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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11:21:43
作者: (俄)謝爾蓋·盧基揚年科 ;肖楚舟 譯
我在爺爺拿起話筒時,最後請求了一次,「拜託了,不要打給他。」
「我知道,時間有點早……」爺爺嘟囔了一句,「凌晨四點……哎……但達尼洛夫不是個作息規律的人。他畢竟是戰鬥機飛行員。」
話筒里傳來長長的嘟嘟聲。也許夜裡電話接不通。我為此高興起來,但爺爺只是陰著臉繼續按鍵盤。三,七,零。他似乎知道緊急聯絡號碼,可以直接找到達尼洛夫。
「喂!」聽筒里傳來應答聲。爺爺打開免提,我只能被迫聽著整段通話。達尼洛夫的聲音響亮又精神。說不定他還沒睡?
「謝謝你的魚。」爺爺說。
停頓了一秒鐘後,達尼洛夫答道:「我很高興您喜歡……」
「上我這兒來一趟……找個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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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掛了電話,朝我微微一笑。
「就為了說這個,值得大半夜把亞歷山大·奧列格維奇叫醒嗎?」
「他會在半小時到一小時後來找我們,」爺爺解釋說,「關鍵詞是『上我這兒來』。『找個法子』是句廢話。」
我坐在那把舊椅子裡,回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不由得如坐針氈。
「爺爺,你能給總統這樣打電話嗎?」
「總統不行,倒是可以打給國家安全顧問。但我們不需要他。職務會改變一個人。」
當然,我知道,爺爺的交際圈很廣。但這些交情有多深就另當別論了。
「你是怎麼認識達尼洛夫的?」
「當年我參加了戰俘交換行動。那是2009年,他們想槍斃亞歷山大,因為他把 『蓋特曼·馬澤普號』燒了,一艘即將完工的航空母艦。喏……我成功把這孩子換回來了。」爺爺突然嘿嘿笑起來,「烏克蘭當時燃料緊缺,所以我們做了筆交易,用兩列車石油產品換回了一個軍事犯。」
這就是了。在瘋狂的克里米亞衝突期間,超空間跳躍還沒成氣候。比起外星人,人類更憎恨自己的鄰國。當年我才五歲大,那個年紀的小孩幾乎沒有什麼記憶,只記得上中學時,在課本的地圖上,克里米亞已經是一個獨立國家。爺爺隨口提起過,克里米亞的獨立是避免俄烏戰爭唯一的出路。
「後來我們又見過幾次面,」爺爺繼續說著,語氣陰沉,「在我們給希克西派牧師的時候。達尼洛夫當時還沒去全祿航空,仍在俄羅斯航天局工作。他負責一些很重要的貨運任務,於是就這樣穿著牧師的長袍去了太空人的星城……」
這段歷史我有所耳聞。大約十年前,一些教會——天主教、新教和東正教都有——聯合要求美國和俄羅斯政府對希克西星採取特殊的外交行動。地球要求希克西星允許傳教士在它們的星球上活動。這是符合《銀河系法典》中的某一法條的,於是聯合教團的「宇宙十字軍遠征」就開始了。作為合理的交換,希克西星也要求向地球派出自己的使團。只不過兩年之後人類意識到,自己迎來的不是外星神明的侍奉者,而是一群職業魔術師……希克西星也有非常接近馬戲的藝術。我倒是不理解基督徒們為什麼覺得自己受到了冒犯,但前往希克西星的教團很快就打道回府了,不久後,外星人們也被送了回去。
順便說一句,它們把水變成紅酒以及治癒絕症患者的方法,至今還是個謎。
「你真棒,爺爺……」我說,「你做好了萬無一失的準備。」
「達尼洛夫是個聰明人。他會理解的。」
「所以你真的想跟他和盤托出?」
「當然。」爺爺的愉快心情溢於言表。
「爺爺,告訴我……如果你這麼了解達尼洛夫……那也許,你跟其他領導的關係也很好?」
爺爺聳了聳肩。但我沒有讓步,「我的職業生涯、我的軍銜、職位……都是誰經手辦的?這一切是我自己掙來的,還是靠你朋友的提攜?」
「你自己掙的,別佳。我並不關心孫子的職業生涯。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你能成為一個專業人才,相信自己能力的專業人才。」
半小時後,我去屋外迎接達尼洛夫。我站在小門邊,望著附近別墅透出的稀疏燈光,猜想其中就有我那位小朋友房間的燈。也許,阿廖什卡正在全神貫注地玩著他那個神奇的分形圖形遊戲。他並沒來取希克西星的石頭……還是害羞了。
終於,我聽見一陣輕輕的發動機轟鳴聲。達尼洛夫要麼是不受多餘的愛國主義思想困擾,要麼就是單純喜歡好車。他開著一輛嶄新的黑色「奔馳」。我打開大門,他把車開進院子,熄了火。
「出什麼事了,彼得?」這位全祿航空最好的飛行員一邊下車,一邊問我。他穿著太空安全部隊的上校制服,胸前佩戴著一排勳章,好像要去參加總統的招待會一樣。其中甚至有兩枚俄羅斯聯邦英雄金星勳章……也許,達尼洛夫是一心想要避開所有崗哨和巡邏隊的檢查。
「我們屋裡有個外星人,亞歷山大·奧列格維奇。」我跟他握握手說。
「媽的!」達尼洛夫罵了一句,「是什麼種族?」
「『計數器』。」
「瘋了。沒有攻擊性吧?」
我們一起走向屋裡。季蘭迎面朝我們衝來,搖起尾巴。也許,達尼洛夫的勳章喚起了它基因中對榮譽的尊敬之情?
「它是帶著一個提議來的,是來干正事的。」
「懂了。」上校拍了拍我的肩膀,「你爺爺總算等到這一天了,是嗎?」
「他的確等到了……」我無助地肯定了他的猜想,「亞歷山大·奧列格維奇,他想……」
「別這麼客氣了,好嗎?」達尼洛夫嘟囔了一句,「你兩歲的時候我就認識你了。」
「真的嗎?」我吃了一驚。
「要麼叫我薩沙……要麼叫我薩沙叔叔吧。」達尼洛夫得意地微笑起來,「那老頭兒想要什麼?」
「『占星師號』。」
達尼洛夫咬起了後槽牙。
「明白了。也就是說,他還沒死心……」
我感覺自己鬆了口氣。達尼洛夫不會幫助爺爺的,也不會讓他劫機。
「你覺得,老頭兒能經受住發射過程嗎?」上校在我們走進屋門的時候問道。我的心突然提了起來。不,如果我真的是爺爺口中那個「絕對正常的」,那我周圍的所有人都不正常。
「他能經受住……薩沙。」
「這倒也不錯。」
門廊里的光線跟往常一樣半明半暗。我沉默著,等達尼洛夫換鞋。我不知道該先領他上誰那兒去。這時,樓梯上傳來軟底鞋的沙沙聲,是爺爺。
「你好,薩沙。」他走下樓來說。
「您好,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達尼洛夫直挺挺地站著,仿佛一個站在將軍面前的新兵,「我來了。」
「把卡列爾叫醒,彼得。」
我打開自己的房門,立馬就看見了「計數器」閃爍的雙眼。我疲倦地說:「起來吧。」
「發生了什麼?」小蜥蜴從圈椅上跳了下來。
「又來了一個同伴。」
達尼洛夫從我背後往房裡張望。看見小蜥蜴後,他吹了聲口哨。
「很榮幸認識您,著名的宇宙征服者!」「計數器」像爆豆子一樣飛快地說。
瑪莎當然也醒了。天亮時分,所有人都已經互相認識,也了解了事實真相,儘管在我看來那些並不是事實,更像是揣測。而「計數器」又唱起了那套人類必然滅亡的老調,如果沒有它們的幫助……
我坐在達尼洛夫身邊,就好像寄希望於這名英勇的軍官,希望這名經驗豐富的太空人能找出反駁提案的論據。
我的期待在某種程度上實現了。
「為什麼不能讓政府了解情況?」達尼洛夫問。
「首先,如果我們的行動被批准了,強大種族將遷怒於整個地球……」爺爺開口說。
達尼洛夫聳聳肩膀,「批准也可以有很多形式。比如口頭批准、模稜兩可的批准。」
「這倒沒錯。」
「你現在在聯邦安全局是什麼級別?」爺爺問。
達尼洛夫皺起眉頭,「跟我作為太空人的軍銜一樣,上校。」
好傢夥!達尼洛夫公開承認了,他的確在安全局工作!
「薩沙,你是個聰明人。我們是有機會成功的……況且『計數器』何必要撒謊?」
「為了偷穿梭機。」
「超空間引擎的圖紙,所有外星人都能獲取。這不是技術上的問題。」
「為了陷害我們。」
「那它自己的種族也保不住。」
「計數器」坐在一邊,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仿佛兩人談論的不是它。
「你倒是吭聲啊?」達尼洛夫轉向小蜥蜴,「你沒在搞什麼雙重把戲吧?」
「難道我回答沒有,就能證明什麼嗎?」
「那你到底為什麼不願意說出所有事實?」
「我擔心有叛徒。」
達尼洛夫攤開手,「我沒話說了!別佳,你覺得它這個理由怎麼樣?也就是說,我們必須相信它說的都是實話……」
「這是有區別的,」我不情願地承認,「我們只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冒險,但『計數器』是在用整個銀河系的命運冒險。」
達尼洛夫蔫了下去。
「嗯哼,挺讓人寬心的……我們只不過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冒險。性命不值一提……」
「計數器」沉默了。
「好吧……」達尼洛夫瞟了爺爺一眼,後者點了點頭。
「我接到任務,後天出發。去傑爾-17號星。」
「我們和傑爾星還有貿易往來?」爺爺來了興致。
「時不時有。它們想買幾十噸藝術品。」
「可它們根本沒有視力啊!」我回想起自己前往希克西星的旅程,不禁大叫起來。
「它們買雕塑。傑爾人從我們這兒買人形半身像。這是俄羅斯從美國人那裡搶來的訂單。我們的半身像堆積成山……如今這些東西不緊俏了。大理石像、石膏像、銅像都有。訂單很緊急,路線也不熟悉,所以他們建議讓我飛。我的副駕波任卡正在休假,他們本來想把他叫回來,但我推薦了你當我的副駕,別佳。」
也就是說,亞歷山大當時那番話不是隨口說說的。
「我的導航員是里納特·圖魯索夫,一個好小伙兒……我不想把他卷進來。」
「我可以負責任何超空間跳躍運算。」「計數器」飛快地說。
「我不是懷疑你的能力,但怎麼才能把里納特留在地球上,把你和老爺子偷帶上穿梭機?」
「不只是卡列爾和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一直沉默不語的瑪莎突然加入了談話,「還有我。」
「這是『計數器』的要求嗎?」達尼洛夫看了卡列爾一眼。
「是我的要求,」爺爺說,「瑪莎能幫上忙。」
「在我們劫機以後,你的家人會面對非常多不愉快的狀況,姑娘。」達尼洛夫的表情說明了他的態度。
「我沒有家人。我是個孤兒。」瑪莎斬釘截鐵地回答。
我不由自主看向她的眼睛。難怪。她的童年沒有父母的陪伴……跟我一樣,只不過她連爺爺都沒有,完全獨自一人。她從孤兒院給孩子們預設的軌道中掙脫了出來,大學畢業後也沒有一頭扎進企業或者火箭廠工作。好樣的,瑪莎。
但我的胸口又開始隱隱作痛,一股尖銳的不安爬上心尖。我好像正背過臉去,不願意看見令人不快的、邪惡的、醜陋的真相。
「好吧。如果您這麼堅持,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
爺爺點點頭。
「我就把你們偷偷帶上穿梭機,」達尼洛夫下定了決心,「我和別佳把你們帶上去。」
他看了一眼時鐘。
「現在是七點。一小時後別佳會接到星城打來的電話。他們會派車來接你。所以,準備好做報告吧,小子。」
我點了點頭。
「你會被折磨到午飯為止……然後全祿航空的某位董事就會招待你吃一頓,俄羅斯航天局也會……」達尼洛夫中氣十足地說,「整理下頭髮,他們正等著表彰你呢。他們會給你下餌,問你有沒有準備好再次飛行。他們會給你提供『占星師』副駕的位置。」
我的心跳開始加速。加入傳說中的達尼洛夫的穿梭機機組——這夢想終於成真了!
「你答應他們以後,還得花兩小時走程序……晚上還很可能要飛往哈巴羅夫斯克。我想我們會一塊兒走。」
「我和瑪莎定了另一個航班的機票,」爺爺插了一句,「發射場會放我們進去吧,我猜?讓我們進訪客區?」
「會放行的,」達尼洛夫點頭,「發射場的負責人基謝列夫將軍非常支持『赫魯莫夫假定』。」
「你永遠想不到,文字會激起什麼回音。」爺爺鬆了口氣,「別佳,去收拾下自己吧。你差不多該出發去星城了。」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從盤子裡抓了一塊半乾的鮭魚。
「到了發射場以後,表現得嚴肅、精神點兒!」達尼洛夫在我背後說,「不要露出早就知道一切的樣子!」
「是,機長同志。」我答道。
真的,整個世界都瘋了。我也不得不發瘋,為了順應潮流。
「為什麼爺爺那麼確信我身上有特殊的品質呢?」傍晚,公司的車送我回家的路上,我一路思索著。如果他只是想要把我培養成未來的人類拯救者,那我就應該變得機靈狡猾,跟他自己一樣;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溫順地屈從於他的意志。
他白白將賭注下在我身上了……如果真的下在了我身上的話。一切肯定是白費了。
汽車在柵欄前停下。
「我們三小時後出發,」司機說,「時間夠您收拾行李嗎,彼得·達尼洛維奇?」
「當然,來得及。謝謝。」
從車裡一出來,我就看見了阿廖什卡。小男孩兒站在自家別墅大門前,有點兒悶悶不樂。
「你好呀!」我朝他揮揮手,阿廖什卡慢吞吞地從馬路對面走來。他停下腳步,等車子開走,然後走到我面前,不情願地說:
「您好……」
「你在守著我回來嗎?」
「不然呢……」
「走吧,石頭在等著你來取呢。」
爺爺是從哪一點斷定我能吸引孩子的?倒不如說是他們騎在我頭上……
「我白天給您打過電話,」阿廖什卡打起了一點兒精神,開口說,「您的爺爺說,您出門了,等會兒回來一下就又要走了……而且這次會離開很久。」
「沒錯,」我承認,「但五分鐘時間我還是抽得出來的。」
季蘭不在花園裡,感謝老天。我一直相信狗不會撲到孩子身上,但並不打算去冒險驗證。我讓男孩進了屋,對他說:
「現在,你先脫鞋……」
我則急匆匆去看了一眼自己房裡。小蜥蜴不在。
「進來吧,」我一邊翻皮包,一邊對他說。阿廖什卡怯生生地走了進來,試探著打量起我的電腦,然後明顯更感興趣地盯著掛在我床頭的一把雙柄劍,問道:
「這是外星貨嗎?」
「不是,你想多了。這是鬥牛劍,英國的。」
「真貨?」
「不是,是個仿品。」我老實告訴他。
「啊……」阿廖沙失去了興趣,「那您有真正的武器嗎……哇!」
石頭帶來的效果奇好。最近太空港的人也學會做紀念品小生意了。他們把一個透明塑膠袋分成十份,每一格里都裝著一塊顏色不同的小石頭。裡面還放上一份正規的鑑定證書,保證這些石頭真的取自天狼座-8,或者希克西-43號星。
「是真貨嗎?」阿廖什卡激動得不敢大聲喘氣。
「喏……看到沒,這裡面還有證書。」我搪塞他道。
「哈,證書……」男孩兒的語氣里透出些輕蔑。我突然對他父親做的生意產生一種隱約的懷疑。莫非他是偽造證書的?這勾當易如反掌。
「這些石頭是我在天狼座買的。」我向他保證。
顯然,我真誠的話語讓他完全滿意了。阿廖什卡點點頭,把袋子放在掌心輕輕搖晃了一下。
「謝謝,彼得叔叔。現在我有了這麼一套藏品……」
「真為你高興。」我舒了口氣,坐到床上,側耳聽了一會兒。樓上似乎沒有人下來。也許爺爺和小蜥蜴都知道,我不是一個人進屋的。
「我得走了,」阿廖什卡善解人意地說,「您還得收拾東西呢……您這次飛去哪兒?」
「我不知道。」
「啊……」
「我會給你帶禮物的,」我承諾,「給你帶新的石頭。如果那裡有石頭的話……」
阿廖什卡點點頭,抱緊那隻珍貴的塑膠袋,向門外走去,但突然又吞吞吐吐地問:
「別佳叔叔,您遇到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情嗎?」
「你說什麼呢?」
「唔……就是這麼覺得。」
我嘆了口氣,「聽著,阿廖什卡……你知道有時候,你必須做一些根本不想做的事情吧?做些你覺得完全錯誤的事情?」
小男孩兒點點頭。
「這就是了……我現在就必須做這樣的事。」我對他解釋說。
「您可是個大人!」阿廖什卡驚訝地說。
我不禁笑了出來,「相信我,長成大人沒什麼用。走吧,我送你到門口。」
跟之前一樣,季蘭不在花園裡。在屋裡也沒聽到它的動靜……我有些不安,但還是先把小男孩送到了柵欄邊,然後才巡視了一遍花園。空無一人。
門廊里已經有人站在那兒等我了,是瑪莎和卡列爾。小蜥蜴艱難地爬上欄杆,看起來一如平常,不動聲色。姑娘手裡則拿著一把麻醉槍。最好笑的是,這場景已經完全不讓我感到驚訝了。
「這男孩是怎麼回事?」瑪莎尖銳地問。
「不是『怎麼回事』,而是『誰』,」我繞過她,說道,「是鄰居。我有時候會給他帶點紀念品。」
「你怎麼回事,瘋了嗎,彼得?你還有時間過家家!如果他看到了卡列爾怎麼辦?」
「那你就會朝他開槍?」我說完後,瑪莎沉默了,「然後『計數器』就會消除他的記憶?」
「這不關你的事!」這姑娘還是跟之前一樣揪著我不放。她把槍口轉向了我,「你在拿我們的一切冒險!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他……」
我心裡有什麼東西一顫,情緒突然崩潰了。我抓住她的手,扭過來,逼迫她扔掉了槍。卡列爾開始沿著欄杆往上退,悄無聲息地盯著我們。
瑪莎掙扎了幾秒鐘,試圖和我對抗,最後放棄了。
「這是我的事,」我放開她的手,對她說,「這是我的家。那男孩兒是我的朋友。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是我的爺爺。」
「你在礙事……」瑪莎說。她的聲音嘶啞,仿佛我剛才抓的不是她的手,而是她的喉嚨,「你會毀了這一切……」
「你想要我徹底毀了這一切嗎?」我微笑起來,「我去讓他們把你留在地球上看看?」
她的雙手癱軟下來。
「對不起,」瑪莎這話說得極快,「我是在為計劃的成敗提心弔膽……」
我放開她,走向二樓。卡列爾用閃閃發光的雙眼目送著我,瑪莎則站在原地,揉著手腕。
這都是什麼事兒啊!我的家已經不是我的了?我們玩起了陰謀家遊戲嗎?她該被送去看看心理醫生,而不是被送去太空!
我不知道爺爺有沒有聽見我們的爭執,他房間的門半掩著。也許他聽見了,但什麼也沒說。
這位偉大的沙文主義者正直挺挺地坐在地板上,翻看著相冊。全是那種會讓可憐的客人們陷入恐慌的、厚厚的家庭影集。小時候的爺爺、大學時的爺爺、去美國實習的爺爺、爺爺和奶奶——她已經過世很多年了……還有爺爺和爸爸、參軍時的爸爸、爸爸和媽媽……以及還在媽媽肚子裡的我……光著身子裹在襁褓里的我……
他為什麼要翻出這些老照片?
看到我出現,爺爺猛地合上了相冊。
「一切順利嗎?」
「都順利。我加入了『占星師』的機組,後天啟程……你看見家裡的狗了嗎?」
「看見了。瑪莎把它送去養殖場了。」
「什麼?」我大喊起來。
「瑪莎,把狗,送去,養殖場了。」
爺爺氣喘吁吁地爬起來。
「別佳,這棟房子很快就會空無一人了。一天過後就會有人來查封房子,搜羅文件。我不希望我的狗為了保衛我們這些破東西挨槍子兒。瑪莎給它在養殖場交了兩年的生活費,等我們回來就去接它。希望如此。」
爺爺一如既往地正確。但……
「為什麼你不告訴我?讓我和它告別一下!」
「別佳,你不能把任何一點兒牽掛留在身後。我們不需要多餘的告別。」
「告別不是多餘的……」我的眼睛刺痛起來。可不是嗎?不要把任何東西留在身後……總是要把一切都拋下。地球、俄羅斯、家、把我當作唯一的紀念品來源的小男孩,阿廖什卡。我從沒有在離開家門時這樣清晰地感知到,我可能回不來了。甚至在第一次太空飛行前,我都沒有像此刻這樣膽怯過……
「彼得,狗會在那兒過得很好。你覺得我就不擔心嗎?」
我勉強點點頭。
「會有人來搜查這棟房子,」爺爺接著說,「我已經燒掉了自己所有的紙質文件,抹掉了所有機器上的資料。你也清理一下自己的電腦……如果上面有什麼個人信息的話。把硬碟格式化——最好多清理幾次。」
他的筆記本電腦的確開著,但屏幕是暗的,只剩下幾行原始作業系統的指令。壁爐里是一堆輕飄飄的蒼白灰燼。
「好的,爺爺。」
「還有,把這些相冊拿出去,」爺爺嘆了口氣,「拿去花園裡。燒掉。我不想在房間裡燒它們,太臭了。」
他是認真的嗎?
「我不想讓外人的手碰我們的臉,」爺爺說,「你就原諒我這個老頭吧。膠捲應該還在什麼地方存著,以後再重新沖洗吧……如果我們還回得來的話。」
「爺爺……」
「別佳,求求你了。」
我遲疑著。
「難道需要我親自把它們拖到花園裡去?」爺爺高聲喊道,「啊?要我親自動手?」
我抱著一大堆相冊走出屋子。瑪莎已經不在樓下,小蜥蜴也不見了。我把那些相冊拖到院子裡一個偏僻的角落。小時候,我每個夏天都在這裡燒麻稈、搭涼棚。我把相冊一股腦扔到枯萎的草坪上。
這一切仿佛包含著某種巨大的超自然力量。如果早知道有一天不得不偶爾燒毀照片,人類也就沒必要發明它們了。一張張面孔從打開的相冊里望著我——爺爺、父母、我自己、認識的和不認識的人們……這張是還沒上年紀的爺爺,正在參加什麼會議;而這……應該是……和達尼洛夫的合影!達尼洛夫那時還很年輕,但有點兒畏畏縮縮、笨手笨腳的,目光不敢直視鏡頭。以前我不喜歡看老照片,可惜了。
我從口袋裡掏出爺爺鄭重其事交給我的火柴,目光突然落到一張父母的合影上,他們懷裡抱著我。這正是爺爺辦公室里掛著的那張照片的縮小版。
以後再見不到它了!
我彎下腰,掀開相冊上的塑料膜,把照片取了出來。我要把它帶走,剩下的照片已經足夠當柴火了。
照片下面還夾著一張紙,紙張被折成四折,因為年代久遠已經泛黃。我把它拽出來,小心翼翼地展開,然後整個心臟皺縮起來。
那是一小塊剪報。下面的文章標題是《總統對波音航班失事表示深切哀悼》。黑白照片上還有一個被樹木包圍著的橢圓形深坑,裡面斜插著一架面目全非的飛機殘骸。
爺爺沒給我看這張報紙是對的。我移開目光。乾澀的喉嚨咽下一團揪心的痛苦和內疚。我收起報紙,和照片一起藏進口袋裡。
相冊很不好燒。那是當然,都是些大塊的塑料。我不得不去車庫裡拿來汽油,灑在相冊上。我在火堆旁坐了一會兒,烘著凍僵的雙手,但煙味實在刺鼻。
回憶總是難以燃盡。
當你要永遠離開一個地方時,需要花多長時間收拾行李呢?
我只打包了幾件乾淨內衣、兩件襯衫——飛行中反正都要穿著制服、一打存著各種亂七八糟資料的光碟——裡面存著青春期寫的詩和開了頭卻永遠也不可能寫完的小說、一些信件、最愛的遊戲備份和兩張音樂光碟。如果我的音樂收藏在搜查中「丟失」了,那該非常遺憾。不過我收藏的多半是古典樂,不是流行音樂,說不定會安然無恙……
跟往常一樣,我把東西都塞進了皮包里。永遠離開,跟只離開一天是一回事,帶多少行李就成了沒有意義的問題。這不是去療養院度假。
我上樓去和爺爺道別。如果一切順利,那我們明天就能再見。爺爺還在自己房間裡翻箱倒櫃。我原本想告訴他,我發現了那張剪報,但又改了主意。對他來說,那也是沉重的回憶。
瑪莎在樓下等著我,她這次沒有拿槍。
「我想和你道歉來著。」她先開口了。
我像個傻瓜一樣站在台階上,低頭看著她,覺得直接繞過她有點兒過分。
「說什麼胡話呢,」我聳聳肩膀,「該道歉的是我。我沒控制住脾氣。」
「我只是很擔心這次行動的結果,」瑪莎說,「如果一切都因為胡鬧而失敗,我會很難過……總之,對不起。」
「你對我爺爺很好。瑪莎,你們認識很久了嗎?」
她支支吾吾地說:
「某種程度上可以這麼說。我是在赫魯莫夫基金會的資助下完成學業的。你爺爺為我支付了學費……準確地說,是支付了所有生活費用。但這完全不是重點!」
「我明白。」我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她會喜歡這樣同志式的交流,「一切正常。我們發射場見。」
瑪莎點點頭。
「照顧好爺爺。」我叮囑了她一句,走出大門。
車還沒來,但我不想回去。姑且算是因為我和瑪莎已經沒什麼好對彼此說的了吧。暫時沒什麼要說的了。我穿過花園,不由自主地搜尋著季蘭,然後走出了院門。
為什麼我沒有什麼壞習慣呢?那樣就好抽根煙,或者喝點兒裝在酒壺裡的啤酒來打發打發時間,比現在這樣快活多了。
我等了大約十分鐘。當引擎的轟鳴聲從遠處傳來時,我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跑了過來。
「別佳叔叔!」
阿廖什卡氣喘吁吁地在我身邊停下,仿佛是拼盡全力趕來的。
「出什麼事了?」我不禁擔心起來。
「沒,沒什麼……我怕來晚了。這是來接您的車?」
我看了一眼逐漸駛近的車。
「是的。」
「我……給您拿來了一樣禮物。」
小男孩不好意思地把手伸進口袋,目光看向別處,遞給我一個長方形的紙包。
「那個……唔,那我走了。」
「等等。」我叫住他,拆開包裝。阿廖什卡手足無措起來。
是一把刀。
嚯!
不是中國造的仿製品。鋼刃好得過分,手柄已嚴重磨損。這是一把俄式軍用傘兵刀,禁止自由買賣的那種。
「這是怎麼回事,小子?」我低聲問他。
「您不是喜歡各種冷兵器嗎?而我……嗯……不那麼喜歡。」
「你爸媽會揍你的。」我把刀遞給他,「拿回去吧。」
「他們不知道。這是我自己的刀,是從別的孩子那兒換來的,已經在我這兒放了很久了。您拿著吧。」
好一份禮物。這把刀上傳來某種捉摸不透的氣息……像是某種詭異的、令人不快的預感。只有一把浸淫過生死的刀,才能在手中顯得如此沉重。
不能讓這刀留在孩子手上,但我也沒有權力收下它。得上交給警察。但這可是他給我的禮物……
等等,我可是個厲害的恐怖分子!正打算去劫持一架宇宙飛船呢,還怕什麼攜帶管制刀具!
「謝謝。」我把刀藏進包里對他說,「等我回來,再跟你好好談談這件事,好嗎?還有,再也別跟人交換這種東西了。」
「我也不打算這麼做了。」
「謝謝。」我又說了一遍。我輕輕拍拍孩子的腦袋,走向汽車。有意思,司機和警衛發現我手裡拿著一把刀了嗎?
不過,這關他們什麼事呢?我是個軍官,可以帶著槍走在大街上,難道還不能拿著一塊精心雕琢的鋼鐵嗎?我的證件上可是寫著的:有權攜帶和使用任何私人武器。
「飛行順利!」阿廖什卡在我背後喊了一句。
我坐上后座的瞬間,司機就發動了汽車。
「達尼洛夫讓我們早點兒來接您……」
顯然,我的命運就是如此——永遠在趕飛機。我靠在座椅上,回望了一眼別墅和站在門邊的男孩。
不要把任何東西留在身後!
那麼,該如何弄清去向何方呢?
謝列梅捷沃機場還是一如既往的喧囂繁忙。警衛把我送到全祿航空的工作人員入口,才算完成自己的任務。
「飛行成功!」他祝福我。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他跟阿廖什卡也差不多。
「我儘量。」我答應他。在入口處出示了自己的通行證後,我順利地進去了。
小小的休息室里吵吵嚷嚷,滿是煙味。達尼洛夫處在人群中心。他癱坐在小沙發上,周圍環繞著一群操作員姑娘,她們已經穿上了風衣和短外套,明顯是剛值完班,但還逗留在這裡,想聽聽這位大眾情人講有趣的故事,旁邊還有幾位我不認識的飛行員。幾乎所有人都在抽菸,飛行員和達尼洛夫正在喝啤酒。
「就這樣,那個塵族向我滲了過來,」達尼洛夫繼續講自己的故事,「然後開始纏上我的雙腿。我自己倒是覺得挺有趣的,我何德何能被它看中了?於是拿靴子一腳踢開了它……」
一群人哈哈大笑起來,不知有沒有準確地想像出塵族的模樣。
「它繞著我的腳掌打了個結!得了,我想,可以跟我的腳說再見了……」
這時,達尼洛夫發現了我,中斷了故事。
「別佳!快過來!」
「離起飛還有二十分鐘,」其中一個姑娘哀求道,「亞歷山大·奧列格維奇,後來到底怎麼樣了?」
「那東西髒得很!」達尼洛夫慷慨激昂地說,「就像靴子上的一團泥!那個排水溝的故事你們還記得嗎?塵族一感應到稀有的礦物質,就會呆住!因為它們發現新大陸了!」
笑聲震得牆都在發顫。
達尼洛夫可不是個愛插科打諢的人!大家喜歡他,是因為他總把外星人看作徹頭徹尾的白痴!從前,俄羅斯民間段子裡的白痴角色總是由美國人、法國人和德國人扮演。現在統統換成了外星人——「一個人類、一個希克西和一個達恩羅意外流落到一個沒有生命的星球上……」
有意思,他這是受了爺爺的影響,還是本就如此?
不過,我倒是想起了這些笑話的老版本,當年笑話的主角都是年邁的領導人,後來變成俄羅斯新貴土豪,再後來又成了施普諾夫軍政府的將軍部長們,那些笑話都是由情報機關的工作人員創作和傳播的。如果想讓群眾喜歡上躲在幕後的社會統治者,就得拼命嘲諷他們。這能緩解人們心中強烈的厭惡,讓人們通過諷刺,把這份厭惡轉換成愚蠢的、無力的、洋洋自得的大笑。渺小而智慧的群眾卻早已看透一切,並縱情自嘲。現在,我們的統治者們……實質上只是外星人扶植的代理人,因此他們必須削弱民眾對外星人的敵意。
「大伙兒來認識一下,這是別佳。彼得·赫魯莫夫。中國農民的大災星!」達尼洛夫一邊摟住我的肩膀一邊大聲說。大家哈哈大笑,但達尼洛夫突然嚴肅起來,「這個小伙子是世界上唯一一個能把宇宙飛船降落在公路上的人。我不是開玩笑。我都辦不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身上。
「很快他的名字將傳遍大街小巷,」達尼洛夫接著說,「傳遍整個地球!你們可以提前預訂他的傳記了。」
我一聽到這些話,背後那股熟悉的涼意又躥了起來。要是換了瑪莎,照她的謹慎程度,頭髮根都得豎起來了。但沒人從達尼洛夫的話中聽出我是個犯罪分子。我和飛行員們握了手,聽完了姑娘們的恭維,跟著達尼洛夫沿著走廊去登機。很自然地,我們沒有進行登記。我們和飛往哈巴羅夫斯克航班的駕駛員們一起,直接把車開到了「波音」飛機旁,然後登上了頭等艙。空姐們拖來一車小瓶裝的法國紅酒。達尼洛夫一秒鐘都不浪費,打開一瓶酒倒進高腳杯里。
「來,別佳,別愣著了!」
我給自己倒了一點點。達尼洛夫和我碰了下杯子,朝我點點頭,「為了成功乾杯吧!成功!我們太需要成功了。」
白天在星城的時候,我偶然碰到過達尼洛夫。他在那兒完全是另一個人,一副整肅、嚴厲、公事公辦的樣子。我們打了個招呼,當時達尼洛夫說了些鼓勵我的話,而我則順著官僚機構的走廊離開了。
現在我身邊坐著的是一個因為過分緊張和壓抑,而變得格外多話的人。我甚至想起了照片上那個站在爺爺身邊、有點兒呆滯的年輕飛行員。也許直到現在,那場戰爭、被俘虜的經歷和命懸一線的威脅感,還壓在達尼洛夫的心頭。這份恐懼無法根除,不會消散,二十餘年來一直潛藏在他內心深處。難道爺爺沒有看出這一點嗎?
萬一情況不妙,亞歷山大·奧列格維奇可能很難應付。
頭等艙里漸漸坐滿了乘客:帶著女伴的商人、怎麼也學不會省錢的國家機關年輕職員和外國人。經濟艙也是滿座。
「我想起了一個故事……」達尼洛夫若有所思地說,「大約一年前,『大俄羅斯號』起飛前兩小時,副駕駛熱尼亞·列金在樓梯上滑了一跤,摔斷了腿。取消發射會讓公司虧很多錢,但當時又找不到別的飛行員,所以他們就讓剩下的兩個人起飛了。不管怎麼說,這也算個先例。」
「超空間跳躍導航員的作用比副駕駛重要得多。」我想了想,反駁道。
「但我們的飛行任務更緊急。你有通用權限吧,別佳?你可以擔任小型飛船的飛行員和跳躍導航員,以及大中型飛船的副駕駛和導航員吧?」
「對。」
「那我們就來想想辦法。」達尼洛夫心滿意足地說著,打開了第二瓶紅酒。
我向後倒進椅子裡。老天啊……不,相對於把人扔在發射台上,讓人摔斷一條腿造的孽還是要小得多。
難道我已經開始權衡罪惡的輕重了嗎?
開始把罪行分成三六九等了?
飛機開始加速滑行,我閉上眼睛,放鬆下來。最好能睡一覺。
我睡著了。
空姐沒想要叫醒我,但達尼洛夫一點兒也不客氣。在空姐分發晚餐,更準確地說是早餐的時候,他搖了搖我的肩膀,「彼得,醒醒……」
我一頭霧水地看著他。
「讓胃活動活動,補充點兒蛋白質和卡路里……」亞歷山大格外關切地在我面前打開早餐盒,「我們嘗嘗看。」
吃完後,我們盯著舷窗外面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閒話。窗外只有一片黑暗,機翼上的信號燈不時閃爍。在頭等艙里,引擎的轟鳴聲微弱而遙遠。
「我們應該正飛過西伯利亞上空,」達尼洛夫猜測,「你來過這兒嗎?」
「很小的時候來過。已經不記得了。」我咬緊了牙關。
「對不起……」達尼洛夫明白過來,但已經太遲了,「原諒我,別佳,我完全忘了這事兒。」
「你的確沒必要記住我父母飛機失事的地方。」
「該死……」上校看起來相當窘迫,「我怎麼這麼糊塗……」
「別放在心上,薩沙。這是常有的事兒。」我把透明飯盒還給空姐,裡面的東西連一半都沒有吃完。我這兩天吃得太好了,已經厭倦了與炸肉排和沙拉單打獨鬥,「老實說,我已經不記得父母的樣子了。」
我起身沿著過道向衛生間走去。我父母的那場飛行可能也是如此風平浪靜。每個座位都安裝著電視和電話。同樣的配置,幾乎沒有改變過。他們的飛機,也有著同樣的機翼和帶渦輪噴氣發動機的硬鋁機身,也是兩百五十到三百米的秒速。這數字跟「逃逸速度」[1]比起來慢得可笑,跟超空間跳躍的速度比起來更是接近靜止。
但這速度足以讓小小的「圖式」飛機在萬米高空折斷右翼……
在飛機失去控制、翻滾著栽向地面的最後一分鐘裡,我那陌生又年輕的父母在想些什麼呢?可能想到了我,也可能在想,沒有帶著我上飛機真是太好了。
我拉了一下衛生間的門,但門是鎖著的。我靠在鋪著人造布料的牆面上,把手伸進口袋,拿出二十年前的照片和剪報。
我不想去看父母的面孔。這感覺有些不虔誠。何況是在此時此地。我看著照片上的自己——一個任性的小男孩,正拼命想從父親手裡抽出自己的小手。可是這個小男孩,也就是當年的我,也是無辜的……
我展開那張發脆的剪報。
「總統表示深切哀悼……」
為什麼我要帶上這張剪報呢?我想在這篇官方的悼念文章里找到些什麼呢?要知道,我從沒試圖問過那場災難的細節。也許,我那麼做是對的。
「『俄羅斯航空公司』發言人堅決否認本次事件與高加索或克里米亞恐怖襲擊有關,但他提到……其中一個黑匣子已被找到,破解工作正在進行中……共有百餘人喪生,其中包括十二個孩子……」
等等等等,諸如此類……我了解這種旁觀者的同情。它與獵奇、寬慰和合理憤怒等濃稠的情緒混合在一起……全部指向事故中的替罪羊。在這起事件中,替罪羊就是讓一架老舊飛機繼續執飛的機械師們。
「空難遇難者的家屬們來到了新西伯利亞。其中包括著名的政治理論家和評論家安德烈·赫魯莫夫,他在事故中失去了自己的整個家庭:兒子、兒媳和兩歲大的孫子。我們的記者試圖對他進行採訪……」
等等等等……諸如此類……
我合上了眼睛。
「我們的記者」,你犯了個錯誤!爺爺不可能也失去了我,因為那個兩歲大的孩子就是我。而我正站在這個金屬雪茄樣的機艙里,從西伯利亞大森林中那座被遺忘的空難紀念碑上空飛過。我還活著!
「很遺憾,我們不打算冒險引用赫魯莫夫的回應。但不難想像悲痛欲絕的人們的心情。他們沉浸在痛苦和絕望中……」
我還活著啊!
我不僅存在於那張老照片裡!我還長大成人,當上了飛行員!命運雖然奪走了我的父母,但我沒有讓它遂願!我斗天斗地!我還活著!
「衝擊的力量過於猛烈,以至於屍體辨認的過程……」
「不……」我搓揉著報紙,喃喃自語。脆弱的紙張被我揉成了一團,「不!」
什麼猛烈的衝擊?我根本就不在那個硬鋁棺材裡!
空姐在我身邊停下腳步,扶住我的胳膊肘。
「彼得·達尼洛維奇?您感覺不舒服嗎?」
我望著她驚惶不安的臉,咽了口唾沫。姑娘,你怎麼就不明白呢?我談不上什麼舒服不舒服!我根本就不存在!我應當在身下萬米的某處,在交錯的松枝和濃密的荒草間,在軟爛的淤泥中,在那個被雨水灌滿的深坑中!我那十公斤重的小小軀體,從未有機會長成一個能實現爺爺夢想的健壯男子漢。
「彼得·達尼洛維奇……」姑娘想把我拽到最近的一張椅子上。
「不要緊……」我喃喃說。
「您是指什麼不要緊?」
「已經……什麼都不要緊了。」我的目光避開她,「一切都過去了。我……丟了……」
她茫然地看著我。
「對不起……」我把胳膊從空姐手裡抽出來,一個微笑著的日本人從我身邊擠過去,想進廁所,我一把推開他。對方趕緊向我道歉。我一把摔上門,把額頭緊貼在一塵不染的鏡子上。廁所里瀰漫著玫瑰香。壁掛式屏幕上正在播放動畫片,那隻傻裡傻氣的貓還跟一百年前一樣追著狡猾的小老鼠。萬事都運轉如常,安如磐石。
我舉起那張照片,仔細盯著上面的金髮小男孩。
對不起,小男孩。你不可能變成我了。你已經化為塵土。而我成了你,拿走了你的名字,占用了你的人生。我把自己當作別佳·赫魯莫夫、「著名政治理論家和評論家」的孫子,就這麼長大了。
養育孩子只為了一個目的:培養出一個人類拯救者——對於這樣的強勢家長,我們會如何評價他呢?
我甚至都不怎麼像爺爺,只有發色是一樣的。他的眼睛是深色的,而不是藍色。我只是想當然地覺得,我長大了,所以長變了。
不要把任何東西留在身後?
如此一來,我也沒什麼可留下的了,爺爺……請原諒,應該叫您安德烈·赫魯莫夫。我沒什麼可留下的。我在這個世界上是孤身一人。我一無所有。我甚至逃避愛情和友誼,因為這樣能鍛鍊我的意志。您出色地培養了我,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
您得諾貝爾獎是實至名歸。
我趴在馬桶上,馬桶里的水被空氣清新劑染成了深紅色,跟血一樣。我乾嘔起來。我想吐,又酸又噁心的東西不停往外涌。我努力閉緊牙關,但情況只是變得更糟。我把腸子吐了個底朝天,把沒消化的早餐和紅酒都吐了出來,我用手扶著凹型牆面,被機身撕裂的空氣在牆外怒吼,我就這麼搖搖晃晃地站了一會兒,兩腿發軟,嘴裡發燙。
那張剪報剛好可以用來擦手。照片被我撕成碎片,扔進了馬桶。
不要把任何東西留在身後……
我伏在水龍頭上,用消毒液味的熱水漱了漱口。這水嘗起來十分甘甜,就像爺爺的愛——給一個替代他去世的孫子的、無家可歸的孤兒的愛。
您應該選了很長時間,才挑中我吧,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要又健康又聰明的?容易管教的?沒有劣質遺傳基因的?要一個能實現您偉大人類夢想的孩子?
但那些沒有被選中的孩子,也沒有被白白浪費掉。爺爺不還照看了一個聰明的小姑娘瑪莎嗎?可能還不止她一個。有多少個出身貧困的彼得·赫魯莫夫,在赫魯莫夫基金會的精心照料下長大成人、接受教育、參加工作,並養成了對人類偉大未來的堅定信念?
我只是其中最成功的一個。因為我腦海中有一幅「家」的幻象。
不過,我們所有人腦海中都有關於自由的幻象。
[1].物體完全逃脫星球引力束縛所需的最小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