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翁雜憶1

2024-10-09 10:36:11 作者: 許廣平 等

  夏丏尊2

  我認識魯迅翁,還在他沒有魯迅的筆名以前。我和他在杭州兩級師範學堂相識,晨夕相共者好幾年。時候是前清宣統年間。那時他名叫周樹人,字豫才,學校里大家叫他周先生。

  那時兩級師範學堂有許多功課是聘用日本人為教師的,教師所編的講義要人翻譯一過,上課的時候也要有人在旁邊翻譯。我和周先生在那裡所擔任的就是這翻譯的職務。我擔任教育學科方面的翻譯,周先生擔任生物學科方面的翻譯。此外,他還兼任著幾點鐘的生理衛生的教課。

  翻譯的職務是勞苦而且難以表現自己的,除了用文字語言傳達他人的意思以外,並無任何可以顯出才能的地方。周先生在學校里,卻很受學生尊敬,他所譯的講義,就很被人稱讚。那時白話文尚未流行,古文的風氣尚盛,周先生對於古文的造詣,在當時出版不久的《域外小說集》里已經顯出。以那樣的精美的文字來譯動物、植物的講義,在現在看來似乎是浪費,可是在三十年前重視文章的時代,是很受歡迎的。

  周先生那時雖尚年青,丰采和晚年所見者差不多。衣服是向不講究的,一件廉價的羽紗——當年叫洋官紗——長衫,從端午前就著起,一直要著到重陽。一年之中,足足有半年看見他著洋官紗,這洋官紗在我記憶里很深。民國十五年初秋,他從北京到廈門教書去,路過上海,上海的朋友們請他吃飯,他著的依舊是洋官紗。我對了這二十年不見的老朋友,握手以後,不禁提出「洋官紗」的話來。「依舊是洋官紗嗎?」我笑說。「呃,還是洋官紗!」他苦笑著回答我。

  周先生的吸捲菸,是那時已有名的。據我所知,他平日吸的都是廉價捲菸,這幾年來,我在內山書店時常碰到他,見他所吸的總是金牌、品海牌一類的捲菸。他在杭州的時候,所吸的記得是強盜牌。那時他晚上總睡得很遲,強盜牌香菸,條頭糕,這兩件是他每夜必須的糧。服侍他的齋夫叫陳福,陳福對於他的任務,有一件就是每晚搖寢鈴以前替他買好強盜牌香菸和條頭糕。我每夜到他那裡去閒談,到寢鈴的時候,總見陳福拿進強盜牌和條頭糕來。星期六的夜裡備得更富足。

  周先生每夜看書,是同事中最會熬夜的一個。他那時不作小說,文學書是喜歡讀的。我那時初讀小說,讀的以日本人的東西為多,他贈了我一部《域外小說集》,使我眼界為之一廣。我在二十歲以前曾也讀過西洋小說的譯本,如小仲馬、狄更斯諸家的作品,都是從林琴南的譯本讀到過的。《域外小說集》里所收的是比較近代的作品,而且都是短篇,翻譯的態度、文章的風格,都和我以前所讀過的不同。這在我是一種新鮮味。自此以後,我於讀日本人的東西以外,又搜羅了許多日本人所譯的歐美作品來讀,知道的方面比較多起來了。他從「五四」以來,在文學上、思想上大大地盡過啟蒙的努力,我可以說在三十年前就受他啟蒙的一個人,至少在小說的閱讀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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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先生曾學過醫學,當時一般人對於醫藥的見解,還沒有現在的明了,尤其關於屍體解剖等類的話,是很新奇的,閒談的時候,常有人提到這屍體解剖的題目,請他講講「海外奇談」。他都一一說給他們聽。據他說,他曾經解剖過不少的屍體,有老年的、壯年的、男的、女的。依他的經驗,最初也曾感到不安,後來就不覺得什麼了,不過對於年青的婦人和小孩的屍體,當開始去破壞的時候,常會感到一種可憐不忍的心情,尤其是小孩的屍體,更覺得不好下手,非鼓起了勇氣,拿不起解剖刀來。我曾在這些談話上領略到他的人間味。

  周先生很嚴肅,平時是不大露笑容的,他的笑必在詼諧的時候。他對於官吏,似乎特別憎惡,常摹擬官場的習氣,引人發笑。現在大家知道的「今天天氣……哈哈」一類的摹擬諧謔,那時從他口頭已常聽到。他在學校里是一個幽默者。

  一九三六年十一月

  1.原載於1936年11月《文學》第7卷第5期。

  2.夏丏尊(1886—1946),名鑄,後改字丏尊,號悶庵。浙江上虞人。著名文學家、翻譯家、出版家。1908年與魯迅同事於杭州浙江兩級師範學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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