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列支敦斯登
2024-10-09 10:29:01
作者: (美)比爾·布萊森
我想你一定知道自己什麼時候進入了瑞士的德語區,因為瑞士德語區里所有城鎮的名字聽起來都像是一個嘴裡塞著麵包的人在說話:土恩、魯克、布拉赫、普拉法恩、林塔爾、圖西斯、埃倫、塔爾維爾。
根據火車票的票面顯示,我將前往這串城鎮當中的最後一個——塔爾維爾。這讓我有些疑惑,在我信賴有加的K&F公司製作的阿爾卑斯山麓地區地圖上,並沒有出現「塔爾維爾」,它本來應該在的位置上寫著「赫爾墾」。我沒法相信K&F公司認真負責的員工會在繪製自己國家的地圖時犯下這麼大的一個錯誤,但保守的瑞士市民會在過去的18年裡改變一個城鎮的名字也同樣讓人覺得不可思議。我只能把這一切都歸咎於上帝,然後將注意力轉移到這張皺巴巴的偉大地圖和坐在我旁邊易怒的老女人身上,每當我膝蓋上的地圖一角晃到她那個方向的時候,她總會挺起她的雙乳,聒噪地抱怨幾句。
地圖究竟是什麼呢?我能夠瞅它一整天,如饑似渴地記住一些我沒有聽過也不打算前往的城鎮和鄉村的名字,追溯一條無名小河的流動方向,確認每個地方的海拔,根據註解搞清楚一面旗子上的小圈是什麼意思(一個城市或一座城堡),以及有無圓環環繞的飛機象形圖之間的區別(一個是機場,一個是停機坪)。我總會招架不住地看著地圖長嘆數聲,喪氣地點點頭,連我自己都搞不懂這是為什麼。
我注意到我本來可以從布里格出發,沿著一條更南的路線,途經奧斯塔、勃朗峰和夏蒙尼,抵達日內瓦。那樣就可以大飽眼福,欣賞沿途美景了。我真是個蠢貨,竟然錯過了奧斯塔和勃朗峰的好風光,也沒能領略阿爾卑斯山核心地帶的風貌,跑到了這麼遠的一個鬼地方。我真是太蠢了,「唉!」我又嘆了一口氣,喪氣地點了點頭,把地圖收了起來。
火車在小型農場和樹木茂盛的陡峭山地之間歡快地穿行,近旁是一條淺淺的小溪,並且會時不時地在一些與世隔絕的小村莊停下來,那裡總會有人拿著空的購物籃爬上車來。火車滿員後,它會在一個叫蘭瑙或是祖格的小市場停下來,所有乘客都一擁而出,只留我一人坐在車上,然後乘客們又會不疾不徐地回到車上來。這麼消磨時光倒也不壞。
我在離列支敦斯登不遠處的薩爾根斯火車站下車,這條鐵路能夠穿過列支敦斯登的國土,但是為了和這個國家種種荒謬的政策相匹配,火車在列支敦斯登境內並沒有停靠點。我要麼在薩爾根斯下車,要麼在布赫斯下車,然後乘一輛黃色的公交車前往列支敦斯登的迷你首都——瓦杜茲。
公交車非常貼心地停在了車站前,我買了張票,在車子的中部找了個位置坐下。我是唯一一個沒有抓著大包購物袋的乘客,我在座位上坐得老高,盼望著能多看看這個小國的風景。瓦杜茲離薩爾根斯不過七英里,但卻花了一小時左右的時間。因為車子幾乎把這個小國的每一個點都踩遍了:經過了每一條小路,還一直小心翼翼地繞路,仿佛是想偷偷潛入瓦杜茲。我一直仔細觀察著窗外,但還是不知道我是從哪裡開始進入列支敦斯登的——說實在的,在見到瓦杜茲的地名標誌之前,我還真的不確定我已經在列支敦斯登了。
列支敦斯登的所有東西看起來都很荒謬。第一個荒謬之處就是它破天荒地小:它的國土面積僅僅是瑞士的二百五十分之一,當然瑞士本來也已經夠小了。它是神聖羅馬帝國最後得以保全的一小塊土地,但令人難以理解的是,它的統治者們在過去的150年間,從沒來過這塊土地。它有兩個政黨,通常被人們稱為紅黨和黑黨,它們幾乎沒有什麼意識形態上的分歧,還共同相信一句箴言:「信仰上帝、王子和祖國。」列支敦斯登上一次參與軍事行動是在1866年,當時它派出8個男子對抗義大利。沒有一個人在戰鬥中身亡,事實上——你會覺得這很有意思——他們回來的時候變成了81個男人,因為他們在路上交了很多朋友。兩年之後,王子意識到列支敦斯登人誰都打不過,便解散了軍隊。
還有更多荒謬之處呢:它是世界上燒瓶套和假牙的最大生產國,也是臭名遠揚的避稅天堂,是世界上唯一一個註冊公司的數量比總人口還多的國家(雖然大部分都是皮包公司)。它是歐洲最晚賦予女性選舉權的國家(在1984年)。它只有一座監獄,監獄小到所有犯人的吃飯問題都是靠附近的一家餐館解決的。如果你想成為列支敦斯登的公民,需要在申請人所在的村莊裡舉行一次公民投票。投票通過後,還需要首相和內閣對這一事項進行表決。但是這個步驟從來沒有發生過,因此列支敦斯登的成千上百個家庭,儘管世世代代都住在這裡,但仍然被當作外國人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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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杜茲的風景並不別致,但整體上看也算是奪人眼球。它位於海拔6700英尺高的阿爾卑斯山麓,陰沉的皇家城堡像壁壘般直立在它正上方的岩塊上,看起來十分危險神秘,就像是《綠野仙蹤》里的邪惡女巫城堡,每次我抬頭看它的時候,總會期待看到長著翅膀的猴子飛進飛出。不過讓人好奇的是,儘管瓦杜茲幾個世紀以來都十分閉塞,但它卻沒有保留一絲古老的氣息。整個城市看起來就像是20年前匆匆造就的——當然它不算丑,只不過是毫無辨識度。
今天是星期六,城市的主幹道塞滿了從瑞士和德國來的各種奔馳車。這些有錢人一定是周末過來看他們的資產的。城市中心區域只有四家旅館,其中兩家滿員了,一家打烊了,幸好我在第四家——恩格爾旅館找到了一間房住。這家旅館看起來很親切,但是相對內部的陳設來說,它貴得要死:一張簡便的小床,一盞20瓦的閱讀燈,沒有電視,只有一台很老的收音機。我都有點期待在裡面聽到愛德華·莫羅[1]播報蒙特卡西諾戰役[2]的聲音,事實上,我能聽到的只有波爾卡音樂和時不時打斷它的德語DJ的播報聲。你一聽就知道DJ嗑多了安眠藥(或者是聽多了波爾卡音樂),他……是……這……麼……說……話……的,就像是一個人在噩夢中會發出的囈語,我想實際上應該就是這樣吧。
這個房間唯一好的地方就是它有一個能夠直接看到教堂、城市廣場以及山間秀麗風景(只是一小塊草皮和一個停車場)的陽台。我冒著危險,探出身子,將脖子扭到一個特別的角度,才能差不多看到遠處高聳的城堡。它仍然是王儲的居住地,王儲是歐洲最富有的人之一,還是僅次於英格蘭女王的全球第二大私人繪畫收藏家,他擁有唯一一幅由私人收藏的達·文西畫作和一大批魯本斯[3]的畫作。不過對於大批慕名而來的遊客,這只不過是一塊吃不到嘴裡的肥肉,因為城堡不對外開放,建一個國家美術館去收藏這些畫作的計劃也還只是剛剛起步。議會就這個話題已經吵了20年了,專門撥款建造一個國家美術館的想法對它們來說算是一次「大出血」,很顯然,他們中沒有一個人會要求王室(資產總額為13億美元)打開珠寶箱,拿出些小玩意兒讓這事兒能進行下去。
我出去走了走,想看看哪裡可以吃晚飯,但這裡的餐館並不多。這裡的商業區也只是幾棟樓房組成的廣場,裡面的商店都平平無奇,透著一股小地方的氣息——一個報亭、一家藥店和一家禮品店——專門賣那種你在聖誕節不情不願地從親戚那裡收到的禮物——實在沒法吸引遊人在這裡逗留。街上的餐館數量寥寥,而且不是太貴,就是門可羅雀。瓦杜茲實在是太小,你向哪個方向走個15分鐘,都能深入農村地帶。我突然發現,除了告訴別人你去過列支敦斯登外,列支敦斯登根本不值得一游。如果它只是瑞士的一部分(事實上,它除了國名和郵票之外就是瑞士的一部分啊,甚至它現在都用著瑞士的郵政系統呢),沒人會想要到這裡來玩。
我逛到了一條環境不錯但不知名的住宅街,街上每個住戶的窗戶都散發著電視機幽靈般的光暈,然後我就忽然發現自己置身於一條筆直的、還沒鋪好的、沒有路燈的路,這條路在平整的新耕土地上綿延開來。從這個地方回望瓦杜茲,它就顯得十分可愛。黑夜突然在山間降臨,一輪蒼白的仿佛被咬掉了很大一口的月亮懸掛在半空中。城堡此時沐浴在黃色的強光燈下,俯瞰著整座城市,看起來通風良好、堅不可破。
小路止於一個丁字路口,我轉過身,再次環顧這個城市的四周。我在瓦杜茲霍夫旅館的餐廳里解決了晚飯,兩小時之前,我曾經無比確信,這家酒店已經打烊了,但它的餐廳還是開著的。雖然這家旅館的人算不上烏泱泱,但也挺多的,還是有很多人穿過前門進來,從鉤子上取下鑰匙,穿過門廳,上樓向臥室奔去。可能是這家旅館裡的人不喜歡我的長相,也可能是他們成功地猜測出我是個旅行作家,害怕我把位於瓦杜茲斯塔德多斯街3號的瓦杜茲霍夫旅館的食物不是那麼好吃的這個秘密告訴全世界。誰能說他們不是這麼想的呢?
早上我在恩格爾旅館的餐廳里吃了早餐。這是一頓典型的歐式早餐,有麵包、冷肉片和奶酪,我其實不想吃這種,但它已經被包含在了房費裡面。既然已經向我收了錢,那我怎麼著都要吃掉幾盤黃油,消耗掉一些奶酪吧,如果沒什麼別的東西可以吃的話。服務生給我端來了咖啡,還問我要不要再來一杯橙汁。
「當然要,謝謝。」我說。
這是我見過的最怪的橙汁。它的顏色看起來像桃子,裡面還有一些紅色絮狀物,看起來和神經中樞很像,也很像經常會出現在蛋黃里的令人厭惡的紅色絲狀物。它甚至嘗起來也不像橙汁,我禮貌性地喝了兩口後就把它放在一邊,專心喝咖啡了,還把火腿片切成小小的難以恢復原狀的碎片。
20分鐘後,我來到收銀台結帳,態度不錯的女服務員一邊遞給我帳單,一邊粗魯地用一台扁平的機器刷我的信用卡,我吃驚地發現,那杯橙汁要四法郎,四法郎可是很大一筆錢啊!「不好意思,我被多收了四法郎,因為那杯橙汁。」
「你沒有喝橙汁嗎?」
「我喝了,但是服務員沒有告訴我那杯橙汁是需要收費的,我以為它被包含在了早餐裡面。」
「不不不,我們的橙汁可是特製的,新鮮壓榨,它——」她說了一些德語單詞,我大概翻譯一下是充滿紅色絮狀物的意思,然後補了一句,「那杯橙汁要收四法郎是因為它是特別定製的。」
「那可真棒,但我覺得你們總得提前告訴我一聲吧。」
「但是先生,你已經點了它,還把它喝了。」
「我沒有喝它,因為它喝起來就像是公鴨的小便——而且我以為它是免費的。」
我們僵持不下,在這種情況下,我一般不會和人當眾爭吵,鬧出洋相——我不過是會在晚上回來,朝他們的窗戶扔幾塊磚頭而已。但是這次,我決定要硬氣一些,除非這四法郎的費用在帳單上被去掉,否則我不會付錢。我甚至都已經準備好因此被捕,一瞬間,我還在腦海中幻想了這樣一幅畫面:我被關在監獄裡,有人為我送來了晚飯,當我掀開盤子上的亞麻布時,發現盤子上有一杯桃色的橙汁和一塊已經被切成很多碎片的火腿。
最終,她讓步了,還帶著一份我本不指望會享有的優雅風度,但是她把信用卡還給我的時候,我看懂了她臉上那個「我已經原諒了一切」的僵硬微笑的真實含義:瓦杜茲的恩格爾旅館從此將不會給我提供房間。另外,瓦杜茲霍夫旅館也會在餘生將我拒之門外,不過顯然這是我在列支敦斯登度過的最後一夜。
今天是星期天,沒有任何巴士運營的跡象,我別無選擇,只能向北步行六英里去布赫斯,但我不在乎。這是一個完美無瑕的春日早晨,教堂的鈴聲響徹山谷,好像一場戰爭剛剛結束。我沿著通往附近沙恩村的路前行,成功地找到了一條通往萊茵河的小路,那兒有一條砂石鋪就的小道,把我引向半英里之外的通往瑞士的橋。我之前從來沒有步行穿過國境線,這感覺相當開心。除了橋中央有一塊牌子標明這裡是瑞士和列支敦斯登的分界線之外,這裡沒有任何國境線的標記。四周一個人都沒有,我在分界線兩處來回走了三四次,就為了體驗這種新奇感。
布赫斯在河的另一岸,好像還未甦醒過來。在火車到來之前,我還有兩小時可以消磨,所以我打算仔細看看鎮子周圍。但我只花四分鐘就逛完了,包括休息時間在內,這裡的一切都無聊透頂。
我走到車站,買了張去因斯布魯克的火車票。然後打算看看車站裡的小賣部,但小賣部還沒開門,只有一個報攤開著,所以我走了進去。我本來以為我還能讀點東西——我開始對齊格勒14世紀歐洲農民屍體的殘忍處理方式慢慢喪失興趣——不過這裡唯一的英文出版物是《今日美國》的周末版,這份刊物總是讓我想起小學時期一直在讀的《每周文摘》。《今日美國》在美國還有人買,就已經讓我很驚訝了,要是它出現在瑞士布赫斯的報攤上,而且有人要買它的話,那我知道的所有關於可能性的定律都會受到嚴重的挑戰。我想瞥一眼報紙,看看聯盟巨頭棒球隊的排名,但是報攤的女老闆惡狠狠地盯著我,仿佛是在暗示我,在瑞士偷看一眼報紙都是會受到懲罰的哦。
所以我只能到月台上放下背包,在長椅上坐下。我放任自己的眼皮下垂,並且靠編瑞士謎語消磨時光:
問:讓瑞士人滾起來的最好方法是什麼?
答:把他送到山頂,然後推他下去。
問:怎樣逗笑一個瑞士人?
答:拿把槍指著他的頭,命令他:「給我笑。」
問:在瑞士,誰會是一個好戀人呢?
答:外國居民。
問:如何確定一個人是瑞士的無政府主義者?
答:他不用瑞士的郵政編碼。
問:瑞士的什麼地方是無聊人士的聚集地?
答:蘇黎世。
我厭倦了瑞士謎語,就毫無理由地轉向了阿道夫·希特勒和愛娃·布勞恩[4]的多選題笑話,但是我只能編出一個:
問:希特勒臨死前對愛娃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
A. 你退訂牛奶了嗎?
B. 砰!好了,這次輪到你。
C. 好的,好的,我會讓一大堆大大小小的電器以你的名字命名。
——火車進站了,我如釋重負地登上火車,開心地奔向一個新的國度。
[1]美國廣播電視主持人、戰地記者。
[2]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盟軍為突破冬季防線及攻占羅馬而發動的一系列共四場的戰役。
[3]17世紀佛蘭德斯畫家,早期巴洛克藝術傑出代表。——譯者注
[4]阿道夫·希特勒的妻子,1945年4月在希特勒自殺前夕與其結婚,隨後和希特勒一同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