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是東京
2024-10-09 10:34:33
作者: 許廣平 等
魯迅從仙台回到東京,在公寓裡住了些時候,夏天回家去結了婚。那時適值我也得著了江南督練公所的官費,派往日本留學,所以先回家一趟,隨即同了他經上海到東京去。自一九○六至一九○九年這四年間,因為我和魯迅一直在一起,他的事情多少能夠知道,不過說起來也實在不多,因為年代隔很久了,是其一,其次是他過的全是潛伏生活,沒有什麼活動可記,雖然這是在作後年文藝活動的準備,意義也很是重大的。
魯迅最初志願學醫,治病救人,使國人都具有健全的身體,後來看得光是身體健全沒有用,便進一步地想要去醫治國人的精神,如果這話說得有點唯心的氣味,那麼也可以說是指我們現在所說的「思想」吧。這回他的方法是利用文藝,主要是翻譯介紹外國的現代作品,來喚醒中國人民,去爭取獨立與自由。他決定不再正式地進學校了,只是一心學習外國文,有一個時期曾往「獨逸語學協會」所設立的德文學校去聽講,可是平常多是自修,搜購德文的新舊書報,在公寓裡靠了字典自己閱讀。本來在東京也有專賣德文的書店,名叫南江堂,丸善書店裡也有德文一部分,不過那些哲學及醫學的書專供大學一部分師生之用,德國古典文學又不是他所需要的,所以新書方面現成的買得不多,說也奇怪,他學了德文,卻並不買歌德的著作,只有四本海涅的集子。他的德文實在只是「敲門磚」,拿了這個去敲開了求自由的各民族的文學的門,這在五四運動之後稱為「弱小民族的文學」,在當時還沒有這個名稱,內容卻是一致的。具體地說來,這是匈牙利、芬蘭、波蘭、保加利亞、波希米亞(德文也稱捷克)、塞爾維亞、新希臘,都是在殖民主義下掙扎著的民族,俄國雖是獨立強國,因為人民正在力爭自由,發動革命,所以成為重點,預備著力介紹。就只可惜材料很是難得,因為這些作品的英譯本非常稀少,只有德文還有,在瑞克闌姆小文庫中有不少種,可惜東京書店覺得沒有銷路吧,不把它批發來,魯迅只好一本本地開了帳,托相識的書商向丸善書店定購,等待兩三個月之後由歐洲遠遠地寄來。他又常去看舊書攤,買來德文文學舊雜誌,看出版消息,以便從事搜求。有一次在攤上用一角錢買得一冊瑞克闌姆文庫小本,他非常高興,像是得著了什麼寶貝似的,這乃是匈牙利愛國詩人裴多菲所作唯一的小說《絞吏的繩索》,釘書的鐵絲鏽爛了,書頁已散,他卻一直很是寶貴。他又得到日本山田美妙所譯的,菲律賓革命家列札爾(後被西班牙軍所殺害)的一本小說,原名似是《社會的瘡》,也很珍重,想找英譯來對照翻譯,可是終於未能成功。
魯迅的文藝運動的計劃是在於發刊雜誌,這雜誌的名稱在從中國回東京之前早已定好了,乃是沿用但丁的名作《新生》,上面並寫拉丁文的名字。這本是同人雜誌,預定寫稿的人除我們自己之外,只有許壽裳、袁文藪二人。袁在東京和魯迅談得很好,約定自己往英國讀書,一到就寫文章寄來,魯迅對他期望最大,可是實際上去後連信札也沒有,不必說稿件了。剩下來的只有三個人,固然湊稿也還可以,重要的卻是想不出印刷費用來,一般官費留學生只能領到一年四百元的錢,進公立專門的才拿到四百五十元,因此在朋友中間籌款是不可能的事,何況朋友也就只有這三個呢?看來這《新生》的實現是一時無望的了,魯迅卻也並不怎麼失望,還是悠然地做他準備的工作,逛書店,收集書報,在公寓裡燈下來閱讀。魯迅那時的生活不能說是怎麼緊張,他往德文學校去的時候也很少,他的用功的地方是公寓的一間小房裡。早上起來得很遲,連普通一合牛乳都不吃,只抽了幾支紙菸,不久就吃公寓的午飯,下午如沒有客人來(有些同鄉的亡命客,也是每日空閒的),便出外去看書,到了晚上乃是吸菸用功的時間,總要過了半夜才睡。不過在這中間,曾經奮發過兩次,雖是時間不長,於他的工作都有很大的幫助。其一是在一九○七年夏季,同了許壽裳、陶冶公等六個人去從瑪利亞孔特(亡命的俄國婦女)學習俄文,可是不到半年就散了,因為每人六元的學費實在有點壓手。用過的俄文讀本至今保留著,魯迅的一冊放在「故居」,上邊有他添注的漢字。其二是在一九○八年約同幾個人,到民報社去聽章太炎先生講文字學,其時章先生給留學生舉辦「國學講習會」,借用大成中學的講堂,開講《說文》,這回是特別請他在星期日上午單給少數的人另開一班。《說文解字》已經講完,民報社被封,章先生搬了家,這特別班也就無形解散了,時間大概也只是半年多吧,可是這對於魯迅卻有很大的影響。魯迅對於國學本來是有根柢的,他愛楚辭和溫、李的詩,六朝的文,現在加上文字學的知識,從根本上認識了漢文,使他眼界大開,其用處與發見了外國文學相似,至於促進愛重祖國文化的力量,那又是別一種作用了。
在這兩年中間無意地又發生了兩件事,差不多使得他的《新生》運動變相地得到了實現的機會。一九○八年春間,許壽裳找了一所房子,預備租住,只是費用太大,非約幾個人合租不可,於是來拉魯迅,結果是五人共住,就稱為「伍舍」。官費本來有限,這麼一來自然更是拮据了,有一個時候魯迅甚至給人校對印刷稿,增加一點收入。可巧在這時候有我在南京認識的一個友人,名叫孫竹丹,是做革命運動的,忽然來訪問我們,說河南留學生辦雜誌,缺人寫稿,叫我們幫忙,總編輯是劉申叔,也是大家知道的。我們於是都來動手,魯迅寫得最多,除未登完的《裴彖飛詩論》外,大抵都已收錄在文集《墳》的裡邊。許壽裳成績頂差,我記得他只寫了一篇,題目似是《興國精神之史耀》,而且還不曾寫完。魯迅的文章中間頂重要的是那一篇《摩羅詩力說》,這題目用白話來說,便是「惡魔派詩人的精神」,因為惡魔的文字不古,所以換用未經梁武帝改寫的「摩羅」。英文原是「撒但派」,乃是英國正宗詩人罵拜倫、雪萊等人的話,這裡把它擴大了,主要的目的還是介紹別國的革命文人,凡是反抗權威,爭取自由的文學便都包括在「摩羅詩力」的裡邊了。時間雖是遲了兩年,發表的地方雖是不同,實在可以這樣地說,魯迅本來想要在《新生》上說的話,現在都已在《河南》上發表出來了。
第二件事是編印《域外小說集》,這也是特別有意思,因為這兩小冊子差不多即是《新生》的文藝部分,只是時間遲了,可能選譯得比較好些,至少文字的古雅總是比聽過文字學以前要更進一步了!雖然這部小說集銷路不好,但總之是起了一個頭,刊行《新生》的志願也部分地得以達到了,可以說魯迅的文藝活動第一段已經完成,以後再經幾年潛伏與準備,等候五四以後再開始來作第二段的活動了。正如《河南》上寫文章是不意地由於孫竹丹的介紹一樣,譯作《域外小說集》也是不意地由於一個朋友的幫助。這人叫蔣抑卮,原是秀才,家裡開著綢緞莊,又是銀行家,可是人很開通,他來東京醫病,寄住在我們和許壽裳的寓里,聽了魯迅介紹外國文藝的話,大為贊成,願意借錢印行。結果是借了他一百五十元,印了初集一千冊,二集五百冊,但是因為收不回本錢來印第三集,於是只好中止。同時許壽裳回杭州去,在浙江兩級師範學堂做教員,不久也介紹魯迅前去,這大概是一九○九年秋天的事情吧。
我寫這篇文章,唯一的目的是報告事實。如果事實有不符,那就是原則上有錯誤,根本地失了存在的價值了。只可惜事隔多年,記憶不能很確,而親友中又已少有能夠指出我的遺漏或訛誤的人,這是我所有的唯一的悲哀了。
1.選自《魯迅的青年時代》。標題為本書編者新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