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魯迅先生1
2024-10-09 10:36:14
作者: 許廣平 等
張宗祥2
魯迅是我一九〇九年在杭州認識的朋友。那時他和許季茀、張燮和、夏丏尊諸人一起來杭州浙江兩級師範學堂教書。他教生理學和化學。我那時教地理,住在高等學堂裡面。因為教課很忙,一星期多至三十二小時的課,有幾個月,甚至於星期日,還要到師範傳習所之類的地方去上兩三個鐘頭,所以沒有機會可以談天。到了沈衡山先生要交卸監督職務,夏震武來接替監督掀起極大風潮的時候,我們是站在同一戰線上才認識的。他給我的印象是沉默不多言、冷峻少結交的一個學者。
現在我來談一談兩級師範學堂「木瓜之役」。夏震武自以為是一個理學大儒,一生以尊經、尊王為主的人物。我們在前清末年的教書匠,除了一班「祿蠹」之外,沒有一個不提起皇帝就頭痛,提起政府就眼烏的。而且師道自尊的架子也很不小。歷來新監督到任(當時名校長為監督),先要拜見拜見各位教師,教師眼中看監督就有點等於一般官僚,倘然談話不投機,或者有點外行,就有點愛理不理,尖刻一些的簡直要挖苦幾句了。夏監督到校之後,教務長許季茀就拿了一張教師名單去和他接洽,他就很不客氣地說另有指示,季茀只好退出。接著就有一紙手諭下來。內開:一、定某日在禮堂與各教師相見;二、必須各穿按品禮服,等等。這一來可就放了大炮,而且炮也炸咧。第一,要教師在禮堂見監督而且要穿禮服,這就等於下屬見上司的「庭參」;第二,袍褂、大帽,不但有的人很少,就有,也不願意穿這種服飾(內中張燮和、夏丏尊二人還有兩條假辮子,季茀和魯迅連假辮子也沒有)。因此,以季茀為首認為監督對教師不禮貌,全體教師罷教,向提學使提出辭呈。其所以要向提學使辭職而不向夏某辭職,是因為他藐視我們,我們也不理他。全校學生無課可上,集合起來向提學使請求設法上課。夏監督方面當然也有幾位隨進校的人和幾個同鄉的學生,為之出力奔走,想分散教師的團結。自然有幾個和平的,表示只要大家上課他也沒有意見,碰到了魯迅和我,就不客氣來一頓「冷嘲熱諷」。因之對方就用梁山泊上的混名編排了三個人:許季茀是「白衣秀士」、周豫才是「拼命三郎」、張冷僧是「霹靂火」,還有一名「神機軍事」像是說許緘甫的。相持一兩星期,政府邀請杭州耆紳如陸春江之類,到校挽留諸教師;教師聽了一番「冠冕堂皇」的官話之後,大家就拿出聘書向桌上一放說:我們如再就職,人格何在,既上堂亦難為學生表率,正愁無處辭職,今官廳耆老均在,諸即從此告別。大家就起身出屋。學生等知已無望,更連日向官廳請願要求早日複課。又數日,忽然發出通告提前放寒假(其時距寒假尚有月余)。於是省城各校教師聯名呈請提學使以為不合章則。記得是一篇「四六」,故友張獻之主稿的,末二句說「方期落筆,而成竹在胸。豈意圖窮,而匕首忽見」。夏氏至此萬不能留,乃辭職離校,官廳以高等學堂監督孫智敏暫行兼代。是役告竣。同志者二十餘人合攝一影而無題名,我乃題之曰「木瓜之役」。蓋夏氏木強,魯迅等均呼之曰「木瓜」,因即以此名名之。從此凡同在照片上的人,相遇則呼曰某木瓜,今所存在的木瓜,僅有許緘甫、楊莘耜、錢均甫和我四人。張燮和在解放後未通消息,不知還在否?
「木瓜之役」以後,魯迅便到紹興去教書,我也到北京去了。又過一年,我回杭州,魯迅仍在紹興。秋天武昌就發生革命,杭州也獨立了。到年底時,沈鈞儒組織教育司,設在九峰草堂,我參加了。第二年魯迅也來杭參加了,他管的是全省中學。相見的時候,他第一句就說:「冷僧,我真利害,從強盜手中要出錢來,維持了中學。」(這個時期紹興是軍政分府,任分府的是王金髮)因此我們又相敘有一個多月。後來他被南京教育部找去了(其時蔡孑民先生任總長,許季茀任參事)。這一節歷史,現在寫魯迅歷史的皆略去了。連許季茀寫的年譜中也沒有寫,大約因為時間太短吧。
一九一四年春天,我到北京。魯迅早在南北和議告成的時候,隨著教育部遷到北京了,仍舊在社會司管社會教育。我是被派在專門司管專門學校的。從此直到一九二二年我離開北京前,都是朝夕相敘的。這一時期他專心研究古典文學,《嵇康集》就是在這時校訂的(我們同時著手而略有不同的地方,後來因為他這一部已印行,我時刻想拿我的本子來對勘一下,但至今沒有工夫)。
我自一九二二年離開北京之後,一直在南方,聽見女師大的事件之後,曾與他和季茀通信問大概情形,他的回信就說可惜你不在北京,民三之後你又不肯教書,不然,你又可以題一個照片叫作「景陽岡之役」。3
我在漢口的時候,忽然季茀來一快函,拆開一看,是報導魯迅病故的消息。季茀囑我寫一首詩,當然這是很傷心的事,我即刻就寫了寄去。季茀後來編魯迅行狀時,是把這首詩的原稿印在上邊的,時代久了,不大容易看到,現在寫在後邊:
老友飄零剩幾人,海濱驚報隕愁身。
文章幾度疑戕命,魑魅千年為寫真。
別有煩冤天莫問,但余慈愛佛相親。
嘔心瀝血歸黃土,天下黔婁識苦辛。
1.原載於《東海》1956年創刊號。
2.張宗祥(1882—1965),字閬聲,號冷僧。浙江海寧人。著名書法家、學者。1909年與魯迅共事於杭州浙江兩級師範學堂。
3.章士釗曾經辦過一種刊物叫《甲寅》,寅屬虎,所以後來他做了教育總長,人家叫他「老虎總長」。一九二五年章士釗非法解散北京女師大,並違法免魯迅先生僉事職。魯迅先生跟章士釗及其走卒如陳源之流,展開正義的鬥爭。「景陽岡之役」,就是打老虎的意思,指的就是這一樁事。——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