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與先生
2024-10-09 10:33:55
作者: 許廣平 等
魯迅小時候的事情,實在我知道得並不多,因為我要比他小三歲,在我剛七八歲有點知識懂人事的時候,他已經過了十歲了。個人的知識記憶各有不同,像我自己差不多十歲以前的事全都不記得了,現在可以記錄下來的只是一二零碎的片段而已。因為生下來是長子,在家庭里很是珍重,依照舊時風俗,為的保證他長大,有種種的儀式要舉行。除了通行的「滿月」和「得周」的各樣的祭祀以外,還要向神佛去「記名」。所謂記名即是說把小孩的名字記在神或佛的帳上,表示他已經出了家了,不再是人家的嬌兒,免得鬼神妒忌,要想搶奪了去。魯迅首先是向大桶盤(地名,本來是一個大湖)的女神記名,這女神不知道是什麼神道,仿佛記得是九天玄女,卻也不能確定。記了名的義務是每年有一次,在一定的期間內要去祭祀「還願」,備了小三牲去禮拜。其次又拜一個和尚為師,即是表示出家做了沙彌,家裡對於師父的報酬是什麼,我不知道,徒弟則是從師父領得一個法名,魯迅所得到的乃是「長根」二字。師父自己的法號卻似乎已經失傳,因為我們只聽別人背後叫他「阿隆」,當面大概是隆師父吧,真名字不知道是什麼隆或是隆什麼了。他住的地方距離魯迅的家不遠,是東昌坊口迤北塔子橋頭的長慶寺,那法名里的「長」字或者即是由寺名而來,也未可知。我又記得那大桶盤廟的記名也是有法名的,卻是不記得了,而且似乎那法名的辦法是每年輪番用神名的一字,再配上別一個字去便成,但是如果她是九天玄女,那麼「女」字如何安排,因此覺得這個記憶未必是確實的了。
小孩的裝飾大抵今昔南北還沒有什麼大的不同,例如老虎頭鞋和帽,至今也還可以看到。但是有些東西卻已經沒人知道了,百家衣即是其一。這是一件斜領的衣服,用各色綢片拼合而成,大概是在模仿袈裟的做法吧,一件從好些人家拼湊出來的東西似乎有一種什麼神力,這在民俗上也是常有的事情。此外還有一件物事,在紹興叫作「牛繩」,原義自然是牽牛的繩索,作為小孩的裝飾乃是用紅絲線所編成,有小指那麼粗,長約二尺之譜,兩頭打結,套在脖子上,平常未必用,若是要出門去的時候,那是必須戴上的。牛繩本身只是一根索子便已夠了,但是它還有好些附屬品,都是有辟邪能力的法物,順便掛在一起了。這些物件裡邊,我所知道的有小銅鏡,叫作「鬼見怕」的一種貝殼,還有一寸多長的小本「黃曆」,用紅線結了網裝著。據說魯迅用過的一根牛繩至今還保存著,這也是可能的事,至於有人說這或是隆師父的贈品,則似未可信,因為我們不曾拜過和尚為師的人,在小時候同樣地掛過牛繩,可見這原是家庭里所自備的了。
魯迅的「開蒙」的先生是誰,有點記不清了,可能是叔祖輩的玉田或是花塍吧。雖然我記得大約七八歲的時候同了魯迅在花塍那裡讀過書,但是初次上學所謂開蒙的先生照例非秀才不可,那麼在儀式上或者是玉田擔任,後來乃改從花塍讀書的吧。這之後還跟子京讀過,也是叔祖輩的一人,這人有點兒神經病,又是文理不通,本來不能當先生,只因同住在一個院子裡,相距不到十步路,所以便去請教他。這期間不知道有多久,只是他教了出來許多笑話,終於只好中止了。這事相隔很久,因為可笑,所以至今清楚地記得。第一次是給魯迅「對課」,出三字課題雲「父攘羊」,大約魯迅對的不合適,先生為代對雲「叔偷桃」。這裡羊桃二字都是平聲,已經不合對課的規格,而且還把東方朔依照俗音寫成「東方叔」,又是一個別字。魯迅拿回來給父親看,伯宜公大為發笑,但也就擱下了。第二次給講書,乃是《孟子》里引《公劉》的詩句,到「乃裹餱糧」,他把第三字讀作「猴」字,第二字讀為「咕」,說道:公劉那時那麼地窮困,他連胡猻袋裡的果子也「咕」地擠出來拿了去了!伯宜公聽了也仍然微笑,但從第二天起便不再叫小孩到那邊去上學了。這個故事有點近於笑話,而且似乎編造得有點牽強,其實如果我不是在場親自聽見,也有這種感覺,可見實人實事有些也很奇特,有時會得比編造的更奇特的。
上邊所說的事記不清是在哪一年,但魯迅已經在讀《孟子》,那是很明了確實的。可能這是在光緒壬辰(一八九二)年,這之後他便進了三味書屋跟壽鏡吾先生讀書去了。總之次年癸巳(一八九三)他已在那裡上學,那是不成問題的,但曾祖母於壬辰除夕去世,新年匆忙辦理喪事,不大可能打發他去入學,所以推定往三味書屋去在上一年裡,是比較可以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