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2024-10-09 10:14:18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規則?規則?我是混沌!」
「第一個出現的?」盧澤說。
「對!」
「創造者和毀滅者?」
「正是!」
「表面看來是複雜無序的行為,實際上卻有簡單確定的解釋,並且是對多重宇宙全新理解的關鍵點?」
「你最好牢記在心——什麼?」
「必須與時俱進,先生,跟上時間!」盧澤激動地大喊,兩腳交替跳著,「人們認為你是什麼你就是什麼!他們改變了你!我希望你多多總結一下!」
「不用你來說我是什麼!」混沌吼道,「我是混沌!」
「不用嗎?你沒法氣勢洶洶地捲土重來了,因為審計員接管了這個世界!這就是規則,先生!它們就是這種東西!它們是死板的規則!」
羅尼變成一團移動的雲霧,銀光在其中閃耀。接著那團雲霧和馬車及馬都消失了。
「嗯,我看這樣已經不錯了。」盧澤自言自語地說,「這孩子不算聰明,有點太守舊了。」
他轉過身,發現一群審計員正看著他。有好幾十個。
他嘆了口氣,露出人畜無害的微笑。他大約有一整天的時間。
「哎,我猜想你們都聽說過第一條規則吧?」他說。
這話讓對方遲疑了一會兒。一個說:「我們知道幾百萬條規則,人類。」
「幾億條,千億條。」另一個說。
「嗯,你們不能襲擊我,」盧澤說,「這是第一條規則規定的。」
離他最近的幾個審計員擠在一起。
「肯定包括了重力。」
「不,顯然是量子效應。」
「邏輯上來說不可能是第一條規則,因為此時已經沒有大多數這個概念了。」
「但是如果沒有第一條規則的話,又怎麼會有第二條規則呢?沒有第一條規則,第二條規則在哪裡呢?」
「有幾百萬條規則!不可能無法計數!」
非常好,盧澤心想,我只要等著他們的腦袋熔化就行了。
但是有一個審計員走上前。它的眼神看起來比其他審計員都混亂,有種亂糟糟的感覺。它還扛著一把斧子。
「我們不用討論此事!」它嚴厲地說,「我們必須想:這是胡說八道,我們不必討論!」
「但何為第一——」一個審計員說道。
「你必須稱我為白先生!」
「白先生,何為第一條規則?」
「你問這個問題我很不高興!」白先生尖叫著揮了揮斧子。那個審計員的身體被斧頭砍到,分解成了飄浮的塵埃,最終消失在稀薄的雲里。
「其他人還有問題嗎?」白先生再次舉起斧子。
有一兩個還沒完全跟上當前狀況的審計員想開口說話,但又閉上了嘴。
盧澤後退了幾步。他能夠運用精準的言辭或是化險為夷或是煽風點火,他向來為此自豪,但是談話對象必須是個理性的存在才行。
白先生對盧澤說:「你跑到這種地方來幹什麼,有機物?」
盧澤忽然聽見牆的另一邊傳來微弱的對話聲。內容如下:
「誰還管措辭語法啊!」
「精確是很重要的,蘇珊。在這個蓋子裡有幅小地圖,上面有精確的描述,你看。」
「你認為這個會讓所有人刮目相看?」
「拜託,每件事都要好好地完成才行。」
「那就給我!」
白先生舉起斧頭逼近盧澤:「禁止——」
「吃……唉,天哪……吃……『一塊美味的翻糖奶油,其中飽含濃郁絲滑的覆盆子,外層包裹回味無窮的黑巧克力』……你這個灰色的渾蛋!」
很多小東西散落在街上,其中好些裂開了。
盧澤聽見一陣哀鳴,準確來說是哀鳴中斷時候的沉默,他很熟悉這種聲響。
「啊,不,我繞成一團了……」
煙霧蔓延環繞著,看起來又像是個送牛奶的人了,只不過仿佛剛去一個著火的房子裡送了東西,羅尼·泡濕衝進他的牛奶坊。
「他以為他是誰?」他低聲念叨著,抓住一塵不染的櫃檯邊緣,金屬支架都被抓彎了。「哈,對了,他們把你扔到一邊了,但是他們想讓你回去的時候——」
金屬在他的手指下變得白熱,並且熔化了。
「我有顧客。我有顧客。人們都依靠我。這個工作也許不怎麼光鮮,但是人人都需要牛奶——」
他手一拍額頭,熔化的金屬一接觸到他的皮膚就蒸發了。
頭疼非常嚴重。
他記得只有他一個人的時候。其實那段記憶很模糊了,因為……當時什麼都沒有,沒有顏色,沒有聲音,沒有壓力,沒有時間,沒有旋轉,沒有光,沒有生命……
只有混沌。
接著混沌又想:我希望再次變成那樣嗎?由一成不變帶來的完美秩序?
隨後更多想法接踵而來,他腦海中仿佛充滿銀色小鰻魚似的。畢竟,他曾經是天啟騙士之一,人類當年在干硬的平原上搭起泥巴做的小房子,然後開始迷迷糊糊地思考一切存在之前究竟有什麼東西,從那時起他就存在。作為一個天啟騙士他會傾聽世界的聲音。泥巴城市裡的居民和皮子帳篷里的居民立即就意識到這個世界在複雜冷漠的多重宇宙中岌岌可危地旋轉著,而生命則生活在冰冷空間和黑暗深淵中的一小片鏡子上,他們知道一切被稱為現實的東西,所有讓生命發生的規則之網不過是潮水上的一個泡泡。他們害怕古老的混沌。但是現在——
他睜開眼睛看著自己烏黑冒煙的雙手。
他對著這個平凡的世界說:「現在我是誰?」
盧澤聽見他的聲音從虛無中冒出來:「——嗯……」
「不,你重新振作了。」他面前一個年輕女人說。她後退一步很挑剔地看了他一眼。盧澤,活了八百多年之後,首次覺得自己做錯事被抓了。他腦海中充滿了特定的某種表達——找藉口、結結巴巴。
「你肯定就是盧澤了,」蘇珊說,「我是蘇珊·斯托-赫里特。沒時間解釋了。你在外面待了……嗯,待了沒多久。我們必須把洛布桑帶到玻璃鍾那裡去,你行嗎?洛布桑覺得你有點像個騙子。」
「只有一點?我很驚訝啊,」盧澤四處看了看,「這裡是怎麼回事?」
街上空空的,只有幾個雕像。但滿地都是銀色的紙和彩色包裝紙,他身後的牆上糊了一大片髒東西,看起來像是巧克力淋面。
「有些還是逃跑了。」蘇珊撿起一個東西,盧澤真心希望那東西是個巨大的糖漿注射器。「大部分都在內訌。用咖啡奶霜就能把人炸成碎片,真是想不到。」
盧澤看著她的眼睛。活了八百年,你就很會看人了。蘇珊像一個非常非常漫長的故事。她甚至有可能知道第一條規則,但是並不在乎。你這個人必須尊重地對待。但是你絕對不該讓這樣的人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思行事。
「是有咖啡豆在頂上的那種,還是普通的那種?」他問。
「我覺得是沒有咖啡豆的那種。」蘇珊直視他的眼睛。
「不……不,不是……我覺得我不行。」盧澤說。
「不過它們在學習,」盧澤身後又一個女人說,「有些是反對的。我們可以學習。人類就是這樣稱為人類的。」
盧澤看了看說話的那個人。她像是個高雅的女士,但是在打穀器里度過了很艱難的一天。
「我問清楚啊,」他看著這兩個女人,「你們用巧克力對付那些灰色的人?」
「是的,」蘇珊邊說邊看了看拐角處,「是感官的爆炸。它們在形態領域失去了控制。你會扔東西嗎?很好。尤妮蒂,多給他些巧克力蛋。關鍵是要重重地扔出去,讓碎片四處飛濺——」
「洛布桑在哪裡?」盧澤問。
「他?你可以認為他的精神和我們同在。」
空中出現了藍色的閃光。
「這大概是成長的痛苦。」蘇珊補充道。
好幾百年的人生經驗再次幫了盧澤的忙。
他說:「他總像個在尋找自我的孩子。」
「是啊,」蘇珊說,「結果遇到了一些很震驚的事情。我們走吧。」
死神俯瞰著這個世界。沒有時間的環境已經覆蓋到環海了,並以光速蔓延到整個宇宙。碟形世界現在成了一塊水晶雕塑。
不是世界末日。以往有很多世界末日——小型天啟,勉強算是吧,假的天啟,偽裝的天啟。大部分都發生在古代,那時候世界上所謂「世界末日」的範圍頂多就是幾個村子再加一小片樹林。
那些小世界確實是毀滅了。但總還有別的地方安然無恙。總有地平線讓人可以重新開始。逃走的難民會發現世界比他們當初想像的更大。林間空地里的幾個村子?哈,他們當初怎麼那麼蠢?現在他們知道了整個島嶼!當然,新的地平線又在遠方了……
世界現在沒有地平線了。
就死神所見,太陽已經停在了軌道上,光線變得暗淡發紅。
他嘆了口氣,推了推冰冰。馬往前走了幾步,它去的那個方向在任何地圖上都找不到。
天空中滿是灰色的陰影。蒼白的馬走上前,審計員中一陣騷動。
其中一個飄到死神面前,懸浮在他面前幾尺遠的地方。
它說:你不該出去騎行嗎?
你為全體代言嗎?
你知道規矩,死神思想中有個聲音說,我們之中,一個發言即代表全體。
你們所做的事情是錯的。
與你無關。
說到底,我們都有責任。
這個宇宙會永遠存在,一個聲音說,萬事萬物都被保存起來,秩序井然、便於理解、遵紀守法、分類嚴謹……一成不變。一個完美的世界。完美。
不。
無論如何世界都會在某一天終結。
但這樣也太快了,還有未盡事項。
是什麼——?
所有的事情。
忽然一道亮光閃過,一個身披白衣手持書本的身影出現了。
那人看了看死神又看了看挨挨擠擠的一大群審計員,然後問:「抱歉,是這個地方嗎?」
兩個審計員正在測量一塊人行道石板里的原子數量。
他們發覺有動靜,於是抬起頭。
「下午好,」盧澤說,「能不能請你注意一下我的助手拿的這個東西?」
蘇珊舉起牌子。牌子上寫著:根據命令,必須張嘴。
盧澤一伸手,兩個審計員一人被塞了一塊焦糖巧克力。
它們閉上嘴,面無表情,接著發出介於哭號和咕嚕之間的聲音,那身影漸漸變為超聲波。然後……審計員分解了,首先是邊緣變得模糊,接著分解得越來越快,迅速變成了擴散的霧氣。
「手對嘴的格鬥,」盧澤說,「人類為什麼不受影響?」
「有所影響。」蘇珊說,另兩個人都看著她,她眨眨眼睛說:「真的會影響到遲鈍放縱的人類。」
「但你們不用集中精神來保持人形,」尤妮蒂說,「對了,剛才那是最後一塊焦糖味的。」
「不,溫&伯金裝巧克力一盒有六個,」蘇珊說,「三個是黑巧克力加白巧克力奶油夾心,三個是牛奶巧克力加奶油夾心,是銀色包裝的——看什麼啊,我剛好知道這些事好嗎?我們繼續走吧?別再說巧克力了。」
你無權管我們,那個審計員說,我們不是活的。
但是你們表現得狂妄、傲慢且愚蠢。這些都是感情。我必須要說,這就是生命的跡象。
「打攪一下。」那個全身白衣的銀色身影說。
只有你一個在這裡!
「打攪一下?」
什麼事?死神回應。
「這是天啟,對嗎?」那個閃亮的身影不耐煩地說。
我們正在說。
「對,沒錯,但是這是真正的天啟嗎?真正的全世界終結?」
不是。審計員說。
是,就是全世界終結。死神說。
「很好!」那人說。
什麼?審計員說。
死神也說:什麼?
那人似乎有點尷尬:「嗯,不好,確實。很顯然不好。但我就是為天啟而來的。我就是幹這個的,真的。」他舉起那本書,「這個地方我已經做好了記號。哇!這真是,你們知道嗎,真是等了很久……」
死神看了一眼那本書。封面和每一頁都是用鐵做成的。他想起來了。
就是托布倫預言中說的那個天使,身穿白衣手拿鐵書的那位,我說得對嗎?
「對!」天使把書頁飛快地翻了一遍,「你不介意的話,我順便糾正一下,是『身著白衣』,『著』。我知道這只是細節,但我還是希望不要搞錯。」
發生什麼事了?審計員大聲問。
我不知道怎麼跟你講,死神沒理會審計員,但你不是天啟的官方成員。
書頁叮噹一聲停下來。天使懷疑地問:「你什麼意思?」
近一百多年來,托布倫的書都不算是教會承認的經典。先知布魯薩認為那一整個章節都是在隱喻早期教會內部的一股勢力。修訂版的《奧姆之書》里已經沒有這一段了,修訂內容是在伊教士評議大會上決定的。
「一點都沒有了?」
沒了,很抱歉。
「我被扔出去了?就像該死的兔子和大塊糖漿點心一樣被拋棄了?」
是的。
「就連我吹號角那部分都被刪了?」
唉,是的。
「你確定?」
很確定。
「但你是死神,現在是天啟了,對嗎?」天使深受打擊,「所以——」
很不幸,但是你已經不再是天啟行動的正式成員之一了。
在精神的某個小角落裡,死神依然注意著那個審計員。別人說話的時候審計員們總是認真聽。說話的人越多,越能得出一致的結論,而每個人擔的責任也越少。但是那個審計員顯得很沒耐心,很煩……
感情。感情讓你活著。死神知道如何對付生者。
天使看了看身邊的宇宙深空。「我該幹什麼呢?」他悲嘆道,「我等了這麼久可不是為了這種事!好幾千年啊!」他盯著那本鐵書。「好幾千年沉悶無聊的時間,都浪費了……」他呆呆地念叨。
你說完了沒有?審計員說。
「一個大場面。我就那一個大場面。我就是為了那個大場面。我等啊,排練啊——然後我的戲份就給刪了,因為硫黃不是流行色了?」天使的聲音苦澀且充滿憤怒,「當然,沒人告訴過我……」
他看著那些生鏽的書頁。「接下來該是瘟疫。」他低聲說。
「我來晚了嗎?」夜色中一個聲音說道。
一匹馬走上前。馬周身閃耀著不健康的光芒,仿佛長著壞疽的傷口,就等著某個庸醫上前來用鋸子乾淨利落地一割。
我還以為你不來了。死神說。
「我不想來,」瘟疫以咕嗞咕嗞的聲音說,「但是人類確實會得些很有趣的病。我很想知道毛疹最後會怎麼樣。」他萬分沉重地朝死神擠擠眼睛。
「你是說麻疹嗎?」天使問。
「不,是毛疹,」瘟疫回答,「人類對生物技巧缺乏重視。毛疹的膿包可是真的很痛。」
你們兩個太無能了!審計員在它們腦海中吼道。
又一匹馬從黑暗中出現。隨之而來的是烤麵包架上堆滿了肉的味道。
「我一直在想,」又一個聲音說,「也許有些事情值得你忍耐一下並且為之戰鬥。」
「比如說哪些——?」瘟疫看了看周圍。
「沙拉奶油三明治,真是欲罷不能啊。乳化後那種強烈的風味,太妙了。」
「哈!你就是饑荒了吧?」手持鐵書的天使問道。他又開始翻那些鐵書頁了。
什麼?什麼?沙拉奶油是什麼玩意兒[39]?審計員喊道。
憤怒,死神心想,一種強烈的感情。
「我喜歡沙拉奶油嗎?」黑暗中一個聲音問。
第二個人,一個女性的聲音問:「不喜歡,親愛的,你吃奶油沙拉會長蕁麻疹。」
戰爭的馬非常大,而且是紅色的,死去的勇士們的頭掛在鞍角旁邊。戰爭太太十分不快地跟著戰爭。
「四個都來了,真好!」手持鐵書的天使說,「伊教士評議大會沒用了!」
死神圍著一條毛線圍巾,溫和地看著別的天啟騙士。
「他不喜歡勉強自己,」戰爭太太嚴厲地說,「你們可不能讓他做任何危險的事情。他以為自己強壯,但根本不是那麼回事。他還經常犯迷糊。」
看來小團體都來了。審計員說。
裝腔作勢,死神心想,還有自我滿足。
金屬書頁發出一陣叮叮噹噹的聲音。天使似乎很困惑。
「事實上,我覺得還不全對。」他說。
但誰都沒理他。
那個審計員說:啞劇演員還是到一邊兒去吧。
連諷刺和嘲笑都有了,死神心想,肯定是從人類世界裡學來的。正是這些小事情組成了……人格。
他看了看眾位天啟騙士。他們察覺了死神的眼神,饑荒和瘟疫幾不可察地點點頭。
戰爭在馬鞍上轉個身對妻子說:「好了,親愛的,我一點都不迷糊。你能下去嗎?」
「別忘了那次……」戰爭太太只說了個開頭。
「好了,下去吧,親愛的。」戰爭說。這次他的聲音雖然還是禮貌又冷靜,卻有了鋼鐵和青銅的迴響。
「呃……哦,」戰爭太太突然有些慌亂。「你以前就是這樣說話的,那時——」她突然閉嘴了,接著高興得臉紅起來,從馬上下來了。
戰爭朝死神點點頭。
那個審計員說:現在你們要一起去給世界帶來恐怖和毀滅之類的東西,對嗎?
死神點點頭。在他上方的空中,手持鐵書的天使叮叮咣咣地翻著書想找到自己的職責。
正是如此。死神拔出劍補充道,但是雖說我們是要騎行,但卻沒有規定我們要去什麼地方,和誰戰鬥。
你是什麼意思?審計員發出嘶嘶的聲音,卻顯得有些害怕。眼下發生的事情它們無法理解。
死神笑起來。想要害怕,你首先要成為一個「我」。不要讓「我」遇到任何不測。這是恐懼之歌。
戰爭說:「他的意思是,他讓我們考慮一下自己究竟站在哪一邊。」
四把劍一齊出鞘,劍身上燃燒著火焰。四匹馬蓄勢待發。
手持鐵書的天使低頭看了看戰爭太太。
「請問,你有鉛筆嗎?」
蘇珊躲在手藝人街的拐角處往外看了看,不禁嘆了口氣。
「全都是它們……我覺得它們全瘋了。」
尤妮蒂看了一眼:「不,它們沒瘋。審計員就是這樣,它們在一切需要的地方測量、評估、制定標準。」
「它們現在開始拆人行道的石板了!」
「對,我覺得應該是石板的尺寸不對。我們不喜歡違規物品。」
「石板的尺寸究竟哪裡錯了?」
「一切不是平均尺寸的尺寸都不對。很抱歉。」
蘇珊周圍的空氣閃耀著藍光。她很短暫地看到了一個透明的人形在慢慢旋轉,接著又消失了。
她耳中的一個聲音說:我已經比較強壯了。你能不能走到街道那頭去?
「好。你確定嗎?之前你就沒能破壞那個鐘!」
之前我不是我。
空中有什麼東西動了動,蘇珊抬起頭。一動不動懸掛在死寂城市上空的閃電不見了。烏雲好像倒進水裡的墨汁一樣翻滾著。雲層中夾雜著硫黃色和紅色的閃電。
天啟四騙士正和其他審計員戰鬥。洛布桑說。
「他們有勝算嗎?」
洛布桑沒回答。
「我說——」
我說不準。我能看到……一切。一切可能發生的情況。
混沌正在凝聽歷史。
歷史中出現了一些新詞。巫師和哲學家發現了混沌,這位混沌把頭髮梳起來,總有人類做夢也未見過的新秩序,混沌就是擾亂這種新秩序的象徵。有很多不同種類的規則——從簡單到複雜,從複雜再到不同種類的簡單。混沌只是戴著面具的秩序。
混沌。不再是那個黑暗古老、被進化的宇宙拋下的混沌,而是全新閃耀、在萬物的中心舞動的混沌。這想法神奇地充滿了吸引力。這是個活下去的理由。
羅尼·泡濕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帽子。啊,對了……還有最後一件事。
牛奶新鮮美味,大家都這麼說。每天早上七點準時出現在城市各處對他來說當然不是什麼難事。就連聖豬老爹都可以在一夜之間爬完碟形世界所有的窗戶,在一秒鐘之內為全城的人做好牛奶根本不算什麼大事。
但讓東西保持冰冷的溫度卻是了不起的成就。他在這方面很幸運。
泡濕先生走進冷凍室,他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氣中變成了白霧。牛奶攪拌器堆在地板上,個個鋥光瓦亮。一桶桶的奶油和黃油堆放在架子上,桶外面冰晶閃耀。一排又一排的雞蛋透過濃霜隱約可見。這個夏天他正計劃著增加冰激凌業務。這是很必要的業務。再說他必須把冷氣都用掉。
屋子中間點著一個大火爐。泡濕先生總是從矮人那裡買很優質的炭,爐子的鐵盤燒得發紅。這個房子看起來應該熱得像個烤箱才對,但是爐子上卻沾著白霜,霜發出嘶嘶的聲音和熱氣戰鬥著。火爐呼呼作響,屋子卻依然冷如冰窖。要是沒有這個火爐……
羅尼打開結滿白霜的柜子門,用拳頭砸碎裡頭的冰,然後從裡頭找東西。
他掏出來一把閃耀著藍光的劍。
那把劍是藝術品。它有著虛構的速度、陰性的能量和絕對的寒冷,那種寒冷真的是極寒,它從熱氣的彼端襲來,呈現出某種寒冷的本質。那是燃燒的寒冷。自宇宙起源以來,世間就從未有這樣的寒冷。事實上,在混沌看來,自宇宙起源以來萬事萬物都溫溫吞吞的。
「好,我回來了。」他說。
第五個天啟騙士帶著一股淡淡的奶酪味騎馬出門了。
尤妮蒂看了看另外兩人,又看了看飄在大家頭頂的那團藍光。他們躲在一輛水果手推車後面。
「我提個建議好嗎?」她說,「就是說,我們——審計員們不擅長應對意外。衝動必須得到控制。唯一的假設就是必定會有計劃。」
「所以?」蘇珊問。
「我建議要徹底瘋狂。我建議你和……和這個……年輕人跑到商店去,我負責吸引審計員的注意。這個老年人應該協助我,因為無論如何他都會很快死去。」
大家一陣沉默。
「沒錯,但不用說出來。」盧澤說。
「很不禮貌嗎?」尤妮蒂問。
「還有進步的空間。」盧澤回答,「不過經文裡也說了,『必須離開的時候就安心離開』,還說了,『應保持內衣清潔,因為你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被車撞』。」
尤妮蒂十分困惑:「這些話有幫助嗎?」
「這就是道最神秘的地方,」盧澤十分睿智地點頭,「我們還剩哪些巧克力?」
「只剩牛軋糖了,」尤妮蒂說,「我覺得牛軋糖裹巧克力真的很可怕,牛軋糖是想出其不意地伏擊啊。蘇珊?」
蘇珊看著街道:「嗯?」
「你還有剩下的巧克力嗎?」
蘇珊搖頭:「嗯……」
「我記得你有櫻桃奶油的?」
「嗯?」
蘇珊咽了一口,咳嗽了幾下,十分簡潔地表達出尷尬和氣惱的意思。
「我只有一個!」她生氣地說,「我需要糖分。」
尤妮蒂溫和地說:「我相信沒有人說你帶著一個以上的櫻桃奶油巧克力。」
「我們根本沒數。」盧澤說。
尤妮蒂繼續很溫和地說:「如果你有手帕,我可以幫你把嘴邊的巧克力擦掉,肯定是剛才混亂中不小心沾上的。」
蘇珊瞪著他們,用自己的手背擦了擦嘴。
「只是糖分,」她說,「僅此而已,是燃料,別再說了。我們不能讓你死——」
我們應該那樣做。洛布桑說。
「為什麼?」蘇珊很驚訝。
因為我能看到一切。
「你能不能跟所有人都講講?」蘇珊又拿出了上課時的諷刺語氣,「我們都想知道這件事的結局。」
你誤解了「萬事萬物」的意思。
盧澤從裝糖果的口袋裡掏出兩顆巧克力蛋和一個紙包。尤妮蒂一看到那個紙包臉都白了。
「我不知道我們還拿了這種東西!」她說。
「好東西,對吧?」
「裹巧克力的咖啡豆,」蘇珊輕聲說,「這東西該被立法禁止!」
兩位女士驚恐地看著盧澤把一塊巧克力咖啡豆放進嘴裡。他露出驚喜的微笑說:「很不錯,不過我更喜歡甘草味的。」
「你是說,你不想再吃一個?」蘇珊問。
「不想,謝謝。」
「真的嗎?」
「真的。不過我很喜歡甘草,如果你有的話……」
「你是不是受過什麼專門的僧人才有的特訓?」
「嗯,在巧克力方面是沒有的,」盧澤回答,「但不是有這麼一句話嗎,『零食吃太多就吃不下晚飯了』?」
「你真的不想再吃一顆巧克力咖啡豆了?」
「不想了,謝謝。」
蘇珊看了看尤妮蒂,尤妮蒂驚訝得瑟瑟發抖。「你有味蕾的吧,真的有吧?」說完她就覺得胳膊被拽住,整個人被拉到一邊去了。
「你們兩個到那邊的運貨馬車後面去,看見信號就跑,」盧澤說,「去吧!」
「什麼信號?」
我們會知道的。洛布桑的聲音說。
盧澤看著她們跑遠之後,撿起自己的掃帚單手拎著,走到滿是灰色人群的街上。
「打攪一下,」他說,「請各位注意一下好嗎?」
蘇珊蹲在馬車後面說:「他在幹什麼?」
審計員都朝他去了,洛布桑說,有些還帶著武器。
「這下是它們說了算了。」蘇珊說。
你確定?
「是的。它們向人類學習。審計員不習慣服從命令。它們需要有人說服。」
他在跟它們說第一條規則,也就是說他有計劃了。我認為計劃可行。沒錯!
「他做了什麼?他做了什麼?」
走!他會沒事的!
蘇珊跳起來:「好!」
是的,它們把他的頭砍掉了……
恐懼、憤怒、嫉妒……感情讓你保持鮮活,鮮活是你死前一段短暫的時間。那些灰色的身影衝到四騙士的劍前。
它們足有幾十億個。它們有自己的戰鬥方式,消極、狡猾的方式。
「這太蠢了!」瘟疫喊道,「它們連普通感冒都不會得!」
「沒有可以被詛咒的靈魂,也沒有屁股讓人踢!」戰爭砍中了一個灰色的身影,它很快滾到一邊去了。
「它們確實有某種飢餓感,」饑荒說,「但我卻沒辦法利用這種飢餓。」
馬匹放慢了速度。又有無數灰色身影水泄不通地堵在遠處,而且還在慢慢靠近。
它們在反擊了,死神說,你們感覺到了嗎?
「我只覺得我們太蠢了。」戰爭說。
這個感覺從何而來?
「你是說它們在攻擊我們的思想?」瘟疫問,「我們是天啟騙士!它們怎麼可能攻擊我們呢?」
我們變得太像人類了。
「我們?人類?別說笑話了——」
看看你手裡的那把劍,死神說,你發現什麼了嗎?
「就是一把劍,劍的形狀。還有什麼?」
看這隻手,四根手指和一個大拇指,是人類的手。人類給了你這樣的形態。這就是關鍵所在。聽著!你們在一個巨大的宇宙里有沒有感覺很渺小?它們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宇宙很大,你很小,你周圍空無一物,只有冰冷的空間,你是很孤獨的。
另外三個天啟騙士看起來緊張不安。
「這是它們傳遞過來的想法?」戰爭問。
是的。恐懼和憎恨對生命來說很重要,它們就是憎恨的載體。
「我們怎麼辦?」瘟疫問,「它們數量太多了!」
這是你的想法,還是它們的想法?死神正色問道。
「它們靠近了。」戰爭說。
那我們就盡我們所能。
「四把劍對那樣一支大軍?行不通的!」
剛才你還覺得可以呢。現在你聽它們的了?人類始終面對著我們,但他們從不放棄。
「嗯,對啊,」瘟疫說,「但是和我們在一起,人類總希望找到一些緩和的機會。」
「或者突然休戰。」戰爭說。
「或者……」饑荒猶豫了一下,說,「天上掉一堆魚?」他看了看其他人的神色,堅決地補充了一句:「真的發生過。」
為了在最後時刻扭轉命運,首先必須把命運堅持到最後一刻,死神說,我們必須儘自己所能。
「堅持不了怎麼辦?」瘟疫問。
死神拉起冰冰的韁繩。審計員們更近了。他可以看到每一個一模一樣的身影,一個消失後總會出現十幾個來填補空缺。
那我們就儘自己所能,他說,想盡辦法。
身著白衣手持鐵書的天使站在自己的雲上。
「他們在說什麼?」戰爭太太問。
「我不知道,我聽不見!這兩頁書粘在一起了!」天使扒拉了半天也沒能把那兩頁分開。
「都是因為他不肯穿背心,」戰爭太太堅定地說,「這種事情啊,我——」
她忽然不說話了,因為那個天使突然把自己頭上的光環扯下來,卡在兩頁書之間,一時間火花四濺,書頁發出貓抓黑板一樣的聲音。接著咣當一下,兩頁書分開了。
「好,我看看啊……」他開始看剛打開的這兩頁內容,「那個完成……那個完成……啊……」他忽然臉色蒼白地轉向戰爭太太。
「啊,天哪,」他說,「我們有大麻煩了。」
一顆彗星從下面的世界升起來,在天使說話時,它迅速變大。它燃燒著划過天空,不時有著火的碎片掉落下來。靠近了之後,火焰變得清晰起來,原來是一位騙士駕駛著一輛火焰戰車。
火焰是藍色的。混沌在冰冷地燃燒著。
站在戰車上的那個人戴著一個遮住了臉的頭盔,眼睛位置有兩個洞,那個洞看起來有點像蝴蝶翅膀,而不像神秘未知生物的眼睛。那匹站在火焰中的駿馬大汗淋漓,它慢跑幾步來到其他幾匹馬身邊,騎手們雖然不願讓步,但他們的馬紛紛後退騰出空間。
「啊,好吧,」饑荒反胃地擺了擺手,「不會是他也來了吧?他回來會發生什麼,我說過的吧?還記得那一次,他把游吟詩人從佐克的酒店窗戶里扔出去的事情嗎?我當時就說——」
夠了,死神說,他朝混沌點點頭,你好啊,羅尼,很高興見到你。我還在想你到底會不會來呢。
一隻帶著寒氣的手伸出來摘掉了頭盔。
「大家好啊。」混沌開心地說。
「呃……好久不見。」瘟疫說。
戰爭咳嗽了一下:「聽說你過得挺好。」
「是啊,挺好的,」羅尼的語氣十分謹慎,「牛奶和奶製品零售業前景不錯。」
死神看了一眼審計員們。它們沒再前進,而是謹慎地圍成一個圈。
「嗯,對,人類世界一直都需要奶酪,」戰爭盡全力搭話,「哈哈。」
「這裡是有什麼麻煩事吧。」羅尼說。
「我們能應——」饑荒想說句話。
我們應付不了,死神說,你也看出來了,羅尼。今日不同往昔,你能和我們並肩戰鬥嗎?
「喂,我們還沒討論——」饑荒還想說話,但戰爭瞪了他一眼,他只好閉嘴。
羅尼·泡濕戴上頭盔。混沌拔出劍。劍身光芒閃耀,和那座玻璃鍾一樣,這把劍看起來仿佛連接著某種更為複雜的東西組成的世界。
「有個老頭告訴我,要活到老學到老,」他說,「所以了,我活了這麼久,現在才得知劍刃是無限長的。我還學會了如何製作美味酸奶,不過這項技能今天用不上。我們可以上了嗎,各位?」
街道彼端挺遠的地方,有幾個審計員正往前走。
「第一條規則是什麼?」其中一個問。
「無所謂,我就是第一條規則!」扛著大斧子的審計員揮手示意它們後退。「必須守紀律!」
別的審計員猶豫了一下,這幾個看起來挺聰明的。它們學習了關於疼痛的知識。此前幾十億年來,它們從未感覺過疼痛。感覺過了疼痛的那些審計員都不想再體會第二次了。
「非常好,」白先生說,「現在回——」
一個巧克力蛋突然飛出來落在石頭上砸碎了。那群審計員上前去看,白先生揮了揮大斧子。
「後退!後退!」他喊道,「你們三個!去查是誰扔的!它好像是從那個攤子後面飛出來的!誰都不准去碰那種棕色物質!」
他小心地走上前,撿起一大塊巧克力碎片,碎片上用黃色的糖霜畫了一個微笑的小鴨子。他手抖得厲害,額頭直冒汗,但是他高舉起這塊巧克力,充滿勝利感地朝那群略微聰明的審計員炫耀揮舞。周圍發出一陣讚嘆。
「看見了嗎?」他喊道,「身體可以戰勝它!看見了嗎?我們可以想辦法生存下去!如果你們表現好,這些就只是棕色物質而已!如果你們反抗,它們就是致命的利刃!啊……」他放下胳膊,周圍一陣騷動,尤妮蒂被抓來了。
「探路者,」他說,「叛徒……」
他朝俘虜走去。「會是什麼呢?」他說,「是利刃還是普通棕色物質?」
「這個叫巧克力,」尤妮蒂憤憤地說,「我不吃。」
「我們試試看吧,」白先生說,「你的助手好像更喜歡斧子。」
他指了指盧澤的屍體。
但本該是盧澤的那個地方卻只剩下空空的石子路。
有人拍拍他的肩膀。
「為什麼呢,」他耳邊有人說,「為什麼人人都不相信第一條規則呢?」
他頭頂的天空變藍了。
蘇珊抓緊時間趕到鐘錶店所在的那條街。
她往旁邊看了看,洛布桑就在她旁邊跑著。他看起來……是個人類了,只不過周身閃耀著藍色的光芒。
「大鐘周圍可能也有那些灰人!」他喊道。
「它們是要查明那個鐘為什麼會走嗎?」
「啊!對啊!」
「然後你要做什麼?」
「砸了它!」
「那樣會摧毀歷史!」
「那又怎麼樣?」
他拉起蘇珊的手。蘇珊覺得胳膊仿佛遭遇一陣電擊。
「你不用打開門!不要停下來!直接沖向那個鐘!」他說。
「但是——」
「不要和我說話!我必須記住!」
「記住什麼?」
「萬事萬物!」
白先生已經舉起斧子轉過身了。但是你不能太信任自己的身體。身體有自己的想法。它驚訝的時候會不通知大腦就擅自行事。
比如說,嘴巴會張開。
「很好,」盧澤說著舉起握著什麼東西的手,「吃吧。」
門不再是普通物質,卻成了一片霧氣。一群審計員聚在屋裡,但蘇珊像個幽靈一樣從它們之間跑過。
鍾在發光。她跑過去的時候,鍾自己移動了位置。地板在她面前延展開來,將她拉了回去。鍾正加速逼近某個遙遠的視界。與此同時它也變得越來越大,且越來越脫離物質形態,仿佛「鍾」這種屬性正在努力擴張到更廣闊的空間裡去。
另外還有幾件事情正在發生。蘇珊眨眼睛,卻沒有感覺到短暫的黑暗。
「啊,」她自言自語地說,「這麼說我不是在用眼睛看東西。還有什麼呢?我身上還發生什麼事情了?我的手……看起很普通,但這又是什麼意思呢?我變大了還是變小了?還有——」
「你一直都這樣嗎?」洛布桑的聲音問。
「一直都怎樣?我可以感覺到我的手,我能聽見你的聲音——至少我覺得我能聽見,但是這些都是我腦子裡的內容——我感覺不到我在跑——」
「這樣的……善於分析?」
「當然了。不然我還能想什麼?『哇,我有爪子和鬍鬚啦』?不過這也很能說明問題了。這一切都是比喻。我的感官開始編故事了,因為它們無法反映真實發生的情況——」
「別鬆開我的手。」
「好,你放心吧。」
「我是說,別鬆開我的手,不然你的整個身體都會被壓縮進一個比原子還小得多的空間裡。」
「哦。」
「千萬不要想像從外部看見那種情況。鍾到了,啊啊啊啊——」
白先生閉上嘴。表情從驚訝到恐懼再變為震驚,接著是無可比擬的幸福樣子。
他開始解體了。好像一個巨大複雜、由無數小塊組成的拼圖玩具一樣散架了,他慢慢地崩塌,直至變成粉末,消失在空氣中。最後一塊消失的是嘴唇,很快嘴唇也消失了。
一塊嚼了一半的巧克力咖啡豆落在街上。盧澤迅速蹲下撿起斧子朝其他審計員揮了幾下。它們都被權威嚇住了,紛紛後退。
「現在這斧子屬於誰了?」盧澤問道,「回答,是誰的斧子?」
「是我的!我是灰褐小姐!」一個灰衣服的女人喊道。
「我是橙先生,斧子是我的!灰褐色根本就不是一個正經顏色!」橙先生尖聲喊道。
人群中一個審計員頗有頭腦地說:「這樣說來,斧子的繼承權是可以討論的嗎?」
「當然不可以!」橙先生急得上躥下跳。
「你們先內部決定吧。」盧澤說著將斧子扔向天空。一百多雙眼睛看著它落下。
橙先生打算首先衝上去,但灰褐小姐踩住他的手指頭。接著那群審計員變得非常忙碌且混亂,從聲音上判斷,應該是打起來了,而且還很痛很痛。
尤妮蒂驚呆了,盧澤拉起她的胳膊。
「我們走吧?」他說,「不用擔心我。我當時也是拼了老命想試試雪怪教我的那個辦法。確實有點疼……」
混亂的審計員之中傳來尖叫。
「民主起效果了。」盧澤很高興地說。他看了看天空,天上的火焰熄滅了,不知道誰贏了。
前面是一片明亮的藍色,身後則是深紅色的光芒。蘇珊覺得很神奇,因為她居然可以不睜開眼睛不轉頭就能同時看到前後兩邊的情景。但不管睜開眼睛還是閉上眼睛,她都看不見自己。這一切都說明,除了記憶中手指所在位置感覺到的一點壓力以外,她完全成了別的某種存在。
忽然有人笑著靠近了她。
一個聲音說:「清潔工曾經說過,每個人都需要一個老師,然後就能找到自己的道。」
「然後呢?」蘇珊問。
「這就是我的道:是回家的道路。」
接著傳來了一點也不浪漫的聲音,仿佛詹森把木頭尺子放在桌子邊緣撥得砰砰響,他們的旅途結束了。
但也許根本沒開始。玻璃鍾就在她面前,正常大小,閃閃發光。裡面沒有藍光。就只是一個完全透明的鐘在嘀嗒嘀嗒走著。
蘇珊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和手,又看了看洛布桑的胳膊及他本人。他鬆開了她的手。
「我們到了。」他說。
「鍾在這裡了?」蘇珊問。她發覺自己正在努力喘氣恢復呼吸。
「這只是鐘的一部分,」洛布桑說,「另外的那個部分。」
「宇宙之外的那個部分?」
「對,這個鐘有很多個維度,不用怕。」
「我這輩子沒怕過任何東西,」蘇珊還在繼續喘氣,「真的不怕。我會憤怒,我現在已經憤怒了。你到底是洛布桑還是傑瑞米?」
「是的。」
「是的,我明白了。你是洛布桑也是傑瑞米嗎?」
「很接近了。是的,我常常想起他們兩個。但是我更希望你叫我洛布桑。洛布桑的記憶更美好。我一直不喜歡傑瑞米這個名字,哪怕我自己就是傑瑞米的時候也不喜歡。」
「你真的是他們兩個嗎?」
「我是……我希望我集中了他們兩位所有好的部分。他們兩個截然不同,但又都是我,只是出生的時間略微不同,他們兩個的生活都不怎麼開心。簡直讓人懷疑是不是和星象有關。」
「確實有,」蘇珊說,「那是虛假但充滿希望的想法,又容易騙人。」
「你真是一直都這樣啊?」
「目前為止都是。」
「為什麼?」
「我覺得……因為在這樣一個世界,每個人都很恐慌,總要有人保持理智才行。」
鍾嘀嗒走著,擺錘晃動,指針卻沒動。
「真有趣,」洛布桑說,「你不擁護科茲莫皮利特太太之道,對嗎?」
「我沒聽說過這個。」蘇珊說。
「你現在呼吸正常了嗎?」
「正常了。」
「那我們轉身。」
個人時間再次開始流動,他們身後有個人說:「這是你的嗎?」
他們身後有一座玻璃台階。台階上站著一個人,衣著打扮仿佛是歷史派僧侶,他剃了個光頭,穿著涼鞋。他的眼睛透露出很多信息。奧格太太曾說,那是個活了很久的年輕人。她說得沒錯。
他拎著鼠之死神袍子的後領子,鼠之死神在他手中掙扎。
「呃,他是獨立行動的。」蘇珊說。洛布桑鞠了個躬。
「那就把他帶走吧。我們不能讓他在這裡跑來跑去。你好啊,我的兒子。」
洛布桑走上前莊重地稍微擁抱了一下他。
「父親,」洛布桑鬆開他之後說,「這位是蘇珊。她……幫了大忙。」
「那是當然的,」僧人說著朝蘇珊笑了笑,「她就是個喜歡幫助別人的性格。」他把鼠之死神放在地上推了一下。
「對,我很可靠的。」蘇珊說。
「也會說些很有趣的刻薄話,」僧人補充道,「我是文。謝謝你趕來,並且幫我兒子找到自我。」
蘇珊看了看這父子二人。他們的對話和動作都顯得僵硬冷淡,但是那種交流她是無法參與的,那一切發生得比對話快多了
「我們不是要拯救世界嗎?」她說,「當然我不是要催你們。」
「我要先做點事,」洛布桑說,「我必須先見見我母親。」
「我們有時——」蘇珊說了一半又改口說,「有時間,對吧?全世界的時間都歸我們了。」
「哦,比那些還要多得多呢,」文說,「再說,任何時間都可以去拯救世界。」
時間出現了。看起來像是個模糊的人影飄在空中,仿佛是數百萬顆細小的物質傾瀉在一起填滿人形所在的空間,一開始很慢,然後……出現了一個人。
她是個高個子女人,很年輕,有著一頭黑髮,穿著一件紅黑兩色的長裙。看她的神情,蘇珊覺得,她在哭。但是現在又微笑了。
文拉起蘇珊的胳膊輕輕把她拉到一邊。
「他們想單獨談談,」他說,「我們走走吧。」
房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花園,園中有孔雀和噴泉,還有一條長滿青苔的石凳。
草地一直延伸到樹林中,樹林修剪得很整齊,一看就是那種經過數百年精心維護的古建,沒有一樣東西長錯地方,沒有一樣東西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長尾鳥艷麗的羽毛好像活生生的寶石在林間飛舞。在樹林深處還有別的鳥在歌唱。
在蘇珊觀賞花園的時候,忽然看到一隻翠鳥停在噴泉邊上。它看了看蘇珊然後飛走了,拍翅膀的聲音好像小扇子在撲扇。
「說起來,」蘇珊說,「我不……我不是……看,我理解這種事,真的,我又不傻。我祖父有個花園,裡面完全是黑顏色的。但是洛布桑他造了那個鐘!嗯,是他的一部分造的。這麼說來他在毀滅世界同時也在拯救世界?」
「家族特徵,」文說,「時間無時無刻不在做這種事。」
他看蘇珊的神情如同老師遇到了一個熱情而愚笨的學生。
之後他又說:「請這樣想,想想萬事萬物。這是個日常使用的詞。但是『萬事萬物』的意思是……萬事萬物。這個詞比『宇宙』大得多。『萬事萬物』包括了在一切可能的世界裡、一切可能的時間裡,可能發生的一切事物。不要去尋求任何事物的完全解決方案。任何一件事早晚都會觸發任何別的事。」
「你的意思是說,一個小世界不重要?」蘇珊說。
文揮了揮手,兩杯酒出現在石頭上。
「每件事情都和其他的事情一樣重要。」他說。
蘇珊沉下臉:「你知道嗎?就因為這樣我才很不喜歡哲學家。他們把一切都說得偉大又簡單,然後你到真實世界中去,卻發現事情複雜得不得了。說真的,你看看周圍。我估計這個花園肯定需要定期修剪草地,噴泉需要疏通,孔雀會掉毛,還會挖壞草地……如果不這麼做,那它們肯定是假的。」
「不,每樣東西都是真的,」文說,「至少和別的東西一樣真實。但是這是完美的一刻。」他又朝蘇珊笑了笑:「相比完美的一刻而言,數百年的時光都是徒勞。」
「我還是喜歡更詳細的哲學。」蘇珊說。她喝了一口酒,酒很完美。
「當然。我看也是。我知道,你就像暴風雨中緊緊依附著岩石的冒貝一樣緊緊依附著邏輯。我看看啊……守護小空間,不要拿著剪刀跑,記住總有意想不到的巧克力出現。」文說。他笑了笑:「永遠不要拒絕一個完美的時刻。」
一陣微風吹過,噴泉的水波開始左右蕩漾,但很快就停止了。文站了起來。
「現在,我妻子和兒子大概已經說完了。」他說。
花園消失了。蘇珊一站起來,石凳也變成霧氣消失了,就在剛才它還是非常堅硬的石頭觸感。
酒杯也從她手中消失了,只在指尖留下一些觸感,嘴裡剩下一些美味。
洛布桑站在大鐘面前。時間已經消失不見了,但是瀰漫在屋子裡的那首歌卻變了一種音調。
「她高興起來了,」洛布桑說,「她自由了。」
蘇珊看了看周圍。文和花園一起消失了。除了無窮無盡的玻璃房間以外什麼也沒有了。
「你不和父親談談嗎?」她說。
「晚點再說吧。時間很充足,」洛布桑說,「我會處理的。」
他說得非常小心,仿佛是把詞語一個個放進來似的,蘇珊轉過身。
「你接手了?」她說,「你現在成了時間了?」
「是的。」
「但你基本上是個人類啊!」
「那又怎麼樣?」洛布桑笑起來很像他父親。在蘇珊看來,這是神靈才有的那種溫柔但讓人生氣的笑容。「這麼多房間是怎麼回事?」她問,「你知道嗎?」
「每個房間都是一個完美的時刻。無數個無量叢中的一個無量叢。」
「我不知道是否真有『極其完美的一刻』這種東西,」蘇珊說,「我們可以回去了嗎?」
洛布桑把袍子下擺裹在自己的拳頭上,然後一拳砸碎了玻璃鐘的前錶盤。錶盤碎了,掉在地上。他說:「等我們到了另一邊,不要停下來也不要回頭看。因為會有很多飛濺的碎玻璃。」
「我儘量躲到凳子下面。」蘇珊說。
「很可能沒有凳子。」
吱吱?
鼠之死神從一側爬上大鐘,站在頂上開心地張望。
「怎麼處理這個?」洛布桑問。
「他知道自己該幹什麼,」蘇珊說,「我從來都不擔心他。」
洛布桑點點頭說:「拉住我的手。」於是蘇珊拉住他。
洛布桑另一隻手抓住大鐘的擺錘,鐘停了下來。
世界之中出現一個藍綠色的洞。
回程快多了,但是當現實世界再次出現時,蘇珊卻摔進了水裡。而且是臭烘烘的棕色泥漿水,水裡全是枯枝敗葉。她努力克服了裙子的阻礙浮上來,儘可能體面地劃著名水往岸上游。
太陽依然固定在天空中,空氣壓抑潮濕,一雙鼻孔正在幾尺外的地方看著她。
蘇珊從小就被教育要講求實際,所以當然學過游泳。奎爾姆女子大學在這方面很有優勢,老師們都認為,女孩子要是不能衣著整齊地在游泳池裡游個來回都是不努力。拜她們所賜,蘇珊會四種不同的游泳姿勢,還懂好些急救技巧,落水根本不慌。她還知道,要是你跟河馬在同一條河裡的時候該怎麼辦——該去找另一條河。從遠處看河馬又大又可愛,從近處看,它們就只是大。
蘇珊調集起繼承而來的全部力量,用死神般的聲音和教師特有的權威語氣大喊:走開!
那動物大力撲騰了幾下轉了個身,蘇珊奮力往岸上游。但是那個岸也很模糊,只是水和沙灘的混合物而已,是一片含水豐富的黑色淤泥沼澤,裡面有很多腐壞的樹根。昆蟲盤旋,而且——
——腳下的鵝卵石滑膩膩的,迷霧中傳來騎馬走動的聲響——
——還有冰,死了的樹上掛著冰——
——洛布桑拽著她的胳膊。
「找到你了。」他說。
「你把歷史打碎了,」蘇珊說,「你破壞了歷史!」
河馬受到驚嚇又跑回來。她真是想像不到,一張嘴裡居然能呼出這麼臭的味道,不光臭,氣流還很強烈,而且呼得久。
「我知道。但只能這麼做,沒別的辦法。你能找到盧澤嗎?我知道死神可以找到任何活物,而你是——」
「好吧,好吧,我知道。」蘇珊鬱鬱不樂地說。她伸出手集中精神。盧澤那個很大的生命沙漏的圖像出現了,而且漸漸有了實體。
「他在那邊,離我們只有幾百碼遠。」她指向一處冰凍的河水。
「我知道他在什麼時間,」洛布桑說,「在六萬年之前。所以……」
他們找到盧澤的時候,他正平靜地看著一頭巨大的猛獁象。在它毛乎乎的眉毛下面,那雙眼睛正眯成一條縫,一面努力看著盧澤,一面拼命調集起它僅有的三個腦細胞,思考著究竟是要踩死他呢,還是把他從冰原上丟出去。一個腦細胞說「丟」,另一個腦細胞說「踩」,第三個在走神,想了一大堆關於性的事情。
在它長鼻子的另一端,盧澤說:「所以,你從沒聽說過第一條規則?」
洛布桑從半空中跑出來,到他身邊說:「我們得走了,清潔工!」
盧澤看到洛布桑出現一點也不驚訝,不過倒是因為對話被打斷了而有些不愉快。
「不著急,孩子,」他說,「一切盡在掌控中——」
「那位小姐呢?」蘇珊問。
「在雪堆那邊。」盧澤用大拇指指了指,同時依然瞪著五尺開外的那對眼睛,「這東西一出現,她就尖叫起來,然後崴了腳。看,我讓它緊張了——」
蘇珊跑到雪堆那裡把尤妮蒂扶起來。「來,我們走了。」她匆忙說。
「我看見他的頭被砍掉了!」尤妮蒂語無倫次,「接下來,突然間我們就到這裡了!」
「是啊,確實會發生這種事。」蘇珊說。
尤妮蒂萬分迷惑地看著她。
「生活充滿驚喜。」蘇珊說。但是看到對方痛苦的樣子,她還是猶豫了。好吧,這個生物曾經是它們的一員,它僅僅是像穿衣服一樣穿了一個人類的軀殼——至少最開始是這樣的,但是現在……畢竟,每個人都是披了個軀殼吧,不是嗎?
蘇珊甚至開始思考,人類的靈魂要是沒有了軀體會變成什麼樣,說不定就會變成審計員那樣吧。那麼公平地來說,尤妮蒂如今越來越緊密地和她的軀體聯繫在一起,其實是某種很像人類的存在。對洛布桑而言這也是個很準確的定義,甚至對蘇珊自己也是。誰說得清人性是從哪裡開始又是到哪裡結束的呢?
「走吧,」她說,「我們得互相幫助,對不對?」
歷史的碎片就像漫天飛散的玻璃碴一樣,從黑暗中橫衝直撞地飛過。
黑暗中有一處燈塔。那是永遠重複著同一天的奧東山谷。在一間大廳里,基本上所有巨大圓柱體都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所有的時間都耗盡了。有些柱子裂開了,有些熔化了,有些炸裂了,有些則消失了。但還有一個仍舊在轉。
是最古老也最大的那個柱子,名叫「大坦達」,它依然以黑曜石軸承為中心緩慢地轉著,柱子一端釋放出時間,另一端將時間收回,確保文指定的完美一天永不終結。
大廳里,蘭巴特·漢迪賽孤身一人坐在那旋轉的石柱旁,牛油燈的火光照著他,他不時給石頭底座上澆點油。
石頭髮出咔嚓一聲,他不禁朝黑暗中望去。大廳里滿是岩石燃燒後的煙霧,周圍黑極了。
接著又傳來咔嚓一聲,然後是劃火柴的聲音,隨後就有了火光。
「盧澤?」他說,「是你嗎?」
「我覺得是啊,蘭巴特,但這段時間,誰說得准呢?」
盧澤走到光亮處坐下:「這些東西讓你忙得很啊。」
漢迪賽伸直了腿說:「情況太糟糕了,清潔工!每個人都跑到曼陀羅大廳去了!比大炸裂的時候還慘!到處都是歷史的碎片,一大半的延時器都壞了!再也不可能全部放回——」
「好了好了,你看起來真是忙了一天了,」盧澤和藹地說,「沒睡覺吧?這樣吧,我來處理這些東西。你去休息一會兒,好嗎?」
「我們以為你在外面的世界迷失了,還有——」蘭巴特迷迷糊糊地說。
「現在我回來了,」盧澤笑著拍拍他的肩,「你修理小轉軸的那個壁龕還在,夜班時候違規堆放的床鋪也還在,你只需要幾個學徒來幫忙看著就行了,是吧?」
漢迪賽點頭,神情有些愧疚。盧澤怎麼會知道還有床鋪呢?
「你去吧。」盧澤說。那人走了之後,他又輕聲加了一句:「等你醒了之後,你就是有史以來最幸運的傻瓜了。好了,神奇寶寶,接下來幹什麼?」
「把所有的東西都放回去。」洛布桑從陰影中冒出來。
「你知道上次這麼幹花了多長時間嗎?」
「知道,」洛布桑看了看一片狼藉的大廳,朝著前方的平台走去,「我知道。我覺得這次不會太久。」
「你更確定些就好了。」蘇珊說。
「我……我挺確定的。」洛布桑摸著板子上的那些線筒。
盧澤小心地朝蘇珊擺擺手。洛布桑的思維已經不在這裡了,蘇珊忽然很好奇他的思維覆蓋了多大的空間。洛布桑閉著眼睛。
「那些……轉軸不在了……你能把跳線挪動一下嗎?」他說。
「我來教這兩位女士。」盧澤說。
「這裡應該有僧人知道怎麼操作吧?」尤妮蒂問。
「那就太費時間了。我是清潔工的徒弟,他們肯定會跑來東問西問,」洛布桑說,「你們不會亂問。」
「他說得很對,」盧澤說,「別人會問『這是什麼意思呢?』,還會說『餅乾干!』,然後事情就永遠做不完了。」
洛布桑看了看那些線軸,又看了看蘇珊。
「想像一下……有個被打亂了的拼圖。但是……我特別擅長分辨邊緣輪廓。非常非常擅長。每塊碎片都在移動。但是由於它們曾經是拼合起來的,所以它們具有拼合的天然記憶。它們的形狀就是記憶。只要其中一部分被放在正確的位置,剩下的就很簡單了。哦,想像一下所有的碎片散布在全部可能性的區域內,並且隨機和別的歷史碎片混在一起。你能全部理解嗎?」
「大體可以。」
「好。我剛才全是瞎說的,它跟目前的情況沒有半點相似。但是你大概可以這樣……理解,我覺得可以。然後——」
「你就要走了,對吧。」蘇珊不是在提問。
「我沒有足夠的能量留下來。」洛布桑說。
「你需要足夠的能量才能保持人形?」蘇珊問。她起初沒發覺自己心情輕鬆起來了,但此時她心裡一沉。
「是的,就算只是想一想四維狀態也是極大的消耗。對不起。即使是集中精神想著『現在』這個概念也很困難。你認為我基本上是人類,但其實我基本上不是人類。」他嘆了口氣,「要是我能給你描述一下我所見到的萬事萬物是什麼樣的就好了……真的很美。」
洛布桑看著那個小木頭線軸上方的空中,有什麼東西在閃。黑暗中出現了明亮又複雜的曲線、螺旋。
看起來像個沒組裝好的鐘,每個齒輪、彈簧都仔細地擺在他面前的黑暗中。完全拆解、可控,每個零件都很簡單明了……但是有幾個很小卻又很重要的零件「叮」的一聲滾進了一個巨大房間的角落裡。如果你真的很聰明,就能猜出它們落在哪裡了。
「你只有三分之一的轉軸,」盧澤說,「其他的都壞了。」
洛布桑看不見他。他眼裡只有那些閃亮的東西。「那……確實,但曾經它們沒壞。」他說著舉起雙手放在線軸上。
周圍突然響起一陣摩擦的聲音,蘇珊四下看了看,看到一排排的柱子從灰燼中升起。它們像一排排士兵一樣豎立著,碎石從柱子上落下。
「好辦法!」盧澤在蘇珊耳邊喊道,聲音蓋過了柱子升起時的巨響,「把時間裝進延時器裡面去!理論上確實可以,但我們從未實踐過!」
「你知不知道他到底要幹什麼?」蘇珊喊回去。
「知道!將多餘的時間從過於超前的歷史碎片中拿出來,放回落後的歷史碎片中去!」
「聽起來簡單!」
「有一個問題!」
「什麼?」
「做不到!損耗太多!」盧澤打了個響指,想要給這位不算門外漢的人解釋時間動力學,「摩擦力、分歧點之類的東西!不可能用延時器創造出時間,只能用它移動時間——」
洛布桑身邊忽然出現一束明亮的藍光。藍光照在他面前的板子上,然後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沖向所有的延時器。那道藍光在延時器上雕刻的符文中蔓延,然後就像繞棉線團一樣越來越多地附在延時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