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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11:22:35 作者: (俄)謝爾蓋·盧基揚年科 ;肖楚舟 譯

  夜幕降臨,我被困在距離療養院近二十公里、離海岸半公里的浮冰上。我脫光了,把衣物墊在身下,坐在冰塊上。身體依然感覺不到寒冷,但這樣坐著能讓我稍稍心安一些。

  真是奇特的感受。身邊發生的一切都如此不真實。我肋骨上的傷口幾乎癒合了,只有新長出來的粉紅色皮膚一碰還有些發癢,周圍一片蒼茫,只見海水、浮冰和蒼白的天空,就像身處洛克威爾·肯特[1]的畫中。如果是坐在溫暖的家裡,欣賞一下這樣的風景倒是不錯。至少別像我這樣——看著雪花在自己光禿禿的皮膚上融化的時候,是沒心情看風景的。

  庫阿里庫阿的保護比任何皮草大衣都管用,它沒有讓我受一點兒凍,但還是有些副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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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嘆了口氣,從冰上拿起剛才抓的魚。我們現在跟軟族也差不了多少。

  魚看起來像是海鱸魚,鱗片微微發紅,身上大概有一斤肉。

  我扯下魚鰭,開始吃晚飯。生魚肉並不好吃,但沒有我想像中可怕。如果達尼洛夫在這兒就好了,聽說他鍾愛日本料理……

  藏在我胃裡某處的庫阿里庫阿,應該也能吃到一部分食物。儘管我還是寧可再餓一陣子,但已經連續為我抗寒六小時的共生體有它自己的想法。

  再來點兒。

  「沒有了。」我把那條魚可憐的殘骸扔到一邊。

  還沒吃完。

  我吃不下了。

  我還能吃。

  我把手掌放到魚身上,扭開頭。手指微微顫抖著,我不想去看庫阿里庫阿進食的畫面。

  我吃好了。

  冰面上只剩下一條魚尾巴。我咽了口唾沫,努力不讓自己吐出來。好在一切大自然的造物都不會太噁心。我一腳把魚尾巴踹進水裡,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沒有發現任何異狀。有意思,那我能用腳後跟吃東西嗎?

  也許真的可以。

  我從冰上捧起一把雪,開始吃屬於自己的食物。

  「庫阿里庫阿,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

  我不會做出什麼決策,也不會給出建議。

  這樣也好。不然我根本來不及反抗,我會變成一個行走的外星智能生物存儲器。庫阿里庫阿只做一件事,那就是保證我的存活。它做得很棒,我說不定可以一直這樣度過餘生,捕魚,吃雪。

  如何利用好這條撿回來的命,是我最大的問題。

  好吧,我們可以慢慢討論這件事。不管這雪原看起來多麼貧瘠,這裡一定會有生命存在。我可以利用手邊的一切東西維生,哪怕……等等,不能朝這個方向想。這是世界上最圓的大陸,這裡有效勞城、發射場、舒適又溫暖的房屋、礦山、工廠、森林和田野。我要做的只是跋涉到那裡。

  「游向岸邊。」我說。

  好吧。那路上我們要捕魚吃。

  我又咽了口唾沫。

  沒關係。我不會挑三揀四。

  「會給你捕魚的。」我同意了。

  我沿著海岸走了一整夜。不知是庫阿里庫阿有意為之,還是因為神經緊張,我一點兒睡意也沒有。寧靜的雪從天空中飄落,我偶爾還得抖抖凍硬了的襯衫,身上不時打個寒戰,抖落一片片碎屑樣的冰涼雪花。周圍一片黑暗……幾何學家的星球沒有天然衛星。那片能迷惑航海家、讓夜晚亮如白晝的燦爛星空,已經被永遠留在了遙遠的星河中……

  也就是說,你們是遷徙到了這裡,幾何學家。你們從那些試圖將「友誼」強加於你們的種族手中逃脫了,你們把一整個星系都搬走了,連同母星、小人族和軟族的星球一起。但你們還是不肯消停。你們做「善事」的執念根深蒂固。

  但為什麼,為什麼你們的善意總要以這種方式體現?

  我們也可以走這條路。但終點只能是一個理性、正確但偽善的天堂嗎?我在這裡遇到的一切都如此熟悉,一切都屬於一個名叫烏托邦的美夢倉庫——整潔的城市、簡陋的苦行僧生活、帶領一代代人走向幸福的智慧導師,與其他種族的「友誼」……這一切也都曾是我們的夢想。

  我們也會落得這個下場嗎?得到一座座容納社會敗類的集中營、一艘艘武裝到牙齒的和平戰艦、權威不容置疑的世界委員會,以及讓尼克的朋友們不得不親手將他送去「療養院」的共同責任?或者說,幾何學家們只是犯了個錯誤,不知在何時何地違背了自己的原則,從而走上了歧途?比如,他們在「中世紀」發動了細菌戰,其實是為了——我相信是為了——消滅封建領主的軍隊,後來導師通過治療鼠疫的藥物,用和平手段牢牢地把權力握在了自己手中,占據了聖人的位置。也許,過去幾何學家也是有自己的祭祀典禮和宗教信仰的……

  又或者,根本不存在另一條道路?幾何學家也會像銀河委員會一樣厚顏無恥,或做出其他類似但冠冕堂皇的舉動?

  做出選擇吧,彼得·赫魯莫夫。做出選擇吧,地球。當「友誼」理念與銀河委員會的法則相碰撞時,你們要站在哪一邊?

  兩股勢力的對決。爺爺,這是你夢寐以求的局勢。但我們能掌控局面嗎?還是說,銀河委員會會把我們當作幾何學家的潛在盟友,直接擊潰我們?又或者,幾何學家能夠輕車熟路地讓我們退回中世紀,把他們的倫理道德強加給我們?

  話說回來,他們到底能不能與銀河委員會抗衡?和阿拉里的戰艦、等離子生物托爾普(數量稀少,但能在星冕中生存的種族)、成千上萬的希克西和達恩羅軍團,以及智力強大的「計數器」對抗?

  胡說。當然可以。儘管他們的星系中只有三顆星球,但他們足夠聰明。他們的技術不是浮於表面的花樣,而是真槍實彈的飛船和傳送艙,水平極高。而最主要的是,他們的社會堅如磐石。是的,他們也有集中營,但裡面並沒有太多人。百分之一二的概率,這不算什麼。甚至就連這些不幸的、做著無意義工作的囚犯,這些幾何星的叛徒們,也沒有把鏟子改造成武器,引發暴亂。

  幾何學家的文明無法用武力強取。他們的整個星系就是一艘宇宙飛船,能夠隨時掉轉航向,從追捕和侵略中逃脫。他們在空間中位移的原理還是個謎,但遠遠超出銀河委員會的現有水平。無論強大種族用多麼強大的武器對付幾何學家,他們都能飛快地溜走,然後再捲土重來。因為這個種族就跟人類一樣,不懂得讓步。為了改造地球,他們會培育出適應人類世界的退化使者,也能造出披著「計數器」或者希克西外皮的退化使者。

  而到時候,積怨重重、內部分裂的銀河委員會則會岌岌可危。強大種族將採取嚴密的防守策略,作出讓步;弱小種族則會接受「友誼」理念。

  我對此堅信不疑。

  也許,在幾何學家拋棄的故鄉,的確存在著某種讓他們恐懼的力量。但銀河委員根本沒法震懾到他們……

  我停下腳步,側耳細聽,覺得前方好像有聲音傳來。是遙遠的噼啪聲,仿佛是槍響。

  不,也許只是我的錯覺。

  我也捕捉到了聲音。

  離我們遠嗎,庫阿里庫阿?

  海岸方向,離我們不超過五公里。

  謝謝。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

  你會讀取我腦子裡所有的想法嗎?

  是的。

  你對雙方力量有什麼判斷?幾何學家能戰勝銀河委員會嗎?

  也許可以。

  你不害怕嗎?

  不怕。我們從沒輸過。

  如果對你們來說結局如何都沒有區別,為什麼你們要參與我們推翻強大種族的計劃?

  我們?只有我參與其中。我的前共生體阿拉里希望我能轉移到你身上。這跟我種族的其他個體都沒有關係。

  它們過得可真好。太平無事。它們隨時可以丟棄共生對象的身體,可以消滅對方的文明。庫阿里庫阿只是帶著好奇,通過他人的眼睛觀察著這一切。當然,它們也會死,一顆等離子彈就能把我和身體裡的變形蟲一起燒死。

  但對於不知自然死亡為何物的種族來說,又談何非自然死亡呢?它們可以無窮無盡地分裂,從一具身體漫遊到另一具。對於庫阿里庫阿來說,死亡也許是可怕的悲劇,也可能不值一提。後者的可能性更大。難怪它們能心平氣和地與飛彈彈頭一起「工作」……

  它們過得可真好……

  我繼續前進。剛才的聲音可能只是冰塊的碎裂聲,毫無意義。但說不定,前面有村莊或礦井、漁村、碼頭……或者另一座集中營。

  沒關係。先走再說。五公里。我在破曉前就能走到。

  兩小時後,我把自己大半個人埋在雪中,盯著黎明前半亮的天空。雪的反光幫上了忙,稍稍照亮了四周,讓前方建築物的輪廓更加清晰,就像一張白紙上的拼貼畫。

  那是一座塔樓,高約五十米,直徑約三十米。窗玻璃已經開始微微閃光,其中一兩扇窗子透出溫暖的燈火。如果那是礦場或者廠房,窗子未免有點太多。我覺得它更像是一座居民樓……但跟地球上的建築完全不同,它更像是一根從凍土中拔地而起的混凝土生殖器。

  塔樓不是海岸上最有趣的建築物。遠處還有兩座玻璃的圓頂建築,裡面隱約透出綠意。更遠的地方還有一片矮小的建築。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居民點?看起來像是礦工或者石油工人的臨時居住區。幾何學家也開採石油嗎?我曾經在電視上見過西伯利亞的加拿大煤炭工人居住區,俄羅斯把那塊土地租給了加拿大,租期九十九年。順便說一句,這地方跟那個居住區極為相似!爺爺有一整架子的科幻插畫圖冊,我小時候常翻著看。眼前的場景很像半個世紀前的共產主義建設時期,很像那時的人們描繪的圖景:圓頂溫室里的花園、透明走廊……暖和的廁所,這些都是必備元素。而在那些畫上,總是有暴風雪在無力地嗚咽……

  我輕輕笑了出來。太遺憾了,那個時代的畫家沒有一個能想到,要在這樣浪漫的畫面中添上一個藏在雪堆後面的飢餓路人,一個從集中營里跑出來的人。

  好吧,庫阿里庫阿已經夠累的了。繼續前進。向石油工人的營地進發。哪怕能進入那些玻璃圓頂溫室也好,我可以在那裡藏起來,暖暖身子,吃點兒東西。而如果能鑽進那座塔,就更好了……

  我趁著天光大亮前的最後幾分鐘向前跑去。我的襯衫是灰色的,但現在已經完全凍硬了,蓋滿了雪。頭髮里也全是雪。如果他們沒有外部警報裝置,僅從窗子裡向外望,幾乎是不可能看見我的。但如果有的話……只有一種方式能檢驗到底有沒有警報器……

  在通往塔樓的路上,我穿過了幾條軋平的道路。是雪橇留下的痕跡,還是交通工具的車轍印?抑或是軟族朋友們散步的小徑?

  ……這就是幾何學家的本事了,他們在哪兒都不會留下垃圾。這些建築孤零零地佇立在荒原上,周圍沒有任何人跡,仿佛房子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沒有人會從窗子裡扔出一小塊吃剩的麵包,或者在建房子的時候落下一兩塊混凝土。他們嚴謹又認真。說來好笑,如果幾何學家要征服地球,那麼最討厭他們這些規矩的,會是俄羅斯人。儘管俄羅斯人一直做著烏托邦的美夢……

  我繞著塔樓小碎步跑了一圈,發現了三扇門,但沒有一扇推得開。糟糕。只剩下圓頂花房和遠處的小房子了。我先跑向花房。綠樹就在眼前,可以禦寒的地方近在咫尺,散發著巨大的誘惑力。快到了,我回過頭,最後匆匆看了一眼塔樓。

  我簡直是個魔鬼!

  我是天生就這麼聰明,還是嚴寒把我凍得格外清醒?

  敵後偵察員!地球特工!全面發展的人類代表!

  我發現自己的足跡在雪地上清晰可見,從雪堆延伸而來,繞塔一周,通向圓頂花房。只要太陽升起,我就無處可藏了。這很難不讓人好奇——誰會深夜光腳在雪地上一路小跑?如果他們還收到了附近療養院有病人出逃的消息……

  我意識到了自己乾的蠢事,暗暗叫一聲不好。

  哪怕不要繞著塔樓跑一圈呢!這仿佛是在嘲笑塔樓里的居民,甚至是在故意招人來圍捕我!

  現在揪著頭髮後悔也來不及了。我伸出手,抓起一小捧雪。也許我能把足跡蓋住?雖然希望渺茫,但好歹也是種自我安慰……

  我首先觀察了一下溫室與塔樓相連的部分,那裡有一條隧道。按照地球上的邏輯,連接處應該有一道門。

  不,我終究不是在自己家裡。

  圓頂溫室的直徑足有半公里。我沿著玻璃圍牆跑了一圈,不由自主地望向裡面幽深的樹影。裡面很暖和,溫暖如春。我應該能在那裡重新找回做人的感覺,而不是像現在一樣,活像一個裹著橡膠衣的人體模型……我看見了樹木、小山、灌木叢。玻璃牆後藏著一片非常怡人的小樹林。一切生機勃勃,透過樹叢還能看見青紫色的光……難道這裡也沒有入口?難道這座溫室與外界完全隔絕?也許,塔樓是建在石油鑽井上的,居民完全不需要從裡面出來?

  現在我變得非常小心,儘量不留下腳印,緊貼著溫室邊緣走。在溫室與隧道的連接處,被風吹來的雪花聚成了一個個雪堆和沒人走過的雪地,我的腳步應該不那麼容易被發現。

  天越來越亮。天上的烏雲幾乎完全消散,很快就能看見母星了……就像幾何學家的口頭禪一樣……我該「出走」了,該去海里捕魚,餵飽庫阿里庫阿,沿著海岸繼續漫遊。

  我又向前走了一步。不,溫室沒有任何入口,但十米外的雪地上意外地出現了一個方形的雪堆。風不可能把雪堆成這個形狀。

  除雪花了我很長時間。看到冰層下出現一塊平坦的鐵板時,我並不感到驚訝。這像是一間半人高的小房子。難道勤懇勞動的幾何學家建築工也會出現這樣的失誤?

  我用手仔細撫摸鐵板,試圖摸出或者激活鎖門的機關。找到了!來吧!

  我萬萬沒想到能摸到一個門把手。我把僵直的手指伸進去,發現這面鐵板居然在輕輕顫動。啊哈!我激動萬分,突然有了力氣,開始拼命扒開蓋在上面的雪,一扇小門很快就出現在我眼前。猛拉幾下之後,小門輕而易舉地被我打開了。雪沒能凍住鉸鏈,可能是因為門另一側的空氣溫暖潮濕。我拉開門把手。

  的確如此。門裡沒有地面,腳下是空的。只能聽見某處傳來的流水聲。

  無論幾何學家有多鍾愛智能裝置,他們還是不可能在每個排水井口都安上智能鎖。

  接下來我有三個選擇。關於「三」這個數字,爺爺是怎麼說的?最適合人類思維的數字?首先,我可以繼續尋找正常的入口,也可以離開。我還可以輕率地跳進下面的水流中。

  前兩個選擇看上去更為理智,但我已經厭倦了理智。

  我雙腿懸空探出去,把身後的門關上,在牆邊的窄沿上站穩。水離我並不遠,水花聲近在耳邊。

  我縱身一躍。

  眼前突然出現一幅清晰的畫面,我想像著自己的身體正好砸在水流中伸出來的尖銳鐵釺上……

  水不涼,是普通的海水,帶點兒鹹味,我已經習以為常。我被水流捲走,衝進了一條狹窄黑暗的管道中。水面上方的空間非常狹小,剛剛夠我伸出腦袋。

  這是一條連通大海的抽水管!

  我拼命吐出嘴裡的水,在水裡起起伏伏地掙扎,大口吞咽著空氣。我正在被拽向溫室的地底。現在,我面前倒是有了無數可能性,迎接我的可能是濾水口的鐵柵欄、扇葉、反應堆冷卻器,或者緊鎖的儲水池。

  不!這不可能。幾何學家非常珍惜生命。如果那扇小門不是鎖上的,也沒有任何警示標語,也就意味著人掉進這條隧道里不會有危險!

  當然,這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揣測。但當我在管道里被一路拖拽著向前的時候,正是這種揣測讓我心裡有了些許安慰。隨後,前方出現了一道微光,水流減弱了,我的腳開始能碰到地面。水流最後推了我一下,我被拋了出去,落在一塊小小的金屬格柵上。天花板上掛著昏暗的燈。我站起來,後知後覺地開始感覺到恐懼。

  這是一間圓形小廳,地上有個洞,就像過濾器一樣。格柵上四處散落著水草和小塊垃圾。海水從水管中噴出,穿過格柵,奔涌直下。

  幾何學家真是好樣的。我掉進了他們海水過濾站的某一層中,和其他垃圾一起被過濾了出來。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向廳里唯一一扇門。如果它打不開,那我就是個舉世罕見的蠢貨。如果打開了,那就是個走運的蠢貨。

  我成功了。門打開了,門後是一口豎井,牆上釘著把手。地上有一小團散發著草木腐爛味道的泥土。我想也沒想,就開始往上爬。爬了三米後,頭頂上出現了一扇金屬閘門。接下來怎麼辦?

  閘門一推就開了。一團混雜著草屑的泥土落到了我頭上,跟豎井底部的那種一樣。這個出口從外側被泥土仔細掩蓋起來了。

  我兩手撐著閘門的邊緣鑽了出去。我四處看了看,做好了逃跑或戰鬥的準備,臉朝下趴在地上。頭頂上是密密麻麻的枝葉,再往上是玻璃拱頂,再往上,就是泛白的天空了。

  我終於爬出來了,潛入了幾何學家的居民點。

  這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我暫時還不知道。

  我在地上趴了大約二十分鐘,欣賞著四周的寧靜。皮膚開始有些微微刺痛,知覺逐漸恢復。這是庫阿里庫阿關閉了保護程序。

  我得吃點兒東西。首先要讓共生體恢復力氣,然後休息一下……這想法不知是從哪裡冒出來的。難道庫阿里庫阿還是對我的意識產生了影響?

  不,不太可能。我沒有感到一點外力的影響。也許這就跟我在地球上對自家狗的關心一樣。庫阿里庫阿的需求也不比一隻狗多多少。

  討論外星人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我們總想去揣測外星個體的行為中有沒有口蜜腹劍和背信棄義的可能,尤其是在它能看穿你所有想法的情況下。我只能習慣這種狀態,接受它,信任它。

  當事態發展超出掌控時,人就會充滿無力感。我們只能把這種無力感解釋為對未知的信任,換取一點心理安慰……

  我站起來,環顧四周。抽水口的豎井將我直接帶到了溫室中心。這裡離玻璃外牆大約七十米遠,樹木自在生長,鬱鬱蔥蔥,周圍全是綠油油的針葉樹。只不過這裡的針葉有半米長,樹幹像綢緞一樣絲滑,樹皮發白,很像白樺。

  我關上閘門,又用地上的泥土和落葉仔細把它蓋好,然後弓著身子從小樹林中穿過去。襯衫已經解凍了,像一塊濕抹布一樣黏在身上。早知道就把它扔在過濾格柵那兒了,或者埋在雪地里。反正衣服對我來說也沒什麼用處。

  頭頂上的玻璃拱頂能幫助我辨認方向。我飛快地跑向牆邊,那裡生長著另一種矮矮的樹。唉,如果知道它們的名字,里梅爾的記憶就會告訴我樹上的果子能不能吃了……我沿著牆一溜小跑,來到連接高塔的隧道口。又跟這個老地方見面了,只不過現在方位反了過來,我站到了牆的另一側。我記得在這裡看到過亮光……

  天幾乎大亮,很難找到剛才發光的地方,但我還是發現了那一抹青紫色的光。我分開灌木叢,走向它,心裡已經明白了那是什麼。

  傳送艙。這是一台正常的傳送艙,門邊有操作終端,只要走進去就能穿越空間——只不過系統不會聽我的指令,而且恐怕還會觸發警報。

  我拍了拍傳送艙溫熱的外殼,繼續向前走,走進隧道。

  當然,我對幾何星的了解還不多,但我已經到過許多不同的地方:發射場、塔格的辦公室、餐廳、宿舍、浴館、商店、世界委員會、寄宿學校和「療養院」集中營。爺爺也許能從這幾個方面總結出一些幾何學家社會的特徵。我倒是不急著下結論,但這個鑲嵌著玻璃的建築群的確意味深長。傳送艙的位置非常顯眼。哪怕把它挪到森林裡去呢?放在這裡完全匪夷所思。也就是說,我必須拋開邏輯思考。

  幾何學家以一種複雜的方式建造了這座森林公園。顯然,他們想突出它的自然性和日常性,然後讓民眾去適應它……

  當通往高塔的隧道盡頭的大門上出現「白海」字樣時,我絲毫不感到意外。

  這就是導師別爾「彌補過錯」的寄宿學校。

  原來它是這個樣子。

  我坐在隧道的石板地上,試圖弄清眼前的狀況。不能再磨蹭了,畢竟……

  也許爺爺是對的。一切事情都有三個解決方案。

  神奇的偶然性。

  幾何學家一直在操縱我,並不知為何以某種方式把我帶到了「白海」寄宿學校。

  我和別爾的「贖罪地」不是隨便指定的。他的寄宿學校和我的療養院正好相鄰。即使我不知道這件事,別爾應該也是知道的。幾何學家的善良真是別具一格。現在我放下了本能的憎惡,理解了別爾的心情,他是真的為我的「精神錯亂」而難過。而對他來說,知道在五十公里外……按他們的說法,一百千步之外,他曾經的被監護人正拖著鏟子和鐵鎬蹣跚前行,這無疑是一種沉重的心理打擊。

  奇了怪了!我竟然同情起導師別爾的命運來了!

  我起身,笨拙地整理了一下身上濕透的髒襯衫。如果幾何學家的孩子們看到一個眼神兇狠、鬍子拉碴的陌生男人穿著短褲和襯衫出現在眼前,會有什麼反應呢?

  恐怕,不管他們有多害怕,都會給我拿來椅子,遞上一杯熱茶,然後跑去叫醫生吧。

  導師教導孩子的確很有一套,只不過在我身上起了反作用。

  我輕輕一推,門就開了。沒有上鎖。

  這個門廳跟「母星世界」相比,完全是另一番模樣——空間很大,占了一整層樓。一切都是白色的,閃閃發光。牆面和天花板都凸凹不平,給人一種身處洞穴的感覺。我並沒看見燈,曲面天花板自己發著光。很美。但為什麼要把屋子裝修成這樣?幾何學家從來不會花無謂的功夫。牆邊是一溜軟面圓圈椅,椅套也是白色的,地板上鋪著厚厚的地毯。我生怕踩上去弄髒了它,勞煩那些可憐的孩子又要以勞動培訓的名義來收拾……

  我走進去,輕輕掩上門,側耳聽著。這裡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我得找到樓層平面圖,弄清楚導師住在哪裡,然後闖進別爾的房間,陰森森地對他說:「你欠我的,我還記著呢……」唉,別爾不會明白的。他聽不懂集中營犯人的玩笑話。

  門廳里有兩條樓梯,一條向上,一條向下。也就是說,地下還有幾層?還有幾扇門,看起來像是電梯,但我不打算上電梯。此外還有三扇門,我立馬就認了出來,那是通向外面的門,我不久前還徒勞地試圖硬闖。

  這裡一個警衛也沒有,真是太好了……

  等等。在「母星世界」,大門邊是有小男孩值班的!

  我立馬四處張望,安慰自己,他們不會讓孩子在夜裡站崗。

  但很遺憾,的確有人值班。在大門邊的牆洞裡,一把掛在牆上的閃亮魚叉下面,有一個小男孩。他身高跟魚叉差不多長,這會兒正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睡得香甜。

  我搖搖頭。也許這種在不上鎖的門邊值班的工作,也有某種至高無上的教育意義吧,讓孩子學會責任感,對自己的寄宿學校和學校的象徵物產生自豪感。而且他們也不會經常輪到值班,每所寄宿學校里都有幾百個學生。好吧。但我覺得無論如何,這孩子犯困都是合情合理的。

  如果他年齡再大些,我就不會這麼克制了。我會玩起學校里傳統的把戲,從鉤子上取下那把閃亮的魚叉,躲到某張椅子背後嚇唬他。還有什麼能比這更好地羞辱那個破爛象徵物呢?但這孩子最多九歲,我只想摸摸他的頭——而他可能會因為意外被人觸碰而驚醒。我只能靜悄悄地踮著腳走向樓梯,向上爬去。

  你會在哪裡呢,導師別爾?

  我必須要見到你,看著你的眼睛,問你兩個問題。

  是時候讓尼克·里梅爾和他敬愛的導師開誠布公地談一談了!

  我選了一條正確的樓梯,上面幾層都是宿舍。我毫不猶豫地略過了二層和三層。走廊里有許多扇房門——應該都是被監護人的房間。

  我在四樓停了下來。

  這裡的轉角平台比樓下的都要寬敞些,燈也更亮。只有六扇門。導師們很可能就住在這一層。

  我本來打算再往上走,先掌握整體情況再行動,但我的視線被一小塊白布吸引了,它被細心地釘在其中一扇門上。

  白色領結。

  就是卡蒂想系在我脖子上的那隻。

  我的心臟在胸膛里狂跳起來,手心冒汗。

  進入作戰狀態?

  我沒有回答庫阿里庫阿,只是走向門邊,碰了一下那隻領結,想確認它是否就是卡蒂選的那個,還是只是相似而已。我把它從大頭針上取下來,小心翼翼地繫到自己脖子上。遺憾的是,這裡沒有鏡子。一個光著腿、穿著髒襯衫的人戴著領結,看起來該很滑稽。

  片刻過後,我敲了敲門。

  「進來吧,尼克,」導師別爾的聲音低低的,「門鎖已經開了。」

  我推了一把,門緩緩打開。

  「早上好,導師別爾。」我走進了房間。

  別爾在「白海」寄宿學校的房間要比「母星世界」那間大得多。屋子是梯形的,門後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零件:彈簧、配重片、手柄。不難猜出,這些是從運動器械上拆下來的。它們全被堆在門邊,但還沒來得及從房間裡清理出去。也許,房間的前任主人非常重視體能訓練。

  「過來,尼克。坐下。」

  導師別爾甚至看都沒看我一眼。他背朝我坐著,看著屏幕上的監控畫面,孩子還在大廳里靜靜地睡著。

  圈椅離他很遠,但我也不想坐在鋪得平平整整的床上。於是我勉強坐在一個運動器材上,它看起來可能曾經是輛自行車。唉,我在這個世界裡註定是當不成偉大的發明家了,幾何學家連自行車都自己琢磨出來了。

  「為什麼要讓孩子們守門,別爾?」我問,「他們夜裡應該好好睡覺。」

  「孩子們要養成負責任的習慣,首先就是要對他人負責。這個孩子,哎,還差得遠。」

  導師別爾坐回自己的椅子上,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當然,他剛才已經在屏幕上看見我了,現在自然不會覺得驚訝。

  「你也挺不容易的,尼克。」他說,「我還可以像從前一樣叫你尼克嗎?」

  「為什麼不呢?」

  導師重重嘆了口氣,「因為,你根本就不是尼克·里梅爾。不是我的監護對象。」

  就像你永遠不可能不耍手段就戰勝一個賭棍。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一個間諜文明也是不可能的。

  「你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導師?」

  「從你的反應機制看出來的,小伙子。你表現得幾乎跟尼克一模一樣……考慮到失憶的影響,你的行為可以有合理的解釋,所以我沒有馬上想到『暗影族』的伎倆,直到……我清醒過來。尼克不可能打我,小伙子。他可能滿口粗話,放聲大哭,揚長而去,或者閉口不言,但不會有更出格的舉動了。而對『暗影星』的居民來說,打人的舉動是很正常的。象徵性地揍我一拳,是蔑視的標誌。」

  「不只是『暗影星』的居民會這樣……」

  也就是說,幾何學家是從另一個近似人類的種族手中逃脫的?從和我一樣能模仿他們的外星人手中?

  「也許吧,小伙子。銀心是很大的……」

  幾何學家也來自銀河系中心!當然了!他們有過繁星閃耀的天空!

  「我應該怎麼稱呼你?」

  「彼得。」

  「彼爾?」導師有點兒糊塗。

  「彼得。」我儘可能清晰地說出自己的名字。在他們的語言中,「得」這個音非常輕,幾乎不發聲。很難把俄語翻譯成幾何星的語言。

  「彼特爾……」別爾跟著我念的樣子,讓我想起了漢莎航空的艾爾莎。天哪!那只是兩個星期以前的事情!希克西的太空港、酒吧里的啤酒杯……「彼特爾,告訴我,尼克·里梅爾還活著嗎?」

  「他死了。」

  「是你殺了他嗎?」

  「不是。我覺得他是個好人,別爾。我不會殺他。」

  「那壞人呢?你會殺壞人嗎?」

  「會,」我坦誠相告,「現在的我會。」

  導師轉開了視線。他盯著地板,那裡有兩個沒有打開的背包。也許裡面裝著過去他掛在牆上的相片。

  「你真的跟他很像……」別爾輕聲說,「但即使是尼克,也無法和軟族對抗……再赤身裸體地走到寄宿學校來。」

  我心裡湧上一股憂愁。一切都是那麼令人絕望。我的表現稱得上英勇,我和外星人搏鬥,還狠狠揍了這個人類敗類的臉。但我仍不可能欺騙整個世界。

  「接下來我會怎麼樣,別爾?」

  「當然不會送你回療養院。療養院是給人住的,即使是壞人。」

  「那我呢?」

  「我們必須弄清楚,你是誰,」別爾冷冰冰地說,「你是怎麼追上我們的,怎麼頂替了尼克。」

  我笑了起來,「要想理解一個文明,比理解一個人容易多了,而我連這一點都做不到,我無法理解你們的文明。你們就像一面哈哈鏡,一切看起來都沒問題,但呈現出來的卻是扭曲的鏡像。」

  「那是你的看法,彼特爾。」導師小心翼翼地把手伸進操作終端的激活器,「你還打算繼續拒捕嗎,彼特爾?」

  「我不知道。」

  「你最好不要嘗試。」

  他直勾勾的眼神像刀子一樣剜著我。

  「你知道,我接下來要做什麼嗎?」

  「叫一幫退化使者來。」

  導師啞然失笑,隨後又嚴肅起來,刻意提高聲音:

  「啟動環境調控系統。寄宿學校範圍內,進行兩小時降雪。指揮權歸導師別爾所有。行動目的——惡劣天氣應對課。」

  我沉默不語。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掩蓋你的足跡嗎?」

  「為了不驚動孩子們。」

  「沒錯,彼特爾。你有時候表現得幾乎跟人類一模一樣……當然,雪地上的腳印也挺好,它能激發大孩子的想像力,讓他們編出些故事來嚇唬小孩子。但考慮到我們是在一所收容重病患者的療養院旁,情況就不一樣了。等療養院遷移到很遠的地方去……我自己也會在雪地上跑跑,讓孩子們想起那些歷史書里的冰人傳說,練練他們的膽量……」

  「別爾導師,」我說,「你也嚇到我了。你現在表現得像個人,可一旦真面目暴露,就會像動物屍體一樣發臭。」

  「你算什麼東西,怎麼敢評判我們?」

  「我是人類。」

  「你是外星人類。你是暗影族的退化使者。」

  直到此刻,我才感覺自己擺脫了無路可退的境地。幾何學家誤判了。

  「不,別爾導師,你們是如此害怕被自己拋在身後的敵人,以至於忘了朝前看。在銀河系的邊緣,有一顆叫作地球的行星,上面也住著人類——跟你們一樣的人,只不過他們看待世界的方式稍有不同。」

  他沒有吭聲,細細咀嚼著我的話。

  「如果你說的是實話,那對幾何星來說再好不過了,」他終於開口了,「暗影族比我們更強大,但它是獨一無二的。進化樹上的確可能出現相同的分支,但它們的發展方向會截然不同。告訴我,彼特爾,你們的種族比我們強大嗎?」

  「沒你們強大。」我老實承認。

  「那你們的友族是誰?除了阿拉里以外還有別人嗎?」

  「阿拉里甚至都算不上我們的友族,」我說,「也許我們只是共患難的同盟者。我們都不完美。」

  「那麼……」

  「跟你們不同,我們知道自己有很多缺陷。」

  別爾揚起手,「打住!打住,彼特爾!你表現出了合作的意願,我很讚賞這一點,但讓我們把招供環節留給世界委員會吧。」

  「我不會招供的。」我疲倦極了,「導師,我不打算向你們的世界報告任何事情。」

  「你是入侵者嗎?」別爾非常平靜。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疲倦地靠在扶手上。

  「這算是哪門子入侵!」我氣急敗壞地朝他喊道,「你們還打算強行給我安上多少自己的想法?『友誼』『非友誼』……誰也不需要你們的愛!你們進入了我們的世界,我們也到你們的世界裡看了一眼。就是看一眼而已!我不喜歡這個地方,我也不打算炸掉你們的能源站或者改造你們的被監護人。過你們的日子吧!我只是可憐那個小男孩,整夜站在一把古董魚叉下面,直到天快亮了才敢打個瞌睡。我也可憐卡蒂,她甚至都不敢為自己的愛人說一句辯護的話!我還可憐塔格和戈恩,他們要被迫把自己的朋友押去療養院!但這就是你們的小男孩,你們的男人和女人。過你們的日子吧!我要從這兒離開,導師。我會偷一艘飛船——你不要以為我辦不到——然後馬上就走。但如果你們企圖把自己的『友誼』強加給我們,我就會捲土重來。」

  「難道你的世界會拒絕『友誼』?」別爾的聲音不帶感情,「會拒絕對萬事萬物、對秩序和確定性的愛?」

  「不會,」我承認,「因為我不會讓你們到達地球。」

  「你能代表整個種族做出這個決定?」

  「能。」

  「你有權這麼做嗎?」

  「我總比『臭不可聞的里格』——那個毒害你們世界的瘋子要有資格。」

  我早該想到的,他很清楚里格的真面目。看到導師眼中的厭惡,我確信了這一點。

  「你是暗影族的退化使者,」別爾說,「你撒謊了。你不會離開的。防禦模式啟動!」

  我正好要起身。我並不是打算去揍他,只是想要離開房間,哪怕還是從抽水管里原路返回……

  但周圍的空氣濃稠了起來,一雙看不見的手把我按住了。我像琥珀里的蒼蠅一樣,被牢牢凍住了。

  「難道你覺得,我會相信一個非友族?」別爾疲倦地反問,「我知道,你一定會到這裡來找我。無論他們說軟族有多可怕,無論理智上這多麼不可能。如果是尼克的話,他一定會來的……只要憑他的力量能夠辦到。而你身上有太多來自尼克的東西。」

  我不知如何回答。身邊的空氣變得像橡膠一樣彈性十足,還沉甸甸的。我一動也不能動。

  「我整夜都把手泡在激活劑里,盯著窗外看,」別爾接著說,「我不斷對自己說,軟族一定是羞於承認自己被打敗了,才撒謊說你死了。世界委員會不願承認你會帶來危險,認為你只是個精神失常的退化使者。但我知道的,儘管有些太遲了,我意識到了——你只是個披著尼克外皮的外星人。你是非友族。當我看到你繞著建築物奔跑的時候,並沒感到驚訝。當你潛入花園的時候,我也絲毫不覺得意外……」

  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會留在這裡,留在『白海』,世界盡頭的寄宿學校。尼克·里梅爾落入了你們手中,是我的錯。但你,非友族,你必須把所有你知道的事情告訴世界委員會。」

  進行干預?

  是的,庫阿里庫阿!來吧!

  難道力場對我的共生體來說並不構成障礙?

  「他們會對你進行調查,彼特爾,」別爾仿佛有些厭惡地說,「你……」

  不知發生了什麼。別爾的臉開始扭曲,一種怪異的、稀里糊塗的表情浮現出來。這場面讓人不太愉快——一個整潔肅穆的老人,嘴裡突然流下了一絲口水。

  「防禦模式取消啟動,」別爾說,「防禦模式關閉。防禦模式取消……」

  他的聲音單調機械。他的嘴巴不受大腦控制了……

  橡膠一樣禁錮我的空氣消失了。我默默走到別爾身邊。導師的臉在我眼前嚇得發灰。

  「我不會傷害你,」我說,「別怕。我要走了。」

  導師額頭上滲出了汗水,嘴唇翕動著,「暗影族……」

  「我來自地球,」我說,「放寬心……」

  「暗影族……」他眼中只有厭惡和恐懼,「我……我……」

  他仰面跌倒在地。

  「庫阿里庫阿!」我大喊起來,沖向別爾。

  不是我做的。不是我做的。他的器官太衰弱,腦出血了。

  我扶起導師的身體。他看著我的眼神里充滿無助的哀傷。

  「不要死!」我朝他大喊,「不能死!活下去,我不想傷害你!」

  導師的眼睛緩緩閉上了。

  不是我做的。

  尼克·里梅爾的導師在我的臂彎里死去了。

  我看進他深不見底的眼睛。別爾被恐懼殺死了——對我身上未知力量的恐懼,對讓幾何學家倉皇出逃的暗影族的恐懼。他就這樣帶著恐懼死去了,他害怕的不是自己的死亡,而是由於確信一個長得像尼克·里梅爾的暗影族退化使者將會在自己的星球上生活。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是我殺了他。我幾乎是往他的心臟上捅了一把刀。

  「我不想傷害你們!」我咆哮著,「不想!」

  死去之人的眼神都何其相似!導師別爾的眼睛,逐漸和被軟族朋友殺死的克雷的眼睛一樣,變得空洞而安詳。

  「不想……」我把導師的身體輕輕放下,仍在喃喃重複著這句話,「我不想……」

  他停止思考了。

  我從窗邊走開,眼睛很難不去看那具屍體,但我努力盯著冰冷的茫茫凍土。導師別爾預定的雪落了下來,蓋住了我的足跡。也許母星已經從地平線上升起了,但這裡仍一如既往地被漫漫長夜籠罩。鉛塊樣的烏雲不知從何而來,密不透風地遮蓋著天空。這就是惡劣天氣應對課嗎,別爾導師?

  很久很久以前,在地球上的時候,我曾和喜歡的姑娘在咖啡館裡約會。我們鄰桌坐著一個喝醉的女人,她一直對自己的男伴念叨著:「你得給女人買花,花什麼都能掩蓋。就連墓碑都能蓋住。」

  不,白雪比鮮花更好。

  瞧,它這不就掩蓋了一切?

  [1].洛克威爾·肯特(1882-1971),美國畫家。其畫風有力,色調大膽,經常描繪原始壯美的自然風光,冰原與海景常出現在他的油畫作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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