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日印象記1

2024-10-09 10:34:36 作者: 許廣平 等

  許壽裳2

  剪辮

  一九〇二年初秋,我以浙江官費派往日本東京留學,初入弘文學院預備日語;魯迅已經在那裡。他在江南班,共有十餘人,也正在預備日語,比我早到半年。我這一班也有十餘人,名為浙江班,兩班的自修室和寢室雖均是毗鄰,當初卻極少往來。我們二人怎樣初次相見,談些什麼,已經記不清了。大約隔了半年之後吧,魯迅的剪辮,是我對他的印象中要算最初的而且至今還歷歷如在目前的。

  

  留學生初到,大抵留著辮子,把它散盤在囟門上,以便戴帽。尤其是那些速成班有大辮子的人,盤在頭頂,使得制帽的頂上高高聳起,形成一座富士山,口裡說著怪聲怪氣的日本話。小孩們見了,呼作「鏘鏘波子」。我不耐煩盤發,和同班韓強士,兩個人就在到東京的頭一天,把煩惱絲剪掉了。那時江南班還沒有一個人剪辮的。原因之一,或許是監督——官費生每省有監督一人,名為率領學生出國,其實在東京毫無事情,連言語也不通,習俗也不曉,真是官樣文章——不允許吧。可笑的是江南班監督姚某,因為和一位姓錢的女子有奸私,被鄒容等五個人闖入寓中,先批他的嘴巴,後用快剪刀截去他的辮子,掛在留學生會館裡示眾,我也興奮地跑去看過的。姚某便只得狼狽地偷偷地回國去了。魯迅剪辮是江南班中的第一個,大約還在姚某偷偷回國之先,這天,他剪去之後,來到我的自修室,臉上微微現著喜悅的表情。我說:「啊,壁壘一新!」他便用手摩一下自己的頭頂,相對一笑。此情此景,歷久如新,所以我說這是最初的,而且至今還歷歷如在目前的一個印象。

  魯迅對於辮子,受盡痛苦,真是深惡而痛絕之,他的著作里可以引證的地方很多,記得《吶喊》便有一篇《頭髮的故事》,說頭髮是我們中國人的寶貝和冤家。晚年的《且介亭雜文》里有云:

  對我最初提醒了滿漢的界限的不是書,是辮子。這辮子,是砍了我們古人的許多頭,這才種定了的,到得我有知識的時候,大家早忘卻了血史,反以為全留乃是長毛,全剃好像和尚,必須剃一點,留一點,才可以算是一個正經人了。而且還要從辮子上玩出花樣來:……(《病後雜談之餘》)

  魯迅回國之後,照例裝假辮子,也受盡侮辱,同書里有云:

  「不亦快哉!」——到了一千九百十一年的雙十,後來紹興也掛起白旗來,算是革命了,我覺得革命給我的好處,最大,最不能忘的是我可以從此昂頭露頂,慢慢地在街上走,再不聽到什麼嘲罵。幾個也是沒有辮子的老朋友從鄉下來,一見面就摩著自己的光頭,從心底里笑了出來道:哈哈,終於也有了這一天了。(同上)

  魯迅的那篇絕筆《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且介亭雜文末編》)有云:

  ……假使都會上有一個拖著辮子的人,三十左右的壯年和二十上下的青年,看見了恐怕以為珍奇,或者竟覺得有趣,但我卻仍然要憎恨,憤怒,因為自己是曾經因此吃苦的人,以剪辮為一大公案的緣故。我的愛護中華民國,焦唇敝舌,恐其衰微,大半正為了使我們得有剪辮的自由,假使當初為了保存古蹟,留辮不剪,我大約是決不會這樣愛它的。

  看了上面所引,魯迅在初剪辮子的時候,那種內心的喜悅,也就可以推測,無怪不知不覺地表現到臉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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