……

  「水晶聯盟是個純粹的武裝組織,」克洛斯冷不丁地說,「徹頭徹尾的暴政。它創立的初衷就是為了和暗影抗衡。」

  他盯著我的眼睛,仿佛期待我給出什麼回應。唔,我要是知道該怎麼回應就好了。

  「太奇怪了,我居然完全沒聽說過它。」

  「你一看就很年輕。其實,聯盟早在五十年前就已經解體了,我因此才離開聯盟,雖然並不是自願的。還有,我不是通過傳送門離開的。」

  老天爺,他到底多少歲了?應該至少跟爺爺同歲。我的心揪了一下。爺爺只能哼哧哼哧地在花園裡散步,而這個結實的男人還能帶著兒子去遠足!

  「最強盛的時期,聯盟旗下集合了一百五十顆星球……集合這個詞不太準確,應該說是掌管……」

  我腦袋有些發暈。暗影族到底包含多少個世界?難道有五百個?可不是嗎?畢竟一個集結了一百五十顆星球的帝國都沒在歷史上留下蹤跡……但不是存在所謂的「赫雷斯托夫極限」嗎?一個社會心理學家以自己的名字命名了這個理論,該理論認為,由七十個以上不同星球文明組成的星際帝國必定會解體。根據銀河委員會的檔案,任何外星文明都逃不出這個上限。

  「我們甚至封閉了所有被我們征服的世界裡的門,」克洛斯說,「你相信嗎?一開始我們試圖直接把門毀掉,但我們太天真了。後來改為只將它們屏蔽,在門周圍造起石棺,封存在空間中,但新的傳送門還是會不斷冒出來,而且速度很快。直到最後我們才明白過來,什麼樣的星球才會讓暗影拱手相讓……」

  我看著克洛斯,發現自己走了狗屎運,空前地走運。他什麼都說。他會給我解釋什麼是暗影,也會告訴我能否指望暗影給我提供幫助。

  成功之神終於向我露出了微笑。

  但那個揮之不去的問題仍在我腦中盤旋——我來到這裡,也是偶然嗎?

  「爸爸,什麼是石棺?」睡眼惺忪的男孩小聲問。克洛斯打了個哆嗦,但還是非常平靜地回答道:

  「那是古代皇帝們的墓穴,或者埋葬些多餘的東西。」

  「難道門是多餘的嗎?」達利抬起頭,執拗地望著父親。

  「有時候我覺得,是的。」

  他和孩子之間的交流讓我看得入了神。他顯然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但還是給出了清晰易懂的回答,一點兒都沒有流露出自己對於這個話題的態度。

  但這幅圖景並沒讓我感到氣憤。也許是因為,這不是導師和監護對象之間的對話,而是父親與兒子之間的對話。

  或許,一個老師比父母更受孩子喜愛的世界,是很可怕的……

  「爸爸,我們已經到了!」達利突然喊起來,「爸爸!」

  克洛斯瞟了一眼河岸,轉過頭,「啊,等離子和灰燼啊[1]……彼得,抓緊撐杆!達利,掌舵!」

  一分鐘後,絕望的我們已經讓木筏橫在了河心。小男孩自然掰不動船舵,只能我來。赤裸的雙腳在筏子上不斷打滑,身子只能緊緊靠住不聽使喚的撐竿,但我知道,我們在朝家的方向駛去。

  克洛斯收拾好背包,甩到肩上。他還是只穿著一條短褲,夜間的寒意對他來說不足掛齒。達利穿上了毛衣。我站在一旁,看著他們收拾東西。

  跟著他們回家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還是說,他們在河上那段時間表現出的熱情,並不意味著是在邀請我跟他們回家?

  「需要我正式邀請你嗎?」克洛斯認真地問。

  氣氛頓時變得尷尬。

  「不需要。只不過,你們估計得被我纏上一陣子了。」我厚著臉皮說。

  林中的小路很窄,但清晰可見,顯然經常有人來往。離開河岸十多米後,我才發現,周圍的樹幹在星光下閃爍著細碎的螢光,燈籠照過去,如同一片片碎玻璃……

  「是媽媽給我們做的路標吧?」克洛斯問兒子,「你覺得呢?」

  「不是,這是出發之前我自己做的。」

  「真棒。」

  我心裡又泛起一陣苦澀和嫉妒,不知道是嫉妒克洛斯還是嫉妒達利。

  也許,愚蠢的暗影制度真的能讓人獲得幸福?儘管不是處處都有幸福……那樣理想的社會是不存在的。也許這個世界就是用來給人過日子的。

  「你們有很多城市嗎?」我指的是那個神秘的聯盟。

  「我們這裡沒有城市。」

  達利拉起爸爸的手:

  「爸爸,城裡很好玩兒嗎?」

  「沒什麼意思。」

  「那為什麼其他星球的人要建城市?」

  「因為他們害怕孤獨。」

  小男孩沉默了片刻,然後問:

  「城市裡的人就不會孤獨嗎?」

  「也會,但他們察覺不到。」

  我忍不住加入這段對話,像達利一樣天真地問:

  「你們所有人都是這麼想的嗎,克洛斯?」

  「對。當然。」

  達利掙脫爸爸,抓起了我的手。也許他不好意思直接叫我的名字,這會兒終於找到了和我聊天的藉口,「你習慣城市裡的生活嗎?」

  「總的來說還行。但你父親說的對,那不是最適合生活的地方。」

  「你也是個軍人嗎?跟爸爸一樣?」

  我覺得克洛斯在斜眼看我。

  「我不久前剛打了一仗,」我小心翼翼地說,「戰爭是個可惡的東西。」

  該死,我幹嗎要說這麼老生常談的話!像對著一個外星小男孩兒布道一樣……

  「啊哈,爸爸也是這麼說的,」達利表示同意,「打過仗的人都這麼說。但為什麼還要去打仗呢?」

  他要麼是不小心把自己想的話說出來了,要麼就是完全像個大人一樣在諷刺我。

  「彼得,你小時候沒人跟你說過,戰爭是不好的嗎?爸爸是因為從小學習當兵,才去打仗的。」

  「達利,別沒完沒了……」

  「您覺得和我說話有意思嗎?」小男孩問。

  我嘆了口氣。

  「有意思。達利,我小的時候,大人也跟我說,戰爭是件可惡至極、但無法逃避的事情。如果你想要和平,就要做好戰鬥的準備。有時候你必須為自己的真理而戰。」

  「為了讓所有人都得到幸福。」克洛斯用嘲笑的口吻說。

  「不,是為了保護自己。讓那些不想讓你幸福的人無法得逞。」

  「你確定,水晶聯盟沒有到過你的星球嗎?」克洛斯好奇地問,「我好像聽他們說過這樣的話……」

  他突然打住了話頭。

  「什麼是水晶聯盟?」達利立馬問。

  「我們快到了,」這次克洛斯忽略了他的問題,「快去,把媽媽叫起來。」

  我們走出了森林,準確地說還沒有完全走出來,只是樹木稀疏了一些,有人工開墾的痕跡。前方樹木環繞之中,出現了一座小房子,小房子只有兩三層樓高,但面積很大,有點兒像英國的老式宅邸,凌厲的線條和厚實的牆壁讓它看起來如同一座堡壘。

  「水晶聯盟……」小男孩鍥而不捨。

  「達利,我一會兒給你解釋。快,回家去叫媽媽。」

  小男孩跑了起來,消失在濃密的樹影中。

  「我好像說錯話了。」我打破了沉默。

  「沒有,是我……說漏嘴了。我太久沒和軍人打交道了……而且還是個剛從戰場上下來的士兵。我不想當著達利的面談論這些,你理解嗎?」

  「不太理解。」

  克洛斯嘆了口氣。

  「我們一不小心就會美化戰爭,彼得。」

  「這一點真的是讓人厭倦。」

  「我們已經厭倦了。但我更不希望達利也開始憧憬軍旅生涯。」

  「你們這兒又沒有戰爭。」

  「那是在我們這兒!彼得,難道你聽不明白嗎?」

  「那就乾脆一個字也別提,」我建議他,「就讓孩子覺得這個世界善良又美好吧。」

  一般人聽了這樣的話可能會生氣,但克洛斯只是搖了搖頭,「我也沒權利那麼做,彼得,因為那是在對他說謊。捫心自問……我不後悔在聯盟度過的那段時光。」

  「你知道嗎?你的這種態度很容易被察覺出來,」我坦白地說,「你家那小子會對戰爭感興趣,一點兒也不奇怪……」

  「沒錯,顯然是這樣。也許我是幸運的,我沒被叛軍處決……大帆船上第三特別旅的小伙子們就沒那麼走運了。聯盟解體、叛亂四起的時候,它的反間諜機關也不管事兒了。我雖然沒跟戰鬥機一起被炙熱的雷射燒死……但也被……」

  聽語氣,克洛斯下面要說的仿佛是「圍剿」。但他沒來得及說出口。

  黑黢黢的房子那邊突然亮起了黃色的燈光,勾勒出一扇緩緩打開的長方形大門。

  「克洛斯!」

  「好了,先不說戰爭了。」克洛斯馬上說。他動動肩膀,把匆忙收拾的背包換個更舒服的姿勢背好,「再說下去真要開戰了。」

  在另一顆星球上,一棟完全陌生的房子裡,立馬感覺到自在舒適——這是很少見的體驗。這既跟主人有關係,也跟房子本身有關係。簡而言之,居所只是主人性格的投射,而且是非常鮮明和忠實的反映。如果房子裡的物品冷冰冰的,那無論多少話語和微笑都無法讓人感覺到暖意。

  而在這裡,每個人都被溫暖的氛圍包裹著。

  克洛斯的妻子給我一種很奇特的感覺,她的名字叫拉達。作為一個十歲男孩的母親,她看上去似乎過於年輕。但我已經習慣了不去根據外表判斷暗影族的年紀。那是白費力氣。也許正因為如此,我才感覺自己似乎在跟一位智慧、美麗、善良,但夢幻得不太真實的女性交談。眼前仿佛是一位雜誌封面上的電影明星……生活和藝術的界線模糊了。

  這棟房子也很有主人的氣質。它簡直被主人的氣息浸透了,仿佛自己也有眼睛,並用主人的眼光看著這個世界。牆上掛著孩子可愛的水彩畫(我很確定畫的是拉達)和景色淒冷但美麗的風景照,那毫無疑問是克洛斯拍的。我很想在扶手椅里坐一坐,在桌旁坐下吃吃喝喝,讀讀書架上數量繁多的藏書。我把地球、銀河委員會和幾何學家們全都拋在了腦後,可能是因為克洛斯的住所帶有我自己家的影子,或者只是我太累了。準確地說,自踏進這家門的那一刻起,我就在故意試圖忘掉他們。我只想單純地做客,而且是在熱情的老朋友家做客。

  我謝絕了晚餐。如果他們想聊天,我倒不打算拒絕,但也該適可而止了。十分鐘前還精神滿滿帶著我們回家的達利,已經被拉達哄睡著了。這裡以酒代茶,我喝了一杯熱乎乎的草藥酒後才被帶到另一個房間。這可能也是當地的待客風俗——客人要先與主人共飲一杯。喜歡效仿古代習氣的文明,通常都對風俗習慣抱著敬畏的態度,我和爺爺討論過這個話題……

  我的精神已經極度疲憊,脫下衣服就鑽進了被窩。星光透過敞開的窗戶灑進房間。

  有意思,這裡的經濟形態是什麼樣的?應該不是幾何學家的「共產」模式,在那兒人人都能保證溫飽,住在一個個修道院一樣的小房間裡。顯然,這裡的模式比綠人星球要現實一些……這兒有多少棟這樣的房子呢?

  我能在這裡找到稱心的工作,也弄到一棟這樣的房子嗎?還是說我得先為水晶聯盟賣命一百年?可惜水晶聯盟解體了,那我就為玻璃聯盟、錫箔聯盟、木頭聯盟賣命……然後就能安享太平了?

  彼得,這麼做不合適。

  解析我這個行為似乎對庫阿里庫阿產生了負面影響。它開始操控我的思想了。

  「讓我靜靜吧。」

  彼得,你忘了我們為什麼要來這個世界。

  「庫阿里庫阿,你怕我拋棄過去的一切,留在這裡生活?」

  共生體不說話了。

  「別怕。」我望著窗外說。夜風輕撫著薄紗一樣透明的窗幔,「我不會留下的。我記得自己的身份。我記得地球。」

  地球是個很好的星球。庫阿里庫阿忽然沒來由地說,地球上的許多地方也有美好舒適的生活方式,一點都不輸這裡。

  我笑起來。

  「得了吧……你真是個糟糕的導遊。我不會留在這裡的。克洛斯為自己贏得了這片森林、一位美貌的妻子、和兒子的共同旅行,還有一個舒適的家。但我不配。我在這兒感覺挺好……非常好,但這就像看著自己的未來,想像著:如果能坐在壁爐旁暖暖自己的老骨頭該多好啊……而他們都是長生不老的,庫阿里庫阿。」

  彼得,我們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你指的是什麼?」

  你還記得第一次走進門的時候嗎?

  「記得,然後呢?」

  你當時很憤怒,滿腦子衝動,渴望採取行動。於是你如願以償了。

  「別說了……」我把臉埋進枕頭裡,「我可沒想燒毀外星人的戰鬥機,還和變形人搏鬥……」

  庫阿里庫阿似乎有本事讓沉默都帶有譴責意味……

  「至少我是這麼覺得的。」我補充了一句。

  那你再想想第二次走進門的時候。

  「有什麼可想的……我當時都快死了,庫阿里庫阿。一隻腳邁過了鬼門關。我現在知道死亡是什麼感覺了……」

  彼得,你兩次都進入了符合你願望的世界。你想要安寧,不想有敵人,不想要爭鬥,你想要關懷,想要令人羨慕的生活,想要喘息的機會。於是你就來到了這裡。

  睡意頓時消失了。我躺在床上,試圖回想起自己努力忘記的事情。掙扎在死亡線上的時候,我腦子裡在想什麼?什麼也沒想,只有無盡的憂傷和痛苦還在絕望地逞威風,所以我贏了……

  「難道我被牽著鼻子走了,庫阿里庫阿?他們只是在不停地把虛假的世界塞給我?」

  共生體沉默了。

  「說話呀!你不是比我聰明得多嗎?喂,超級智慧體!你可不是這麼服務強大種族的!」

  但願吧。希望他們是在研究你。

  「這就對了。還有別的可能嗎?」

  也可能是,他們在為你服務,聽命於你。

  「你難道擔心,我的種族其實是潛在的主宰者?」我喃喃自語,「庫阿里庫阿,你簡直蠢得不可救藥。現在發生的一切對你來說有意思嗎?」

  任何信息都能讓我快樂。而不受掌控的局勢能讓我興奮。

  「說不定,這就是你想要的?」我帶著報復的快感挖苦它,「你已經當了幾百年旁觀者。而在這兒,你卻被牽著鼻子走。說不定,這對你來說還挺愉快的?」

  有意思,不知道庫阿里庫阿有沒有潛意識?

  這也是有可能的。彼得,所有我們遇見的人,都被我做了基因分析。雪、加利斯、克洛斯、達利。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結果,」我說,「他們都是人類。」

  或者說,你們都是暗影族。晚安,人類彼得。

  「晚安……但你反正也不睡覺。告訴我,地球現在怎麼樣了?」

  庫阿里庫阿遲疑了一下。它很難放棄自己的原則。

  強大種族知道了幾何學家的存在。消息已經傳開了。阿拉里紫紅艦隊在托勒普的護衛下已經前往「世界之心」。

  「那是什麼地方?」

  你們人類把那個地方叫作「衛城」。強大種族在那裡召開委員會議。他們嚇壞了,彼得。而且,他們已經知道了你的存在,知道你曾經前往幾何學家的世界,而現在在暗影族的世界。

  真是越來越糟了。

  「現在你不必擔心我會在這裡安於享樂了。強大種族做出什麼決定了嗎?」

  沒有。再過兩個地球日,阿拉里指揮官會做個報告。之後它們才會做出決議。

  「那強大種族知道你跟我在一起嗎?」

  庫阿里庫阿輕笑了一聲。

  它們不把我放在眼裡。

  當一個渺小又順從的種族真好。哪怕這只是一種偽裝。

  「晚安,」我說,「還有……如果可以的話,幫我催眠吧。氰化物你都能造出來,肯定也能造出安眠藥。來吧。要不我完全睡不著。」

  催眠用不著使用化學試劑。

  庫阿里庫阿是世界上最好的醫生。這是毫無爭議的真理。睜開雙眼時,窗外已經艷陽高照。我睡了個好覺,現在食慾滿滿,很想出去活動活動。

  「謝謝。」我嘟囔了一句。

  和庫阿里庫阿交流的時候仍然把話說出聲,似乎是個難以根除的習慣。也許我是在用這種方式努力保持獨立的幻覺?好像只要我不說出來,我的思想就仍是不可入侵的,庫阿里庫阿就聽不見我的想法……

  我疊好被子,在房間裡轉了轉,習以為常地研究著屋裡的陳設。日常生活方式是一個文明最好的名片。地球上也是一樣:狹小貧乏的俄羅斯公寓總帶著它的標誌物——書架;裝潢華麗、設施齊全的美式住宅里總放著一小摞漫畫書,就像美式文化的替身;而幾何學家的房屋則代表著他們健康禁慾的苦修生活;綠人的星球上則全是方便的意念操控系統、舒適的床鋪和無聊的體育或音樂電視節目。

  但這裡有兩件事讓我吃了一驚。第一,這裡的電器,不管是我見過還是沒見過的,都跟地球上一樣用按鈕和觸控板控制。我發現了一個類似音樂播放器的東西,還成功啟動了它。說不定,我能弄明白怎麼把四方形的黑膠唱片放進去,那樣我就能聽聽本地音樂了。

  第二樣東西更讓我欣喜。我找到了書,真正的、紙質的書。封面樣式很嚴肅,內頁的文字帶著些許插圖,但讀起來不大容易。我能看出來那是一種文字,字母的組合有點兒像阿拉伯語,整齊地排列成一個個詞,但連起來還是令人費解,幾乎讓我生理不適。文字只是洶湧澎湃地灌入腦中,還不能組成句子。我先用視覺接收這些新穎的黑色花紋,接著讓它們在腦子裡轉化成陌生又刺耳的聲音,然後才能明白自己讀到的是什麼意思。即便如此難讀,我還是很難把書放下。假如那個深色玻璃書架上有本百科全書,那我肯定就黏在這兒走不開了。我努力靜下心來一冊冊翻閱,越讀越糊塗,最後只好全都放下。

  格萊抬起充滿恐懼的雙眼,望著莉拉。他聲嘶力竭地喊道:

  「我們的愛情只會帶來痛苦和絕望!」

  「不!」她的胸脯因為過於激動而上下起伏。

  「親愛的,我們只能讓步……我會離開這裡。你的父親是對的。一個有著像我這樣過去的人,不配愛你這樣的人。」

  男人從不輕易流下的淚水,順著他的臉頰滑落……

  不,不,不可能是這樣!我一本接一本地抽出來看,但事實很殘酷。

  她舉起水晶小錘,敲了一下銀鑼。沉悶的鑼聲傳遍了整個會客廳,吉佳爾用自己千瘡百孔的心聆聽著鑼聲。

  「親愛的!」他高喊一聲,推開了黑木大門。

  查莉達躺在包廂里,她柔弱無骨的身軀被鑽石絲織就的幔帳微微照亮,無比誘人。

  吉佳爾低吼一聲,向前撲去,扯下幔帳,跪倒在地,「哦,查莉達,我至少該得到你的一個香吻……」

  「為何你要扯下幔帳?」查莉達大驚失色。

  不可能!

  我難過地望著剛才還讓我欣喜若狂的書架。

  女性小說!

  在地球上,這樣的小說通常是用來取悅老處女和多愁善感的年輕人的,裝幀和這裡的稍有不同。那些封面上通常印著一位衣著輕薄的美女,半掩芳容,好讓每個女人都能把自己代入到故事中。旁邊一定站著位彎下腰準備獻吻的美少年,附帶長著一張受女人喜愛的俊臉兒。有的是黑髮帥哥配金髮美女,有的是金髮帥哥配黑髮美女。一百本書里最多能有一本畫著紅髮美女和劃著名小船的姑娘……

  我的天,我遇到了少見的情況。要想從這些書里找出信息,就像從糞堆里找珍珠。當然,我也發現了一些信息:飽受折磨的主人公總是穿過門,拋下滿腹憂傷的女主角。一百頁後,女主角們又同樣穿過門去追尋男主。當然,她們總能找到對方。偶爾還會有隻言片語描寫他們是怎麼操縱門的……

  此外,書里沒有一張畫著人的插圖,只有風景、抽象的圖案和漂亮的靜物寫生,沒有一張人的面孔。難道他們就像穆斯林一樣,出於宗教考慮不允許描繪人像,還是單純地沒想到這一點?如果答案是後者,那我倒是能從中撈一把。只要動動腦筋,給女性小說配上華麗的封面,就能大賺一筆,買下一棟房子……呸。

  庫阿里庫阿可能還真說中了,我的確放鬆警惕了。好吧,也不用給我什麼大房子。我可以買一面新鼓,再買只小鬥牛犬,然後娶個老婆……[2]

  我關上書櫃,撫平頭髮,走出房門,不知為何還是感覺睏倦。雖然不太禮貌,但我會在屋裡轉轉,找一本真正的書讀讀,試著弄清楚這裡的信息網絡……

  拉達坐在跟美式住宅一樣帶大門的客廳里,正讀著書。

  「早上好。」我輕聲說。

  她抬起眼看著我,「早上好,彼得。你休息好了嗎?」

  不,她的年紀一定比我大,大得多。在那副具有欺騙性的年輕外表下,隱藏著我做夢都不會想到的豐富生活經驗。她很有力量……我在她面前感到無比弱小。

  「休息好了,謝謝。就像重獲新生了一樣。」

  「走,我帶你去吃點兒東西。我家的男人們還沒起床。」拉達把書放到一邊。我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封面,裝幀同樣嚴肅正經——《阿娜因先祖廟》。她在重讀經典。

  「我那個房間裡也有很多書。」我小心翼翼地試探。

  「那兒?噢……」拉達笑了起來,「最後一個在那兒住過的人是我的好朋友……她上個月在我家做客。那兒全是女性小說。」

  謝天謝地,拉達不讀那些書……

  「是的,我發現了。你們這兒所有的書都是這麼裝幀的嗎?封面上沒有圖畫,插圖里……沒有人物。」

  她似乎微微吃了一驚,「這些都是沒有本地化的出版物。你明白嗎……」拉達有些窘迫,「知道嗎?彼得,我現在就像在給一個孩子解釋……你別介意!」

  「我不會的。」

  「好吧,這些都是便宜的書籍,全暗影族通行的。模板就是這樣,插圖上不能出現任何可能刺激到其他種族的信息。」

  追問下去!庫阿里庫阿小聲嘀咕。

  「什麼樣的插畫會刺激到其他種族?」

  「彼得,你想想,難道敏感的老女人會願意讀著讀著,看到兩隻蜘蛛在親吻的畫面?」

  她沒等我回答,就笑著拉起我的手。

  「彼得,別多慮。我知道,你是個士兵,你對文學感興趣,這是件好事。你想讓我給你找幾本有趣的入門書籍嗎?」

  那敢情好。

  顯然,我的問題就像「為什麼字母都是黑色的,還每個都長得不一樣?」似的,過於小兒科。現在,我被看成一個小心翼翼地想探索文學世界的粗人了。

  不過,跟拉達說的話相比,這點小事根本不值一提。她剛才提到了其他種族!

  暗影族不只是由人類文明構成的,還有蜘蛛文明,說不定還有水母、鳥類、昆蟲文明……

  我連走了兩次好運。

  我跟著拉達走進廚房。從桌子的大小看,這裡常常舉辦盛大的宴會。早餐豐盛又美味。我吞下了一大塊煎肉排和一盆沙拉,但拒絕了那些看起來怪怪的甜點。

  「你有什麼計劃嗎?」拉達端著茶壺在我對面坐下,「想過以後的生活嗎?」

  「我滿腦子都是以後的生活。」我鬱鬱寡歡地承認。

  拉達點點頭。她的視線停留在我的臉頰上。

  「臉上的傷疤不礙事嗎?」

  「沒事。不打緊。」

  「需不需要我幫你去掉?」

  說實話,活了幾百歲的人,說出這樣的話並不奇怪。傷疤這樣的小問題,在地球上也能輕鬆修復。

  「一會兒再說吧……」我含糊地答應了。

  拉達嘆了口氣,望向窗外,「彼得,附近還有一塊空地。理論上說,它也屬於我們,所以不會有什麼問題。你有積蓄嗎?」

  「沒有。」

  「沒關係,你可以貸款。說不定,你有這個星球所需要的專長呢……你可以自己建棟房子……」

  「附近有姑娘可以分配給我嗎?」我好奇地問。

  「附近沒有,但……」拉達注視著我說,「彼得,我有點兒不確定。你想要回到原來的世界嗎?需要回去報仇,或者救什麼人嗎?」

  「不想。那個世界會自取其咎的。讓他們自己想辦法救自己吧。」

  「那我就徹底弄不懂了,你……是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嗎?」

  「一切都很好,」我老實說,「謝謝你。」

  「我們沒有惹你不高興?」

  老天啊,我快要喊出來了——怎麼會有他們這麼好的人?

  「拉達,我對你們的感激之情簡直難以言表。」

  「感激我們什麼?」

  我搖搖頭。的確難以解釋。感激她讓我免受風寒?感激她沒有追問我的來歷?感激他們對我這個陌生人伸出的援手?

  「拉達,我是有故鄉的。它叫地球……我知道,這說了等於沒說,但是我的地球還有另一個名字。我非常愛它。」

  「那裡很好嗎?」

  「那裡不怎麼樣,拉達。那裡糟糕的地方比好的地方多,但愛是無條件的。」

  她似乎被弄糊塗了。

  「那你為什麼要離開自己的地球?」

  「因為它面臨著威脅,以及荒謬的、偶然的、不可避免的危機。我希望能從別處獲得幫助。」

  「是外部威脅嗎?」拉達的語氣強硬了起來。

  「唉,可能是吧。內部問題也有一大堆。但現在,整個星球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

  「就像……」拉達皺起眉頭,「水晶聯盟那樣的威脅?我聽說,現在暗夜偽軍又活動起來了,橙色集團也是……」

  「不是。拉達,你從沒聽說過幾何星這個世界嗎?」

  「這是那個星球的自稱嗎?」

  「是的,我管他們叫幾何學家,因為他們把自己的大陸弄得橫平豎直,像用圓規和尺子畫出來的一樣。」

  拉達笑了,有些害羞地捂住臉,「噢……對不起。但這真的太荒謬了……不,我沒聽說過他們,彼得。」

  「那銀河委員會呢?」

  「那是肺魚族的一個教派嗎?」

  「不是,是一個類似帝國的組織,由強大種族和弱小種族組成,有希克西、達恩羅、托勒普……」

  「種族不分強弱。」

  「它們會這麼劃分。」

  拉達點點頭,「我明白了。這的確很令人厭惡。但我也沒聽說過這樣的組織。它們想侵略你們嗎?」

  「是消滅。」

  「真討厭。」拉達嘆了口氣。

  她的語氣雖然不痛快,但很節制,仿佛我說的是外星人想要給所有地球人剃光頭,或者禁止我們購買「可口可樂」。討厭!那當然了!但在我眼裡,這是一場悲劇,即使規模並不大……

  「早上好,彼得。」

  我轉過身。克洛斯站在廚房門口。他一絲不苟地穿著制服,看上去有點兒滑稽,甚至還繫上了領帶,簡直可以去赴宴了。

  他似乎已經在那裡站了很久。

  「彼得,我本來不想打斷你們聊天。但你能不能重複一遍,幾何學家的星球叫什麼名字?」

  「幾何星。」

  「不是,我想聽聽發音。你會說他們的語言嗎?」

  「會……」我稍稍努力了一下,想像著卡蒂、塔格的發音……

  「幾何星。」

  「我似乎聽過這個名字,」克洛斯的臉色愈發陰沉,「彼得,他們來暗影世界有多久了?」

  庫阿里庫阿在我身體裡嘆了口氣,但沒有說話。

  「他們不在這裡。我的地球也不在這裡。」

  克洛斯和拉達交換了一個眼神。

  「我說什麼來著?」克洛斯說,「我昨天就覺得,你是從外面來的,彼得。」

  「你們不覺得驚訝嗎?」我忍不住喊了出來。

  「為什麼驚訝?」克洛斯揉了揉鼻子,「暗影世界很大,但宇宙比它大得多。遲早……會有新的種族到來。」

  達利從他的胳肢窩下面鑽進了廚房。他不好意思地看著我,側著身子溜到媽媽身邊,黏在拉達身上,哼哼唧唧地對我說:

  「早上好……」

  我沒有回答他。

  我已經無話可說。

  我的所有詭計、所有偽裝,在他們眼裡都是雞毛蒜皮!

  他們對我們一絲興趣都沒有!

  「彼得,我們得單獨談談。」克洛斯朝拉達點頭示意,「這樣更方便說話。」

  「當然可以。」外表年輕的女人用一雙睿智老婦般的眼睛望著我。她漫不經心地摟住孩子,「彼得,你要相信克洛斯。如果你需要幫助,他會竭盡全力的。」

  她的眼中充滿了哀傷。

  「為什麼?」我站起來問他。克洛斯答道:

  「因為我要償還自己的舊債。」

  [1].克洛斯的口頭禪。

  [2].出自《湯姆·索亞歷險記》第二十五章,這是湯姆尋寶成功後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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