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索非亞
2024-10-09 10:29:11
作者: (美)比爾·布萊森
我十分期待保加利亞,理由很簡單,就算它不是最舒適的地方,也是我和卡茨當時去過的最有趣的地方。
我記得索非亞是一個主幹道交通情況良好的城市,路上都沒什麼車,人們可以在路中央行走。只有看到一些黑色的豪華大轎車載著政黨官員前往某些幽暗的、奧威爾式的政府大樓時,才需要靠邊站,給他們騰出一點空間。這是我見過的受時間影響最少的城市。我相信在四五十年以前,這個城市還是現在這個樣子。此處沒有什麼能表達時間流逝的跡象:路上寥寥無幾的車的車型、人們穿的衣服、商店和建築的外觀,都沒有什麼時尚氣息。
索非亞有一家巨大而又黑暗的公司,叫中央百貨商店(TSUM),它至少有倫敦的賽爾福里奇百貨那麼大,起碼有五層高,但裡面賣的東西沒有一件是1938年之後生產的。比如厚實的酚醛樹脂收音機、又大又粗短的自來水筆、蒸汽驅動的洗衣機,以及其他諸如此類的東西。還記得我當時喜歡站在電視機和收音機區擁擠的人群中,看電視上正在放的歷史劇。劇里的男演員正坐在書房裡談話,他們的兩個耳朵上都掛著鬍子,背後的牆顯然是一幅畫在帆布上的畫兒。那台電視機——我毫不誇張地說——就是一塊四英寸大的黑白屏幕,就這玩意兒,竟然吸引了一大撥人前來圍觀。
我帶著驚奇的心情在中央百貨商店逛了幾乎一整天,不只是因為裡面的商品竟然如此過時,還因為很多家庭舉家過來,竟是把它當作某個「科學和技術奇蹟博物館」來逛的。我希望此次旅行,還能看到一切都保持原樣,不要有什麼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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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達索非亞機場的時候,剛過晚上9點,外幣兌換處已經關門了,而且在該國以外的地方,是沒有辦法兌換到保加利亞貨幣的,我現在可謂是身無分文。我叫醒了一個正在機場出口處呼呼大睡的計程車司機,問他願不願意收美元把我帶進城裡。這是非法的,我已經想見他會把我上報給兩個穿著軍用防水短上衣的警察,但他卻大喜過望,為自己手上能攢點硬通貨[1]感到十分開心。於是他驅車9英里把我帶到城裡,並收了我10美元。這輛計程車,是一輛「莫斯科人老牌轎車」,靠著排氣管噴出的一圈圈藍色煙霧的爆炸來驅動。它會先向前移動10英尺,停頓一下,在新一次的爆炸驅動下再向前爬10英尺。整條街上就這輛車是這副德行。
司機在列寧廣場上的喜來登酒店將我放下。這是我在本次旅行中住的最豪華的地方了,但有人和我說,這是索非亞唯一一個可以住人的地兒。幾年前這裡還是巴爾幹旅館呢,但之後喜來登酒店接管了它,並費了不小的工夫將它翻新了一下。現在,這裡有閃閃發光的大理石地面和豪華的長毛絨沙發。我也因此對喜來登酒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前台負責登記入住的小姐姐和我解釋了一通酒店裡的硬通貨作業系統,我沒怎麼聽明白。酒店裡的一些餐廳、酒吧和商店只接受硬通貨,而有些地方只接受保加利亞列弗,還有一些地方是啥都可以收。我最終還是沒有搞懂該在哪裡用哪種貨幣。
辦完手續,我徑直出門去散步,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這個城市現在的樣子。我很欣喜地發現,我之前對於這個城市的許多記憶仍舊可以和現實情況對上。廣場的另一邊是大大的列寧雕像,雕像正對著中央百貨商店。我記得它占地面積很大,而且很顯然還在營業,街角處那條鋪著金色石磚的幹道叫作九月九日大街,它是共產黨氣勢恢宏的總部所在地。它氣派十足,我總感覺下一秒它就會被暴民洗劫一空,再被一把大火焚燒殆盡。我沿著這條路走進了市區又黑又擠的街道。
索非亞應該是全世界最黑不隆冬的城市。只有街道遠處的盡頭偶爾開過一輛電車,發出一絲閃閃的亮光之後,建築的整體輪廓才會依稀可見。除此以外,也就只有間距較大的路燈發出的淡淡光暈,以及從為數不多的酒吧和餐館滲透出來的微弱的亮光。它們還在營業,但是生意無一例外地十分慘澹。幾乎每一家商店的櫥窗都是黑乎乎的。然而街上已經擠滿了人,很多人顯然是剛剛過完夜生活,此刻站在路邊,等著攔下飛馳而來的計程車,然後飛馳而去。
我在市區懶懶地逛了一圈,最後來到了中央百貨商店門前。在一片昏暗的櫥窗下,裡面商品看起來比我上次造訪時時髦了一些,而且起碼它現在還在營業。就這兒了,我下定決心,一日之計在於晨,我的早晨將從這裡開始。
結果,當我第二天穿過灑滿陽光的街道來到中央百貨商店門前時,它還沒開門。我只能走上一條叫維托莎的大道,這條街上好像匯集了索非亞的其他幾家主要商店。不過它們也都沒開門,但是大部分商店的門前已經排起了長龍。我曾經了解到保加利亞的物資很緊缺——人們凌晨4點半就得來排隊買牛奶,一些日用品的價格一年內會上漲800%,保加利亞還背負108億美元的債務,中央銀行儲備那少得可憐的存款只能承擔七分鐘的進口量。但我還是沒有做好足夠的心理準備,來面對幾百號人在街頭排起長隊,就為了買條麵包或是幾盎司瘦肉的場景。
大部分商店開門後,門口都會站一個肌肉發達的、繃著臉的大漢,他一次只允許一個顧客進來。貨架上基本都是空的,商品都是直接從貨架旁的裝貨箱裡直接拿出來賣。想想也知道,裝貨箱裡的東西賣光之後,大門就會關上,隊伍里剩下的人就會被打發走。我看到一個女人正拿著一小條麵包從麵包房裡出來,然後飛快加入了旁邊肉鋪店的隊伍長龍中。他們每天要買什麼東西都得這麼幹,這過的究竟是什麼日子啊?
1973年,保加利亞可不是這樣。那時商店裡的商品琳琅滿目,卻沒人能買得起。現在每個人手裡都有大把鈔票,卻沒東西讓他們買了。
我走進了一家叫作「1001 CTOKИ」的商店,這家店前的隊伍毫無秩序,看起來就是一堆人擠在門前。我其實也不是自己想進去的,而是被人群擠進去的。裡面有一群暴民正圍著一個玻璃展示櫃,揮舞著手中的鈔票,想要吸引售貨員的注意。這家店裡的其他玻璃櫃已經空了,儘管櫃檯後面還站著售貨員。我通過人群的縫隙,滑到玻璃櫃前,想看看人們爭先恐後購買的東西到底是啥。但我看到的只是一些奇怪又可憐巴巴的配件——一些塑料調味品套盒、20把並不知道具體功能的長柄刷子、一堆小小的玻璃菸灰缸以及一些花樣繁多的錫箔盤子和餡餅盤子——在西方,這些東西都是在買一些需要在微波爐里加熱的東西時免費贈送的。
很顯然,這些人不是在購物,而是在掃貨,掃一切可以買的東西。我沿著維托莎大道走了一次又一次,時不時地凝視那些昏暗的櫥窗,雖然我的視線根本無法穿透它。過了一會兒,我發現有幾個人已經被我吸引過來,他們踮起腳越過我肩頭,想要看看我究竟發現了什麼,但是那裡並沒有什麼可看的。我經過的一家店裡有三台俄羅斯高保真音響、兩套立體聲音響和一台單聲道音響(你上次見到單聲道高保真音響是什麼時候?),不過好像上面的旋鈕丟了幾顆,而且這些音響看起來都無法撐過五分鐘。
另一家店除了黃罐頭和綠罐頭兩種罐頭之外,什麼也不賣,每個貨架上都擺滿了罐頭,應該有數百個,整整齊齊地堆成金字塔狀。這是我這一天見到的唯一一家庫存充足的商店。我不知道罐頭裡面裝了什麼——標籤上沒有任何提示——我只能猜測它一定是相當可怕的東西,不然的話,早就應該賣光了。這是我最近一段時間以來度過的最悲催的早晨。
我做好最壞的心理準備前往中央百貨商店,果然不出我所料。整個百貨公司的東西都被搶購一空了,包括我心愛的電視區。這個國家的金牌百貨公司竟然無法給顧客提供一台電視機、一台收音機或者其他的電器。有些地方的收銀台後面站了三個售貨員,但他們能賣的東西也就只有一沓茶巾,而另一個地方,則是一個孤獨的、絕望的女孩正費力地應付著眼前洶湧的人群,因為一批緊俏的商品剛剛運了進來。三樓的一個櫃檯剛進了一大箱襪子——成百上千雙襪子,一模一樣的深棕色,一模一樣的尺寸,一模一樣的薄,一打一打地捆在一起——而人們都是一捧一捧買的。我想你買東西一定會想想接下來要用它幹嗎——送幾雙給你的岳父做聖誕禮物?拿幾雙襪子換一大塊肉?或者是拿它作為鄰居幫你排隊買東西的酬勞?
最悲哀的部門當數玩具部了:一個貨架上擺滿了一模一樣的用人工合成羊毛製成的劣質到不可理喻的泰迪熊;24台一模一樣的玩具卡車,它們的輪胎和標籤歪歪扭扭、表皮都已經剝落;還有14輛用同樣的藍色塗成的金屬三輪車,感覺來到這兒的每個人都刮或打了它們一下。
上面的兩個樓層充斥著一箱箱難以辨認、奇奇怪怪的零碎東西。如果你曾經拆過一些機械裝置——一個門鈴或洗衣機引擎——然後把拆分的東西隨意那麼一灑,讓150個神秘的小散件蹦得到處都是。是的,中央百貨商店現在賣的就是這些玩意兒——彈簧、齒輪,還有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理應被組裝在一起的金屬塊。很多人正在這些盒子裡面仔細地挑挑揀揀呢。
中央百貨商店最忙碌的部門當數一樓的那個「雜貨部」,這裡總是一番十分擁堵的景象,就好像是電影《哥斯拉》里人聽到怪獸即將進城時四處潰逃的場面。那裡看起來是在賣電池、錶帶或是一些帶子,但我後來才發現,他們排成長隊想要買的只是一批新到貨的鬧鐘,而且就是那種沒什麼花樣、普普通通的、廉價的塑料鬧鐘。但這幫消費者卻有種「為了得到它不惜殺人」的架勢。這個部門由兩個我此生看得最不順眼的女人運營。我看著眼前的一切驚呆了。一個羞澀的年輕男子(我猜他是北越[2]人)總算排到了櫃檯前,但那兩個女人卻無視了他。他拿出一大卷鈔票,滿臉祈求,但她們管都沒管他,直接招呼他後面的顧客。我不知道這究竟是為什麼。最後,其中一個女人把他的錢推走了,還和他說讓他滾遠一點。這個男人看起來都快哭了,把我弄得也快哭出來了。我不知道她們為何如此輕蔑地對待他。他把錢放進口袋裡,消失在了人群中。
讓我們想一下這樣的生活——你下班回到家,另一半和你說:「親愛的,我今天買東西超開心的,要不要猜一猜我買了什麼?我買了一條麵包、一條六英寸的帶子、一個看上去蠻有用的金屬塊和一個甜甜圈。」
「真的嗎?甜甜圈?」
「好吧,說實話,甜甜圈是騙你的……」
不過奇怪的是,這裡的人穿得都很時尚,我不知道在根本沒東西可買的情況下,他們是怎麼做到的。在以前,這裡人穿的衣服都像是俄羅斯拖拉機廠經理設計的。人們在街頭看到我和卡茨,還會時不時地過來想買我們的牛仔褲。一個年輕男孩想要Levi’s牛仔褲想得快瘋了,他開始當街脫褲子,呼籲我們也這麼搞,這樣可以互相交易。我和卡茨一直想和他解釋,我們並不想要他的褲子——那褲子就像是大麻線做的——我們問他還有沒有別的東西,比如漂亮妹妹或是西西里黃片,但他沒啥東西可以讓我們搜刮的。所以我們在街角拋下了他,留他一人心碎,褲子還尷尬地只脫了一半。然而現在,這裡的每個人都和歐洲其他地方的人一樣穿得漂漂亮亮的——事實上比歐洲其他地方更漂亮,因為他們對衣服百般呵護,而且十分以他們的行頭為豪。女孩子們也非常可人,每個人都擁有一頭烏黑的秀髮、巧克力色的明眸和白到發光的皓齒。索非亞的女人毫無疑問是艷壓歐洲的尤物。
一周中天氣比較好的幾天我都在城中漫步。索非亞的很多名勝都有一個社會主義氣息濃厚的名字——人民軍體育場、反法西斯戰士紀念館、國家文化宮。這些地方大都有可愛的公園和長長的林蔭大道,大道兩旁種滿了栗子樹,擺滿了長椅、鞦韆,有時還能看到一個可以泛舟的小湖,以及城市背後鬱鬱蔥蔥的美景和朦朦朧朧的山丘。
我遍覽了全城風光。還去了九月九日大街上的皇宮舊址,現在已經成了國家繪畫雕塑美術館。在這裡,我突然明白了為什麼我叫不出一個保加利亞藝術家的名字。之後我穿過街,來到對面看了看國家英雄格奧爾基·季米特洛夫的墓——至少在鐵幕落下之前,他仍然是這個國家的英雄。但是現在的保加利亞人還覺不覺得他是英雄,就不一定了。
我還去了國家歷史博物館、亞歷山大·涅夫斯基紀念館和國家考古博物館以及一兩處其他的知名景點,但很多時候我都在暴走,只是為了等待夜幕降臨而打發時間而已。
夜晚的索非亞溫柔似水。隨著商店陸續打烊,排隊的人群也漸漸退散,人們開始在街上散步,這時的他們看起來更開心些。有時,季米特洛夫墓外會有些小型的政治集會,你能從這些集會者的臉上看到,不加管束的高談闊論對他們而言是一種奢侈。一天晚上,有人在皇宮舊址外舉辦了一個照片展,展里陳列的都是被放逐的皇室成員——西米恩國王和他的家族的照片。人們爭先恐後地想來一睹這些照片的真容。我起初覺得蠻奇怪的,不過你可以想像下如果英國的王室在40年前被驅逐(你可以開開腦洞),在這期間他們杳無音訊,人民對他們這40年的境況一無所知,人們會怎麼看待這樣的照片展呢?突然,現在的保加利亞人可以看到他們的皇室成員就像英國人看到「瑪格麗特公主」「愛丁堡公爵」和其他的皇室成員一樣。我自己也去看了看那個照片,本來盼望著能看到保加利亞西緬國王過往在德克薩斯州的甜水鎮經營一家DQ冰激凌店的落魄場景,但人家在巴黎吃香喝辣、穿金戴銀呢,所以我拒絕了在他的復位請願書上簽字的請求。
每天晚上,我都會去找巴魯魯夜間俱樂部,那是我和卡茨以前夜夜笙歌的地方。「巴魯魯」不是這家俱樂部的真名,我們這麼叫它,是因為它看上去像是《我愛露西》裡面黛西·阿爾納茲上班的那家巴魯魯俱樂部。這家俱樂部像是從20世紀50年代直接穿越過來的,現在也是索非亞的熱門去處。人們經常去那兒慶祝結婚紀念日。
當時,我和卡茨會在晚間坐在陽台上,俯瞰整個舞廳,我倆一邊喝著波蘭酒,一邊欣賞搖滾樂隊的演出(我用了一個保加利亞調調的詞語哦)。這個樂隊的全部熱情都用來填補他們在才華方面的一無是處了,它總是表演一些20年來都沒人聽的歌,像是《費爾南多的藏身之地》《沙灘情書》《綠門》之類的,和我倆差不多年紀的人卻都跟著音樂瘋狂搖擺,仿佛它們是時下最流行的歌曲,可能在保加利亞確實如此吧。這個俱樂部最贊的一點,就是我和卡茨被視作名流——美國遊客在索非亞可是稀客(現在也是這樣)。人們圍在我們的桌子旁,給我們買酒喝。女孩們邀我們一起跳舞,我們每晚都爛醉如泥,雖然少了許多歡度春宵的良機,但是美女養眼,總歸是件開心事。
我好想再到巴魯魯去玩一玩啊,為此我找遍了整個城市,甚至還沿著一條很長的路找到火車站那裡去。我心想,說不定我沿著當時和卡茨一起行經的路線,就能重拾相關的記憶,但我似乎沒有這樣的好運。然後在一個星期五晚上,在我經過格蘭德旅館差不多20次的時候,我的耳邊一下子響起了擴音器發出的破吉他聲,我正想回頭看看,結果鼻子「砰」的一聲撞在了玻璃上。是巴魯魯!!!原來我已經經過它無數次了,但沒有那難聽的音樂,我根本找不到它。突然,它的每一個細節在我的記憶中甦醒,這是陽台,這是我們的桌子,甚至是女招待都很面熟,好像稍微老了一些。快樂的過往如潮水般湧上我的心頭。
我直接走了進去,想點杯波蘭酒喝,但是門口那個穿著超大號黑色西裝的男人卻不放我進去。他不是瞧不起我,但就是不讓我進去。我也不明白這是為哪般。在保加利亞待一段時間之後,你就會習慣這種不明所以的狀況。沒辦法,我只能繼續在街上走。差不多20分鐘後,我在涅夫斯基的黑影下完成了夜巡,正要折回來經過格蘭德旅館時,我終於意識到了他們不讓我進去的原因——他們已經打烊了。晚上9點半它就關門了,而這裡已經是保加利亞最活色生香的地方了。我走回旅館的時候不禁在想:保加利亞哪裡是一個國家啊,它分明是一段生不如死的經歷!
不過我還是幸運的,無論我什麼時候想在奢華的地方享受一下,我只要回喜來登酒店就可以了,在那裡我能喝到冷啤酒,吃到好東西,在房間裡看CNN。我膽兒比較小,所以三餐都是在這兒吃。我也想找一家還能吃的當地餐館吃頓飯,但臨了總是作罷。索非亞的酒吧和餐館是全世界最無聊的——平庸、暗沉,牆上掛著工廠用的日曆,裡面到處都覆蓋著福米加塑料貼面。有一次我確實在朱仁公園外的一家餐館前駐足了,進去之後才發現菜單是用西里爾字母寫的,我一個字也看不懂。我環顧四周想看看其他人在吃什麼,想著沒準我能指著其中一張桌子上的東西點菜,但他們在吃的東西,根本不像是食物啊,淨是稀粥和水分過多的蔬菜,我只能溜回喜來登了,畢竟那裡的菜單由英文寫就,食物非常可口。
但是,為了過得舒舒服服,我每天都要經受兩次內心上的譴責。每次在喜來登就餐,我總會悶悶不樂地想到我比900萬保加利亞人吃得好太多。這種經濟上的差距雖然無法避免,但卻十分討厭。你是怎麼在一個會禁止自己的公民出入某些場所的國家生活的?如果一個保加利亞人走了狗屎運一夜暴富,他有錢來喜來登的兩家餐廳——維也納咖啡廳和梅爾尼克燒烤館就餐,也只能從側門進入。普通人是不能隨意地進酒店的,必須走到前門,拐過轉角,走邊上的門才能進去,但我能。每天有成百上千的人經過喜來登,好奇裡面究竟是什麼樣子。好吧,裡面很不錯——對保加利亞人而言,這裡的豪華與舒適程度是超乎他們想像的:那個豪華酒吧里有加冰的雞尾酒,餐館裡全是保加利亞其他地方經年累月都吃不到的美味佳肴,商店裡賣著巧克力、白蘭地、香菸和一般的保加利亞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品。
讓我驚訝的是,我每次離開酒店,竟然沒被人打——我自己都想打我自己一頓啊,即使我知道自己人不賴——但是人們從來沒向我表達任何負面情緒,他們有的只是友善和真誠。他們只會時不時地來到我面前,問我需不需要換錢,但是我並不需要。一是因為這是非法的,二是因為我身上的列弗都還沒用完,實際上,在這裡買東西根本用不上列弗。既然我能在10秒鐘之內在我住的酒店裡買到更好的香菸,我為什麼要去排兩小時的長隊買一包劣質香菸呢?「實在抱歉。」我不住地說道,他們似乎也能理解我的苦衷。
我一直在努力地把錢花掉,但是根本沒地兒可花,是的,沒地兒花。一個星期天的早晨,我發現了一個公園,裡面擠滿了想要賣掉自己作品的藝術家。我想,真是太棒了,我會買一幅的。但他們全部畫得很爛,其實很多作品技法上還算可圈可點,但主題實在是太糟糕了——裹著橘色和粉色雲的落日,還有融化的塞爾瓦多·達利[3]式的超現實畫作。
你在索非亞逛得越久,便會越發覺得它不錯。我每天都要走很長一段路,到城市東南邊的山區去看看。那裡有森林和公園,四圍全是相當氣派的公寓、蜿蜒寂靜的街道和漂亮的別墅。我在回城的路上經過了斯里維尼卡河上的步行橋,走過了某些不知名的居民區,我突然發現了這個城市的美妙。不止如此,這還是我去過的最具歐洲風情的城市。這兒沒有現代的購物中心,沒有大型汽車加油站,沒有麥當勞或必勝客,也沒有可口可樂的旋轉GG,我還沒有見過一個如此徹底地抵抗住美國文化侵蝕的地方。它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歐洲化。我突然意識到——帶著一絲不安的意味——這就是我孩提時代一直夢寐以求的歐洲。
如果我五年之後再次來到索非亞,這裡或許會遍地都是必勝客和蘿蘭愛思[4],街上會堵滿各種寶馬汽車,這裡的人也會更開心些吧。我不能說這有什麼不好的,但是我很高興,能在它變樣之前看到它的面貌。
[1]硬通貨指的是在全世界範圍內可自由流通、兌換不受限制的貨幣,如美元、英鎊、歐元、日元等。——譯者注
[2]越南民主共和國,俗稱北越,20世紀90年代因連年戰爭,國力空虛、經濟衰敗,是東南亞比較窮困的國家之一。
[3]西班牙超現實主義畫家,以探索潛意識的意象著稱。
[4]英國著名的生活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