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米蘭和科莫

2024-10-09 10:28:54 作者: (美)比爾·布萊森

  我在正午時分到達米蘭,期待自己能碰到一些好玩的東西。這畢竟是義大利最富裕的城市,同時也是義大利眾多蜚聲國際的傳奇品牌的總部所在地:金巴利、貝納通、阿瑪尼、阿爾法·羅密歐、孟菲斯設計集團以及西爾維奧·貝盧斯科尼和弗蘭科·瑪麗亞·里奇締造的與眾不同的商業帝國。但是這一點(我本該早就意識到的)也成為米蘭的問題所在。城市本就該致力於創造財富,但是米蘭人除了賺錢外,基本不想別的,因此也就沒在提升米蘭的魅力上多花心思。

  在紀念碑式的白色大理石中央火車站對面,我住進了一家昂貴又不倫不類的旅館,它就像是為了能讓墨索里尼對著擁擠的人群發表趾高氣揚的演說才造的。賓館前面是又長又熱的比薩尼路,這是一條寬闊、現代的林蔭大道,比起歐洲,它更像是美國的一條街。大道兩旁立滿了用玻璃和鉻合金建成的時髦辦公樓,但是道路中央的綠化帶卻十分寒酸,也沒人打理,那些清洗用的噴水器可能都被塞在了為數不多的幾條長凳下面。我越往城裡走,看到的建築就越古舊,也越讓人舒心,但我還是覺得它們少了點兒東西。走到大教堂廣場附近,我看到了一個環境不錯的居民區,就在那裡的小公園裡停下來,查了查地圖。這個小公園實在是太髒了——寸草不生,泥濘不堪,長凳也是壞的,無數鴿子在上百個香菸屁股和已廢棄的有軌電車票之間挑挑揀揀。在這麼一個富裕的城市,實在是很難為這番景象找到辯解的理由。

  我又走了兩個街區,才終於看到了如花盛放的米蘭。這個城市的三大光輝建築簇擁而立——斯卡拉歌劇院、米蘭大教堂和艾曼紐二世迴廊。我先去了米蘭大教堂,它呈洞穴狀,是哥德式建築,也是世界第三大教堂。它的外牆積滿了污垢,堆滿了腳手架。教堂裡面十分昏暗,我花了好幾分鐘才找到天花板。就算是在如此昏暗的環境下,它依舊十分絢麗燦爛,而且裡面沒有遊客。去過佛羅倫斯之後,你就會覺得這是一樁讓人開心的新奇事兒。這裡只有些本地人,他們一撥撥地進來點個蠟燭(儘管已經有幾百支蠟燭正在熊熊燃燒),快速地唱幾句聖頌詞,然後回家吃晚飯。一個大教堂能一直恪守本分,發揮自己該發揮的作用與價值,倒是個蠻不尋常的景致。我很喜歡。

  之後,我穿過大教堂廣場,去艾曼紐二世迴廊開心地逛了一小時。我把手背在身後,隨意欣賞著玻璃窗中的展品。同時也注意到了令人不快的鴿子叫聲,它們悄悄溜進迴廊,美滋滋地在房椽間漫步,朝著下方的遊客拉屎。艾曼紐二世迴廊是一條壯麗的購物拱廊,有四層樓高,屬於19世紀60年代的那種浮誇風格,但可能至今都是全世界最漂亮的購物中心。它的形狀與教堂類似,鋪滿圖案清爽的瓷磚,還有一個拱形的由玻璃和鋼鐵建造而成的格子屋頂,十分高峻,而且靜謐得能聽到回聲。但它還是帶有一點商業化的氣息在,也有19世紀火車站的痕跡。每一個購物中心都應該像它這樣。

  下午還是需要給自己的身體注入咖啡因嘛,我在商店間三四家相當精緻的咖啡店裡挑了一家坐下。這家咖啡店的店面設計是典型的歐式風格,有70張桌子和一個工作遠超負荷的絕望服務員。他橫衝直撞,同時要遞單子、擦桌子、收錢,不過他倒是有一種積極樂觀、「啥事也不是麻煩事」的態度。那些從事有趣又有所償的流水線工作的人差不多也是這個態度。在這種地方,你可沒第二次點單的機會。周圍沒什麼需要特別注意的地方,我就用手托著下巴,漫不經心地想著奧內拉·穆蒂有沒有在泥地里摔過跤。然後我突然想起來,這個服務生已經在我身邊經過了一次,而且還好像對我說過:「需要來點什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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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抬頭張望。「哦,一份蒸餾咖啡——」我說道,但他已經離開了,我馬上意識到,我應該再也不會和他如此靠近了,除非我和他的妹妹結婚。我長嘆一聲,打算就此作罷,側著身子通過桌子之間窄窄的通道,一臉萎靡地回到了街上。中途還充滿歉意地朝其他人扮鬼臉,因為那些得理不饒人的人不是被我搞得灑了咖啡,就是被我碰得鼻子裡塞滿了奶油蛋糕。

  我沿著寬闊的埃馬努埃萊二世拱廊步行街逛了逛,想再找一家咖啡店進去坐坐,但卻沒找著。有一個瞬間,我恍惚覺得我已經死了,然後被上帝錯誤地送到了雅皮士天堂[1]。這裡和艾曼紐二世迴廊一點也不像,那兒起碼還有幾家書店和一兩個藝術畫廊,但這裡及其附近的街道卻沒有一點能豐富我頭腦和靈魂的東西,只有一些精品店在賣著價格不菲的「身體裝飾品」:鞋子、手提包、皮具、珠寶,以及模特身上看著像帆布袋卻要花一大筆錢才能買到的設計師定製服飾。而等你到了蒙特拿破崙大道,就會發現你還是遠遠低估了這裡珠光寶氣的程度。這條大道看起來平平無奇,但卻毋庸置疑是這個國家過濾平民百姓的購物主幹線,大道兩旁都是奢華的商店,大概「錢都不算事兒」是這些店的准入密碼。除了這些古舊的購物中心,米蘭好像沒有咖啡店。其實也還是有的,不過它們都是一些看起來像是直接在牆上打個洞立在外面的咖啡小站。人們會在五秒之內點好咖啡,付好錢,並回到大街上。這可不是我要找的類型。

  去過義大利南部之後,米蘭看起來就幾乎沒有義大利的感覺了。大街上的人都手提「古馳」或「菲拉格慕」的購物袋,步履匆匆,直奔目的地。他們不會浪費時間在蒸餾咖啡上,不會把餐巾圍在衣領上,然後把自己藏進堆積如山的比薩盤裡大快朵頤,也不會為了生活瑣事而進行激烈的爭執。他們在開會,在做生意,在用車載電話和人交流。他們總是戰戰兢兢地開車——通常是寶馬或保時捷——然後穩穩噹噹地停下。他們一個個看上去仿佛都是剛從《Vogue》或《GQ》雜誌里走出來似的。米蘭就像是南加利福尼亞在義大利的一個前哨站。(我不知道你們是什麼情況,但我發現加州南部的人都很難適應在那邊生活。)但這裡可是義大利啊!我想要的不過是喧囂的街頭生活:人們穿著無袖背心坐在前門,街上掛滿了洗好的衣物,商販們推著手推車買東西,奧內拉·穆蒂和基安卡羅·基安尼尼坐在黃蜂牌摩托車上疾馳而過。但我最想要的,只不過是一杯咖啡。

  在某一個早晨,我去了布雷拉畫廊,它藏在一條后街上,我是穿過一家圍滿腳手架的宮殿庭院後才到的那兒。這裡正在進行大規模的改造工程:灰塵在空中飛揚,四處充斥著錘子和電鑽的咆哮聲。這個畫廊似乎只開了一半,好幾個展廳都是關著的,就連一些開著的展廳,也有大量畫框空著,只能看到沒有裝飾物的深色牆紙,看來上面的畫不是外借就是被拿去修復了。好在畫廊剩下的那些畫還是非常不錯的,而且讓我覺得很熟悉:曼提尼亞的《死去的基督》、貝利尼的《小樹與聖母像》、兩幅卡納萊托[2]的新近完成修復的作品,還有皮耶羅·德拉·弗朗西斯卡色彩富麗但毫無疑問成為「奇葩」的《聖母子與諸聖人》,其中就有我們的老朋友烏爾比諾公爵。

  其實我一點也不明白這幅畫。如果它是在烏爾比諾公爵死後才畫的,他已經在天國了,那為什麼當時基督還是個小寶寶呢?另一方面,我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公爵不知用了什麼法門,穿越了幾個世紀的時光長河,就為了在基督的誕辰上出現?不管這幅畫的意味是什麼,它都是一幅極好的作品。曾經有一個人對這幅畫的喜愛達到了瘋狂的地步,他帶來自己的摺椅,雙手交叉放在胸前,然後就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盯著畫看。布雷拉最好的一點便是這裡幾乎沒有人,沒有外國遊客(當然,我除外),只有一些本地人。在去過佛羅倫斯之後,我發現能夠在不用請求別人把我舉起來的前提下看畫,實在是一樁幸福無比的事情。

  在逛完畫廊之後,我又走了長長的一段路,穿過城市,去看李奧納多·達·文西的《最後的晚餐》,它位於聖母瑪利亞教堂旁的餐廳內。你要在一個窗口付一筆錢,然後踏入一個空空如也、光線昏暗的大廳。它就在那裡,這幅世界上最具盛名的壁畫覆蓋了整個牆面。那兒有一根欄杆,把你攔在離畫25英尺遠的地方,讓你再也不能靠近半步。其實這好不公平啊,因為你只有在離它5英尺遠的時候才能看清它,而如果你離它25英尺遠,不管你怎麼努力,都是看不到什麼東西的。它就像是鬼魂的幻象。如果你不知道這幅畫已經被複製了1000多次,你可能都認不出它是一幅世界名畫。畫的一端堆滿了腳手架和一大堆不知道誰在用的修復設備。一個孤獨的技術工人正在一個台子上又刮又擦。他們已經為《最後的晚餐》付出了數年的勞動,但是我卻沒看出這幅畫有恢復生機的跡象。

  可憐的老李奧納多並沒有被歷史好好對待。他完成這幅畫之後,這道牆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崩塌了(這道牆的某些部分是用鬆動的污泥建的),早期的修士在上面鑿了一道門,基督的腿就這麼被敲斷了。歷經時光的洗禮,這裡已不再是教堂餐廳,而是變成了馬廄(你能想像嗎?一屋子的驢竟然和世界上最偉大的畫作共處一室?!)、儲藏室、監獄和兵營。我委婉一點地說,早期的很多修復工作都沒有好好進行,一個藝術家給聖詹姆斯安上了六根手指。所以,《最後的晚餐》能夠保存下來,真可謂是個奇蹟,不過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它也沒有真的保存下來。我不知道經過10年或15年的修復工作後,它會變成什麼樣子,但是現在,可以更準確地說,這只是《最後的晚餐》曾經存在的地方。

  我往牆上的一個機器里塞了1000里拉硬幣,隨即意識到這是個錯誤。果不其然,裡面傳來了一個女聲,講解著這幅壁畫短小而又沉悶的歷史,她如果用她的英語發音下指令,大概沒一個人能完成任務(「在你面前的這幅壁畫,是世界上最著名的藝術作品之一……」),我只能四處瞧一瞧,想想還有什麼辦法能讓我覺得值回票價,找了一圈,發現還真沒有。所以我只能眨眨眼睛,走出教堂,步入驕陽下。

  我溜到附近的技術博物館,花了筆小錢,到它空空如也的大廳里走了走。我對它充滿好奇,主要是因為我曾經在書上讀到過這裡擁有達·文西所有發明的工作模型。確實有——是小小的、木製的一對玩意兒——但它們看起來卻是驚人地無趣,還是木製的。博物館的其他地方堆滿了老式印表機和機器零件,不過這些對我來說沒什麼意義,因為標籤上的字都是用義大利文寫的。不管怎樣,說實在話,義大利對人類技術的貢獻止於比薩烤箱。

  下午晚些時候,我坐上了去科莫的火車,不為別的,只是因為它離米蘭比較近,還有一個湖,而且我也不想在同一個城市過第二夜。我記得曾經在書里讀到過:科莫湖是墨索里尼在義大利陷落後的藏身之處。看到這裡,我立刻明白:如果這裡是一個絕望男人最後的避難所,那它一定有某些值得一去的理由。

  它確實沒有讓我失望。科莫是一個可愛的小城,乾淨、完美,位於狹窄的阿爾卑斯山脈南端,並被它保護了起來,還擁有一個與城市同名的30英里長的科莫湖。科莫是個小地方,卻擁有兩座大教堂、兩個火車站(每一個都能通往米蘭)、兩幢大別墅和一個美麗的公園。湖邊大道上種滿了楊木,綠色的長凳裝飾其間,還有一條古已有之、只能步行的老街——充斥著小小的商店和神秘的廣場。完美,實在是完美!

  我在城中心的普利紐斯旅館找了個房間住下,並在羅馬廣場喝了兩杯咖啡,俯瞰了一會兒科莫湖,又在后街一家親切的餐廳吃了一頓好的,我頓時再度愛上了義大利。吃完晚飯,我便開始享受這漫長而又怡人的時光,沒幹別的,就是不停地走走走走走:雙手插著口袋,漫步在無盡的湖邊大道上。然後懶洋洋地躺了很久,等待夜幕降臨。隨後我走到了位於湖彎岬角處的吉娜花園,又折回去,走進了湖對岸的湖濱公園。公園裡有座博物館,按照神廟的樣子打造而成,是為了紀念亞歷山德羅·伏特[3]的。我又在那兒躺了一會兒,之後便沿著空無一人的街道,往旅館的方向走去,途中時不時地瞥一眼商店櫥窗,心想著義大利人是何其幸運——博姿[4]、迪克森和姆貝羅[5]還沒有肆無忌憚地入侵他們的購物街。最後我回到旅館,開心地睡去。

  第二天早晨,我去參觀了兩座大教堂。其中一座是聖菲德爾天主教堂,建於公元914年,歷史悠久。另一座穹頂教堂聖菲德爾天主教堂雖然比它年輕500歲,但它更大,也更輝煌——說實在的,它比我在亞琛大教堂之後見到過的任何一座教堂都要輝煌。它很昏暗,我不得不在那兒站上一分鐘,來適應教堂的光線狀況,以免一頭撞到柱子上。晨光透過高懸的彩色玻璃窗直射進來,很快便被高聳的穹頂投下的陰影所吞沒。這個教堂不僅大得讓人吃驚,而且藏品豐富,裡面擺滿了精巧的掛毯、古老的畫作和一些吸睛的雕像,包括一個據說是基督在哭泣的人像。我在路旁坐了一小時,凝視著教堂的內飾,看著人們過來點蠟燭。這一切都讓人心緒放鬆。事畢,我心滿意足地回到火車站,爬上了通向瑞士的第一班火車。

  火車一路向北,穿過陡峭的山坡和怡人的鄉野,但並沒有出現我心心念念的湖光風景。我們離開義大利,來到了基亞索。它是瑞士最南端的一個小點,從基亞索進入義大利,就好像潛水者潛入水中一樣。基亞索看起來像是一個低調的邊境小城,但這裡可是發生過歐洲最大的銀行詐騙案哦。1979年,五個瑞士信貸銀行基亞索分行的員工轉移了1億美元的資金,蘇黎世銀行總部在這之後才發現銀行的資金髮生了一點小小的流動。

  瑞士和義大利像是兩隻十指相扣的手,緊緊纏繞在一起,它們均沿著阿爾卑斯山脈南部分布。我在向布里格前行途中,就一直在兩個國家之間交替穿梭。火車顫顫巍巍地朝著高海拔的地方挺進,先到盧加諾,再到洛迦諾。

  我需要在洛迦諾換乘一班火車,開車前有一小時供我消磨,我便去小城逛了逛,順便買塊三明治吃。洛迦諾是一個潔淨又遍灑陽光的地方,還有比科莫湖邊更好的湖邊大道。這裡的人仍然說義大利語,但是你能通過斑馬線和早晨剛剛塗過漆的發光的紅色長凳,還有小小的湖邊公園中不見一片樹葉的小徑,辨認出你已置身瑞士。這裡到處都是在認真工作的街道清潔工,他們用老式的掃帚清掃落葉。我能強烈地感覺到,如果我不小心把口香糖的包裝紙扔在地上,某個身穿制服的人便會從某棵樹後面跨步而出,掃掉包裝紙或把我擊斃,也可能是先把包裝紙掃掉,再把我擊斃。

  洛迦諾人似乎不吃三明治這種東西,我把商業街逛了個遍,卻連一家麵包店都沒找到。最後,我總算是找到了一家,可它卻只賣黏黏的油酥蛋糕和一堆在我看來是香腸卷的東西。我已經快要餓死了,便花一大筆錢買了三個。不過我吃過後才知道,它們是搗爛的無花果——這是一種只有奶奶才會吃的東西,因為只有吃這個,她才不會找不到她的假牙——味道嘗起來像是泡在糖漿里的茶葉。我惡作劇似的啃了幾口,但它實在太噁心了,我只好把它們塞進背包,想著沒準過會我還會再嘗試著吃吃看。然後我便把它們忘得一乾二淨,直到兩天之後我從背包里拉出最後一件乾淨襯衫準備穿的時候,才又發現它們。不過那時,它們已經緊緊地粘在襯衫上了。

  我去車站餐廳要了一杯礦泉水,想要衝掉我肚子裡那堆黏黏的東西。那裡可能是整個瑞士最不友好的地方。餐廳里有八個顧客,但卻十分安靜,甚至能聽到時鐘嘀嗒的聲音。服務生站在櫃檯處,懶散地擦拭著啤酒杯。他並沒有要「高抬貴腳」為我服務的意思,而是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直到我打了個響指要了一杯礦泉水,他才帶來一瓶水和一個杯子,一言不發地放在我的桌上,然後又回去擦玻璃杯了。他看起來就像是剛剛得知老婆和送牛奶的男人私奔,還帶走了他所有韋倫·詹寧斯[6]的專輯。但我隨後注意到,其他顧客臉上也掛著同樣酸酸的表情。在領略了無邊無際的義大利式幽默之後,這種態度讓我的心拔涼拔涼的。我對面坐著一個拄著金屬拐杖的老太太,她想要站起來的時候不小心把拐杖摔到了地上,那個服務生竟然就站在那裡眼睜睜地看著,他心裡一定在想:好了,現在你想做啥,你個老瘸子!我連忙過去施以援手,不過讓我傷心的是,老太太也只是畏畏縮縮地看了我一眼,用最低的音量說了聲「謝謝」,就爬起來顫顫巍巍地走了。

  我就此認定,洛迦諾是個奇怪的地方。我買了下午2點去多莫多索拉的火車票,這是一個能有37種不同叫法的名字。售票員讓我把這37種叫法都試了個遍,他痛苦地擠著眉毛,好像他此生都不能想起這附近究竟有哪個地方的名字會給一個美國人造成這麼大的困擾,直到我哆嗦地說出一個類似「多莫多索拉」的發音。「啊!多莫多索拉!」他喊了出來,用了第38種叫法,而且他最後還完成了一樁「善舉」:他忘了告訴我前方的鐵路正在檢修,前10公里需要改坐汽車。

  我在月台上等啊等,火車就是不來,而且奇怪的是,這裡並沒有其他人和我一起候車。哦,原來去多莫多索拉的火車一天只有兩班。但就算是這樣,至少也得有一兩個乘客吧?最後我去問了列車服務員,他用一種友好的、「你為什麼不滾遠點兒」的態度(全世界的列車服務員都這樣)向我指明,我應該去坐汽車。我又問他我該去哪兒坐汽車,他一言不發,含糊地指了一個方向。我向站外走去,剛好看到去多莫多索拉的汽車正要發動。幸運的是,我死死貼著車窗跑了200來碼,總算說服司機把車停下了,我迫不及待地上了車,想要儘快離開洛迦諾。

  汽車駛離洛迦諾幾英里後,我們在一個小小的鄉村火車站換乘了火車。火車爬上崎嶇不平的高山,沿著幽深的峽谷和禁止行人入內的山路前行,我們領略了別致的風光。農房和村莊慢慢顯現,它們不是在目光不可及之處,就是在令人眩暈的山間隆起處。我覺得再也沒有比在這裡當農民更慘的事了,走錯一步,就會往下掉個一天半天的。就算是從火車上看,也是蠻讓人不安的,我覺得火車更像是在高空飛行,而不是在軌道上行駛。

  讓我很驚訝的是,竟然有人在這樣壯麗的風景前無動於衷。根據肯尼斯·克拉克的記載,18世紀以前進入阿爾卑斯山的遊客幾乎沒有對這裡的美景做出任何評價,他們就像沒有見過它一樣。而現在,問題卻恰恰相反。一年有5000萬遊客踏進阿爾卑斯山,在沉醉於它美麗風景的同時,也在不斷消解著它的美。所有與旅遊業相關的「入侵者」——度假村、旅館、商店、餐廳、假日別墅、滑雪道和新式空中纜車——不只是在改變阿爾卑斯山的面貌,更是在破壞它的基石。1987年,就在離我現在所處的位置往東數英里的瓦爾特林娜山谷,一場洪水帶走了60個人的生命,還衝走了房屋和旅館,就像掃帚掃掉火柴盒一樣。同年夏天,有30人在法國阿納西的一場山崩中喪生。如果山上的樹沒有因為建新的房子和度假村被砍掉,那這兩次災難應該都不會發生。

  原本我在火車上坐錯邊了——窗外啥都沒有,只有一堵堵石牆——但是過道對面一位親切的戴著眼鏡的女士發現我一直在努力地找東西看,便邀請我坐在她對面的空座上。她是瑞士人,卻說著一口流利的英語。我們暢聊了美景和各自的生活,她是一名銀行職員,在蘇黎世上班,此番是去看望住在多莫多索拉附近小村莊裡的母親。她花了一天時間在洛迦諾購物,她給我看了她在那兒買的幾束花,我感覺棒極了。似乎我已經有幾周——確實是幾周——沒有和別人展開正常的交流了。我被這種新奇的體驗深深地吸引住,我頭上的一個洞裡竟然會發出聲音!於是,我不停地講啊講,那位小姐聽著聽著,不久之後就睡著了。我便坐了回去,回到屬於我自己的寂靜無聲的小世界。

  [1]追求時尚生活的「唯美」男士們喜歡的地方。

  [2]義大利風景畫家,尤以準確描繪威尼斯風光而聞名。

  [3]義大利著名物理學家,在1745—1827年一直生活在科莫。

  [4]英國美容及護膚品牌。

  [5]英國電器零售公司。

  [6]美國鄉村歌手和音樂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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