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2024-10-13 06:13:01
作者： （日）夏目漱石
我幾乎忘記了「殉死」這個詞。因為平時用不到，一直埋藏在記憶深處，已經開始腐爛了。我聽到妻子的戲言才想起這個詞，就對她回答道：「如果我要殉死的話，就為明治精神殉死。」這回答當然只是開玩笑而已，但我總覺得自己為這個過時而沒用的詞語賦予了新的意義。
大約過了一個月，在天皇大葬之夜，我像往常一樣坐在書房裡，聽著喪禮的炮聲。在我聽來，這炮聲仿佛宣告著明治時代的遠去。後來才想到，這炮聲也宣告著乃木將軍的遠去。我拿著號外，不由自主地對妻子說道：「殉死!殉死!」
我在報紙上看到乃木將軍死前留下的遺書。其中有一句的意思大致是這樣的：「自從在西南戰爭[24]中被敵人奪去軍旗以來，我常想以死謝罪，結果一直活到了今天。」看到這裡時，我不由掐指算了算乃木將軍決心赴死之後又活了多少年——西南戰爭爆發於明治十年，到現在明治四十五年，已經過去了三十五年之久。在這三十五年中，乃木將軍常想著以死謝罪，一直等待著機會。我想，對他這樣的人來說，究竟是苟活三十五年更痛苦，還是把刀扎入腹部的一剎那更痛苦呢？
之後又過了兩三天，我終於下決心自殺。正如我不理解乃木將軍為什麼自殺一樣，你大概也不明白我為什麼要自殺吧。若果真如此，那就是因為時代變遷而形成的人與人之間的差異，這是沒辦法的。或者說是個人的性格差異更準確吧。為了讓你儘量了解我這個古怪的人，我已經費盡筆墨，把一切都告訴你了。
我要留下妻子走了。值得慶幸的是，即使我不在，她也能繼續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我不想讓她受到殘酷的驚嚇，不想讓她見到血腥的死亡。我要趁她不知道的時候悄悄地離開這個世界。我希望妻子以為我是暴病身亡，哪怕以為我瘋了也無所謂。
從我決心自殺到現在，已經過去十多天了。但你要知道，其中大部分時間都用來寫這篇長長的自傳的最後一節。一開始我想和你面談，但下筆之後，反而覺得這樣更能清晰地描述自己，這讓我甚感欣慰。我寫這篇東西並不是為了消遣，而是因為我覺得過去的經歷造就了我，只有我才能把它作為人類經驗的一部分講述出來，所以我要毫不隱瞞地如實記錄下來。我的這番努力，在認識人的本性這一點上，無論對你還是對別人來說都不會是徒勞的吧。前幾天，我聽到一個關於渡邊華山[25]的故事。他為了畫完《邯鄲》[26]這幅畫，把自殺時間往後推遲了一個星期。在旁人看來，這樣做也許是多餘的。可是對他本人來說，因為心中還有未完成的夙願，所以只能迫不得已地推遲吧。我的這番努力，也不僅僅是為了履行對你的承諾，主要還是為了完成自己的夙願吧。
現在，我已經完成了這個夙願，沒有別的事情可做了。當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離開這個世界，早已經死去了。妻子大約十天前去了住在市谷區的嬸嬸家。嬸嬸病了，沒人照顧，所以我讓她過去。趁她不在家時，我寫下了這封長信的大部分內容。她有時會回來看看。她一回來，我就馬上把信藏起來。
我過去的經歷，無論善惡，我都願意提供給別人參考。但請你記住，我的妻子是唯一的例外。我不想讓她知道任何事情。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想讓她對我的過去儘量保留潔白無瑕的記憶。所以，即使在我死後，只要她還活著，就請你把這一切當作是我只告訴你一個人的秘密，埋藏在你的心裡吧。
(完)
[1] 東京市文京區的一個町名，因為比東京舊市區大部分地方地勢高，且多台地，因此也被稱為本鄉台。東京大學本部即位於本鄉台東北部地區。因此「本鄉」常作為東京大學的別稱。——編者注
[2] 位於東京都文京區。是知名的淨土宗寺廟源覺寺、傳通院的所在地，文化氛圍濃厚，石川啄木、幸田露伴等文化名人曾在此居住。——編者注
[3] 位於日本東京的淨土宗寺院。——編者注
[4] 即中日甲午戰爭(1894—1895)。
[5] 位於日本神奈川縣東部，地處東京都心西南約30至40公里處，東臨東京灣。為神奈川縣內最大的都市，也是日本人口最多的市。日本著名的港口城市，旅遊業也十分發達。——編者注
[6] 是東京都文京區的一個町名。曾經是日本著名的花街之一，明治時期由於臨近東京大學，這些店鋪大都被勒令搬遷。——編者注
[7] 位於日本東京都中央區，最早由將軍德川家康下令修建，是日本最早的道路規劃網的起點。如今的日本橋是1911年重建的一座石造二連拱橋，在1999年被日本政府列為國家重要文化財產。廣義上指以日本橋為中心的區域，是東京最重要的商業圈和金融區之一。——編者注
[8] 即淨土真宗，日本的佛教流派之一，由親鸞創立於鎌倉初期。日本的和尚允許娶妻生子。
[9] 淨土真宗十派之一。
[10] 原為佛教用語，指專心修行、毫不懈怠，也泛指努力學習之意。
[11] 東京市豐島區的一個町名，位於豐島區北部，靠近本鄉台。——編者注
[12] 據說穆罕默德在傳教時總是帶著《古蘭經》和劍。
[13] 現位於日本東京都千代田區東北部，舊時曾設置神田區。——編者注
[14] 主要位於東京都文京區湯島至千代田區神田一帶，以千代田區神田駿河台為中心。東西走向的神田川流經這個地區。這一地區有眾多知名大學，如日本最知名的女子高等院校御茶水女子大學等。——編者注
[15] 斯威登堡(1688—1772)，瑞典科學家、神學家、神秘主義者。
[16] 日本安房國的別稱，相當於現在的千葉縣南部地區，是日本古代的令制國之一。令制國是明治維新以前，日本地理劃分的基本單位，明治維新以後逐步被如今的都道府縣所替代。——編者注
[17] 地名，位於日本千葉縣鴨川市的一處沿岸海域。因日蓮出生的傳說和聚集的天然鯛魚群而成為當地著名的觀光景點。——編者注
[18] 日蓮(1222—1282)，日本佛教日蓮宗的教祖。
[19] 淨土宗寺院源覺寺的別稱，位於東京市文京區小石川。因殿內供奉的閻魔王神像而得此別名。——編者注
[20] 從一百名和歌詩人的和歌里各選一首編成的和歌集。江戶時代開始出現《百人一首》紙牌遊戲。
[21] 東京千代田區神田河上的一座混凝土單拱橋，橫穿神田川。原本是一座木質單拱橋，在1923年的關東大地震中受損，如今的萬世橋是1930年在舊址上重建的。——編者注
[22] 位於東京都文京區湯島，又稱本鄉坂。——編者注
[23] 位於東京都文京區本鄉，因江戶時代這片區域聚集了許多種植菊花的匠人而得名。日本著名作家樋口一葉和宮澤賢治曾經居住在此地。——編者注
[24] 1877年西鄉隆盛等人在鹿兒島發動的叛亂，當年被政府軍鎮壓。
[25] 渡邊華山(1793—1841)，江戶末期的畫家、學者。
[26] 即《黃粱一炊圖》，以邯鄲一夢為題材而作的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