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里 1

2024-10-09 11:21:40 作者: (俄)謝爾蓋·盧基揚年科 ;肖楚舟 譯

  「計數器」的體重跟一個小孩兒差不多,大約二十五至三十公斤。我彎下腰把卡列爾放到沙發上,然後直起身來。沙發上的米色天鵝絨布面染上了泥污。

  「計數器」可能在最後一刻試圖捲成球形自救,但沒來得及。如果狗也按戰功論榮耀的話,那麼季蘭可以說是出身名門。它的父親基米爾蘭可是只名犬,因單槍匹馬撂倒了三隻鬥牛犬而一戰成名。

  面對季蘭,小蜥蜴毫無勝算。

  「別佳!」爺爺用顫抖的手抓住我的肩膀,「你們以前上過……上過太空醫學課的!」

  我一個勁兒搖頭。沒錯,我們是學過一些零碎知識,但那是為了在萬一需要巴結和搭救外星人的時候,知道該如何幫助它們活下來——什麼種族用什麼器官呼吸,怎麼給不同的外星人止血之類……

  但關於「計數器」,我一無所知, 連它們有沒有血液都不知道。

  我看向瑪莎,她也完全呆住了。

  「你想出了殺死和拷問它們的辦法,」我說,「那你知道怎麼搶救它們嗎?」

  

  她的自信全都不知跑哪兒去了,嘴唇不停顫抖著。

  「卡列爾……」爺爺絕望地呼喚它。他跪在沙發前,用手按著外星人的喉嚨,「卡列爾,不要死!」

  說不定,它已經死了……小蜥蜴一滴血也沒有流,覆蓋著鱗片的脖子看起來也沒有受傷,但它可能直接窒息死亡了?可它還在呼吸……這是我唯一可以肯定的事情。

  季蘭不依不饒地叫著,朝爺爺伸出爪子要握手。

  「把狗牽走!」爺爺聲音發顫地喊,「別讓我看到它!」

  「為什麼探測器沒有起作用……」瑪莎突然喃喃道,「應該有警報的……」

  我抓住季蘭的項圈,把它拖出廚房。季蘭呼哧呼哧喘著粗氣,但很明顯,它也感覺到事情嚴重,沒有叫出聲。我把它趕到門廊,關上了門。季蘭哀怨地嗚咽起來,我的怒火也平息下去。

  「錯不在你,」我輕聲說,「干蠢事的是我們……」

  我把驚慌失措的狗留在外面,獨自回到房間裡。屋裡還是那副情形,幾人紋絲未動,小蜥蜴躺在沙發上,爺爺跪在旁邊,瑪莎呆立在側。

  在伐木場服完勞役後,我會在鋼板簡易房裡寫一部歌劇,名字就叫《外星人之死》。

  「你無法預知一切,」我說,「爺爺……」

  我正打算解釋說一切責任在我,而且現在應該給公安局打電話,或者直接向聯邦安全局自首,小蜥蜴突然抽搐了一下。它睜開眼,抬起了腦袋。

  爺爺立馬從沙發邊彈開,失去平衡向後摔去。瑪莎猛地向前一衝,接住了他,同時還不知從背後哪裡掏出了那把我已經認識的「麻醉槍樣機」。等等……她是怎麼在晚禮服背後藏下槍套的?

  「你們不需要使用武力……」小蜥蜴啞著嗓子說。它腦袋歪向我,「你好,彼得·赫魯莫夫。」

  我們誰也沒作聲。「計數器」看了瑪莎一眼。

  「可愛的姑娘,」小蜥蜴用它一貫的嘶啞聲音說,「我對你們沒有威脅。不必使用武器。」

  瑪莎沒有動彈。

  「而且,也沒有證據證實武器對我有效。」「計數器」補充道。

  爺爺氣喘吁吁地從地板上爬起來,問:

  「如果我把狗叫來呢?」

  小蜥蜴一個鯉魚打挺,躥到了沙發靠背上。

  「我攜帶著重要信息,能夠徹底改變人類的命運!」它像連珠炮一樣著急地說。

  爺爺笑了。他看向我,「別佳,看來我說要把狗牽過來是對的。」

  小蜥蜴警覺地等待著,腦袋轉個不停,好同時捕捉所有人的動向。

  「把槍收起來,瑪莎。」爺爺下定了決心,「我不覺得我們的客人是個被雇來的殺手。」

  「謀殺不為我們種族的道德標準所容。」「計數器」肯定了爺爺的判斷。

  「那你們的道德標準包括什麼?」爺爺好奇地問。

  「你是問主要內容嗎?」

  「當然。」

  「掌握真理本源。」說出這些詞語時,「計數器」甚至顫抖了一下,「不過要以自由為代價……」

  「誰參與了密謀?」爺爺猛然發問。

  卡列爾牴觸地看著瑪莎。瑪莎冷笑了一聲。

  「她也是人類陣營計劃參與者。」爺爺堅定地說。

  「除了我們兩個種族,還有阿拉里和庫阿里庫阿。」「計數器」緩緩說道。

  為什麼爺爺的判斷總是絕對正確?

  我在桌旁坐下,打開紅酒,給自己倒了一滿杯。

  「計數器」顯然不想離開沙發,爺爺也沒有勉強它。他似乎想儘量避免觸碰到小蜥蜴。

  如果「計數器」的確能影響人類的意識,那爺爺的做法就更正確了。我突然想到爺爺在辦公室里穿的那件傻氣的透明長袍,它正是用來抵禦這種影響的。如果小蜥蜴利用的是電磁反應,這種防護還可能有用……但如果它是通過什麼微夸克或者超光速粒子反應來施加影響的呢?

  「客隨主便。」爺爺對「計數器」露出微笑,「計數器」也努力咧開嘴巴作為回應。

  「我想對你提些問題。你回答的準確性和完整性將決定接下來我們之間的關係。如果三次被我抓到你扭曲事實,那我們的談判就必須終止了。」

  「好的。」卡列爾沉吟片刻後答應了。

  「你是怎麼從自由發射場來到莫斯科的?」

  「跟彼得坐同一架飛船來的。我會變形偽裝。細節重要嗎?」

  「有人幫助你嗎?」

  「沒有。」

  「好吧,這個先放放。你執行的地球潛入行動,得到你們種族政府的批准了嗎?」

  「我們沒有政府。」

  爺爺搖搖頭,「第一次警告,卡列爾。你們應該有某種機制來協調重大決策。你們在銀河委員會裡也是有代表的。」

  「把我們的決定轉達給銀河委員會的個體,只是個中間角色。我們整個種族共同商討最重要的議題……由所有住在主星上的種族代表一起討論。」

  「投票決定?」爺爺來了精神。

  「不是。是研究出一個統一共識。這對人類和其他種族來說是不可能的……但我們很特殊。」

  「我相信你。你出現在地球上這件事,也是經過整個種族討論的嗎?」

  卡列爾嘎吱嘎吱磨了磨牙齒,「我理解這些原初問題的意義。不。這個行動是由我們種族的大多數個體一起構思並執行的,不是全體決策。如果我們的計劃失敗了,還能給種族留下生存的機會。」

  「棒極了。那麼阿拉里和庫阿里庫阿也跟你們的情況類似?」

  「阿拉里,大概也是這樣。庫阿里庫阿……」小蜥蜴伸出爪子,撓了撓斜坡樣的額頭。這是個典型的人類手勢,「庫阿里庫阿是個大謎團。我不知道。我沒有任何關於它們的信息。」

  爺爺看向我,目光停在我再次斟滿的酒杯上,感到一絲驚訝,「別佳,你在聽嗎?我們殊途同歸,做出了同一個最安全的決策!」

  「我也很意外。」我嘟囔道,有點兒為自己這麼快就被排除出了對話而生氣。我完成了自己馬車夫的使命,把「計數器」種族的代言人帶到了爺爺面前,然後幾乎成了多餘的人。

  直到下次需要我的時候再來找我?

  「卡列爾……」爺爺非常嚴肅地問,「你們為什麼選擇我作為地球方面的聯絡人?」

  「我們分析了全人類研究太空政治問題的所有演講、文章和書籍,」卡列爾很樂意回答這個問題,「從我們所知的所有被強大種族收買的叛徒……」

  爺爺被這話驚得一陣抽搐。

  「到最激進的沙文主義者。」

  「我需要叛徒的名單!」爺爺厲聲喊道。

  「我沒有權限,」「計數器」斷然回答,「在我們的計劃完成後,『計數器』種族願意把自己掌握的所有信息都提供給人類,也包括叛徒的名單。但這必須要等到計劃完成之後。」

  房間裡的氣氛劍拔弩張,我手裡要是有那件帶接地線的透明袍子,現在絕對會毫不猶豫地穿上它。

  「計劃完成後……」爺爺若有所思地說,「你們有叛徒行為存在的證據嗎?」

  「有。」

  「你們不怕強大種族會發怒嗎?」

  「在我們的使命完成之後,『計數器』、阿拉里、庫阿里庫阿和人類就再也沒有任何恐懼的理由了。」

  整個過程中一直默默站在爺爺椅子後面的瑪莎,此時突然大舒了口氣。她用閃閃發光的眼睛看著我。

  我也努力表現出狂喜的樣子。

  「你沒有回答完我的問題。」爺爺的語調稍有變化。

  「是的。分析完你們所有人的數據後,我們選出了最有價值的候選人。我們知道,您已經為制訂人類解放計劃付出了許多個地球年的努力。我們也明白,您會對我們的事業作出極大貢獻,比如,保障交通問題……」

  爺爺許久都沒敢轉過頭來看我的表情。

  最後他還是轉向了我。

  「父母有權規劃自己孩子的發展方向……」我說,「是嗎,爺爺?也就是說,是你想讓我成為太空人的?」

  「是的,」爺爺低聲說,「是的,別佳。」

  我一口咽下澀嘴的紅酒,聳聳肩膀:

  「好吧,爺爺。你的確『有權』……不說這個了。」

  現在不值得為此爭吵。我很少跟爺爺吵架,而且我們的爭執總是以我的道歉告終。有可能……他做得對。

  我對自己的命運難道還不滿意嗎?我不是很享受其他星球的極樂世界、令人心醉神迷的超空間跳躍,和地球上的舒適生活嗎?

  「原諒我,別佳。」爺爺還是道歉了。爺爺看了看「計數器」,後者正在饒有興致地圍觀這場家庭鬧劇。爺爺問道:「最後一個問題。也是最重要的一個。你是怎麼承受住超空間跳躍的?」

  「計數器」沉默了。

  「這是最主要的一個問題,我親愛的長鱗片客人。你必須給出完整回答。」

  「克服超空間跳躍癔症的方法只對『計數器』有效。」

  「第二次警告。你的回答不全面。」

  「我將自己導入暫時性神經癱瘓狀態。麻痹意識。」

  爺爺似乎還想說點兒什麼,可能是想對「計數器」發出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警告,但卡列爾又繼續說了下去:

  「就像我告訴彼得·赫魯莫夫的那樣,我們的意識有兩個層面,外部意識和內部意識。內部意識掌握操縱權,是處理大量數組的意識層。它是一個數學邏輯層,有自己的極限……比如,不能處理無解的問題。」

  「比如費馬大定理。」瑪莎突然插了一句。

  「什麼?」

  「不定方程x的n次方加上y的n次方等於z的n次方。在n大於2的情況下不存在正整數解。」

  「有意思,」「計數器」說,「為什麼沒有解法?」

  「你能證明費馬大定理嗎?」瑪莎問。

  「不能。我不能證明。這個定理本身是錯誤的。我可以說出好多整數解。」

  爺爺拍了一下巴掌。

  「停!瑪莎,經典定理的解法留到以後討論!」

  「但這是……」我記憶中第一次看見瑪莎試圖和爺爺爭辯。

  「我不覺得費馬大定理比人類的命運更重要!」

  「計數器」重重嘆了口氣,說:「真遺憾,你們沒有集體思考能力。那樣能加快談話進度。」

  「接著前面的說,你給自己下了什麼指令?」爺爺固執地問。

  「我做除法。」

  「除什麼?」

  「除什麼,並不重要……」卡列爾露出微笑。

  「他把自己除以零。」瑪莎又突然說,「是這樣嗎?」

  「是這樣。」

  「在最簡單的計算機上做這樣的除法,都會出現『錯誤(ERROR)』提示。」爺爺說。

  「我比計算機複雜,」卡列爾沉著回應,「我經歷了休克。這是我們種族在無法處理信息時作出的典型反應。」

  「跳躍——也是零。你所抵達之處……你所消弭之處,皆是宏大的虛無。瑪莎,你問過我,跳躍跟性高潮像不像?不,不像。它更接近死亡。」

  「計數器」蹲坐著,輕輕拍拍前爪。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它這是在鼓掌。

  「銀河委員會中沒有一個種族能使用我們的方法。」小蜥蜴鄭重其事地宣布,「我不知道你們可以從超空間跳躍中獲得快感。對我來說,跳躍就只是折磨。只不過我可以承受。」

  爺爺伸手拿過酒瓶,給自己倒了一杯伏特加。喝完之後,他問:

  「你需要吃點兒什麼嗎,卡列爾?」

  「不,我不餓,」小蜥蜴鎮靜地答道,「我對有機物的需求非常少……這一點沒必要用實驗驗證。」

  「好吧,我相信你,」爺爺下了結論,「你是反抗聯盟非正式小組的代表之一。你帶著提案來找我。繼續說吧。」

  「這是非常秘密的信息。」

  「當然。但我們三個人,都是人類陣營的計劃參與者。」

  「我同意。但我要堅持一點——讓這位姑娘關掉錄音設備,抹除所有信息。」

  我和爺爺盯著瑪莎。

  「我覺得……如果有錄音的話,更方便我們做分析……」她看起來很自責。

  「下次跟我們商量一下。」爺爺非常溫和地說。我一直很害怕爺爺用這種溫和的語調說話,但瑪莎不如我了解爺爺。她放鬆了下來,默默從脖子上摘下盒式吊墜,交給爺爺。

  「能讓我來嗎?」卡列爾在沙發上小聲說。它跳到地板上,晃晃悠悠地走向爺爺。後者飛快地把吊墜放在地板上。小蜥蜴只用爪子碰了一下吊墜,然後就慢慢爬了回去。

  「非常高效。」爺爺聲音乾澀。

  「裡面內置了微電路……我把它燒壞了,請原諒。」「計數器」一邊爬上沙發一邊說。

  爺爺用力踩了那不幸的吊墜一腳,使勁碾碾,仿佛是在踩死一隻有毒的昆蟲,然後甩下一句話:

  「如果現在一切都清理乾淨了,就接著說吧。」

  「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赫魯莫夫,如果您同意的話,我想先聽聽您的提案。」

  爺爺嘿嘿笑了出來。

  「我想要確認一下,您在數據不足的情況下,分析能力如何。」「計數器」禮貌地補充道。

  「怎麼突然說起這個?」

  「您的年齡在人類中已經非常年長。」小蜥蜴傷感地解釋道,「我們知道,人類的思考能力會隨著衰老逐漸退化。所以我必須確認一下您對本次計劃……是否真的有所助益。」

  換了是我,會被這麼直白的話冒犯到。但爺爺卻無所謂。他只是微笑著說:「還可以加上一條,在我介紹提案的時候,你不會向我們提供任何信息。無論如何也不會。對嗎?」

  「沒錯,」「計數器」表示贊同,「但最主要的目的還是評估您的分析能力。」

  「我同意。」爺爺下定了決心,開始說,「我提出了三個能讓人類提高自己在銀河系中地位的方案……」

  「不好意思,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計數器」舉起爪子,「『三』這個數字有什麼重要含義嗎?三次警告,三個方案……但人類更多使用二進位和十進位數字進行思考。」

  「我不知道,」爺爺聳聳肩膀,「兩個方案就是兩個極端,四個以上的方案對我們的大腦來說太多了,三個則剛剛好。你的意思是說,如果簡單地用『一分為三』的方式分類討論,人類會遺漏某些信息?」

  「對。」

  「我不這麼認為。我們只是把千變萬化的情況劃分為了三大組。這對我們來說非常高效便捷。」

  「謝謝。請繼續說。」

  「我根據情況分出了三個方案。」爺爺輕哼一聲,「嗯……第一個方案:人類偶然發現某種對銀河委員會來說性命攸關的新認知,類似超空間跳躍那樣的……我們把這個方案稱作『牛頓的蘋果』。這樣的新認知能急劇提高人類的地位。還有一種可能的情況,就是另一個種族發現了新知,但其中有人類的積極參與。」

  「這樣一來……」「計數器」好奇地說。

  「這個方案在我看來不太現實。」爺爺嘆了口氣,「當今文明已經高度發達,僅憑在某個領域的優勢,無法產生必需的影響力……正如超空間跳躍無法給我們帶來幸福。甚至即使我們製造出了能裝在火柴盒裡的、足夠摧毀一個星球的武器,也無法讓人類成為銀河系的主宰。」

  「不少種族都嘗試過,通過創造其他種族無法掌握的新知識,來提高自己的地位……」「計數器」嘆了口氣,「它們不明白,它們能做到的最多就是改變自己在銀河委員會中的功能。順便說一句,這也是有先例的。比如,塵族。曾幾何時,它們是挖煤工、礦工。而現在,它們根據強大種族的需求改造其他星球。」

  爺爺點點頭,「我知道這段歷史。」

  「你們人類稱其為無名族,但它們的研究其實很有意思,」「計數器」補充道,「它們試圖制定出一套『普世道德』……或者『普世哲學』……這個無法完全準確翻譯。所謂的『普世道德』必須符合所有種族的需求。」

  「難以置信。」爺爺搖搖頭。

  「所見略同。但它們仍在嘗試。『普世道德』一旦建立,就能夠消除種族之間不合理的要求,對弱小種族的剝削也會停止。」

  「不如說『普世道德』會鞏固既定的秩序,」爺爺陰沉地說,「它除了有可能消除心理上的不適,別無他用;或者反而會在銀河系中建立起無名族的統治。」

  「能相互理解的感覺真好!」「計數器」興奮地大叫起來。

  「現在說第二個方案。」爺爺接著說,「別佳,給我倒杯水……第二個方案在我看來稍微現實一點。那就是找到通向某個知識體系的路徑……或者說不只是知識,而是力量。比如,獲取另一個不為銀河委員會所知的文明的全部知識……哼。就是暢銷書里寫的那種,突然找到某個早已消亡的種族的圖書館、龐大的宇宙艦隊,或者發現一種強大的超級生物,而且它們恰好願意為自己的第一個發現者服務。我們把這個方案叫作『機械上帝』。」

  「人類總想走捷徑……」小蜥蜴語調悲傷。

  「多令人嚮往啊!試想一下,一艘破舊的地球小飛船飛進一片未知的宇宙空間,發現那裡漂浮著三百萬艘……」爺爺哈哈大笑起來,「不,是四百萬!四百萬艘跟行星差不多大小的星際飛行器!而且每艘飛行器都用人類的聲音說:『您好,新主人!願意為您效勞!』」

  我忍不住笑起來,給自己倒了第三杯紅酒。此情此景,怎麼能不笑呢?飛行員們進修的時候無數次幻想過這一場景。

  「可這個方案還是不太現實。」爺爺嘆了口氣,「據我們所知,在銀河系的可達區域內,沒有比那些強大種族更古老的種族存在的痕跡。即使有蛛絲馬跡出現,相關信息肯定也會首先被強大種族獲知。掌管所有信息傳輸渠道的閃族完全被達恩羅控制著。唉,它們被奴役太久……已經習慣了。最主要的是,不存在沒有主人的力量。滅亡的種族有可能留下紀念碑……但那不會是一座敞開大門的倉庫。只有在極端樂觀的情況下,這個方案才行得通。」

  「根據我的理解,」「計數器」表示,「最現實的是第三個方案?」

  「對。這個方案可以叫作『第二力量』。糟糕的是,現在政治局勢穩定。九個強大種族的勢力無邊無際,它們是一個整體,而且只有它們才是力量的象徵。但如果銀河系中出現另一股勢力,能與銀河委員會分庭抗禮……即使它是有主人的,即使它完全不打算臣服於任何種族,甚至即使這股力量有侵略性,即使它胡作非為、面目可憎都沒關係!只要這股對等力量能出現,那麼弱小種族就會獲得機會。強大種族將不得不發展弱小種族,而不僅僅只是利用我們。它們必須作出讓步,以免在關鍵時刻失去『計數器』、庫阿里庫阿、塵族和人類對它們的服務。」

  「你說的關鍵時刻是指戰爭嗎?」

  爺爺沉默了。

  「我也不知道。你聽過一個術語嗎——冷戰狀態?」

  「我熟知你們的歷史。」

  「在那樣的狀態下,我們能得到很多東西。但如果……如果我們比強大種族更早發現第二力量……」

  房間被沉默籠罩了。

  「計數器」用爪子搓了搓臉。

  「我推測,在這種……完全假定的情況下……也許我們不得不與第二力量進行接觸,」爺爺字斟句酌地說,「那麼阿拉里就可以提供一定的武力掩護……『計數器』,可能可以……」

  「對,對!」卡列爾突然精神起來,「我們可以做什麼?」

  「你們可以導航,計算超空間跳躍的軌跡。你已經證明了這一點。你們還有驚人的語言能力,能夠保證接觸順利進行。此外,你們還能完美分析其他種族的行為,並進行模仿,不是嗎?你的舉動幾乎跟人類一模一樣,卡列爾。口頭禪、停頓、手勢、論證方式……但你和地球上的蜥蜴也就只有外表相似,你是個徹頭徹尾的外星人。只不過你現在正用內部意識處理信息,將其與已知的人類數據比對,然後將最正確的答案傳輸給外部意識。」

  「這個過程不是那麼簡單……但總體上你是對的。」卡列爾突然癱軟下來,靠在沙發背上說,「是這樣的。」

  「至於為什麼我們需要庫阿里庫阿?」爺爺問道,「唔,就跟我們的合作夥伴阿拉里一樣……這個問題不太重要。它們無論如何會完成自己作為奴僕的功能。我認為,庫阿里庫阿能為我們所用的地方,就是可以改變外表。它們作為一種能夠任意變形的生物,可能會在接觸的過程中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

  卡列爾一言不發。

  「對我來說最有趣的是,為什麼需要人類的參與?」爺爺的呼吸沉重起來,「對,我們是馬車夫,但是我們能把代表團送到談判桌上……我們是馬車夫,但如果第二力量沒有與超空間跳躍相似的能力,那我們就能唬住它們,讓對方對我們充滿敬畏。對吧?」

  小蜥蜴沒有回答。

  「我說的哪裡不對?」爺爺急切地問。

  「你是對的,」卡列爾低聲說,「在這個完全假定的情況下,正確,正確,完全正確。但……人類種族還有另一種被你們自己忽略的價值,它甚至能削弱其他種族的價值……」

  「停,」爺爺說,「停下。」

  小蜥蜴伸長了脖子。

  「別說了。我……似乎,我明白了。」

  我和瑪莎不禁對視了一眼。大概是因為我們倆都想知道,自己是不是這兩個天才的團隊裡唯一的傻子。

  「我覺得,接下來的話不能在這裡談了……」爺爺慢慢起身。走向卡列爾,隨後又頓住——他的臉離小蜥蜴只有幾厘米遠,「你確定嗎?」

  「是的。」「計數器」輕聲說。

  「你給我們的提議是什麼?」

  「你的機體能夠承受住太空飛行嗎?」

  「我七十二歲了……」爺爺喃喃自語,「我已經等了太久……」

  「時機不由我們決定。一逮到機會我們就採取了行動,所以準備得非常匆忙。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我們的期限只有二十五個地球日。一旦過了二十五天,強大種族就會得到消息……你們的種族就會被消滅。立刻、馬上、無路可逃。」

  「彼得!」爺爺轉向我,「別喝了!你說說,我能承受住超空間跳躍嗎?」

  我被紅酒嗆著了。

  「爺爺!」

  「快說!」

  「我不知道……超空間跳躍不是主要問題。發射升空時的超重力會達到三個『標準重力』……」

  「我會死嗎?」

  我非常想說,他這完全是胡來。但我已經習慣對爺爺實話實說了。

  「可能不會,不會的。但誰也不會放你離開地球!」

  「無論如何,我們總得偷一架穿梭機。」爺爺說。

  卡列爾點點頭。

  我只能攤開手。等事情進展到那一步的時候,誰還顧得上身體狀況呢?

  但偷穿梭機是完全不可能的!它可不是飛機!每個發射塔都有數百人在同時工作。自加加林時代以來很少有什麼事變得越來越嚴格,但對發射台的保衛措施是個例外!

  「我明白,」爺爺說,「明白。但我們還是得偷穿梭機,還得弄架比你的『螺旋槳』更好的。我記得你好像說過,達尼洛夫邀請你去他的機組?」

  「計數器」被安置在我的房間裡過夜。我不知道這是因為爺爺已經完全放下了對卡列爾的戒心,還是因為這也屬於他計劃的一部分。

  總的來說,和外星人一起過夜這件事並沒嚇到我。我們畢竟在穿梭機的駕駛艙里相處過,還一起經歷了超空間跳躍——一場對我來說是享受、對小蜥蜴來說是磨難的體驗。

  那次經歷想起來也挺好笑的。但這樣的共同旅行能很好地消除恐懼。

  「你會睡覺嗎?」我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好奇地問。「計數器」在圈椅里團成了一個球,仿佛一隻小狗。

  「我會關閉外部意識,」「計數器」說,「把它降低到最低警戒狀態。」

  「真方便。」我沒能忍住諷刺它的衝動,「我也想要這樣的能力。以免在夢裡不小心忘了什麼……」

  「計數器」忙活著,想找一個更舒服的姿勢。

  「你為什麼要在著陸後抹掉我的記憶?」我單刀直入地問。

  「沒有抹掉。我只是暫時屏蔽了你的記憶。」「計數器」頓了一下,平靜地告訴我。

  「那你可以抹掉記憶嗎?」

  「可以。」

  「或許你在地球上也能找到用武之地。」我說,「比如,用你的能力來防治犯罪,從罪犯的意識里抹掉所有反社會傾向。」

  「這是對個體的暴力。」

  「在商場裡安炸彈的恐怖分子,」我回想起去年在斯塔夫羅波爾發生的一起爆炸案,「就不是在實施暴力嗎?」

  「難道人類會允許外星文明的代理人篡改他們的心理意識嗎……即使是殺戮心理。人類總是偏好更古老的、經過檢驗的方法,比如監獄和死刑。」

  也許,它是對的。我嘆了口氣。

  「如果有一天,我們的計劃能實現,」「計數器」溫和地說,「我們的種族就能更好地理解彼此……心無芥蒂地接受彼此的幫助。外部活動對我們來說從不是主要的,彼得。但我們存在於物質世界中,而時間無法倒流。曾經,我們身處巢穴之中靜寂不動,並且以這樣的方式認識了整個世界。當星球上的信息耗盡時,我們離開母星,開始探索宇宙。這可能是個錯誤……我們遇到了達恩羅,後來銀河委員會就開始強迫我們和其他種族合作。」

  「你們是後悔沒繼續在自己的星球上待著?」我有些吃驚。

  「有那麼一點兒。」

  「但不在宇宙空間中進行擴張,就不可能掌握新知識!如果對你們來說,認識世界是基本的生存目標,那你們就必須前往宇宙的其他地方!」

  「沒必要,彼得。每個原子都是『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一個中微子,只要穿過一個星球,就能比上千艘研究宇宙的飛船留下更多信息。我們可以通過這個途徑了解宇宙,但它所需的時間太長了……過於漫長。有可能,在我們了解世界之前,自己的星球就毀滅了。因此我們決定開始自衛……」

  「計數器」完全人模人樣地嘆了口氣。

  它可真古怪。有時候它簡直像個披著蜥蜴皮的人,但這只是我的錯覺。

  「好吧,卡列爾。睡吧……或者用你們的詞,隨便怎麼說。」

  我伸手關燈時,卡列爾看了我一眼。

  「你能幫我們偷穿梭機嗎?」

  「卡列爾,這是不可能的。」

  「這世上沒什麼不可能的事情,彼得。」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老實說,「這是犯罪。而且,問題甚至不在於一架穿梭機價值幾百萬美元,而在於,劫持穿梭機不可能不動用暴力。」

  「計數器」沉默了。

  「你也強調,你是熱愛和平的,」我說,「我很喜歡你這一點。那你一定能理解我不想用武器威脅自己朋友的心情吧?我不想威脅那些把我帶上太空的人,那些幫我回家的人。如果不得不開槍的話……」

  「計數器」靜靜等我說下去。

  「我就是辦不到,卡列爾。」

  「謀殺是你無法接受的方式?」

  「謀殺無辜的人。是的,我無法接受。」

  「那就睡吧,」「計數器」說,「早上的腦子比晚上更聰明。」

  「你得發誓不會操縱我的心理。」我要求道。也許,爺爺正是想要它這麼做?他在漫長而無果的爭論後,發現怎麼都無法說服我,於是決定用外星人的「遊說」來解決問題?

  我腦子裡都在想些什麼亂七八糟的啊!

  「為什麼你覺得我會信守諾言?」「計數器」問。

  「我也不知道。但如果我的心理改變了,我會有感覺的。很可能會感覺到。所以只要我有一點點懷疑你干擾了我的理智……我就會把你交給當局,通知俄羅斯航天局或者太空軍。」

  「我發誓,永遠不會在未經你事先允許的情況下,干擾你的理智。」「計數器」說。

  我仔細揣摩了一下它誓言的措辭,點了點頭,「晚安。」

  我咔嗒一聲關掉開關,爬上了床。「計數器」靜靜躺在圈椅里,安靜得好像完全不存在。但朝它那邊一瞥,就能看見一雙閃著暗暗光芒的眼睛——是真的在發光,而不是像貓的眼睛那樣反光。

  「你的眼睛在發光。」我對它說。

  「對不起,」「計數器」答道,「我太緊張了。這樣好點了嗎?」

  它大概是垂下了眼皮。眼裡的小火苗熄滅了。

  「對,這樣好些了。」我說,「謝謝。」

  也許是由於緊張,也許是因為昨天喝了太多紅酒,我在凌晨三點半醒來了。我躺了一會兒,試圖捕捉「計數器」的呼吸聲。

  但房裡一片死寂。可能連日常的呼吸都是它對人類的模仿。時鐘上的數字幽幽發著光,窗外的樹木窸窸窣窣。沒有下雨……挺好。

  過了十分鐘,我從床上爬起來。反正也睡不著,我在床頭柜上摸到遙控器,打開了電視機。借著電視屏幕發出的白色螢光,我確認了「計數器」仍然在圈椅上睡覺,然後開始瀏覽各個電視台。

  中央台正在播放達莉亞·娜利亞洛娃主持的外星人生活文化節目。普通觀眾可能會覺得挺有意思,但在我這樣的人看來,這完全是用碎片信息拼湊起來的節目:遊客和飛行員拍攝的業餘照片、外星人的宣傳片、幾小段從希克西人的電視節目攔截下來的片段。很難得,希克西人跟地球人一樣擁有類似電視的發明。換台。第一頻道正在放成人肥皂劇。我瞅了一眼那赤裸裸充滿情色意味的布景,就摁下了遙控器。換台。俄羅斯台正在重播《電影發燒友》節目——電視機內置的處理程序計算了一下編碼信息,告訴我距離節目結束還剩下七分鐘,下次重播在明天中午。我沒有換台,看著那出簡陋的改編劇。光禿禿的舞台上,一個女人穿著華麗的長裙,兩手交疊在胸前,對著面前的舞台說:

  「我是多麼厭惡你的名字啊!換掉它吧,我就將屬於你!難道我對你來說,還不如一個虛無又可惡的詞語重要嗎?」

  一個禿頭的男人從舞台側面不知什麼地方跑上去,也穿著舊式服裝,腰上還掛著一把長劍。他向女人伸出雙手,大喊道:

  「我不會強迫你開口叫這名字的!給我你的愛——我就改掉名字!」

  我覺得很蠢。屏幕上發生的故事似曾相識……男女演員擁抱在一起,屏幕暗了下去,上面出現了一本書的封面,色彩明艷。一個渾身血跡的少年胸前插著一把匕首,躺在一副棺材旁,一個蒼白得像吸血鬼似的姑娘在棺材裡微微抬起身,半坐著。

  「在『經典女性小說』系列叢書中,」一個柔和的畫外音響起,「我們尤其推薦威廉·莎士比亞的小說《羅密歐與朱麗葉》。這部作品終於有了優質的現代改編版!現在您也可以一覽這本公認的傑作,沉浸在沸騰的激情、感官的盛宴、優美的風景和陰謀的迷宮中了!不要害怕悲傷的結局,天賦異稟的文學家維克多·布茲杜岡特意為這一版寫了續篇《朱麗葉·蒙特鳩》,稱得上……」

  我有點哭笑不得。不,應該說只想笑。我把臉埋進枕頭裡,一陣悶頭狂笑。笑夠了,我又換到彼得堡台,那裡正在播放一部老科幻片《外星人》。我不得不承認,電影拍得挺好笑的。不過它刻意煽動仇外心理,這能讓導演去坐牢……我從屏幕上調出電影信息,沒有電影名稱,只是低調地顯示了「老電影」三個字。但電影結束後,出現在屏幕上的點評人居然是著名作家和評論家安德烈·尼古拉耶夫。也許,他打算揭露導演的目光短淺之處。

  「莫斯科24小時」正在討論有關波良金的新決議。根據這份文件,政府將對在莫斯科工作和生活的人發放大量補貼。評論員們的分歧主要在於,這項舉措不會有什麼效果,因為市民們拿到錢後就會離開城市。但凡是個神智正常的人,誰會放棄下諾夫哥羅德、符拉迪沃斯托克或者彼得堡,住在骯髒、喧鬧、混亂的舊都莫斯科呢?

  最後一個夜間頻道是「六台」。這兒也沒什麼好節目,現在正播《電視購物》。我剛好碰上「神奇開瓶器」的GG,這開瓶器有個電力驅動裝置,能在一分鐘內打開二十個酒瓶。

  我看到這裡再也忍不了了,放聲大笑起來。屏幕上,一個可愛的姑娘正痛苦萬分地拿一個普通開瓶器開酒瓶,一位儀表堂堂的男士走來,把普通開瓶器從窗戶扔了出去,拿出電動開瓶器……我笑瘋了,坐在床上,拼命用手捂著嘴巴。

  「計數器」從椅子裡一躍而起,兩眼閃閃發光。

  「對……對不起……」我喘著氣說。

  「一分鐘最多能開二十瓶!」電視裡傳來GG詞,我又笑到抽搐。

  「我沒有操縱你!」小蜥蜴尖叫起來。

  我只能點頭,沒有力氣說話。哪裡還需要外星人的操縱?每個人家裡都有一台洗腦機——電視。

  「49.99美元,或者89盧布,或者3太空幣一個!現在致電,用同樣的價錢您還能得到一套測試『奇蹟開瓶器』用的酒瓶塞!」

  笑夠了之後,我終於擠出聲音,跟一臉窘迫的「計數器」解釋:

  「對不起。我睡不著覺,就打開了電視機……想找點兒樂子。」

  「電視機?」剛從夢中醒來的「計數器」比平時要遲鈍一些。

  「怎麼,你沒看見這個嗎?」

  小蜥蜴轉向屏幕,然後點點頭,「看見光了……但我無法理解你們電視傳輸的影像。」

  「為什麼?」

  「組成圖像的像素塊太大,掃描起來太慢了……而且還有很多干擾。最難的就是處理這樣的信息。」

  在我看來,電視的畫質很完美。

  「但你在穿梭機里還能看到顯示屏上的圖像呢!」

  「我沒看到,只是截取了傳輸到屏幕的數據,那樣方便很多。」「計數器」又捲成了一個球,「我要繼續休息了,我將不再把聲音當作外部刺激。」

  一眨眼工夫,它又睡著了。準確地說不是睡著,而是陷入了信息處理狀態。它們的生理機制倒是很便捷。我把雙腳從被子裡拿出來,整個人靠在牆上,嘆了口氣。我完全不想睡。

  有可能偷出一架穿梭機嗎?

  從字面意義上說,不可能。發射準備必須在離升空還剩一小時前完成。需要數百人的努力來保證飛船升空。

  那麼,有可能暗中替換機組成員嗎?「占星師號」的執飛機組由三人構成:正駕駛,即指揮官、副駕駛和超空間跳躍導航員。假設達尼洛夫真的把我帶進了機組,那我大概就是副駕駛。哪個步驟對機組成員的檢查是最薄弱的呢?開往發射塔的大巴里人會很多。難道要在發射台上,趁機組進入電梯之前行動?但怎麼才能把爺爺和「計數器」帶到那裡去呢?我又該拿達尼洛夫和導航員怎麼辦?把他們留在發射台上?這是謀殺。當「能量號」火箭把「占星師號」送上軌道時,發射台會沐浴在火海中。但如果把他們放出去,又會觸發警報……

  另外,如果和指揮中心的所有對話都是由副駕駛完成的,他們難道不會覺得奇怪嗎?又該怎麼對遙感設備作假呢?如果在爺爺身上放置傳感器,那醫生們立馬就會取消發射。也就是在其他星球上,醫生才會對機組人員的身體狀況睜隻眼閉隻眼,只要沒喝醉就萬事大吉。

  成千上萬個問題。

  停下!我這是怎麼了?

  我竟然在仔細考慮,怎麼劫持一架星際飛船!

  我按捺住自己的第一反應,沒有撲向「計數器」,試著把思緒拉回正軌。難道它還在試圖對我的精神施加影響?

  我覺得,應該沒有。

  對爺爺和小蜥蜴制訂的計劃,我的態度沒有改變。我還是不想參與,至少不是在現在這樣稀里糊塗的情況下參與。我可不打算端著衝鋒鎗,身上背著爺爺沖向穿梭機開戰!

  只不過,在看過無與倫比的青少年通俗版《羅密歐與朱麗葉》、電動開瓶器GG,以及偷偷摸摸在夜間播放的那部描繪外星人生活得不如我們的老電影之後,一股懊惱還是湧上心頭。

  要知道,這一切只會越來越糟。我們正在退化。飛速地、堅定不移地退化。人類會變成一個白痴種族。

  門吱呀響了一下。

  「別佳?」

  爺爺小心翼翼地把頭探進房間。

  「一切正常吧?」

  我立馬站起來,踮著腳走到門邊,溜到走廊上。走廊里很暗,只有通往二樓的樓梯旁亮著一盞昏黃的燈。我從小就怕黑……但原因已經不記得了。爺爺保證過,我房門邊總會亮著一盞燈,他也遵守了諾言。我的床頭沒有夜燈。爺爺從不放任我的恐懼,只是在門外點燈,這對我來說已經足夠。因為這是一盞沒有開關的燈。它總是為我照亮長夜……不管我是在自己床上,在學校宿舍里,還是在遙遠星球的賓館裡歇息……

  「一切正常嗎,別佳?」爺爺又著急地問了一遍。

  穿著舊睡衣和拖鞋的他看起來並不像一個人類沙文主義思想家,也不像是個狡猾的蠱惑者或無情的反政府主義者。他看上去只是一個臃腫的老人,早就該端著酸奶坐在電視機旁,度過自己的餘生……

  「你……你在為我擔心嗎?」我明白過來,「擔心『計數器』會試圖操縱我?」

  爺爺移開了視線。

  「我只是在看電視。」

  「節目有意思嗎?」

  我聳聳肩膀,「有種電動開瓶器在做促銷。一分鐘能開二十個瓶子。」

  爺爺配合地笑了笑。面對第一次上氣不接下氣地講笑話的孩子時,大人們就是這麼笑的。但我已經笑不動了。

  「人類正在陷入某個深淵,爺爺,」我靠在門框上說,「頭腦鈍化,而且……還樂在其中。」

  「愉快的鈍化。說得很好。」爺爺點點頭。

  「不,我不認為『計數器』對我產生了影響……可能因為是晚上,我竟然開始思考怎麼偷走穿梭機!」

  爺爺耐心地等我說下去。

  「在夜裡……邪惡的念頭就會甦醒過來,爺爺。我已經習慣了在夜裡睡覺,白天看書或看電影,所以平時沒有時間想這些壞事。或許,我不該把夜晚都白白睡過去?」

  「你換了兩個電視台,看了兩個愚蠢的電視節目,」爺爺說,「然後就開始懷疑,到底值不值得遵守由這樣的人類設立的遊戲規則?」

  「是的,可能是這樣。只不過我看了整整五個電視台。」

  「別佳,你說的也不全對。愉快的鈍化是人類的正常狀態。只不過它會以不同的形式表現出來。當發生文化間的碰撞,全球價值觀產生動搖時——比如現在,這個過程就會格外突出、明顯。但一個永恆不變的事實就是,愉快的鈍化適合大多數人類。」

  「也就是說,我找的原因是錯的。那結論呢?」

  「我們是否有權違反人類制定的法律?不是寫在刑法典里的那些法條,而是道德和倫理準則。」

  「對。只不過不是我們。你自己早就決定了一切。可我也有權這麼做嗎?」

  爺爺抓起我的手,他的手掌堅定有力。

  「別佳,我把你教導成人了。你成了一個真正的人。我以前常常覺得……現在更加肯定……我的教育成功了。」

  「謝謝……」

  爺爺從沒這樣對我說過話。我們之間僅僅是祖孫關係,其中哪些部分是教育,哪些是愛,哪些是這位偉大蠱惑者的野心,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你是對的,別佳,」爺爺接著低聲說,「你自己都不知道,你總是絕對正確的。在你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這種正直會讓大人心軟,同時也會嚇跑你的同齡人……但等你長大了,它又會嚇跑成年人,但吸引孩子。」

  他輕聲笑起來,「只要和你交談,人們就會開始發覺自己的一系列缺陷。」

  「什麼?」我有點茫然。

  「一系列缺陷,」爺爺重複了一遍,「你的心靈絕對純淨,又恪守道德。你總是把社會價值置於個人之上。你能夠談論任何話題……從古希臘文明到東方哲學發展,乃至合金鋼的手工冶煉技術……」

  「不,爺爺,打住,合金鋼的手工冶煉我可不懂……」

  爺爺只是輕聲笑起來。我擦擦額頭,不說話了。

  「你會喚起周圍人不由自主的敵意。這種敵意十分荒謬,以至於它轉化為行動後,反而表現為刻意的友好。與此同時,這種特質也會讓你沒有朋友。理想的人很難交到朋友,只能被崇拜。但我成功地保護了你,讓你免受這種傷害……儘管很難。」

  我的面頰開始發燙。爺爺的話已經不單是讓人不快了,簡直是可惡!

  「我辦到了一件事。」爺爺說,「我盼了太久了,我等著你能夠在這個我期待已久的時刻作出抉擇,不怕跨過普世道德的界線。法則是為了被違反而制訂的。人類走向明天的每一步,都是在破壞當下的法則……而且總是會有人敢於打破法則……那些越過界線的人,一般都是惡棍。我幻想著另一種可能,讓你能夠在不考慮人類利益的前提下作出抉擇,同時又成為一個不錯的人類代言人。這是個不可能的任務,但我設法辦到了。」

  「爺爺,你相信自己說的話嗎?」我喃喃道。

  「相信。」

  「你是在勸說我遵循自己的、個人的道德準則?與此同時,還要我仍然作為一個人類存在?」

  「是的。」

  「但這不是我的道德準則,爺爺,」我悄聲說,「這些全是你的投射,是你的恐懼、情結、夢想的投射。我是你的工具,爺爺。你堅信,人類要想達成偉大的目標,必然需要一個我這樣的工具。於是你就塑造了我,培育了我,就像在實驗燒瓶里一樣。」

  爺爺點點頭,「你是對的。但我只想提一個問題:你相信我是正確的嗎?你相信,當前的形勢會讓地球走向毀滅嗎?」

  「相信,」我說,「我相信。」

  「那就不要害怕作出決定,別佳。」

  我陷入了長久的沉默,爺爺靜靜等待我的回答。牆外風聲漸起。此刻,年邁的作家們正在自己的別墅里睡覺,他們精力充沛的孩子則聚精會神地在屋裡打撲克。舊日的首都正在新的工作日開始前積蓄力量。星城裡,值夜班的接線員正在指揮返航的飛船降落。這個龐大的國家正在蒸餾石油,建造運載火箭,貪婪地覬覦著其他星球的破東西,四處搜捕外星人最愛的麻雀。小小的地球繞著軌道旋轉,而天空包裹著星球。人類則懷著狂熱、希望和恐懼仰望天空。

  但沒有人在意,我正被要求去拯救人類,而且要克服巨大的心理障礙。

  「爺爺,我們需要『占星師號』。我很可能會被帶上『占星師號』的機組,但我還不知道該怎麼應付其他機組成員。」

  「走吧。」爺爺說。

  「去哪兒?」

  「去我的房間。我們給達尼洛夫打個電話。他應該今晚飛到莫斯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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