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南斯拉夫

2024-10-09 10:29:08 作者: (美)比爾·布萊森

  我飛到了斯普利特,它位於南斯拉夫亞得里亞海岸的中部地帶。我曾和卡茨從奧地利出發,長途跋涉走到了那兒,累得半死。我們當時花了四天時間,站在被陽光炙烤的公路旁邊(我們也不知道是在哪兒),看著一車一車的德國遊客席捲而來。當我發現自己剛剛在數小時內就飛過了同樣的地方,心裡還是有點兒開心的。我別無選擇,因為我的時間額度差不多用光了。我必須要在六天之內趕到保加利亞,不然我的簽證就要到期了。

  到了機場後,我搭了輛巴士來到城裡。我站在海港邊,心裡微微有些猶豫不決,可能是因為我突然來到一個陌生的國家吧。這時,一個中年女人向我走來,像在賣啥非法東西似的悄聲和我說:「房間?你要不要房間啊?」

  「嗯,我要的。」我說,然後突然記起我和卡茨就是通過這樣的方法在斯普利特找到住處的,「多少錢呢?」

  「10元錢。」她說。

  也就是五美元,感覺我能接受這筆買賣。不過我也在想會不會有這樣的可能:她有四個成年的兒子在家裡守株待兔,就等著把我掐死,然後把我的錢悉數取走。我倒是一直覺得這會是我的死法:一個陌生人給了我一點兒無法抗拒的好處,我因為想貪便宜,被綁起來丟進了大海。但她看起來還是蠻真誠的。另外,她也得相信我不是什麼持斧殺人的罪犯。「可以,」我說道,「我們走吧。」

  我們一起搭巴士前往她的住所,巴士沿山開了20分鐘,到了一個位於城市後方某處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的居民區。這個女人引導我在錯綜複雜的街道間穿梭,我注意到灑滿陽光的巷子裡有很多骨瘦如柴的貓。這樣彎彎繞繞的路線很適合逃跑,就算她要求我戴上眼罩,我也一點兒都不會驚訝。我們穿過一條窄窄的架在水溝上的木板和一個寸草不生的庭院,走進一幢像是半成品的四層樓高的建築,樓梯井旁還放著一台水泥攪拌機。我都要開始懷疑這裡是不是有啥埋伏。

  「來吧。」她說道,我便隨她拾級而上,來到頂樓,走進她的公寓裡。房間比較小,也沒多少家具,但十分乾淨,通風良好。房間子裡有兩個20多歲的男人,全都長著一張殺人犯的臉,他倆正穿著T恤坐在客廳的桌子旁。看到此情此景,我的腦海中浮現了「啊哦,我不會攤上大事兒了吧」的想法。我假裝隨意地將手伸向口袋,欲摸出我的瑞士軍刀,但我知道,就算是在一個理想的環境裡,我也得花上20分鐘才能感知到刀片,再把它掏出來。如果這兩個男的現在衝過來,那我只能用牙刷和鑷子來自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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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實際上,他們可是好小伙呢,看來世界也沒有特別糟糕。他倆都是這個女人的兒子,在城裡當服務生,會說一點點英語。其中一個正要離家上班,如果我也想出門,他可以帶我一程。我看了看此地離城中心的距離,想了想自己還不知道自個兒現在身在何處,便愉快地接受了他的好意。他穿上紅色制服,把我帶上了街邊的一輛布滿灰塵的藍色斯柯達。他發動引擎,車子便飆了出去,速度快到車尾像魚尾一樣搖擺,我必須用雙手緊緊握住把手才能適應這樣的速度。這就像是動作電影裡面的追車戲份:疾馳的飛車把垃圾桶和蔬菜車撞翻。「我就要遲到了。」他一邊解釋,一邊繼續疾馳,差點撞上斑馬線上過馬路的老年人。他迅速將車子開上一條車水馬龍的大道,完全沒有停下來看看是否有其他車突然衝過來。其實是有的,但那些車總會大方地給他讓路,把車開到邊上,再駛進大樓里。他在集市邊把我放下,我還沒來得及說聲「謝謝」,他就哧溜一下開走了。

  斯普利特是個寶地,有美麗的海港供我們遠眺亞得里亞海的風光,離海岸一兩英里處還有鬱鬱蔥蔥的一群小島。其中有個小島叫維斯島,卡茨和我差點在那裡度過了快樂的一周。有一天早晨,我們坐在一個露天咖啡館門口,想用咖啡來驅散宿醉感,這時兩個瑞典女孩走了過來,精神奕奕地說:「早上好!你們今天怎麼樣?和我們一起吧,我們要去島對岸的沙灘上玩。」

  毫無疑問,我們馬上站起身來,隨她們去了。如果你看到這些女孩,你也會這麼做的。她們十分光彩奪目:健康的外表、古銅色的皮膚、清新熨帖的體香、柔軟的身體、潔白的牙齒和被上帝垂愛的身材。我和卡茨走在後面,眼珠一直盯著她們的美背,我悄悄向卡茨耳語道:

  「我們認識她們嗎?」

  「我不認識,我想可能昨晚在賭場旁的酒吧里,我們和她們說過話。」

  「可我們沒去賭場旁那家酒吧啊!」

  「我們去了。」

  「去了嗎?」

  「嗯,去了。」

  「真的嗎?」我完全不記得昨晚發生的任何事,除了經過我面前的一排排畢普·皮沃牌啤酒(Bip Pivo),就像是在流水線上似的。我聳聳肩,顯然沒把這次忘事當回事兒。當時還很年輕的我並沒有意識到那是腦細胞功能下降的表現,雖然不是很明顯,但如果以那樣的速度,說不定在17年後,我就可能站在儲藏室或工具棚之類的地方,盯著那裡的東西,卻怎麼也記不起為何要上這兒來。

  我們搭了輛給力的巴士,來到了小島遠處一個叫科米扎的漁村,在溫暖的海水中暢遊許久,又去海邊的咖啡館喝了幾杯啤酒,然後搭巴士回到了維斯島。我們點了晚餐,繼續喝啤酒,時不時聊聊天,互相攀比攀比,最後墜入了愛河。

  我確實是墜入愛河了。她的名字叫瑪塔,年方十八,皮膚黝黑,來自烏普薩拉[1]。她是我所見過的最仙的尤物——儘管我必須承認,旅行到了這一步,就算是卡茨這種貨色,在某些光線的襯托下,看起來也爛不到哪裡去。不管怎麼說,我覺得她可愛極了。不過更加神奇的是,她似乎也發現了我的魅力。她和另一個女孩朱迪很快就醉了,開始絮絮叨叨,而且一半時間都在用瑞典語說話,不過這沒關係。我雙手托著下巴,凝視著眼前這位迷人的瑞典女孩,完全沉醉在其中,她一次又一次地撩撥我的心扉,時間一長我幾乎都忘了喝啤酒,也忘了把我流下的口水吸回去。有時她會用手碰碰我的前臂,這讓我方寸大亂,荷爾蒙也失了控。有時她還會瞥我幾眼,然後用手背輕輕地撫摸我的臉頰。為了她,我可以把我的媽媽當作奴隸賣去打雜,哪怕是將一把匕首插到我的大腿上我也願意。

  那天深夜,當卡茨和朱迪出去尿尿的時候,瑪塔突然一把拉過我的頭,用她的柔舌在我的喉間瘋狂地舔舐。這種感覺就像是有條小魚在我嘴裡游來滑去。然後她鬆開了我,臉上浮現了一絲異樣卻又夢幻的表情,呼了口氣說道:「我要你。」

  一時間,我想不出任何詞彙來表達我內心狂熱的感覺,但接下來,最讓我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她仿佛突然受到了驚嚇,就像剛剛被狙擊手的子彈擊中一般,雙眼瞬間一閉,身子一軟,癱在了地上。

  我蒙了好長一段時間,內心在哭訴:「上帝,你可別這麼對我,你個騙子!」但她就此離我而去了,就此消失在了這個世界,仿佛被一輛馬克卡車撞到路邊不翼而飛。我不禁仰望天空哭號:「老天啊!你怎麼能這麼對我,我可是天主教徒啊!」

  朱迪在這個時候重新現身,她突然充滿母性地朝瑪塔噓聲說道:「好好好,我們最好把她拖到床上。」我主動提議幫朱迪的忙,把瑪塔帶回她們的旅館,尋思著這樣我至少還能用手托托她的翹臀——只要一會兒就行,你懂的——光這樣一件小事,就足以讓我續命直到本世紀終結。但是朱迪早就看出了我的歹意,並沒有把我的「好心」當回事。朱迪像一輛蒸汽火車一樣強壯,一眨眼的工夫,她已將瑪塔扛在肩上,消失在了街頭,「晚安」的聲音也越來越遠。

  我看著她們離去,懊惱地瞪著杯中的啤酒,卡茨也趕了回來,他看我的臉色,就已然明白在今夜的月光下是不會有肉體的交纏了。「現在我該做什麼呢?」卡茨癱在椅子上問,「剛才她跟著我來到了男廁所的外面,想和我來一發,我都硬得像寶貝魯斯[2]的棒球棍了,我現在該怎麼辦呢?」

  「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我回道,但他並沒有從這話兒當中察覺到任何幽默之處,說實在的,我重新品味了一下,也覺得並不好笑。然後我倆就在一片沉默中,度過了一整晚。

  後來我們再也沒見到那兩個瑞典女孩。我們不知道她們住在哪家旅館,但維斯島不過是個小地方,我倆都確信我們還會再碰到她們的。我們在島上逛了三天,把該逛的地方都逛遍了,透過餐廳的玻璃往裡瞧了又瞧,來來回回走了數遍沙灘,就是再沒遇到她倆。這麼折騰了一番工夫,我都開始懷疑那晚的一切是不是頭腦發熱的幻覺。或許瑪塔從來沒有說過「我要你」,或許她說的是「我的胸要爆了」。我不知道,但我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她已經永遠地離開了,所以她說了什麼並不重要。

  我在碼頭邊上漫步,看了看海港里的帆船,然後走向斯普利特中心地區被陽光沐浴著的巷道和庭院,這個地區有一塊四分之一平方英里[3]左右的地方,是戴克里先的宮殿。但羅馬帝國衰亡後,很多人擅自闖進來,在這宮牆坍圮的宮殿裡蓋起了房子。經過幾個世紀的洗禮,一個小小的社群逐漸發展壯大,曾經的走廊變成了街道,庭院和空地也慢慢演化為公共廣場。現在有些巷道——已經窄到需要側身才能經過——的兩旁全是房屋和商店,你走在路上,還能時不時地有行走在宮殿中的感覺呢。許多建築的外牆也保留了原有的部分結構,不知通向何處的台階、不知支持何物的石柱,還有用來托舉羅馬雕像的壁龕。如此這般,會讓人覺得這些房子仿佛是從廢墟中拔地而起似的。人們一定會對眼前的這番景象看得入迷,歐洲可沒有第二個地方能與之媲美。

  我在附近閒逛了幾小時,之後來到了一個廣場。這個廣場的三面被古老的建築圍繞,第四面則對著碼頭。街上還有幾家餐館,我在那兒早早地吃了晚飯。那真是一個美妙的夏日夜晚,芬芳沁入空氣,瀰漫在夜色中。我聞到了一股奇異卻並不難聞的味道,混雜了香草、烤肉和死魚的氣味。燕子在空中不停地盤旋,時而飛過頭頂。遠遠望去,帆船的桅杆在海面上若有似無地搖擺。此地著實讓人愉悅,黃昏恰如其分地漸漸降臨,我坐在那兒喝著畢普啤酒,朝夜色下的海濱人行道望去。

  城裡的每個人都身著華服,趁著夜色在熱鬧的大街上漫步。他們中有很多家庭,有圍成一團神秘兮兮的小男孩,打扮過度、咯咯笑的小女孩,走位風騷、肉麻兮兮的年輕情侶和老兩口。他們聚集在這裡,很健談,彼此之間也很投緣,給我一種和在卡普里廣場一樣的感覺。不同之處在於,他們總是不停地在碼頭那兒上上下下、走來走去,而且似乎都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正當我在喝不知是第四杯還是第五杯啤酒時,我突然有些昏昏欲睡,困到把頭埋進胳膊便能睡著。我看了眼酒瓶上的標籤,驚覺這酒的度數竟然是12度。這麼烈的酒我竟然喝了一大桶,怪不得我會這麼累。我叫來服務員,趕緊把帳結了。

  一個人喝醉是一樁奇怪而又危險的事情。你可以喝一整晚,還覺得自己根本沒有醉,但你起身時會發現,就算你的腦子是清醒的,你的雙腿也會突然想走個太空步,或者是不由自主地做出些尷尬舉動。我拖了一條仿佛受了槍傷動彈不得的腿穿過廣場,這才發現我是哪兒也去不了了。

  我在碼頭邊叫了輛計程車,爬進車廂前座,叫醒了司機後,我才意識到我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兒。我不知道那條街的名字,不知道那個管我吃住的女人的名字,不知道她住在哪個地方。我只知道她住在山上。突然間,我感覺斯普利特到處都是山。

  「你會說英語嗎?」我問司機。

  「不會。」他回道。

  「好的,咱別慌,我想去某個方向,你能帶我去嗎?」

  「不。」

  「那兒,就朝那邊開。」我們把那個地方跑了個遍,油表指針的下降速度和正在墜落的飛機的高度計有一拼。偶爾我看到眼熟的街角,就搖著他的手臂哭號:「在這兒左轉!在這兒左轉!」一分鐘之後,我倆就會發現我們開到了監獄大門的邊上或是其他的地方。「不,我覺得我們走錯方向了。儘管如此,起碼我們嘗試過了。」我總會這麼說,以便讓司機不要太沮喪。最後,司機看出我醉得一塌糊塗,而且還在發酒瘋,他正在考慮要不要把我推出車門時,我們瞎貓碰上死老鼠地找到了路。至少我覺得是對的。我認出了街角的商店,但我還是得在台階和巷子間尋尋覓覓,這裡的一切在晚上都變樣了,而我又醉又累,更是增添了不少難度。我茫然地在路上遊蕩,時不時地撞上小貓,把自己嚇得半死,我在黑暗中尋找那棟門前有條小水溝、水溝上有塊木板的與四層樓差不多高的樓。

  最後,我總算找到了它。不過那塊木板看起來薄了些,也更晃了些。我小心翼翼地走在上面,走到一半,它好像朝邊上滑了一下,我的腳便踏空了。一瞬間,我跌入了一個黑暗「深淵」——由於酒精的作用,時間似乎被拉長了一些,那感覺可是相當不錯——我並沒有意識到我的雙腳已經在木板的兩邊了,如果這樣掉下去,我的生殖器可就要遭殃了。

  好吧,真是個驚喜呢,讓我細細說來。我搖搖晃晃、上氣不接下氣、重重地側身摔進了溝里。然後仰天躺了好久,讓我的肺能吸點空氣。而我就異常超然物外地想:「這種發生在身體中間部位無法形容的鈍痛會不會對我造成永久性傷害?我是否終此一生都要戴上導尿管這種令人尷尬的『拖油瓶』?」過了好一會兒,我才發現水溝里可能有老鼠,它們可能會對我產生莫大的興趣。我決定站起身,顫顫巍巍地爬上去,沾滿一身灰塵後,又滑了下來,再爬上去,最後總算是踉踉蹌蹌地爬出去了。就這樣我走進了那房子,上了四樓,敲了幾下那個女人的房門。一分鐘後,一個頭上夾著捲髮棒的女人開了門,她發現門口站著一個頭髮凌亂、髒兮兮、搖搖晃晃、雙手捂著陰囊的美國男人。我們並不認識。哦!原來我走錯地方了。

  我想說些什麼來解釋下現在的情況,但我已然詞窮,只能沉默著在走廊上徘徊,還在離開時特意揮了揮手,以示道別。隨後,我總算找對了地方,敲了敲門,等了一分鐘沒反應便繼續敲。最後我聽到房間裡發出了一陣踢踢踏踏的響聲,我認識的那個女人總算把門打開了。她穿了件睡衣,頭上也夾著一大堆捲髮棒。她抱怨了幾句,我想應該是在怪我回來得太晚。我本想辯解一番,卻發現她打量我的眼神好像是在說,是我讓他們家蒙羞了,所以我只能閉嘴。她穿著拖鞋走在我面前,領著我慢悠悠地往客廳走去。她的兩個兒子在那兒酣然大睡。我的床是一張雙人床的上鋪,我瞬間覺得花五美元實在是太虧了。她把門一關就走了。

  我衣服也沒脫,在一片黑暗的房間裡摸索著爬上了床,還不小心踩到了其中一個熟睡的兄弟的肚子,「啊哦」,他叫出聲來,像一隻泄了氣的拳擊吊袋。但他睡得太死,並沒有被踩醒。我躺在床上,花了10分鐘才把頭腦放對位置,我把它放在靠近我肩膀的地方,然後小心地沿著肩膀推回去,就像把硬幣卡進夾克內襯裡那樣。大功告成,我便睡去,雖然睡得並不好。

  第二天早上醒來時,我發現兩兄弟已經出門了。我拿著背包走進廚房,房間很安靜,只能聽見時針走動的嘀嗒聲和水龍頭滴水聲。我不知道房東是出門了,還是仍然躺在床上睡覺。我靜悄悄地在水槽邊刷了牙,用冷水和小毛巾洗了把臉,讓自己看上去還能見人。隨後掏出五美元放在桌子上,想了想又掏出五美元放好,便離開了。

  我走到市中心的汽車站,想坐車去貝爾格勒——我和卡茨當時就是這麼做的,但我去了之後才知道,現在白天已經沒有直達貝爾格勒的車了。我必須先坐車去塞拉耶佛,然後還要有足夠好的運氣,才能轉車去貝爾格勒。我買了張10點的票,還要打發兩個鐘頭,我便去找咖啡喝。在碼頭中央、兩家城內最豪華酒店的街對面,我聽到了一個仿佛幽靈發出的聲音,還聞到了一股裝泥漿的貨車常有的味道。我往碼頭邊看去,一根小小的排污管正把沒有經過加工處理的污水直接吐進海港。你能在污水裡看到各種各樣的東西:糞便、打結的保險套、廁紙。實在是太噁心了。這裡離主要的商業街只有一英尺啊,離咖啡館和旅館也不過數碼的距離,他們竟然敢這樣。我決定不在這些本該喝咖啡的地方喝咖啡了,轉而在老城區里找到了一家咖啡館,儘管風光沒那麼好,但至少滋生霍亂的概率要小些。

  班車很擠——南斯拉夫的車總是如此——但是我在車身的四分之三處找了個位置,並用雙手緊緊地握住眼前的扶手。當時,我和卡茨穿越南斯拉夫的時候,除了興奮便還是興奮。這裡的山路充斥著難以言喻的危險——它實在太窄,一輛車都很難經過,而且處處是不可能轉過的彎,以及不可思議的突然下降的坡道。我們的司機很可能是一個在逃的神經病,不知道用了什麼法子說服汽車公司獲得了這份工作。他很年輕,長得也帥,頭上隨意扣了頂帽子,開車的時候激情四射,用足以甩斷脖子的速度轉過一個又一個彎,一直都在按著喇叭,絲毫沒有減速的意思。他精神飽滿地邊開邊唱,還和乘客談笑風生——通常他都會從座位上轉過身來直接面對乘客——同時帶我們掃過陡峭的懸崖邊上凹凸不平的道路。我還記得我的臉曾數次被甩在車窗上,但我始終看不到路面,仿佛車子是懸空行駛的。我們就像坐飛機一樣,我感覺自己馬上就要飛起來了。

  我和卡茨坐在前排,司機突然想要和我們開個玩笑,他一會兒裝睡,一會兒又突然醒來,及時避開對面直衝過來的卡車。不一會兒又會假裝剎車失靈,我們就會以一種只有太空人才能適應的速度垂直下墜,弄得我和卡茨都要坐到彼此的膝蓋上了。

  經過了數小時如此刺激的車程,車子在下午開上了山,隨後沿著陡峭的山路下山,開進了一個樹木繁茂、風景秀麗的寬闊山谷。我還沒見過如此旖旎夢幻的景致。在每一個小鎮或村莊,人們都會從家裡出來迎接我們,仿佛我們的到來是個奇蹟,他們會跟著車小跑,有時還會通過車窗向車上的朋友和司機遞上幾小包櫻桃,甚至給我和卡茨也送上了一袋。

  傍晚時分,我們抵達貝爾格勒,奇蹟般地在山上找到了一家實惠的旅館。我們在一家餐廳的頂層吃了晚飯,看著夕陽在多瑙河畔落下,城市燈光閃爍。我們喝了很多啤酒,也吃光了最後一顆櫻桃。

  那是幾近完美的一天,這次我想重新體驗一番。不知怎麼,我對那些山路上的危險還滿懷期待,那種刺激與恐懼交織的感覺讓人興奮,就像是心臟病發作了,但又很享受的樣子。車子艱難地穿過斯普利特的街道,爬上了背後水泥色的陡峭上坡。我失望地發現,我不在的這段漫長的歲月里,道路已經得到了整修,很多地方的路已經加寬了,在一些危險的彎道也加了保護屏障。這次的司機也不那麼像神經病了,他雙手握著方向盤,全神貫注地看著眼前的路。

  很顯然,美好的景致頗能讓人重燃某種激情,這是毋庸置疑的。人們不了解南斯拉夫內陸地區秀美且豐富的風光。這裡和英國一樣樹木繁茂,擁有和奧地利一樣驚人的美景,但這裡的旅遊業卻是極不發達的。從炎熱的海岸線驅車一兩個小時,離開多雨的度假區和穀物盒子狀的酒店,你就會發現看上去十分空蕩的山谷其實大有玄機。這是一個生機勃勃的、被遺忘的世界,裡面有果園、田地、湖泊、樹林,還有整潔的農莊和舒適的山間別墅。這是歐洲被時間拋棄的一角。人們手把手地用鐮刀和乾草夾來割草和收草,用馬拉的犁耕地。村莊裡年長的女人幾乎全身都穿成黑色,頭上包著頭巾,遠遠望去,仿佛是一幅古畫。

  從斯普利特出發,經過了七個小時漫長又炎熱的車程,我們來到了塞拉耶佛,它是波士尼亞與赫塞哥維納[4]的首都。我確信我現在來到了另一個世界。這裡隨處可見宣禮塔,商店招牌和路標上的文字全用西里爾語寫就。塞拉耶佛被陡峭的群山所環繞——這裡舉辦了1984年冬季奧運會——同時被細長、湍急、筆直的米里雅奇卡河分成兩半。河的一邊有一條街道,連接著汽車站旁的新城區和大約一英里以外的老城。這裡就是塞拉耶佛在世界歷史上最著名的事件發生地——1914年6月,奧匈帝國王儲弗蘭茨·斐迪南大公在這裡被刺殺。

  我在歐羅巴酒店住下,這裡燈光昏暗,洗盡鉛華,但仍能看見昔日輝煌的痕跡。房間裡沒有電視,能開的燈加起來只有14瓦,但是床很舒服,最讓人感動的是,浴缸能夠放出熱水。我在浴缸里泡了很久的澡,整個人煥然一新,隨後便出門對塞拉耶佛一探究竟。

  塞拉耶佛是個讓人嘖嘖稱奇的地方,它有許多小公園和落葉繽紛的廣場。市中心的集市是歐洲最大的集市之一,裡面貫穿著一排排的小路,賣手工銅器的商店星羅棋布。因為這裡沒有什麼遊客,所以也就不會有那些扯著你的袖子,把東西塞到你面前的煩人商販。在更有名的諸如伊斯坦堡或丹吉爾的集市,這樣的人可不會少。而在這裡,壓根沒人注意到我。

  我爬上陡峭的幾乎快要垂直的山坡,在碎石路邊上,不時會看到倒塌的房子擠成一堆密集的、花樣繁多的瓦礫。爬這樣的山很吃力,就算是當地人也要時不時停下來喘喘氣,找個牆靠一靠。但是置身高處向下看的風景是值得銘記的,極具異域風情,緩緩落下的夕陽像一頂皇冠戴在宣禮塔構成的天際線上,宣禮員的嘶吼在山頂迴蕩。

  我及時地回到了城裡,加入了每晚主街上的散步大軍,也只有在這個時候,南斯拉夫人看起來才有了生氣。我遍覽了沿街的餐館菜單,挑了一家中央酒店的餐廳,這裡和歐羅巴酒店褪去的風華十分相像,好像這個莊嚴的房子裡住著一個貧困潦倒的沒落貴族,我是這裡唯一的顧客。南斯拉夫正值經濟劇變期,通貨膨脹率高達百分之好幾百,第納爾每天都在貶值,有時甚至一天要貶兩三次。對遊客來說,這雖然也算好處,但是也很尷尬,而對當地人來說,可就是水深火熱了。我的晚餐很豐盛,有湯、牛排、蔬菜、沙拉、麵包、啤酒和咖啡,但我只要付八美元。很顯然,我是這個城市裡唯一能付得起這筆錢的人。

  這個餐廳的服務和南斯拉夫其他地方一樣冷漠,倒也沒冷漠到像料理後事那種地步。服務員端著我的湯走了過來,湯汁一路灑遍了地毯和桌布,然後他便消失了。過了很久,才過來上下一道菜,留我一人望著空盤空碗。但我完全不想責怪他,在南斯拉夫這樣的地方,你能過得像一個王子,但是作為一個遊客你會發現你很難和遇到的「窮苦百姓」打好交道。

  在斯普利特,我看到許多德國人給服務生小費,就像是在玩錢似的,簡直就是在調戲服務生。我確認這些服務員一定想過往他們點的菜里吐痰,我只希望給我上菜的這個服務生不要這樣想。

  早晨,我回到汽車站,準備坐車去貝爾格勒。但是問訊窗口裡面的女孩正在歡快地煲電話粥,很顯然她不想回答我的任何問題。我等了很長時間,甚至對著隔離玻璃上的傳聲洞提醒她是時候回到工作崗位上了,但她還是面無表情地看著我,繼續打電話,還時不時地用手指撥弄電話線。我只能離開那兒,在問了幾個司機後,總算找到了去貝爾格勒的班車。

  去貝爾格勒的車程長達八個小時,而且車子比前天的更熱、更慢、更無趣,也更擁擠。我坐在一個對個人衛生不怎麼關心的男人旁邊,我花了很多時間用我所知道的塞爾維亞克羅埃西亞語[5]和他說:「不好意思,不過你的腳有一點小小的惡臭。所以能不能麻煩你行行好,把腳伸到窗戶外面?」但我並不會,漸漸地,我便只能想法子逃離這股惡臭。我無意識地從一個地方換到另一個地方,再換到別的地方,讓自己離味道遠一點,然後耐心地等待貝爾格勒的風景出現在擋風玻璃前。

  在貝爾格勒下車後,我感覺自己被騙了。這次旅程花了我整整兩天時間,而我期待已久的高危速度和山間歷險已經化為烏有。我在一家叫艾克賽爾希爾的老式旅館住下,這裡價格昂貴,但很舒適。然後便跟往常一樣,出門去認識這個城市。兩天時間裡,我都在城裡到處遊蕩,我發現關于貝爾格勒的種種,我都早已記不清了。為了懷念一下舊時光,我試著去找當時和卡茨一起住的旅館。想著如果它還在那兒的話,我會在頂樓的餐廳吃頓晚飯。但我很快意識到,我沒啥希望能找到它。我不知道在這樣一個雜亂無序、四處延伸的城市裡,我該從哪兒開始欣賞。

  但我還是喜歡上了貝爾格勒。這是一個典型的中歐城市——有長長的大道,兩旁是昏暗的、冷清的五六層樓高的建築,隨處可見公園和用銅製穹頂建成的紀念館。中央集權規劃的餘孽還飄蕩在這裡,你很難描摹出這究竟是一種什麼感覺,但你能感受到。儘管這樣,這座城市都沒有受到西方企業(麥當勞、貝納通[6]之類的)的入侵,這讓人眼前一亮。

  在貝爾格勒也沒有太多事情可以做。我從主要的商業街一直走到一個名叫卡拉麥克丹的市中心公園,它建在一座古老的城堡周圍,小路兩邊整齊劃一地各種著一排樹,還有不少長椅和南斯拉夫英雄(更準確地說是塞爾維亞)的雕像。大部分的長椅上都坐著兩個弓著背下棋的人,兩人身旁各自站了一大撥肆意指點迷津的圍觀群眾。公園的邊上有一個高高的階梯看台,在那兒往下望,整個城市的景色都能一覽無餘。你還能看到多瑙河和薩瓦河交匯在一起,成了一條不朽的河流。

  下午,我朝城外走了一段路,來到哈加德公園,這裡樹木密布,是狄托將軍的行政辦公處所在地,現在他長埋於此。走過長長的水泥路,我來到他的墓前。我是這裡唯一的遊客,而且這兒也沒什麼可看的。狄托沒有像我以為的那樣被放在玻璃棺材裡,而是被安全地葬在了一塊被大量鮮花和花環覆蓋的大理石板下。一個孤獨的戰士全神貫注地在墓旁站崗,他十分年輕,感覺對眼前的一切十分厭倦和不適。顯然他本應該直視前方的,但我能察覺到他的眼睛一直跟著我在房間裡看來看去。我仔細想想,不免有些害怕,可能我的到訪是他一天中最高興的時刻。「我也是。」我喃喃自語。

  我走出墓地,一股強烈的不知所措的情緒突然湧上心頭。我眼前浮現的是這個城市的全景,而我卻並沒有那麼想去探索。整個下午,我都在公園裡,坐在一塊草坪邊,看著年輕的父母陪孩子盪鞦韆。我一直在逼自己站起來去做點什麼,但是我的雙腿卻對這樣的要求置之不理,不管怎樣,現在我想做的事只有坐著看孩子們嬉戲。我是——這才意識過來——犯了思鄉病了。哦,親愛的!

  第二天早晨醒來後,我的精神狀況好了一些。今天我要實現一個小小的夢想,我要坐頭等臥鋪從一個歐洲國家的首都前往另一個歐洲國家的首都。這樣的旅行對我來說是極致奢華了。我在艾克賽爾希爾旅館的餐廳吃了早飯,心如止水地像是一個知道自己大限已到的人。我的計劃是早飯後直接買好票,在去火車站之前花一天的時間逛逛博物館,到晚上,便登上火車。讓自己置身於有頭有臉的人物中間:被剝奪財產的公爵夫人、長相酷似赫爾克里·波洛[7]的人,或是其他還在這個世界上坐頭等臥鋪旅行的神秘人物。

  酒店服務員建議我不要去火車站買票。「那裡太瘋狂了!」他說道,還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他建議我去「斯普特尼克」總部,那是一家國營旅行社,我能在那裡舒舒服服地訂好車票。

  斯普特尼克秩序井然,但是服務態度並不友好,而且隊伍排得很長。首先我要排隊看我能排哪一條售票隊伍,然後才能去排售臥鋪票的隊。折騰完這些,一個惹人生厭、裝腔作勢的中年女人面露不屑地告訴我,這些票幾周前就被預訂了,就算花再多錢,也買不到一張。好吧,我的又一個夢想從人生的水閘里付諸東流,我淒涼地想道。那女人領我去排第三條隊伍,如果我運氣好,或許還能買到張坐票,但她還是揮了揮手,和我說機會渺茫。她是對的。

  甚至連一張坐票都沒買到的我,只好回到第一條隊伍看看還有哪條隊伍可以排。第一條隊伍的女孩是這裡唯一一個好人。她告訴我應該去排買機票的隊,因為南斯拉夫的機票價格和火車票價格差不多。所以我便去排飛機票的隊伍,隊伍真長,動得也真的很慢,等輪到我了才發現,這個隊伍不是買機票的。呵呵呵!機票隊伍是左邊那一條,所以我便排到了左邊,最後發現飛機票也賣光了,連明天的都沒了。

  一種無助的沮喪感快要把我擊倒,我感到有些恐慌。我已經在這兒耗了兩小時了,我費盡力氣跟那個女孩解釋:我明天必須到達索非亞,不然我的簽證就過期了。她看了我一眼,仿佛在用眼神說:「你為啥要指望我來幫你擦屁股?」但她說會把我的名字記在今晚航班的預留名單上,並讓我4點再來。

  我離開火車站,朝汽車站奔去。希望會有奇蹟發生,那兒有去索非亞的班車。汽車站裡十分混亂嘈雜,每個售票窗口前都擠了一堆人,有的坐在行李箱上無精打采地等待,有的車一來便蜂擁而上,像是發生了一場當地小暴亂。12種語言混在一起,塞滿了空氣。所有的標語都是用西里爾字母寫的,我看了看牆上的時刻表,完全不知道索非亞用西里爾字母怎麼拼。我突然覺得,置身異國開始簡單自在地遊玩似乎一點兒都不神秘,一點兒都不吸引人。我甚至不知道問訊窗口是哪一個,我像一個嬰兒般無助。

  下午的大部分時間,我都在折騰,最後才發現那裡根本沒有去索非亞的班車。我能指望的只有先坐車去尼斯,再轉車到保加利亞邊境旁的季米特洛夫格勒,然後想辦法,再走40英里到達索非亞。這至少得花掉三天時間,但我現在巴不得趕緊離開南斯拉夫,去哪個國家都行。所以我花12美元買了張去尼斯的票,把它揣進兜里,再爬上長長的山坡,去斯普特尼克。

  4點剛過2秒,我便到達了售票大廳。機票預訂窗口此刻坐了一個新的女孩,我把情況和她說了一下,她便在預留名單上找我的名字。過了一會兒,她告訴我,我的名字沒有在名單上。我十分惱火地看了她一眼,仿佛我剛丟了工作、汽車被偷、妻子和最好的朋友私奔了。「什麼!!!」我不敢相信地怒吼道。

  她說沒有關係,因為晚上的航班還有很多座位。

  「什麼???」我說道。

  她看著我,十分冷漠地說:「一張去索非亞的機票要112美元,你要買嗎?」

  我要買它嗎?!她還不如問我,教皇是天主教徒嗎?貝蒂·福特是診所嗎?「要!」我說道,她在電腦上點了幾下滑鼠,總算給了我一張票。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襲上心頭。我馬上要去索非亞吃晚飯了,至少也能吃到宵夜。我馬上就要離開貝爾格勒了,嘿嘿!

  我走去斯普特尼克,叫了輛計程車。「去機場!」我和司機說道,然後車子就從路邊疾馳而出,把我硬生生推到了椅背上。我坐好身子,發現司機又年輕又活潑,頭上隨意扣了頂帽子。他像一個神經病一樣開車。哇,棒極了!

  [1]瑞典中部的一座城市,位於首都斯德哥爾摩北面。

  [2]美國職業棒球運動員。

  [3]1平方英里≈2.59平方千米。(下文同)

  [4]Bosnia-Herzegovina,簡稱波赫,由波赫聯邦和塞族共和國兩個實體組成。

  [5]流行在東歐巴爾幹半島前南斯拉夫諸國的語言。20世紀90年代之後由於政治因素,該語言在不同的國家擁有不同的名稱(包括塞爾維亞語、克羅埃西亞語、波士尼亞語、黑山語)和發音標準,但是使用者依然可以自由通話。

  [6]義大利服裝公司,主要是針對年輕人及兒童。

  [7]阿加莎·克里斯蒂所著系列偵探小說中的主角,一個比利時偵探,身形較矮,頭形仿若雞蛋,留著八字鬍,全身上下總是一塵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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