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有一天，我來到久違的學校圖書館，坐在長桌的一角，一邊沐浴著窗外照射進來的陽光，一邊隨處翻閱著新到的外國雜誌。任課教師讓我下周之前查閱一些專業方面的資料。可我總是查不到需要的內容，所以不得不三番兩次地跑來借閱雜誌。最後終於找到自己需要的論文，就專心地看了起來。這時，忽然聽到有人在長桌對面小聲地叫我的名字。我抬頭一看，只見K正站在那裡。他把上半身伏在桌面上，把臉湊過來——你也知道，在圖書館裡是不能大聲說話以免妨礙別人的。K的舉動本來很平常，但當時我卻覺得十分詫異。

  K小聲問道：「在學習嗎？」我回答說：「在查些資料。」但他仍然盯著我，小聲說道：「一起去散散步吧。」我回答說：「可以，不過你要等一下。」他說：「我等你。」隨即在我對面的空位坐下來。這時，我忽然心神不定，雜誌也看不下去了。我總覺得K有什麼企圖，像是來找我談判的。我只得把沒看完的雜誌合上，準備起身。K一臉平靜地問道：「看完了嗎？」我回答說：「無所謂。」然後就還了雜誌，和K一起走出圖書館。

  我們倆漫無目的地從龍岡町走到池端，又走進上野公園。這時，他突然開口說起了那件事。綜合前後經過來看，他應該是為了說這件事才特意拉我出來散步的。不過，他的態度卻仍然沒有什麼實質進展。他只是含糊地問我：「你是怎麼想的？」——所謂的「怎麼想」，是問我如何看待他這個墜入情網的人。簡而言之，就是他想聽一下我對他現在的看法。我由此發現，他的態度確實有些反常。我說過很多次，他的性格很要強，從來不在乎別人的看法。他既有膽量也有勇氣，只要自己認準了，就會一個人義無反顧地走下去。他和養父家之間的糾紛就充分體現出這一點，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此刻我當然能夠清楚地意識到，他今天的態度有些反常。

  我問他：「為什麼現在突然來徵求我的看法呢？」他用異常沮喪的語氣說道：「我是個懦夫，這簡直太丟人了。我猶豫不決，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只能向你徵求客觀的看法。」我立刻追問：「『猶豫不決』是指什麼意思？」他說：「我在猶豫著，到底是應該前進還是後退。」我又追問：「想後退的話，就能後退嗎？」這時，他卻回答不出來了，只說了一句：「我很痛苦。」他的表情也確實顯得很痛苦。假如這事跟小姐無關的話，我一定會給他一個如他所願的回答，就像用甘霖滋潤他那乾渴的臉一樣。我相信，自己生來就具有這種美好的同情心。然而，當時我並沒有這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