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2024-10-13 06:12:40 作者: (日)夏目漱石

  算起來,夫人把事情告訴K之後已經過了兩天。其間,K對我的態度跟以前沒有什麼兩樣,我也完全覺察不出來。他這種超然的態度,即便只是表面上裝出來的,也實在令人佩服。我在頭腦中把他和自己作了比較,他顯然更為高尚。我心裡湧起一種感覺:「雖然我靠計謀贏了,但在人格上卻輸了。」想到K一定會很鄙視我,我就羞愧得滿臉通紅。可事到如今,要我再向K道歉則無異於自取其辱,這會嚴重地傷害我的自尊心。

  星期六晚上,我才打定主意:要不要主動向K坦白,等到第二天看看再說吧。然而,就在那天晚上,K自殺了。直到今天,我一想起當時的情形,還是會覺得毛骨悚然。我平時睡覺總是枕頭朝東,那天晚上偶然把枕頭放在西面,這可能是某種預示吧。枕邊吹來一陣寒風,把我驚醒了。睜眼一看,我和K之間那道總是關閉著的隔扇門,竟然像上次那樣打開著。但K那黑魆魆的身影卻沒有站在那裡。我仿佛得到某種暗示似的,在床上用手肘支起身體,緊張地朝K的房間望去。油燈發出昏暗的光,床也鋪好了,但被子卻像被蹬開似的堆在腳邊。K頭朝那邊趴在地鋪上。

  我向他打了聲招呼:「餵!」但他沒有回答。我又叫了一聲:「喂,怎麼啦?」但他的身體仍然一動不動。我立刻爬起來,走到門檻邊,在昏暗的燈光下打量著他的房間。

  我當時的感覺,就跟突然聽到K向我傾訴時的感覺差不多。剛往他房間裡看了一眼,我的眼睛就立刻像玻璃假眼一樣無法轉動了。我呆呆地站著。那種震驚的感覺像疾風似的穿透我的身體。我隨即意識到:哎呀,完了!在那一瞬間,一道不可逆轉的黑色光線穿透我的未來,可怕地映照出了我的整個生涯。我不禁渾身發抖。

  儘管如此,我還是沒能忘記自己。我立刻發現桌上放著一封信。正如我所料,信封上寫著我的名字。我急切地拆開信封,可是信的內容卻完全出乎意料。我原以為,信里一定寫了很多痛罵我的話。如果被夫人和小姐看到了,肯定會很鄙視我。這讓我非常害怕。我稍微瀏覽了一遍,這才放下心來。(雖然只是保住了面子,但在這種情況下,面子對我來說顯然是非常重要的。)

  信的內容很簡單,而且比較抽象。他只是說,自己是因為軟弱無能、對未來失去希望而自殺的。然後又極其簡短地對我一直以來的幫助表示感謝,並拜託我幫他料理後事;還提到給夫人添了麻煩,讓我代他表示歉意;另外還讓我通知他家裡人……總之,必要的事情都用一兩句話做了交代,唯獨沒有提到小姐的名字。看完之後,我很快就意識到,K是有意迴避的。然而,使我感到最痛心的,是他用剩餘的墨水在最後寫上的一句話:「本來早就應該死了,卻不知為何活到了今天。」

  我用顫抖的手把信疊好,放回信封里,按原樣放在桌子上,以便讓大家一眼就能看見。然後,我回過頭來,才看到了飛濺在隔扇上面的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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