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2024-10-13 06:10:54
作者: (日)夏目漱石
離開故鄉時,我已經產生了厭世心理,覺得「別人不可依靠」的失望感已經深入骨髓。我仿佛把自己所仇視的叔叔、嬸嬸和其他親戚視為人類的代表。甚至在坐火車時,我也開始暗中提防坐在旁邊的人。如果有人跟我搭話,我就會更加警惕。我的心情很抑鬱,時常感覺像灌了鉛一樣沉重。然而,如前文所說,我的神經卻變得越來越敏感了。
我之所以到東京後想搬出宿舍,主要也是出於這個原因。別人可能以為我是因為不缺錢才想自己搬出來住,其實並非如此,以前我就算手裡有些閒錢也不會這樣自找麻煩的。
搬到小石川這邊之後,我的緊張情緒卻沒有立刻緩解。我總是心神不定地東張西望,甚至連自己都覺得羞愧。奇怪的是,雖然我的頭腦和眼睛沒有一刻閒著,但嘴巴卻恰恰相反,變得越來越沉默了。我時常默默地坐在桌前,像貓一樣觀察著家裡人的舉動,並小心翼翼地提防著她們。我為自己的舉動感到內疚。我簡直成了一個不偷東西的小偷,甚至厭惡自己。
你一定會覺得奇怪吧——我怎麼還有閒心喜歡這家小姐呢?怎麼還有閒心愉快地欣賞她那蹩腳的插花?怎麼還有閒心愉快地傾聽她那同樣蹩腳的琴聲呢?你如果這樣問,我只能回答說,我的這兩種心理都是事實,所以只能如實地告訴你。至於怎麼理解,就任你自由發揮啦。我只想補充一句,在錢的問題上,我不再相信任何人,但對愛情,我還沒產生懷疑。所以,儘管別人覺得難以理解,而且我自己也覺得自相矛盾,但這兩種心理卻在我內心同時並存著。
我常常稱呼這位遺孀為「夫人」,所以接下來我就不說「遺孀」,而改稱「夫人」吧。夫人說我是個文靜而踏實的人,還誇我學習用功。但對我那不安的眼神和心神不定的樣子,她卻從來沒有提起過。不知道是沒有發覺,還是不想直說,總之看上去她好像完全沒有留意到。不僅如此,有一次她還誇我為人慷慨大方,語氣中似乎帶有幾分敬意。那時還很誠實的我有些臉紅,連忙否定了對方的話。夫人一本正經地解釋說:「你自己沒有意識到,所以才會這麼說。」其實,夫人一開始並沒打算把房間租給我這樣的學生,而是委託鄰居幫忙介紹在政府機關做事的房客。夫人似乎早就認為這類人薪水低,不得不在別人家裡寄宿。她把想像中的這類房客和我作了比較,所以才誇我慷慨大方。確實,和那些生活節儉的人相比,我在花錢方面還是比較大方的吧。但這並非性格問題,和我的內心世界幾乎毫不相干。而夫人基於女人特有的感覺,所以才用這個詞來評價我的整個為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