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影 1
2024-10-09 11:23:36
作者: (俄)謝爾蓋·盧基揚年科 ;肖楚舟 譯
撞擊。
撞擊和光。
我臉朝下在黏土地上向前滑了一段,抻長身子癱倒在地。儘管我仍掙扎著想仰面著地,保護被緊緊摁在懷裡的小蜥蜴。
但我心裡已經明白,我已經是孤身一人了。
達尼洛夫緊緊掐著我的手瞬間消失,被我緊抱在胸前的小蜥蜴突然蒸發不見——這些時刻仍殘留在我的記憶邊緣。雖然在冰冷的沉積物里打著滾,被刺目的陽光照得眯縫起眼睛,但我仍不由自主地像個胎兒一樣蜷縮起來,隨時準備經受歇斯底里的攻擊。我們被拆散了。仿佛有一位經驗豐富的外科醫生揮動手術刀,漫不經心地將我們分開了。
我的太陽穴突突地疼。腦袋像塊剛剛經過熔煉、軋制和鍛造的鐵錠。喉頭痙攣,不斷乾嘔。我被一股巨力摁著穿過空間,而且顯然跨越了巨大的空間距離,連空氣都變得不一樣了,充滿一股濃濃的難聞味道,重力變得跟地球相當,或者更大一些。即使閉上眼睛,也能感到灼人的光線。
我用濕漉漉髒兮兮的手按住太陽穴,蹲在地上。疼痛在不情不願地慢慢消散。我渾身上下打了個冷戰。難道這就是空間瞬移的後遺症?那我從今以後倒寧可使用超空間跳躍……
眼前的紅色光圈熄滅了。我微微睜開眼。周圍的世界有些斑駁破舊,像一張老照片,但每一幀都洋溢著跳動的色彩——鮮艷的、奔放的、狂野的色彩。
這是一片熱帶叢林。
我身處一片森林和沼澤的邊緣。這是一條窄窄的、潮濕而茂盛的高原草甸。太陽正從地平線上緩緩升起。現在應該不是夜裡,但作為清晨,這裡的光線比地球上要強烈得多,而且籠著一層難以察覺的白霧。左手邊,一片密不透風的綠色樹牆延伸至遠方,樹葉上有橙黃色的斑,樹上垂下一條條長長的氣根。右手邊是一汪黃褐色的泥潭,上面頗有欺騙性地鋪滿了水草。在距離岸邊不遠的地方,有一小片水草仿佛被什麼重物擊穿了,露出了下面的沼澤。我不禁打了個哆嗦,忍住不去想,是不是有兩個人類軀體落入了爛泥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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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太可能。棕色的泥潭表面非常平滑,一絲波瀾也沒有。而且那塊缺口的尺寸很大,幾乎能容下一艘穿梭機。
「該死……」我喃喃自語著從沼澤地邊緣爬開。真不走運。我從小就討厭沼澤。可能是因為小時候看過什麼相關的電影,被嚇破了膽;要麼就是在和爺爺散步的時候曾掉進過沼澤……爺爺完全可能出於教育目的,故意給我製造一場意外。我不打算繼續糾結於自我心理分析了,我不懂這個。總之,我不喜歡沼澤地。
離開沼澤,地面變得堅實起來,儘管還有些軟綿綿的。我站起來,嫌惡地擦掉臉上的污泥,朝四周看了看。一個人也沒有。至少附近沒有。這地方很特別,沼澤一直延伸到遠處的地平線,形成一片泥海。這片熱帶雨林大概有二十公里長,更遠處能看見一座山。那裡是一片岩石嶙峋、陰森可怕的不毛之地。
「爺爺!」我高聲呼喊,「薩沙!達尼洛夫!」
潮濕的空氣淹沒了我的聲音。
「瑪莎!」
我心裡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一個人也沒有。可能整個星球上都沒有別人。如果有人在監視我們——我對此幾乎不抱懷疑,那他們完全可能把我們扔去不同的世界。但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了實驗?觀察我們的反應?當然,這是有可能的。只不過要做這麼個實驗,得有許多個發射場星球……我不相信會有這樣的超等文明。
我拍拍口袋,確認食物罐頭沒有丟失。除此之外,我身上再沒有其他東西了。說真的,他們指望會發生什麼?難道這是個生存實驗?
我揪下一把草,開始清洗自己。草倒是平平無奇。當然了,我不是植物學家,但客觀來看,這裡的草本植物跟地球上一樣。可以肯定的是,這座森林裡不會出現恐龍。
我腳下的空地,也就是傳送門,跟之前那個星球上的一樣。
這感覺很詭異。我說不清楚這地方到底有什麼特別之處,但我能感覺到這片長滿草的小小空地,就像羅盤上的針一樣,是鐵質的。
我還能確信,大門已經關上了。我可以盡情地在這片草地上跑跑跳跳,撒歡打滾,什麼也不會發生。
如果暗影族的交通網絡是這種形式,那我要給他們鼓鼓掌。不是幾何學家那種單調的「電話亭」,而是就地取材,用石頭、草、泥土做成一扇門,這樣還能給人腦子裡留下一些記憶點和指向標。
「你們到底取得了什麼樣的成就?」我左顧右盼,自言自語地問。
我多麼希望,他們真的創造了一些奇蹟。希望我沒有白來一趟。
我走了幾步,來到門的中心點,站在那兒,等待著。
我都快長到地里了,也沒發生任何事。但我仍可能會在這兒站上很久,等著某種未知結果的降臨。
就在此時,森林邊緣高高的草叢忽然在沒有風的情況下顫動起來。
我剛才怎麼會滿腦子都是花花草草和小動物?我趕緊臥倒,盯著微微搖曳的綠色樹影。外星有機物是不適合食用的,就像我給阿廖什卡解釋過的一樣。但每個星球的捕獵者都有這個常識嗎?
草木不再晃動。在我看來,那個模糊的影子像是一隻匍匐在地準備撲食的劍齒虎。要真是老虎就好了,銀河系裡有太多比這可怕的生物,你要是碰到它們,一定恨不得自己能撲進老虎懷裡。
這時候逃跑是愚蠢又危險的舉動。靠近它也不是明智的做法。但也不能就像一根木樁一樣傻站著,或者鑽進土裡吧?
我蹲起來,挺直腰杆。一些猛獸會被比自己高的敵人嚇住,不敢接近。我用儘量平緩的速度慢慢向前移動。
也許我能把它嚇跑……
這時候,我看清了對手的樣子。
在一片被壓倒的草叢上,一個年輕小伙正攤開手腳仰面平躺望著天。他看上去比我年輕一點兒,大約二十二歲,灰色頭髮,蜜色皮膚,穿著一件和綠草融為一體的綠上衣和同色的褲子,腳上是一雙磨舊的厚重靴子。他衣服上有些乾涸的污漬,像是掉進過沼澤一樣。他慢慢看向我,一雙吊梢眼裡閃動著好奇的光芒,然後又看向了天空。
我有些不知所措,也抬起了頭。
天上什麼也沒有,只有雲朵。
「你怎麼了?」我一時慌亂,直接稱對方為「你」了,說完了才想起來,他應該聽不懂我的話。
我又反應過來,我說的不是俄語,不是英語,甚至也不是幾何學家的語言。
「就躺著而已。」小伙子輕聲說。
我和他接觸了!
我半蹲著,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我腦子裡產生了個傻氣的問題,當然,我很快將它問了出口:
「你在這兒躺很久了?」
「從早上開始就一直躺著。」
當然,最奇怪的是我居然能聽懂他的語言。有那麼一瞬間,我不由自主地以為卡列爾在旁邊幫忙。
不過,為什麼他們要在這裡多安排一個生物?我背後就是能把我從一個世界送到另一個世界的門,而且這些門還能隨意變換位置,可以隨意增減對我的心理干擾。
現在的我無比需要建議。但我唯一可以商量的對象庫阿里庫阿,理所當然地沉默著。
小伙撐著手肘坐起來,仔細打量我。
「你叫什麼名字?」
「彼得。」
「我不認識你。」
他的語氣里似乎沒有什麼特別的興趣,也沒有懷疑,只是傳達信息而已,仿佛他有義務讓我知道,我這張陌生的面孔打擾到他了,但沒關係……
「我是第一次來這裡。」
「明白了……」他躺倒在草地上。我猶豫片刻,也學著他的樣子躺了下來。現在我腦子裡有上百個問題,但即使詢問,也不意味著能得到答案。結果往往相反,提問的人會泄露自己的信息。
「你喜歡這裡嗎?」
現在他的聲音里有了一絲好奇。
「還不清楚。」我謹慎地回答。
「我很喜歡。雪。」
「什麼?」
天上掛著一小片烏雲,怎麼看也不像要變成雪的樣子。
「這是我的名字。雪。聽起來很蠢嗎?」
「當然不是。為什麼這麼說……」
「應該懲罰那些隨便給孩子起代號的父母,他們是在瞎胡鬧。」小伙反感地說,「他們說我出生的時候,整片大地都被大雪覆蓋。景色很美。」
他頓了頓,又若有所思地補充道:
「還好那天排水系統沒有崩潰……」
我笑出了聲。並不是這個老套的笑話有多好笑,我只是突然放鬆了下來。
暗影族似乎比幾何學家更接近地球人。
「你的名字有什麼含義嗎?」
「沒有。」
「你太幸運了。你身上有吃的嗎?」
「有。」
小伙兒突然來了精神,從地上跳起來。
「怎麼不早說?快拿出來!」
我從口袋裡掏出幾何學家的罐頭。我還不想吃飯,何況是幾何學家的食物,但雪撲向食物的熱情引起了我的懷疑。
「怎麼,這裡沒什麼可吃的嗎?」
「在熱帶雨林里?」小伙兒瞟了一眼濃密的樹林,「有是有,但都被污染了。如果想死的話,那你隨意……等等,你給我的這是什麼鬼東西?」
「萬能補給,」我冷冷地說,「裡面含有一切必需的營養物質:蛋白質、脂肪、碳水化合物、微量元素,還有水和纖維素,這樣比較管飽。」
「明白了。那的確沒餘地考慮口味。」小伙子嘴上說著不好吃,還是狼吞虎咽地徒手把罐頭颳了個乾淨,「總之,謝謝。我覺得你太有遠見了。」
他拍拍我的肩膀,「你一定能走得很遠!只要不掉進沼澤。」
雪的性格似乎完全是幾何學家的反面,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他一會兒懶洋洋的,一會兒又精神百倍,而且不只是在食物方面。雪是個滿腦子吃吃喝喝、會冷不丁講無聊笑話、大概率沒什麼遠大理想的人。但他也隨時可以變得激情澎湃。我盯著他,被矇騙的感覺與時俱增。
難道這是他們研究我的手段?而在幾百公里甚至幾百光年外的某處,達尼洛夫、瑪莎和卡列爾也正目瞪口呆地對著一個多話又熱心的陌生人?
「你看見那片空地了嗎?」雪問我。為了讓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把空罐頭扔進了沼澤地上的那片空缺。
「看見了。」
「那是我掉進去的地方,差點兒沒淹死,全憑著一腔熱血才爬出來。真是讓人夢寐以求的死法——被淤泥嗆死……」
我們四目相對。他可能從我眼中看出了不解。
「我被擊落了,彼得。我們惹惱了三個綠人,其中一個被我拿下了,漂亮地拿下了……但他的同夥打中了我。我不知怎麼才穿過火線逃了過來。」
他像個孩子一樣放聲大笑,「難道你覺得我會在他們那兒待著?整天盯著天上的雲看?」
我頓時對他的衣服刮目相看。沒錯,他穿著的是一套迷彩連體衣。顯而易見。
「我現在不知道……基地有沒有收到我發出的信號……我打算在這兒等到中午,如果沒人來幫忙,那我就得徒步穿過熱帶雨林了。」
我一頭霧水。
擊落?
「綠人」?
火線?
不,以為隨著文明的發展戰爭就會消失,這是幼稚的想法。地球人也有過這樣的幻覺。我們造出了一大堆巨環、智慧文明聯盟……我們以為原子彈能讓人類遠離戰爭,以為火箭出現後就不需要步兵了。這些全是鬼扯。能把一顆星球擊成粉末的阿拉里,飛船上仍然一半都是空降兵。至於達恩羅……完全沒人知道他們的破壞力有多強。它們懶洋洋地揮揮手,就能把小小的阿拉里轟成炮灰。而我們地球人,白白周旋在這麼多外星種族之間,白白掌握了這麼複雜的種族體系,卻什麼教訓也沒學到。高加索的大屠殺已經持續了三十年;大不列顛王國被諸侯割據,分崩離析;美國整天只知道滿世界打仗,像個太平洋警察一樣維護他們漫無邊際的國家利益。
但這裡居然也不能倖免!
我們飛到了銀河系的中心,卻還能聽到前線、據點這些讓人討厭的詞語!
我來到了一個像奶酪一樣布滿超空間隧道的星球,邁進了門,結果居然碰到一個剛被擊落的飛行員!這種技術條件下,鬼知道他們的空中決鬥是什麼樣的!或許也和我們在地球上一樣,明明有長槍短炮,最後還是靠拳頭分勝負?
「你幹嗎盯著我看?」雪莫名其妙地問。
「基地遠嗎?」我隨口一問。
「要走兩個星期。」
「這……辦得到嗎?」
「當然辦不到。那你說怎麼辦?」
我極度想要指指自己身後的門。對我來說它已經關閉了,但本地居民應該能有辦法利用它移動?
「你別怕,」小伙誤解了我的沉默,「他們會找到我們的。不如說說,你打算幹什麼?」
我聳聳肩膀。
「你喜歡飛行嗎?」
「要看坐著什麼飛了。」
「飛行工具總能找到的。重要的是飛行本身。」
「我喜歡。」
雪點點頭,「那就好。我可以把你收進我的小隊。」
仿佛是覺得我們的對話結束了,雪仔細在草地上擦了擦手,站起來,慢慢走向沼澤。這就是他們的全套入隊手續?只要說一句「你來我的小隊戰鬥吧」……不需要任何審查或文件。
我望著他的背影,突然產生一股難以抑制的衝動,想要立馬結束這場鬧劇。我想找他要一個解釋,然後捅破窗戶紙,告訴他我來自何方,說自己很清楚這一切不過是一場實驗……
但這可能也是萬中無一的機會,讓我有可能直接捲入一場暗影族的混戰,不必再慌張躲藏。
「走運了。」雪說。他轉過身朝我揮揮手,「喂,彼得,我們撞大運了!」
我走到他身邊,向沼澤里望去。
水面上有個東西在移動,但看上去不太像機器,更像一艘破舊的獨木舟,上面沒有任何裝置或發動機。不過是一艘在污泥上懸浮的小船。
這艘平平無奇的交通工具旁站著一個人。他穿著跟雪一樣的制服,似乎是他在操控小船,看似不需要任何遙控器。
「長官要來訓話了。」雪故意打了個呵欠,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但他的聲音里還是流露出些許緊張。
小船在岸邊停了下來,仍懸在地面上。穿著制服的男人跳下來走向我們。我只得到了他的匆匆一瞥。
「存活。」
「存活。」雪確認道。
「可惜了。」
此人的聲音裡帶著點兒鄙夷。他讓我想起了達尼洛夫,不管是外貌還是舉止——他跟達尼洛夫一樣結實,剃著寸頭,臉部線條剛正得過分,舉手投足間充滿了自信和權威……活像上校在經歷近來一系列冒險之前的樣子。
「你是誰?」
他是在對我提問。
「彼得。我剛到這裡不久。」
「看得出來你是剛到的……」
男人朝旁邊瞟了一眼。我忽然明白過來,他能看見門。看來不需要對他解釋什麼了。
「上船吧。」
我乖乖跟了上去。從近處看,船像是用紙糊的,卻能承受住我的重量,甚至一點兒搖晃都沒有。船上不見任何儀器和設備,也沒有座位。我站在「船尾」,方便觀察情況。
雪沒有回答男人的問題。
「你是從巡邏區飛出來的,」男人嫌惡地斥責雪,「明白嗎?你離開了護航隊。還丟了飛行器。」
「我打下了一個敵人,大尉。」
「這也不是藉口!你能自己毫髮無損地回來再說這個吧……」
男人轉過身,走向小船。雪站在原地。
「就把他扔在這兒吧,討厭鬼,讓他自己走回去……」大尉自顧自嘀咕,「啊?你說什麼?」
「我覺得,沒必要。」我飛快地說。
大尉扭頭瞟了雪一眼,「你覺得呢?」
「您儘管把我扔在這兒,」雪不知哪來的底氣威脅道,「您的確有這個權力……」
大尉躊躇了一秒鐘。他的表情全寫在臉上,我幾乎已經確信,剛跟我一起吃過飯的雪要徒步穿過雨林了……
「動作快點兒,上船吧!算你走運,警報解除了……」
雪明顯鬆了口氣。無須再多說。我們三個人剛剛勉強擠進單薄的小船,它就開動了。小船並不是朝沼澤深處開去,而是沿著岸邊行駛。我能明顯感覺到它在加速,但幾乎沒有擾動周圍的空氣。或許這艘小船周圍籠罩著一層將風隔離在外的力場,通過與力場共振來防風。
「你好像比他能幹點兒……」大尉說,「彼得,對嗎?」
「對。」我回答得含糊不清,讓他自己去琢磨吧。
「我認識一個彼得。是叫這個名字麼……」大尉想了想,「他是個白化病人,高高的,眼睛是紅色的,長得有點兒嚇人,但也是個飛行員。你有這樣的親戚嗎?」
「沒有。」
大尉點點頭。他向岸邊望了一眼——小船正急急地朝岸邊拐去,已經接近沼澤地的邊緣了。這裡的樹叢幾乎要長進水裡,蒼白的樹根密密麻麻地支出地面,似乎有什么小小的生物在其中來回穿梭。
「這些噁心的東西又繁殖了一大堆,毒藥都弄不死它們……」大尉說,「喂,彼得,你好像不太愛說話……」
我聳聳肩膀。我打算這兩天都裝聾作啞,直到他們對我放下警惕。
「他說他喜歡飛行,」雪插了一句,「大尉,可以讓他當輔助。」
「你就別禍害這小伙子了,」大尉打斷了他的話,「光你一個好漢就夠我受的了。」
他們的關係很奇怪。雪的軍銜似乎比大尉低,完全服從於他。
但同時又看不出他們之間的從屬關係。
「你飛的什麼型號?」
我一時沒編出謊話。
「我開『熱風機』和『螺旋槳』。」
大尉皺起眉頭。
「我沒聽說過這些……我們開的是『三角洲』,你學學也能開。」
這就更奇怪了。沒人好奇我到底是不是想坐在駕駛座里去打仗,而且這並不是因為我被他們脅迫了,而是他們根本不覺得我會不情願。
小船突然駛入了一片乾淨的水域。水藻、污泥和軟爛的草皮都被我們拋在了身後,眼前是一個小河灣,幾條河都匯入其中。如同藍色巨蛇一樣蜿蜒的河流穿過雨林,顯然是流向山中。
「大尉,請停一下船,我們洗個澡。」雪請求道。
「克服一下吧……你肯定能克服的。」
小船猛地沿著河道朝上游衝去,速度明顯超過了一百公里每小時,兩側河岸飛快地向後退去,就連被力場削弱的風都開始割得人睜不開眼。
「兩小時內我們就能到達,」大尉說,「你們可以休息一會兒。」
本來就躺在船底的雪朝我點了一下頭,「坐下。」我照辦了。
「你是個好小伙兒,」大尉沒有回頭,但衝著我說,「你現在腦子裡一定有很多問題。對不對?」
「是的。」我老實承認。
「比如你正要去的是什麼地方——猜得出來嗎?」
「猜不出。」
「我就知道。」
他看向我,露出了微笑。
「加利斯。這是我的名字。我是加利斯大尉,十三號基地的臨時指揮官。」
他顯然在向我做正式自我介紹。
「我是彼得。這是我的名字。前飛行員。」
「普通飛行員,還是太空飛行員?」
「開始是普通飛行員,後來成了太空飛行員。」
加利斯看起來越來越滿意了。
「為什麼是前飛行員?請原諒,我不是平白無故這麼好奇的……」
「我想我已經被開除了。」
「為什麼?」
「因為不服從命令。」
雪開心地笑了。
「你為什麼沒服從命令?」
他自然會這麼問。我試著儘量含糊地組織語言。
「我必須違反命令,完成一次飛行,因為我覺得那麼做是有必要且有利的。」
「結果呢?誰是明智的那一方·」
「我不知道。」
大尉搖搖頭,「唉,真應了那句話:門不常開,但開的時機總是很準。」
雪拍拍我的肩膀,非常信任我的樣子,「不,這就是命運,我們命中注定要並肩作戰……」
加利斯蹲在我們面前,嘆了口氣,「我希望你不是個逃兵。」
「這我沒法判斷。怎麼,有什麼區別嗎?」我被挑起了興趣。
「當然沒有,一點兒都沒有。現在你是我們的人了……」加利斯皺了皺眉,我們之間的空氣開始閃爍,逐漸幻化出一幅畫面。一個半透明的球體出現在我們面前,仿佛是從昏暗的燭光里冒出來的。
「這是我們的世界。」
整個星球一目了然。我一點兒也不驚奇。無論是他展示圖像的方式,還是這個星球的地貌,都沒什麼奇怪的——島嶼星羅棋布,幾塊小小的大陸四處散落,陸地之間是褐色的盆地,沼澤代替了這個世界的海洋。
我的目光死死盯著其他東西。大陸和島嶼上密密麻麻地遍布藍色的小光點——那些都是門。這裡的傳送網絡跟那個沒有太陽的星球一樣密集。
為什麼他們要使用另一種交通工具?
「這是我們的領地。」加利斯說,「我們現在在這裡……」
有半個球體被染成了橙色。他準確地在球體上指出一個位置,正位於橙色區域的邊緣。
「敵人占領的區域要稍大一點。」
剩下的半個球體是綠色的。
「這就是雙方勢力分布情況,彼得。我們有十七個基地用來防守前線。對方大概也有這麼多個基地跟我們對峙……」
「加利斯!」
他莫名其妙地抬起眼看著我。
「我到這兒才兩個小時。我能問個問題嗎?你們的敵人是誰?」
「綠人。」
奇怪的是,我本能地覺得這是唯一能形容他們對手的恰當詞語。一語雙關,非常貼切,既體現了對方的外形特徵,又暗喻了他們的生態觀念。
「你看。」
球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全息投影人像。
「幾百年前,他們掀起了一場運動,抗議對星球原貌進行改造。我們的世界是主要的衝突發生地之一。你難道沒聽說過他們?」
「聽說過……但沒想到他們規模這麼大。」
小船抖動了一下,飛到了一片淺灘上,開始沿著河岸疾馳。熱帶雨林逐漸稀薄。
「也沒多少人。他們想有計劃地將生態恢復到原始狀態,他們的領地上已經沒有改造過的花卉和動物了。如果我們不阻止他們,那我們這一半也會變成那樣。人類是無法在那裡生存的。」
「難道他們不是人類嗎?」
我似乎問得太多了,加利斯眼中閃過一絲驚異。
「他們把自己改造了。對他們來說,當地的環境是適宜的。」
「等等,彼得,難道你從沒聽說過我們的世界?」雪問我。
「沒有。」
大尉和雪交換了一個大惑不解的眼神。
「錯不了,」加利斯似乎想要結束這個話題,「歸根到底,雪,這不關我們的事。」
雪點點頭,遲疑了片刻,問我:
「你的世界叫什麼名字?」
「地球。」
「『地球』,好的。那它的外界通稱叫什麼?」
想。快點兒想。暗影族似乎是個多種族文明。我似乎被當成另一顆星球來的異鄉人了,而且不知為何是一個對他們忠心耿耿的異鄉人。但如果我沒法解釋清楚自己來自哪裡……
我想起銀河委員會的內部種族分類表。在那張表中,地球的編號是一百八十九。為什麼是這個數字?我不知道。已知的種族數量比這少得多。但這著實是此時唯一能矇混過關的答案。
「一百八十九。」
加利斯皺著眉頭問:
「誰這麼稱呼你們?」
「其他星球的居民。」
「我好像沒什麼印象,」加利斯老實說,「我沒有聽說過你的星球。我就出生在這裡。這是我的星星。」
「你們說什麼語言?」雪問我,「你是用自己的方言跟我們說話的嗎?」
「不是。我是到這裡以後現學的。」
「沒錯,我聽出來了。你的腔調太端正了。你能用自己的語言說幾句話嗎?」
居然提出這樣的要求。我覺得自己現在連思考都是用他們的語言。俄語、英語、幾何學家的語言都仿佛漸漸遠去,被我忘得精光了……
我閉上眼睛,試著想像自己面前站著的是達尼洛夫,或者爺爺。
「我試試看,」我說,「現在……」
我覺得自己嘴裡正吐出陌生的語言。我說起了俄語。
雪低聲嘟囔了兩句。他說的顯然是我剛剛學會的那門語言。
噢……
我鐵定要犯頭痛了。
加利斯的聲音就像透過棉花傳過來:「我也沒聽過這種語言。好吧。這不重要,雪!當初也沒人纏著你審問。」
我睜開眼盯著他們。幻覺消失了。他們的話我又能聽懂了,只是太陽穴還有些酸痛。
「別往心裡去,彼得,」雪說,「呃,我們的確沒聽說過你的世界。」
他們似乎怕冒犯了我。
「關於他的星球,」加利斯柔聲說,「我也幾乎一無所知。我倒是知道他的星球叫彩虹橋,但多的就不清楚了。你如果聽過他們的方言……」
「打住,打住,大尉!」雪拼命搖晃腦袋,「你跟我說的完全不是一個意思!」
「宇宙中有許多不為人知的世界……我的意思是,對我們的世界來說……」
棒極了。
謎團在我眼前串成了線。暗影族是一個混合文明。門是用於星際傳輸的交通工具。他們也要學習其他星球的語言,這對我來說是個方便又自然的藉口。我被他們當成了前來支援的志願者……或者一個單純來冒險的人。
是這樣嗎?
或許是的。但我心裡還是有結。事情還沒全部理清。
「彼得,你看……」
我們駛出了熱帶叢林。面前出現了一片綿延的原野,上面生長著某種整齊的草本植物。遠處,在綠色的絨毯盡頭,聳立著一片建築物。
「那就是我們的基地。」
不用他說。任何種族、任何一個世界裡的軍事城市,都有某種共同點。就連太空港里希克西士兵的軍營都帶著軍事工程的烙印。
「再遠點兒的地方,山腳下,就是我們的城市。」雪告訴我。他得意地微微一笑,「城裡可愜意了。你會喜歡的。」
「但這個月你可能沒空進城消遣。」
他們的對話聽起來不像下級和上級軍官,更像是兩個小販在集市上拌嘴。我沒有聽他們倆互相調侃,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基地。
很久很久以前,還在學校念書的時候,我曾夢想當一名空軍飛行員。不是太空人,不是客機飛行員,而是空軍。我一心想駐紮在遙遠邊境線上小得可憐的邊防部隊裡,比如某個接近中俄邊境線的地方——那時所有人都擔心與中國人會有衝突,或者西邊會發生些什麼……哪怕駕著老舊的「米格」戰鬥機追逐烏克蘭毒品販子的小飛機也好。總而言之,那就是一個普通少年血腥又殘酷的幻想,何況我是一個在爺爺不斷鞭策下長大的少年。
當然,後來這股勁過去了。也沒人打算和俄羅斯開戰,因為沒必要了。但我仍不時產生一種愚蠢的感覺——我背叛了兒時的夢想。哪怕對自己重複一百遍:在太空中飛行的我能給國家和整個人類帶來更大的利益,帶著地球無限接近那個假想中的光明未來,但我心中仍留下了某種情結。
現在,我面前仿佛出現了一個少年時代夢想的戲仿版本:一排長長的機庫、短短的起飛跑道、明顯是住宿和服務設施的低矮房屋、雷達塔樓、鐵柵欄……所有建築都是用那種像紙一樣的材料建成的,就跟我們的小船一樣。也就是說,它們看上去弱不禁風,實際上堅不可摧……不知道裡面還有多少黑科技。
我的夢想就這樣實現了。想在邊境駐守?來吧,儘管是在另一顆星球上,但我可以與一群瘋狂的飛行員為伍,盡情和瘋狂的生態主義者對戰。
「你笑什麼?」雪好奇地問。我們正直直地沿著鐵柵欄往前行駛。要么小船能跳過兩米高的柵欄,要麼前面會有一個通道讓我們進去。
「這裡讓我想起……一個熟悉的地方。」
雪對我的回答很滿意,點了點頭,小船前方出現了入口。這一截柵欄似乎被壓低了,互相交叉著,也許是因為小船無法直接從地面上升到那麼高。飛到基地中央後,小船停了下來,開始緩緩降落。周圍一個人也沒有。
「雪……你安排他住下。」加利斯第一個跳下船,踏上一片操場模樣的石板地。
「不用你多說,我會安排好的。」
大尉沒理會雪,朝我點了點頭:
「彼得,如果你想找人聊聊,就到我這兒來。我很歡迎你。」
我目送他邁著堅定自信的步伐遠去,他的肩膀張得開開的,表現出一副指揮官的氣魄。
「你們的上下級關係真奇怪,」我對雪說,「你好像一個勁跟他拌嘴。」
雪打鼻孔里哼了一聲,「現在可以拌嘴。警報解除了。」
「如果在拉警報的時候呢?」
飛行員臉上輕鬆的神情一下就消失了,「那你腦門兒上就會吃一顆子彈。立刻,馬上。你想什麼呢,彼得?在基地處於戰時狀態的時候,你可千萬別胡鬧!」
「謝謝。」我對他表示感激。我並沒覺得他是在警告我。這裡沒有紀律森嚴的氣息,更像一個法院或者軍事法庭,「如果進入戰時狀態了,你一定要提醒我。」
雪呵呵地笑了,「你自己會意識到的。走吧……」
寂靜無人的基地仍然讓我不安。我們來到低矮的二層小樓前,走了進去。我帶著貪婪的好奇目光打量著周圍的一切。在幾何學家那裡,我實際上失去了研究另一個種族生活習慣的滿足感——當時我自己的記憶被屏蔽了,無法做出任何比較。
話說回來,這裡也沒什麼有意思的地方。這裡跟地球實在太像了,而且是二十一世紀初的風格,宛如某種軍事堡壘和舒適賓館的混合體。
入口旁是一條通道,旁邊立著一根矮柱,後面應該是哨兵站崗的地方。矮柱上應該罩著一層力場——我能感覺到周圍的空氣在微微顫動。但入口處無人駐守。
「只有在拉警報的時候才會有人,」雪發現我盯著柱子看,解釋道,「一切嚴厲的防禦措施都只在作戰期間才啟動。你們那兒不是這樣嗎?」
「不是。」
「那也沒什麼。你很快就會習慣的……」
我不打算習慣,當然也不打算說出口。
「走吧。」
大廳里的陳設完全像是一間低調的賓館——幾把皮面扶手椅,幾張小桌,牆上有一塊巨大的顯示屏。我們穿過大廳走向樓梯。有意思,為什麼銀河系裡的所有種族都這麼執迷於屏幕?明明有那麼多可以輕而易舉憑空展示圖像的技術,就連地球都能幾乎不靠外星人的幫助研究出來。我努力盯著屏幕,試圖在上面找到圖像。觀看另一個世界文明的圖景是通向相互理解最可靠的途徑。
我發現了一張圖片。是海?還是沼澤?海面籠罩在月光下,水面上有一條閃著銀光的小路和一隻飛鳥。我往希克西那兒運了好幾噸這樣的藝術品。該死。這個文明跟我們太相近了!
每走一步,我的不自在就增加一分。不是因為我身處外星環境中,恰恰相反,這裡的一切都太平常了。除了崗哨前的那道力場屏障……不過,既然聯邦安全局已經開始使用麻醉槍了,星城也早晚會出現這樣的設備。
這就是文明間的相似性?
徹頭徹尾的相似。
幾何學家的世界和地球的差別都比這要更大一些。而暗影族——一個能用門連接幾百顆星球的文明,卻和我們那麼相近。要知道,好戰的幾何學家在他們面前只是小菜一碟,他們能隨手把幾何學家逼得逃離自己的星系。如果他們和幾何學家之間曾發生過嚴重的衝突,那也不會這麼輕易地接受我……
但我此刻就站在他們的星球上。在這裡,一條薄如蟬翼的小船的速度能和賽車相當;在這裡,一半人選擇改造自然使之適應自己,另一半人選擇改造自己以適應自然;在這裡,一個外星人的出現激不起一點漣漪,而這個外星人還來得及在不知不覺中迅速學會本地語言。
完全沒有任何扎眼的東西,到處都是普通的牆壁、窗戶和門。門扇是用合頁固定的,還有點兒嘎吱作響……
二樓又有一個大廳,內部同樣整齊劃一地擺著幾把扶手椅和幾張小桌子,牆上也有塊不亮的屏幕。我停下腳步,等著雪給我帶路。
「你好像沒什麼不適應?」雪問道。
「是的,幾乎所有東西都很熟悉。這居然……我真沒想到會這樣。」
「我也不喜歡變化。」飛行員和我感同身受。
我們似乎在各說各話。在他們的生活中,我的出現不僅是件稀鬆平常的事,而且仿佛是計劃好的。他們堅信我會與他們並肩作戰,而且能掌握他們的作戰技術。一切都理所當然。
「你就住在萊德的房間吧。」雪說。
「他不會介意嗎?」
「不會。他兩天前在敵方領地被擊落了。衛星圖像顯示,他墜落的時候飛行器起火了……他來不及跑出來,一起被燒成了灰。你知道嗎?遇到這樣的事,人是回不來了。」
雪用一種平淡的語氣描述著這一切。而我能想像到,萊德被擊落後應該是被活活燒死的。
我盯著他,帶著微弱的希望,祈禱他只是在開個黑色玩笑。不,他們根本不拿這種事情開玩笑。雪很嚴肅。
「如果你在敵占區被擊落,最好馬上自殺,」他建議我,「綠人不接收俘虜。」
「那你們呢?」
「我們接收。」雪露出了微笑。只不過他的笑容有些不懷好意,「我們一會兒可以去一趟。現在牢房裡正關著一隻綠蛤蟆。你可以欣賞一下……得認清敵人的樣子。」
雪的樣子判若兩人。之前的他是個不停和指揮官拌嘴又自行其是的小伙子,活像一個在玩軍事遊戲的胡攪蠻纏的童子軍,而現在的他無比冷血。
「來,進來吧。」
這個房間曾經屬於萊德,此刻通向它的門半掩著。跟幾何學家那裡不同,我們進門前不需要任何操作。雪帶頭進去,像個主人一樣四處打量起來。
「喏,他的東西你可以扔了,或者留下,如果你喜歡的話。」
我默默看著這間分配給我的宿舍。亂得夠嗆。但同樣沒有任何不同尋常的東西。牆面介於灰白之間,天花板上的燈平平無奇,一個木頭衣櫃,兩把椅子,一張很寬大的床。不知為何,我想起香檳、姑娘和劣質德國色情電影。也許是因為牆上的照片。上面全是各種半裸的美女,多半是紅髮女子。裡面混進了一張男人的照片,一身雪白的制服也蓋不住他結實的肌肉。
「這就是萊德……他就長這樣,」雪冷笑著說,「我總是跟他說,要悠著點兒。」
他走到牆邊,開始漫不經心地把照片從牆上撕下來。
「他的朋友們不會介意嗎?」我還是覺得有些尷尬。
「除了我以外,他沒有其他朋友。」雪說。
我失去了繼續談論這個話題的興趣。嗯,如果萊德最好的朋友就是這副樣子,我對他就只剩下同情了。雪微笑著問我:
「還需要我幫什麼忙嗎?」
「謝謝,不用。我自己來就行。」
「那就收拾收拾吧。柜子里應該有乾淨床單。你也許還能找著幾件能穿的衣服,你們個頭差不多。好吧,如果不合適,你也能改成合適的……」
他似乎是認真的。難道這裡的士兵就跟在最窮的俄羅斯邊防部隊裡一樣,連衣服都得不到保證?
「我一個鐘頭以後再過來,帶你去吃午飯。」
「好的。」
雪離開了房間。我站在那兒看著關上的房門,然後小聲說:
「我應該算是正式入編了。」
有意思的是,他們到底駕駛什麼機器戰鬥?「三角洲」?這是飛機、直升機、宇宙飛船,還是地效飛行器?或者是紙飛碟?
但這關我什麼事?他們用什麼戰鬥對我來說有什麼區別?我難道還真打算跟小綠人打仗,阻止他們回歸自然?
我搖搖頭,阻止自己繼續胡思亂想,開始在房間裡轉悠。我看了看窗外的簡易板房、跑道和操場。載我們回來的小船已經不見了。基地里空蕩蕩、靜悄悄的,只有風捲起一陣陣塵埃。但總的來說,這裡挺乾淨,甚至還有不少綠色。地球上的生態學家甚至不會對這裡的環境有任何挑剔……那麼,我的房間裡還有些什麼呢?在一扇不起眼的門後,我發現了淋浴房。花灑接在一根軟管上,下面連著水龍頭。洗手盆上沒有龍頭,只在邊沿上有一個小孔。似乎要用德國式洗手法,先在水盆里放滿水再洗。討厭。
鏡子下面的小擱板上有一隻小瓶子,我打開聞了聞,裡面是一種淡綠色的液體。似乎是洗髮露。還有一小塊肥皂。我還想找把剃鬚刀,鬍子已經長得很長了,上次刮鬍子還是在阿拉里的太空艦上……恍如隔世……我現在看起來可能像個舊宣傳海報上的高加索恐怖分子。
好吧,哪怕先洗個澡也行……我關上門,脫下衣服,用手摸摸臉頰。鬍子的確長了。但庫阿里庫阿在幫我變回原貌的時候,也有義務幫我去掉鬍子吧?難道在我還是里梅爾樣子的時候,庫阿里庫阿還細心地考慮到要給我添上些鬍子?
臉上的毛髮讓你困擾嗎?
庫阿里庫阿!
我不只是欣喜若狂,我簡直差點兒沒嚇到跳起來。在無關生死的小事上提供幫助——這對共生體來說是頭一次。
是的……你可以幫我把鬍子去掉嗎?
嘴唇上和下巴上的?
是的。
我不打算冒險,我並不指望它能有理髮技術。只要把這些部位「清除」乾淨就行了。
你可以把毛抖掉了。
我摸摸臉——地上散落了一些細小的毛髮,就像從電動剃鬚刀里掉出來的一樣。
撿起來,在手掌里搓一搓。我需要補充點蛋白質……庫阿里庫阿有氣無力地請求。
我慢慢地從地上摟起一小撮自己的鬍子,放在手掌上。讓它吃吧。它是我的盟友。它也有自己的需求。
我也可以直接從你身體裡吸收蛋白質,但那樣的話你會感覺不舒服。
可怕。
真可怕。
即使在我命懸一線的時候,庫阿里庫阿也從不會客氣。要麼我的阿米巴蟲朋友改過自新了,要麼就是……
你怎麼了?
它沒有說話。我的手掌在微微抖動,那是共生體正在進食。現在它的大部分身體可能都擠進了我的手掌。
但這也不妨礙它說話啊!
「難道你還講究食不言寢不語……哎,朋友,你又不用遵守這種小孩子的規矩!」我小聲對它說。
我一切正常。
你撒謊。
庫阿里庫阿沉默了。
此時自言自語的我看起來肯定像個精神分裂症患者。但我絕不會放棄得到答案的權利!
我害怕……
我腦海里的那個聲音異常虛弱,幾乎難以捕捉。它是在喃喃自語。
怕什麼?
我——害怕。
我把手從一乾二淨的地板上拿開,站起來,注視著鏡子裡的自己。暗影族會透過鏡子玻璃觀察我嗎?想多了……我絕對想多了。
你在怕什麼,庫阿里庫阿?我像哄著一個孩子一樣輕聲問,你連死亡都不怕。難道……
謎底就要揭曉了!
你失去了和自己同族的聯絡嗎?你現在是孤身一人了?
它現在可能正經歷著一場巨變!它一直都作為整體的一部分存在,而現在突然和它的世界失去了聯繫!
不需要同情我。你錯了。如果我的一部分開始獨立運轉,它就無法維持理智思維,會很快走向死亡。你也會一起死去。
我的同情瞬間就變成了恐懼和厭惡。也就是說,庫阿里庫阿居然默許了這種可能性的存在?萬一在飛向銀心的過程中它和整體中斷了聯繫,失去理智的阿米巴蟲就會直接從內部撕碎我的身體?
是的。對不起。但這種情況出現的概率很小。維繫我整體性的東西,是無法被距離隔斷的。
我緊緊掐住自己,直到指節發白,胸口生疼。我試圖在自己的身體裡找到、揪住、扯下那一塊不屬於我的肉球……
別激動……
「你到底想要什麼?你為什麼害怕?」我大喊,「說話!我有權知道真相!」
門。
我沉默了。它似乎決定說實話了……我的心臟在怦怦狂跳。
在我們進入那道門的時候……就已經犯下了大錯。
為什麼?
我……
它頓了頓。難道這個全知全能的生物也不知如何解釋?它擁有其他任何種族想都不敢想的強大意志和支配力。它可以輕易地騙過我,而我永遠也不會發現破綻。我們不只是處於不同進化階段上的生物,我們之間簡直橫亘著一道深淵。
我不會說謊。我從不這麼做。我要麼就不說話,要麼就說實話。我只是很難組織語言。
「你試試看,」我請求它,「我儘量理解。」
這裡的門跟幾何學家那種操作不同,它不是將你送到另一個空間。
「嗯。」
而是……我就知道會很難表達。你進入門的時候,發生的是一次解析。某種東西解析了你。就是這樣……
這種感受極其難以描述。我好像發出了一聲無聲的哀號,其中混雜了我所有痛苦的回憶,從童年的不安到庫阿里庫阿給我剃鬍子的瞬間。在某一刻,我找回了所有被記憶這個仁慈的殺手掩埋起來的一切過往。有些回憶很愉快,而有些事是我希望永遠遺忘的……
我倒在地上,膝蓋撞得生疼。我開始貪婪地大口吸氣。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