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伊斯坦堡
2024-10-09 10:29:14
作者: (美)比爾·布萊森
我和卡茨當時是坐東方快車從索非亞前往伊斯坦堡的。我本來以為這會是一次浪漫得無可救藥的旅行,我還想像包著頭巾的服務生們帶著數杯甜咖啡和數塊熱毛巾款款而來。但實際上它哪兒哪兒都糟透了:燥熱、惡臭、讓人窒息、破舊、擁擠、又老又慢。1973年的時候,「東方快車」只是印在行駛于貝爾格勒和伊斯坦堡之間的老火車側面生鏽的金屬片上的一個名字。幾年之後,東方快車就停運了。
我們從索非亞離開時原本有一間隔間,但是只過了差不多兩站,門就非常突然地被拉開了,一個又吵又肥的大家庭闖了進來,他們簡直就是長期近親繁殖造成惡劣影響的生動證明。他們背了很多紙板箱和蛇皮袋,裡面裝著難吃得要死的食物。他們不由分說,重重地坐了下來,我和卡茨只能被逼得坐到對角去。他們剛坐定,就折騰起裝著食物的包,互相遞著包滿小死魚的手帕、大塊的乾麵包、黏糊糊的煮雞蛋和又厚又濕又辣的奶酪,這奶酪的味道讓我想起有一年,我過完暑假回到家,發現我的媽媽不慎將貓鎖到了清潔櫃裡,並且鎖了三個月,那可是一年當中最熱的三個月啊!你想想那味道有多可怕,這個奶酪的味道和它有一拼。他們吧唧吧唧地大聲嚼著,把他們粗壯的手指往衣服上擦,不久後,他們就一個個地陷入昏睡中,鼾聲震天響。可能這就是巴爾幹半島的人的消化怪癖吧,他們睡覺的時候總喜歡擴展自己的身體範圍,把我們擠得越來越遠,直至把我們擠到和牆壁牢牢地貼在一起的地步。最後我們就縮在牆角像泥塑一樣一動也不能動,就這樣,我們整整忍了22小時。
旅行到這個份兒上,我和卡茨已經共度了將近四個月的結伴旅行時光,我們都對彼此感到非常不耐煩。旅途中的很多時候,我們不是在無休無止地吵架,就是一句話也不說。據我的回憶,那一天我們也沒有說話,但到了深夜的時候,火車慢慢行駛在空曠荒涼的土耳其西部。當時我睡得不深,但神志已經不清了,卡茨拍拍我的肩膀把我從睡夢中拍醒,帶著指責的語氣問我:「你鞋底上的那坨東西是不是狗屎?」
我稍微坐直了些:「什麼?」
「你鞋底上那坨東西是不是狗屎?」
「我不知道,實驗室的檢測報告還沒出來呢。」我冷冷地回答。
「我可是認真的,到底是不是狗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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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麼知道?」
卡茨彎下腰,仔仔細細地看了看我的鞋底,還小心謹慎地去聞了聞:「它是狗屎。」卡茨用帶著一絲惡趣味的語氣宣布他的重大發現。
「哦,你還是安分點吧,不然我也給你來點兒狗屎。」
「你快去把它弄乾淨,聽到了沒?它讓我想吐。「
我們又開始吵架了,而且是壓低了聲音,互相攻擊對方。
「你去把它弄掉唄。」
「拜託,這是你的鞋子。」
「好吧,老子就愛鞋底上有狗屎,而且,它起碼能蓋住我身旁這個傢伙的臭味。」
「操,這個狗屎讓我覺得想吐。」
「操,我才不在乎你是不是想吐。」
「操,你真是個渾蛋。」
「哦,你這麼覺得,你真的這麼覺得嗎?」
「是的,事實上,你從奧地利開始就是個渾蛋。」
「操,你從娘胎里出來就是個渾蛋。」
「我?」卡茨看起來很受傷,「真有意思,你在娘胎里就是個渾蛋,布萊森,你有三種染色體:X染色體、Y染色體和渾蛋染色體。」
我們就這麼一直吵著,僵持不下。伊斯坦堡註定是一次會搞砸的旅行。卡茨討厭它,也討厭我。我主要是討厭卡茨,但是我也不怎麼喜歡伊斯坦堡。它就像那列把我們帶到那兒的火車:燥熱、惡臭、擁擠、破舊。街上全是淘氣鬼,如果你的兩隻手沒緊緊抓住東西,那它們肯定是會被搶走的,食物也難吃得讓人簡直想死——腳臭味的奶酪和十分奇葩的黏答答的東西。有一天,卡茨差點讓我們兩個命喪黃泉。當時他問了一個服務生:「和我說吧,你們是不是讓牛直接在盤子上拉屎?還是它拉完了之後,你們用勺子把它裝在盤子裡?」
在旅行的尾聲,卡茨一直享有的樂趣就是用這種非常粗暴的方式去挑釁那些聽不懂他在說什麼的人,比如嬉皮笑臉地問警察他遠近聞名的小雞雞,或者是跟態度惡劣的服務生說:「我們可以結帳了嗎,鮑里斯?我們得快點跑,因為你的老婆答應給我們兩個都口一次。」
但是這一次情況有點不同,這個服務生曾經在倫敦托特納姆法院路的某個小地方工作了13年,完全能聽懂卡茨在扯些什麼。因此,他用切肉刀把我們趕到門口,充滿正義地維護了土耳其美食的尊嚴,並且義正詞嚴地指責了年輕遊客的無知和傲慢。
為了擁有最後這一丁點快樂,卡茨得謹慎些,當然,我也對他做出了非常嚴厲的警告:如果他下次再這樣,我會在能聽懂英語的土耳其人收拾他之前,就把他殺掉。所以卡茨在伊斯坦堡餘下的時間裡,情緒都十分低落,一句話不說,除了有一次在大集市朝纏著他賣東西的商販怒吼,讓他們離他遠一點之外。但是這次暴怒,我覺得是情有可原的。不管從哪個方面看,我們的旅途都已經到了盡頭。這周可真長啊!
現在,我正從機場出來,坐上一輛計程車,穿過悶熱的、豐富多彩的大街,不知道這一次情況會不會好一點。
開頭就不大好。我在索非亞通過喜來登酒店的內部預訂系統訂了一個房間,但是這個酒店離金角灣和老城都有數英里遠。房間很乾淨,賣相也還過得去,但是電視機打不開。我去衛生間洗手洗臉,一打開水龍頭,水管就劇烈地抖動起來,還發出那種恐怖片的可怕響聲,在經過連連的喘息後,一股棕色的「湯汁」噴了出來。我讓水流了10分鐘也沒變清,甚至連顏色都沒變淡。就這房間,住一晚還要花150美元。
我坐在馬桶上,一邊看著水汩汩地流,一邊思索著,旅遊是一件多麼奇怪的事情啊!你飛到一個陌生大陸,放棄了在家可以享有的所有舒適,然後費大力氣、花大筆金錢和大把時間去重新尋找舒適感。假如你一開始就不離開家,也就根本不會喪失這種舒適。
我嘆息了一聲,用棕色的水稍微抹了把臉,然後離開旅館,去逛了逛伊斯坦堡。這是我見過的最吵、最髒、最忙碌的城市。到處都是噪聲——汽車喇叭「嘀嘀嘀」的叫聲、刺耳的汽笛聲、人們的大吼大叫聲、宣禮員的號叫聲、伊斯坦堡海峽上渡船喇叭發出的隆隆聲。伊斯坦堡人也在無休無止地折騰——人們在大街上橫衝直撞,手裡帶著一大盤食物或咖啡,扛著又大又笨重的貨物(我看到一個男的悲傷地扛了個沙發)。每隔五英尺就有人在賣東西:彩票、腕錶、香菸或是假冒香水。
每走幾步,就會有人走上前來,希望你雇他幫你擦鞋,賣給你明信片或者旅遊手冊,帶你去他兄弟開的地毯店,或是什麼別的。總而言之,就是讓你把口袋裡的錢掏出來給他們一點。
沿著卡拉塔橋走,你會發現橋上擠滿了行人、乞丐和搬運工,業餘的漁民正在從表面浮著油的河水裡撈魚,那是我見過的中毒最深的魚。在卡拉塔橋的盡頭,有兩個男人正準備去對面的西魯克茲火車站,他們穿梭在擁擠的車輛之間,還用皮帶拴著棕熊,而周圍的人瞧都沒瞧他們一眼。簡而言之,伊斯坦堡是一個偉大而令人振奮的城市,幾乎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伊斯坦堡還有一樁讓人忍無可忍的事情,那就是土耳其流行音樂。你根本無力逃脫這種音樂的包圍圈。它會在每一家餐館的門口、每一個賣檸檬水的小攤、每一個經過的計程車上對你進行全方位的打擊。如果你能想像一個男人沒有經過麻醉就被推上結紮手術台,而手術是在發狂的錫塔爾琴的伴奏下進行的,你就能對土耳其流行音樂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了解個大概。
又逛了幾小時,我被這座城市的喧鬧震驚到了,同時我也對這個城市竟然有這麼多的活動感到非常意外。我走過藍色清真寺和索非亞教堂,甩掉一直抓著我袖子的明信片推銷員,我也想去托普卡帕宮看看,但它關門了。所以我只能轉而前往我認為是國家考古博物館的地方,但我不知道怎麼回事,走著走著,竟然錯過了。我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叫吉爾班的公園的入口處。公園很大,而且任人參觀,裡面十分安靜,綠樹成蔭,很多幸福的家庭在這裡遊玩。公園裡面還有一家免費的動物園,孩子們顯然非常喜歡它。還有個咖啡廳,裡面雖然還是放著土耳其流行音樂,但聽上去柔和了許多,尚可接受。
我走在稍微有些坡度的中央大道上,一下子就走到了公園的盡頭,同時我也撞見了伊斯坦堡海峽的美景,海面泛著一片蔚藍的光。我到一家露天餐廳里去坐了坐,點了一杯可樂,眺望海峽對岸,遠在兩公里外的烏斯庫達爾麻黃色山坡上,布滿了白色房屋。遠處有些汽車在熱辣的陽光下閃得人直晃眼,渡船固執地行駛在伊斯坦堡海峽中,在這邊和遠處一片藍色薄霧中若隱若現的王子島之間來來回回。一切都美極了,這真是一個一定要停下來駐足觀賞的完美去處。
我總算是走完了該走的路。海的對面就是亞洲了,歐洲差不多最遠也就走到這兒了。是時候回家了,我懷孕的妻子飽受病痛之苦,還要照顧六個月大的大兒子。她在電話里和我說,孩子已經開始管所有他見到的成年男子叫「爸爸」了。草已經長到齊腰高,牧場的一面牆倒了,羊踏進了草場,牛闖入了玉米地,還有很多事情等著我去做呢。
我也確實做好了回家的準備。我想念我的家人,想念舒適的家庭生活。我已經厭倦了日夜奔忙,就為了讓自己能吃飽飯,有地方住;厭倦了火車和公交;厭倦了獨自一人置身於一個誰也不認識的世界裡;厭倦了永遠迷茫無措的狀態。當然,我厭倦的是我自己。在最近一段時間裡,有多少次我坐在公交或火車上,聽到腦海中幼稚荒唐的念頭時,都巴不得馬上起來,說走就走。
同時,我也有想要一直走下去的衝動,旅行就是存在那麼一種讓你一直前行、永不止步的吸引力。畢竟亞洲就在海的對面,一個我從未探索過的大陸現在就在我面前。這個想法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我幾分鐘之後就能到那兒去,而且我身上還剩下一些錢。
但我還是沒有向前繼續走,而是點了杯可樂,看著在海面上來來回回的渡船。如果在另一個時間點,我想我是會過去的,但不是這次,不是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