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2024-10-09 10:44:19
作者: (日)夏目漱石
為了幫父親解悶,我常常陪他下將棋[12]。我們父子倆都是性格懶散之人,下棋時就把棋盤擱在爐架上,手腳縮進被爐里取暖,每次要走棋時才把手伸出來。我們還經常弄丟手裡的棋子,直到開始下一盤才發現。母親有時會在爐灰中找到棋子,就用火鉗夾出來,頗為可笑。
「圍棋棋盤太高,還帶著腿兒,在被爐上面沒法下。還是將棋盤好,隨便擺在這裡就能下,最適合懶人了。好,再來一盤。」
父親下贏的時候準會說「再來一盤」,下輸的時候也會說「再來一盤」。總之,無論輸贏他都喜歡縮在被爐里下棋。一開始我還覺得挺新鮮的,對這種隱居式的娛樂產生了相當的興趣。可是隨著時日一長,這種刺激就無法滿足我這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了。我常常把攥著「金」或「香車」[13]的拳頭舉過頭頂打呵欠。
我想起了在東京的生活。我聽到血流涌動的心臟深處傳來一陣持續不斷的鼓動聲。不可思議的是,在這種微妙的意識狀態中,我感覺到這鼓動聲仿佛被先生的力量變得越來越強勁。
我在心裡把父親和先生作了一番比較。在世人眼中,他們倆都是可有可無的老實人。從獲得別人認可這一點來說,兩人都是零。然而,我這位喜歡下將棋的父親,即使只作為玩伴也不能使我感到滿足,而從來沒有和我一起遊玩過的先生,卻逐漸對我的頭腦產生了一種超越了玩伴關係的影響。不過,「頭腦」這個詞太冰冷了,應該改成「內心」才對。先生的力量勒緊了我的肉體,先生的生命流進了我的血液中——在當時的我看來,這麼說也毫不誇張。父親是我的生父,而先生只是個外人——當這顯而易見的事實擺在眼前時,我竟然像突然發現了什麼大道理似的,覺得無比驚訝。
我開始感到百無聊賴。而父母看我的眼光也發生了變化,從稀罕逐漸變成了厭倦。我想,凡是放暑假回家的人大概都體驗過這種心情吧。剛開始的一個星期還被奉為上賓,受到熱情款待,可是等高潮一過,家裡人的熱情就毫無例外地冷淡下來,對你逐漸怠慢,甚至把你視為可有可無之人。這次在家期間,我已經度過了這個蜜月期。而且,我每次回家,都會從東京帶回來一種令父母覺得莫名其妙的怪味兒。正如從前有人把天主教的異味帶進儒教的家裡一樣,我帶回來的怪味兒也是與父母格格不入的。當然,我會儘量掩飾。但這種怪味兒本來就已經附在身上,無論如何掩飾都難免會被父母察覺。我終於覺得乏味了,想早點回東京去。
父親的病幸好還是維持原樣,沒有絲毫惡化的跡象。為了慎重起見,我特意從外地請來名醫,做了詳細的檢查。結果確實沒有發現什麼別的症狀。於是我決定在寒假結束前提前返回東京。可當我提出要走時,父母卻都反對。人情這東西真是奇妙。
「這麼快就要回去了?不是還早嗎?」母親說。
「再多住四五天也來得及呀。」父親說。
我沒有改變自己決定的動身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