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2024-10-09 10:14:14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我以前可以穿牆而過,」蘇珊說,「但是時間停止之後就不行了,可能是因為某種原因消失了。」
「你真的可以穿過結實的牆?」
「是啊,家族傳統吧。」蘇珊嚴肅地說,「走,我們從博物館過去。至少這時候裡面的人都不會動。」
安卡-摩波已經好幾百年沒有國王了,但是宮殿卻保留下來。一座城市可以沒有國王,但寬敞的大房間和方便的高牆卻總能派上用場,君主統治已經是久遠的回憶了,那些建築被重新命名為「人民工業輝煌紀念館」。
雖然安卡-摩波的最後一位國王自己沒有油畫肖像——他是被砍頭的,砍了頭的人怎麼都不會好看,矮個子的國王也不例外——但是大家公認他收藏了很多優秀的藝術品。即使城裡的平民也很想欣賞一下卡拉瓦提的名畫《三個高大粉紅女人和一片紗巾》,或者毛瓦伊斯的《戴了一大片無花果葉的男人》等,像安卡-摩波歷史這麼悠久的城市,總會積累起各種藝術的殘骸,為了防止這類殘骸阻塞交通,必須要有公共小閣樓似的地方來儲存它們。因此,除了好幾英里長的紅繩子、幾個身穿制服的老頭引導人們觀看《三個高大粉紅女人和一片紗巾》以外,再花上一點小錢,皇家美術館就誕生了。
洛布桑和蘇珊快步穿過寂靜的大廳。就像在費吉特俱樂部一樣,博物館裡也很難判斷出時間是否停止了。在這裡時間的流逝幾不可察,假沙恩的僧人們認為這是很寶貴的資源。
蘇珊停下腳步轉身抬頭看了看走廊牆壁上那些裝在鎏金畫框裡的作品,輕聲說:「啊……」
「怎麼了?」
「比利茲的阿爾-加什之戰。」蘇珊說。洛布桑也看著那幅斑駁模糊的圖畫和發黃泛著棕色的清漆。畫面顏色已經變成了十幾種深淺各異的土黃,但圖中依然透出某種暴力邪惡的東西。
「阿爾-加什是地獄的意思嗎?」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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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是古代克拉奇的一座城市,幾千年前的事情了,」蘇珊說,「我外公倒是說過,人類把那裡變成了地獄。比利茲畫這幅畫的時候瘋了。」
「呃,他畫的烏雲挺好的,真的,」洛布桑猶豫地說,「很精彩的,嗯,閃電……」
「看雲里出來的是什麼。」蘇珊說。
洛布桑眯起眼睛仔細看著那些翹起硬皮的烏雲和化石質地的閃電。
「哦,看見了,天啟四騙士。你經常可以看到——」
「仔細數數。」蘇珊說。
洛布桑使勁看:「那裡有兩個——」
「別傻了,有——」她只說了個開頭,隨即順著洛布桑的目光看去。那孩子沒在看繪畫。有兩個審計員正從他們身邊經過去往瓷器室。
「它們在逃避我們!」洛布桑說。
蘇珊抓起他的手說:「不盡然。它們總是互相監督!肯定有三個才對!它們很快就會回來!」
她拉起洛布桑往旁邊的畫廊跑去。
畫廊盡頭又有幾個灰色的身影。他們兩個繼續跑,經過了落滿灰塵的壁毯進入另外一間又大又古老的房間。
「哇,老天,那幅畫就是《三個高大粉紅女人和一片……》」洛布桑還沒說完就被拉走了。
「專心點好不好?大門在那邊!博物館裡到處都是審計員!」
「這裡只是舊美術館!什麼都沒有啊。」
他們在大理石地板上滑了幾步停下來,前面有一座很大的樓梯通往另外一層。
「我們被困在這裡了。」洛布桑說。
「到處都是陽台,」蘇珊說,「來!」她又拉起洛布桑上了樓,穿過一個拱門之後停下腳步。
畫廊分布在好幾層樓上。在一樓,遊人可以俯瞰下面一層。現在下面一層有很多審計員在忙碌著。
「它們到底在幹什麼?」洛布桑低聲說。
蘇珊冷冷地說:「我覺得它們是在欣賞藝術品。」
橘小姐覺得很煩躁。她的身體不停地提出奇怪的要求,而且現在和往日信任的同伴一起工作變得很不順利。
一個畫框靠在她面前的牆上,這畫框曾經裝著羅伯特·卡斯皮德爵士的畫作《馬車陷在河裡》,現在是空的了。空白的帆布整整齊齊地卷著放在一旁。畫框前面還整齊地按照體積大小順序堆放著一堆堆的顏料。好幾十個審計員齊上陣,正在把這幅畫分解為分子狀態。
「還是什麼都沒有?」她沿著畫前面的線踱步。
「沒有,橘小姐。目前為止只有分子和原子。」一個審計員回答道。它的聲音有些顫抖。
「嗯,是不是和配方有關呢?各種分子的配比平衡?基本幾何學?」
「我們繼續——」
「趕緊幹活!」
畫廊里的其他審計員連忙擠到畫的遺蹟前——其實現在也還是同一幅畫,因為目前為止畫上的每一個分子都還在這屋裡,它們上下看了看,然後繼續自己的工作。
由於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生氣,橘小姐更加生氣了。生氣的原因之一有可能是,當白先生給她派任務時候,用一種很奇怪的神情看著她。被人看著對審計員來說絕對是很陌生的經歷——任何審計員都不會特意去看其他審計員,因為所有審計員都一模一樣——而且它們也絕不會想到用自己的臉說話。其實它們根本不會想到臉這個東西。當然也不會想到獲得一個身體,對其他臉上的神情做出奇怪的反應,目前來說主要是針對白先生的臉。當他那樣看橘小姐的時候,她很想把他那張臉撕爛。
這是毫無道理的想法。任何審計員都不會對其他審計員產生這種想法。審計員對任何事物都不會有感覺。審計員沒有感覺。
她覺得非常惱火。它們失去了很多能力。現在還要用撲扇撲扇的兩塊皮膚來交流,真是太荒謬了,更不要說還有舌頭……嘔……
目前為止據她所知,宇宙有史以來,沒有哪個審計員體會過「嘔……」的感覺。這個可惡的軀體隨時隨地都想「嘔……」。她可以隨時離開這個身體,但是……她居然有點不想離開。想要時時刻刻繼續保持人形真是一種恐怖的欲望。
而且她覺得餓了。真是沒道理,胃是一個用來消化食物的口袋,它不該發號施令。審計員單靠著和周邊環境交換分子,利用身邊任何形式的能量就可以活得很好了。這是事實。
她試圖將這一事實告知給胃。她確實轉告了。胃卻坐在那裡抱怨個不停。她被內臟折騰得快煩死了。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必須聽內臟的?嘔……
真的太煩了。她想……很想……通過呼喊一些、一些、一些很可怕的詞語來表達自己。
「嘈雜!困惑!」
別的審計員恐懼地看著周圍。
但這幾個詞沒用,它們不像平時那麼有效。肯定還有更壞的詞。啊,對了……
「器官!」橘小姐大聲喊道。她很高興自己終於找到了正確的詞。「你們這些……器官在看什麼?」她接著喊,「繼續幹活去!」
「它們把東西全部分解了。」洛布桑低聲說。
「這就是審計員啊,」蘇珊說,「它們認為這樣就能發現事物的真相。我很討厭它們,你知道吧。真的特別討厭。」
洛布桑瞄了她一眼。他們寺廟裡不是單一性別的環境。換句話說,雖然僧人們可以思考十六個維度的事情,但所有人根本沒有考慮過女人可以來寺廟裡工作的可能性。而盜賊工會則認為女孩在盜竊領域方方面面都不輸男孩——比如說,他記得有個同學叫絲黛芙,她可以把你褲子後面口袋裡的零錢都偷走,而且爬房子比刺客還厲害。他和女孩子在一起很自在。但是蘇珊卻把他嚇個半死。她腦子裡仿佛有個秘密的地方充滿沸騰的怒氣,遇到審計員的時候怒氣就會發泄出來。
他還記得蘇珊用扳手砸那個審計員的情景。當時她專注地皺了皺眉,仿佛是要確保工作徹底完成。
「我們要走了嗎?」他問。
「看它們,」蘇珊繼續說,「只有審計員才會把一幅畫徹底分解,看究竟是什麼東西構成了藝術品。」
「那邊有一大堆白色粉末。」洛布桑說。
「《戴了一大片無花果葉的男人》,」蘇珊心不在焉地說,她眼睛還盯著那些灰色的身影,「它們分解了一個鍾來研究時間。」
「你怎麼知道那是《戴了一大片無花果葉的男人》?」
「我只是記得它在那個地方,僅此而已。」
「你,呃,你喜歡欣賞美術作品?」洛布桑問道。
「我知道我喜歡什麼,」蘇珊依然盯著那群忙忙碌碌的灰色身影,「現在我想要很多武器。」
「我們還是走——」
「要是你放鬆警惕,那群渾蛋就會控制你的思想,」蘇珊沒動,「你發現自己在想『該有法律才行』或者『畢竟我不是制定規則的人』或者——」
「我覺得我們真的該走了,」洛布桑小心地說,「因為有些審計員上樓了。」
她扭頭四下看了看,說:「那你還站在這兒幹什麼呢?」
他們跑過另一座拱門,進入陳列陶器的展室,到了展室盡頭之後,他們回頭看,發現三個審計員正跟著他們。審計員們沒有跑,但它們整齊劃一的步伐確實很奇怪,有種「我們定會追上來」的恐怖感。
「好吧,我們走這邊——」
「不,走這邊才對。」洛布桑說。
「我們不需要去那邊!」蘇珊堅決反對。
「但是這邊牌子上寫著『盔甲武器』!」
「那又怎麼樣?你擅長使用武器嗎?」
「不擅長!」洛布桑驕傲地回答,隨即他意識到蘇珊理解錯了,「不是,我曾經學過不用——」
「也許能找到一把我可以用的劍。」蘇珊氣憤地說著走了。
進入展廳的審計員不止三個,而是有一大群灰色的人。
蘇珊找到了一把劍,那是一套阿加丁帝國盔甲上的劍。雖然長期不用變鈍了,但是劍身上依然充滿憤怒。
「我們要繼續跑嗎?」洛布桑說。
「不,它們會追上來的。也許我們不能把它們全都殺死,但是至少可以讓它們怕得想死。你還是沒找到武器?」
「沒有,因為我專門學習過——」
「那就別擋我的路好嗎?」
審計員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洛布桑不禁感到奇怪。
「我們沒法殺死它們?」他問道。
「殺不殺得死取決於它們變得有多接近人類。」
「但是它們似乎很害怕。」洛布桑說。
「它們是人形的,」蘇珊頭也不回地說,「人類的身體。完美的仿製品。數萬年來人類身體都不想被砍。這種本能滲透進頭腦中了,難道不是嗎?」
審計員們圍成一圈繼續逼近。它們當然想一起撲上來,但是誰都不想第一個行動。
其中三個抓住了洛布桑。
在訓練道場的時候,他很喜歡格鬥練習。當然那時候每個人都戴著護具,誰都不會真的想去殺人,所以很放心。洛布桑之所以格鬥出色是因為他擅長切分時間。他的行動總是遊刃有餘。如果時間有富餘,那就不用太講究技巧。
但現在沒有多餘的時間。根本沒有時間可供他切分。
他用上了斯乃-甫和「好的好的」的格鬥術及其他各種能用上的技巧,要是真正打架的時候還想著遵守道場的規則那就必死無疑了。不過那群灰色的人水平也很差。它們只會抓住他抱住他。就算是個老奶奶也能打得過它們。
他打退了兩個,準備對付第三個,那個審計員抓著他的脖子。他掙脫出來轉身準備狠狠給它一下,但隨即又猶豫了。
「喂,幹什麼呢!」有人喊道。
蘇珊的劍從洛布桑面前揮舞而過。
審計員的頭從身軀上滾落,脖子裡沒有噴出絲毫的血,只有一片彩色灰塵四散飛舞。接著身體也氣化了,變成了飄在半空中的灰袍,接著灰袍的影子也消失了。
洛布桑聽到身後傳來幾聲悶響,蘇珊抓住他的肩膀。
「你不能猶豫,知道嗎?」她說道。
「但那是個女人!」
「不是!它只是最後一個。我們走吧,免得其他審計員跑來。」她朝著大廳盡頭點點頭,第二組審計員正在那裡小心看著他們。
「它們反正也不會打架,」洛布桑喘了口氣說,「那些在幹什麼?」
「學習。你能打得比剛才更好嗎?」
「當然能!」
「好,因為下次它們打架就跟你這次的水平一樣了。現在去哪裡?」
「呃,這邊!」
接下來的展廳里滿是動物填充標本。幾個世紀以前動物填充標本很流行。這些動物不是年老體弱專門當戰利品的狗熊,也不是赤手空拳帶著五支箭、二十個槍手、一百個助獵手去狩獵來的孱弱老虎。這裡的部分動物被分成組。非常小的動物,被分成很小的組。
這裡有青蛙,它們圍坐在小餐桌旁。有狗,狗都穿著狩獵裝追趕狐狸,而狐狸則頭戴小帽子,帽子上還插著羽毛做裝飾。還有彈班卓琴的猴子。
「哇,天哪,這裡有一支樂隊,」蘇珊十分驚恐地說,「看看這些跳舞小貓……」
「真恐怖。」
「真不知道做標本的人見了我外公會是個什麼狀況。」
「他會見到你外公嗎?」
「當然會,」蘇珊說,「當然會啊。我外公可喜歡貓了。」
洛布桑在樓梯前停下腳步,躲在一頭不幸的大象後面探出頭。前面有一條紅繩,堅決如鐵柵欄一樣地宣布,再往前就是不對公眾開放區域了。還有一條補充通知寫道:「決不允許進入」。
「我得走上面吧。」他說。
「別亂跑了,好嗎?」蘇珊說著跳過繩子。
這段很窄的樓梯通往一個寬敞的樓梯間,周圍什麼都沒有,只是到處放著一些箱子。
「閣樓,」蘇珊說,「等等……這個指示牌是幹什麼的?」
「『一直向左,』」洛布桑讀道,「嗯,如果他們要搬動重物——」
「看指示牌,好嗎?」蘇珊說,「別只看自己想看到的,看清楚眼前的東西!」
洛布桑認真看了。
「真是個很蠢的指示牌。」他說。
「嗯。不過很有趣。」蘇珊說,「你覺得我們該走哪邊?我覺得過不了多久它們就會決定跟著我們走了。」
「追上來了!隨便哪個通道都行!」洛布桑說。
「那就隨便哪個通道吧。」蘇珊朝兩個包裝箱之間的狹窄縫隙里走去。
洛布桑跟著她。進入昏暗小路之後,他問:「你剛才說『決定』是什麼意思?」
「樓梯上那個牌子說的是不准進入。」
「你是說它們不會遵守指示牌提示?」他停下腳步。
「對。不過它們會有種強烈的感覺認為自己必須遵守。它們服從規則。某種意義上來說它們就是規則。」
「但是你不可能遵守一直向左或者一直向右的牌子,不管怎麼樣……啊,我懂了……」
「學習很有意思,對吧?啊,又有一個。」
不要投餵大象
「這一個真的不錯,」蘇珊說,「你不可能遵守這個規則……」
「……因為根本沒有大象,」洛布桑說,「我好像抓住訣竅了……」
「這是專門針對審計員的陷阱。」蘇珊看著旁邊一個包裝箱。
「這裡還有一個厲害的。」洛布桑說。
無視此標誌
請遵守命令
「幹得好,」蘇珊表示同意,「但是我很好奇……究竟是誰擺出了這些牌子?」
他們身後傳來說話聲。一開始很小聲,但忽然有人提高了聲音。
「——說向左但是指著右邊!簡直不可理喻!」
「是你的錯!我們違背了第一個標誌牌!真為這些歧路上迷失方向的人感到悲哀!」
「別裝腔作勢,你這個有機物!我要大聲對你說,你——」
忽然傳來輕微的窒息聲,尖叫漸漸減弱最終消失了。
「它們內訌了?」洛布桑說。
「但願如此。我們走,」蘇珊說。他們繼續悄悄地前行,在大木箱組成的迷宮之間迂迴前進,圖中有個牌子寫著:
鴨子
「啊……這就有點深奧了。」蘇珊說。
「為什麼是鴨子呢?」洛布桑說。
「為什麼呢?」
箱子之間某個地方有人幾近歇斯底里地說話了。
「大象是什麼該死的有機物?大象呢?」
「這裡沒有大象!」
「那為什麼要放個牌子?」
「這是——」
……有一個微弱的窒息聲,然後是逐漸消散的尖叫。接著又傳來跑步的聲音。
蘇珊和洛布桑趕緊躲到暗處,蘇珊說:「我踩到什麼了?」
她彎腰撿起一塊軟乎乎黏答答的東西。當她起身的時候看到一個審計員正從拐彎處走過來。
它眼神慌亂迷茫。看到蘇珊和洛布桑的時候完全不知所措,仿佛一時想不起他們是誰,也不知道他們要幹什麼。但是它拿著一把劍,而且握劍姿勢很正確。
它身後冒出一個身影。那人一手揪住它的頭髮,把它的腦袋用力往後一扯,另一隻手捂住它的嘴。
審計員掙扎了一下就不動了。然後它分解了,細小的塵埃四散飛去,最終徹底消失。
最後的一點塵埃似乎想在空中組成一個穿斗篷的影子。但是那影子也最終消散,只留下一絲絲微弱的尖叫,唯有通過脖子後面的汗毛才能聽見。
蘇珊瞪著自己面前的那個人。「你是……你不可能是……你到底是什麼?」她問道。
那人沉默了一會兒。或許是因為它口鼻位置蒙著厚厚的布條,手上也戴著厚厚的手套,它整個看起來很奇怪,因為除了臉和手,它身上穿的是綴有小亮片的晚禮服,披了一條貂皮披肩,還挎著一個小挎包。它頭上戴著一頂很誇張的大帽子,上面裝飾了非常多的羽毛,足以讓三種珍稀鳥類滅絕。
那人在小背包里找了一會兒,掏出一張深棕色的紙,仿佛那是什麼神聖文書似的。洛布桑仔細看。
「這裡寫的是『希格斯&米金豪華糖果』,」他念道,「鬆脆焦糖,驚喜榛子……是巧克力?」
蘇珊攤開手看了看自己剛才撿起來的那塊草莓旋風巧克力。她認認真真看了對方一眼。
「你怎麼知道巧克力能行?」她問。
「拜託!你們不用怕我,」布條之下傳來沉悶的聲音,「我現在只剩堅果巧克力,那些化得慢。」
「你說什麼?」洛布桑說,「你剛才用巧克力殺死了一個審計員?」
「那是我的最後一塊橘子奶油巧克力。我們在這裡太暴露了,跟我來。」
「審計員……」蘇珊喘了口氣,「你也是審計員,對不對?我為什麼要信任你?」
「這裡沒別人了。」
「你是審計員之一,」蘇珊說,「就算你穿了那麼多……東西,我也看得出來!」
「我曾經是審計員之一,」勒讓小姐說,「現在,我就是我。」
很多人住在閣樓里。一家子人都住在閣樓里。蘇珊很好奇,他們究竟是正式居留還是非正式居留,或者是像在安卡-摩波很常見的那樣處於中間狀態,因為城裡常年住房緊張。城市生活大都發生在街道上,因為屋裡空間不夠。各家各戶都是輪班住在屋裡,這樣就能二十四小時有效利用床鋪。眼下看來,仿佛是管理員和知道卡拉瓦提的《三個高大粉紅女人和一片紗巾》、毛瓦伊斯的《戴了一大片無花果葉的男人》在那裡的人將自己全家都搬進了博物館大閣樓里。
那些人就住在藝術品上面。一家人,或者應該說是恰好輪班住在這裡的一家人,都坐在桌邊的長凳上,由於時間消失了,他們都完全靜止下來。勒讓小姐摘掉帽子掛在那家的母親頭上,然後晃了晃自己的頭髮,然後解開蒙在口鼻處的布條。
「我們相對比較安全,」她說,「它們都集中在主要街道上。嗯……日安。我叫米莉婭·勒讓。我知道你是誰,蘇珊·斯托-赫里特。但我不認識這位年輕人,我感到很驚訝。我猜想你是要來破壞那個鐘的?」
「讓那個鐘停下來。」洛布桑說。
「等等,等等,」蘇珊說,「這完全說不通。審計員痛恨與生命相關的一切。你是一個審計員,不是嗎?」
「我也不知道我是誰,」勒讓小姐嘆了口氣,「目前我只知道我絕對不是審計員。必須有人阻止我們……它們……我們。」
「用巧克力阻止?」蘇珊問。
「味覺對我們來說是全新的體驗,完全陌生,我們無法抵禦。」
「但是……巧克力?」
「一塊餅乾就差點要了我的命,」勒讓小姐說,「蘇珊,你能想像第一次體驗到味覺的情景嗎?我們把軀體造得很好。沒錯,有很多味蕾,水喝起來就像酒,但是巧克力……真是連思想都會停下來。除了味道什麼都沒有了,」她嘆了口氣,「我覺得這是個很好的死法。」
「但你好像不受影響。」蘇珊很懷疑。
「全靠口罩和手套,」勒讓小姐說,「剩下的就是努力保持自我。哎呀,我真是沒禮貌。請搬個小朋友坐吧。」
洛布桑和蘇珊交換了個眼神。勒讓小姐察覺了。
「我說錯話了嗎?」她問。
「我們不把人當作家具。」蘇珊說。
「但是他們肯定感覺不到。」那位小姐說。
「我們卻覺得不好,」洛布桑說,「這才是重點。」
「啊,我還有好多要學呢。我覺得當人類要了解好多……背景環境。先生,你能讓那個鐘停下來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洛布桑回答,「但是……我覺得我應該知道才對。我會努力。」
「那位鐘錶匠知道嗎?他在這裡。」
「哪裡?」蘇珊問。
「在走道里。」勒讓小姐回答。
「你把他搬過來了?」
「他打架的時候受了重傷,幾乎走不了路了。」
「什麼?」洛布桑說,「他怎麼可能還會走動?我們在時間之外了!」
蘇珊深吸一口氣說:「他和你一樣,有他自己的時間。他是你的兄弟。」
這是假話。因為洛布桑還沒準備好面對真相。然而就目前他的表情來看,他就連假話都覺得難以接受。
「雙胞胎,」奧格太太說著拿起白蘭地酒杯,看了看,又放下,「不止一個,而是雙胞胎,兩個男孩。但是……」
她的眼神像熾熱的長矛一樣轉向蘇珊:「你肯定在想,這是個瘋瘋癲癲的老接生婆。你肯定在想,她懂些什麼?」
蘇珊拿出誠實的態度回答:「我內心有一小部分確實是這樣想的。」
「答得好!我們內心的一部分總是東想西想,」奧格太太說,「我內心有一部分在想:這個討厭的小姑娘是誰,居然把我當五歲小孩耍?但是我內心絕大部分想的是:她有一大堆麻煩事,見了很多凡人不該見的東西。提醒你一句,我內心有一部分在說:我也是。看到人類不該看的東西讓我們成為人類。嗯,小姐……你要是懂道理的話,你內心有一部分就該這樣想:我眼前這個女巫每次照顧的病人死去時就見過我外公,見過很多次了,她已經準備好了在臨死時往他眼眶裡吐口水,所以只要她願意也能給我找一大堆麻煩。你明白了嗎?我們內心的想法還是別說出來,」她忽然朝蘇珊眨眨眼睛,「大祭司就是這樣跟女演員說的。」
「我當然同意,」蘇珊說,「完全同意。」
「好,」奧格太太說,「所以……是雙胞胎……嗯,那是她第一次,而且她也不習慣保持人形,我的意思是說,當你是超自然存在的時候其實很難完成什麼自然的事情,而且……要說是雙胞胎也不太對……」
「那個鐘錶匠,」洛布桑說,「是我兄弟?」
「對。」蘇珊說。
「我是撿來的!」
「他也是。」
「我現在就想見見他!」
「現在恐怕不行。」蘇珊說。
「我不想聽你說,謝謝。」洛布桑轉身對勒讓小姐說:「就在那條走廊?」
「是的,不過他睡著了。我覺得是鍾擾亂了他的精神,而且他在打鬥中受傷了。他在睡覺的時候說了一些話。」
「說了什麼?」
「我找到你們之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追上來了,隨便哪個通道都行』。」勒讓小姐回答。她看著他們兩個:「我說錯什麼話了嗎?」
蘇珊捂住眼睛。唉,天哪……
「這是我說過的話,」洛布桑說,「我們上樓梯之前說的。」他看著蘇珊:「我們是雙胞胎吧?我聽說過這種事。其中一個人想的事情另一個人也想到了?」
蘇珊嘆了口氣。她想,有時候我真是個膽小鬼。「確實是這種事。」她說。
「就算他看不見我,我也要去見他!」
該死,蘇珊心想。她趕緊追著洛布桑往那條通道走去。勒讓小姐十分關切地跟在他們後面。
傑瑞米躺在床上,雖然在一個沒有時間的世界裡,床也變得和別的東西一樣硬邦邦的了。洛布桑停下腳步看著他。
「他看起來……很像我。」他說。
「是啊。」蘇珊回答。
「可能要瘦一點。」
「可能吧。」
「臉部線條……有點不同。」
「你們過著不同的生活。」蘇珊說。
「你怎麼會知道我和他的事情呢?」
「我外公,嗯,很關注這類狀況。我自己也做了些調查。」蘇珊回答。
「為什麼會有人對我們如此關注?我們很普通。」
「這就很難解釋了,」蘇珊看了看勒讓小姐,「我們在這兒保險嗎?」
「那些標誌牌讓他們很不安,」勒讓小姐回答,「它們不想接近那些標誌。我……別忘了,是我處理了跟蹤你們的那個審計員。」
「你最好坐下,洛布桑先生,」蘇珊說,「我把我的身世告訴你,你還是坐著聽吧。」
「什麼?」
「我外公是死神。」
「這可真是奇怪。死亡[35]是生命終結。不是一個……一個人——」
「我跟你說話的時候你認真聽著……」
房間裡一陣風吹過,光線發生了變化。蘇珊臉上出現一片陰影。她周身出現一圈淡藍色的光。
洛布桑吞了口口水。
那種光消失了,蘇珊臉上的陰影也消失了。
「有一種過程叫作死亡,也有一個人叫作死神,」蘇珊說,「事實就是這樣。我是死神的外孫女。我說太快了嗎?」
「呃,不快。但是你剛才看起來不像人類,別的時候還好。」洛布桑說。
「我父母是人類。世界上不止一種遺傳特性,」蘇珊停了一下,「你看起來挺像人類。人類外觀在這方面非常常見。常見到讓人驚訝。」
「但我就是人類。」
蘇珊微微笑了一下,如果她不是那麼篤定自持的人,這笑容恐怕會顯得有些緊張。
「是的,」她說,「然而,也不是。」
「不是?」
「拿戰爭來說吧,」蘇珊跳到另一個話題,「他是個大高個,經常放聲大笑,吃完飯後就放屁。他和他的同伴一樣像極了人類。但是他的同伴是死神。死神也是人形的。因為人類編造了關於……概念的……想法,他們是以人類形態思考的——」
「回到『然而,也不是』那裡,好嗎?」
「你媽媽是『時間』。」
「誰都不知道我媽媽是誰!」
「我可以帶你去見你的接生婆。」蘇珊說,「你爸爸在她技藝最嫻熟的時候找到了她。她幫你來到這個世界上。你媽媽是時間。」
洛布桑張大了嘴呆坐著。
「我當年比較輕鬆就接受了,」蘇珊說,「我還很小的時候,我父母讓我經常去拜訪外公。我以為所有人的外公都穿著長黑袍騎白馬。後來他們覺得也許這種環境不適合小孩。他們擔心我的成長問題!」她乾笑了一聲,「我受過的教育特別奇怪,你知道嗎?我學了數學、邏輯之類的東西。然後在我比你還小一些的時候,一個老鼠突然跑到我的房間裡,接著突然之間我學過的所有東西都是錯的了。」
「我是人類!我做人類的事情!我不會不知道我媽——」
「你必須在這個世界上生活。不然你怎麼能學會當人類呢?」蘇珊儘可能和藹地說。
「我的兄弟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說到這裡了,蘇珊心想。她回答:「很抱歉,我說了假話,他不是你兄弟。」
「但是你剛才說——」
「我得找個合適的引子,」蘇珊說,「這件事情你可能要花一些時間去消化。他不是你兄弟,他就是你。」
「那我是誰?」
蘇珊嘆了口氣:「也是你,你們兩個……都是你。」
「然後我準備好了,她也準備好了,」奧格太太說,「嬰兒也出來了,沒問題,但新手媽媽總會遇到生死攸關的時刻,當時……」她停了一下,眼睛仿佛是在透過記憶的窗戶遠眺。「就好像……就好像感覺到全世界都顫抖了,我抱著那孩子,低頭一看,看見我正在給孩子接生,我看著我自己,那個我自己也看著我,我記得我當時說:『這可是出了個大亂子啊,奧格太太。』她——也就是我——回答:『你說的真是太對了,奧格太太。』然後又一陣混亂,我,就只剩我一個人,抱著兩個孩子。」
「雙胞胎。」蘇珊說。
「你可以把他們叫作雙胞胎,大概是可以的,」奧格太太說,「但是我一直認為,雙胞胎是兩個靈魂一同出生,而不是一個靈魂出生兩次。」
蘇珊等著她繼續。奧格太太正在興頭上。
「所以我對那個人說:『現在怎麼辦?』他說:『這是你該管的事嗎?』我回答,這絕對是我該管的事,他盯著我的眼睛,我對任何人都是有話直說的。但是當時我心想,奧格太太,你有大麻煩了,這事情太審米了。」
作為一個老師,蘇珊糾正道:「神秘?」
「對。特別審米。一審米,你就容易惹上大麻煩。但是那人笑了笑,說他有生之年必須把兩個孩子作為人類養大。我心想,好吧,是好的審米。我看得出來,他根本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接下來全靠我。」
奧格太太抽了口煙,透過煙霧眼神閃閃地看著蘇珊。「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這樣的經驗,姑娘,有時候那些個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制訂了大計劃,卻沒想明白細節,你說是吧?」
是啊,我就是細節,蘇珊心想。有一天死神那骷髏腦子忽然一熱,收養了一個沒娘的孩子,而我就成了細節。她點點頭。
「我就想,從審米的方式而言,這事情該怎麼辦呢?」奧格太太繼續說,「理論上我當然知道,接下來就是王子自小就當牧豬人,只等時機成熟他掌握自己的命運,但是如今牧豬人的工作很少了,相信我,用棍子趕豬這種事絕對不像說起來那麼輕鬆。於是我說,我聽說大城市的行會會義務收養棄兒,而且會好好照顧孩子們,有很多品行端正的男女都是在行會長大的,一點也不丟人。再說了,萬一命運沒有按計劃發展,至少他們還能學到一門手藝,也算是有保障了。牧豬人就只能養豬而已。你這樣嚴肅地看我幹什麼,小姐。」
「嗯,是啊。這個決定也太冷血了,不是嗎?」
「總要有人說出來,」奧格太太針鋒相對地回答,「再說,我也活了這麼久了,我知道,有些人有天賦就是埋在一層又一層的泥巴里那天賦也能發光,有些人天生愚鈍你不管怎麼給他加油打氣還是不行。你大概不同意,但當時是我在場。」
她拿一根火柴棍戳了戳自己的菸斗。
然後她繼續說:「總之就是這樣了。我當時應該留下才對,畢竟那裡沒有任何給嬰兒吃的東西。但是那個人把我拉到一邊說,謝謝,現在該走了。我還能說什麼呢?那裡充滿愛,就在空氣中。但是有時候我確實很奇怪事情為什麼會發展成那樣。我真的不懂。」
蘇珊必須承認,他們兩個是不同的。兩種不同的生活在他們臉上分別留下了各自的痕跡。他們兩個的自我約有一秒鐘的差異,就這樣分開了,在宇宙中,一秒可以改變一切。
想想真正的雙胞胎,蘇珊對自己說。真正的雙胞胎是不同的自我分別占據兩個相同的身體,至少最開始是相同的。他們的自我從一開始就不同。
「他看起來很像我。」洛布桑說。蘇珊眨眨眼睛,湊近了些看著昏迷不醒的傑瑞米。
「再說一次。」她說。
「我說,他看起來很像我。」洛布桑說。
蘇珊看了看勒讓小姐。「我也看見了,蘇珊。」
「誰看見什麼了?」洛布桑說,「你們瞞著我什麼?」
「你說話的時候他的嘴唇也在動,」蘇珊說,「也想說一樣的話。」
「他能感知到我的想法?」
「我覺得要比感知想法更複雜。」蘇珊拉起他毫無知覺的手,掐了一下拇指和食指之間的皮膚。
洛布桑皺起眉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那塊白色的皮膚正在慢慢恢復血色。
「不光是想法,」蘇珊說,「在這麼近的距離內,你可以感覺到他的痛。你說話也能控制他的嘴。」
洛布桑看著傑瑞米。
「那如果他在附近的話,會發生什麼狀況?」他慢慢地問。
「我也不知道。」蘇珊說。
「也許你不該留在這裡。」
「但是我必須留在這裡。」
「我們都不能留在這裡,」勒讓小姐說,「我了解我的同類。它們會討論下一步該幹什麼。那些標誌牌不會耽誤它們太久,而且我也沒有糖了。」
「你到了該到的地方,打算做什麼事情呢?」蘇珊問。
洛布桑俯身用指尖碰了碰傑瑞米的手。
世界變白了。
事後蘇珊想,恆星的中心是否就是這種情景。不是黃色的,也看不到火焰,只有灼熱的白色,所有感官都因為超負荷運轉而尖叫起來。
白色漸漸消失,變成一片白霧。房間四壁重新出現,但是她可以透過牆壁看見別處。牆壁之外還有別的牆和別的房間,那些牆就像冰一樣透明,光照過來的時候,只在拐角處可見輪廓。每一個房間裡都有一個蘇珊在看著她自己。
房間無限延伸。
蘇珊很聰明。她知道這是一個巨大的角色缺陷。這種情況不會讓你變得受歡迎,也不會讓你開心,而且在她看來,最不公平的一點是——不會讓你顯得正常。但確實會讓你變得很確定,她確定,目前在周圍發生的一切,各種意義上來說,都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這點本身沒有問題。人類忙活的絕大部分事情都不是真的。但有時候,最睿智的人會計劃出某種很大、很複雜且前所未有的事物,鮮有人能夠理解,於是那個事物本身就會給自己編出一些小故事。當它覺得自己理解了這些小故事之後,它仿佛就明白了那個又大又複雜且前所未有的東西。蘇珊知道,她自己的大腦正在給自己講故事。
周圍傳來沉重的大鐵門關閉的聲音,關閉的聲音一次接著一次,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快……
宇宙做出來決定。
別的玻璃房間消失了。牆壁不再透明。周圍出現了顏色,一開始很淡,然後慢慢加深,沒有時間的現實世界回來了。
床上沒有人。洛布桑也不見了。空氣中充滿了銀藍色的光芒,那光像風暴中的絲帶一樣不停地旋轉。
蘇珊總算想起自己還要呼吸。她大聲說:「啊,命運。」
她轉過身。衣衫破爛的勒讓小姐依然盯著空蕩蕩的床。
「還有別的路出去嗎?」
「走廊盡頭有個升降梯,蘇珊,到底發生了——」
「別叫我蘇珊,」蘇珊嚴肅地說,「是蘇珊老師。只有朋友才叫我蘇珊,你不是我的朋友,我一點也不信任你。」
「我也不信任我自己,」勒讓小姐溫和地說,「你安心一些了嗎?」
「帶我去升降機吧,好嗎?」
事實上升降機只是一個小房間大小的箱子而已,由安裝在天花板上的一整套繩子和滑輪控制著。看起來這升降機是最近才安裝的,主要是為了移動大型藝術品,升降機的門幾乎占據了一整面牆。
「升降梯里安裝了絞盤可以把它吊起來,」勒讓小姐說,「下降過程由另一套機械裝置控制,可以安全緩慢地降落,升降梯的重量還可以將水泵到樓頂的蓄水池裡,等到運送重物的時候就可以放出一些水來平衡重量——」
「謝謝,」蘇珊趕緊打斷她,「下降的時候正該節省時間啊。」她小聲補充一句,然後又說:「你能幫忙嗎?」
藍色的光帶像一隻想找主人玩的小狗一樣圍繞著她,然後朝著升降機飄去。
「不過,」她又補充道,「時間現在是我們的同伴了。」
橘小姐驚訝地發現身體學得很快。
目前為止,審計員們通過計數學會了很多東西。很快世界上的一切都能夠用數字計量了。如果你知道了所有的數字,也就知道了一切。一般而言,「很快」其實要等很久,但是現在卻沒關係了,因為對審計員而言,時間只是另一組數字而已。而大腦,這幾磅濕乎乎的軟骨結構,大腦能夠飛快地數數,快得數字都已經不再是數字了。她驚訝地發現大腦居然能夠輕鬆指揮手接住空中飛來的球,她自己都沒意識到,大腦就已經預計出了手和球的位置。
各種感官能夠在她尚未思考之時就自動運行,並得出結論。
現在她正努力向別的審計員解釋:當在沒有大象可供不投餵的時候,不投餵大象事實上並非不可能。橘小姐是一個學得很快的審計員,她已經總結出了一些狀況的規律,她將這類事件和環境歸類為「蠢得要死」。「蠢得要死」的事情都不必理睬。
其他一些審計員還理解不了,但是橘小姐聽見了升降機轟隆隆的聲音,便立即停下了自己的長篇大論。
「我們有人在樓上嗎?」她問道。
她周圍的審計員紛紛搖頭。「無視此標誌」的指示牌讓它們非常困惑。
「有人下來了,」橘小姐說,「他們要出去了!必須阻止他們!」
「我們必須討論——」一個審計員剛開口。
「照我說的辦,你這個有機器官!」
「是人格方面的問題。」勒讓小姐說。蘇珊推開樓頂的門,來到房頂上。
「是嗎?」蘇珊看著寂靜的城市,「我以為你們沒有人格。」
「他們很快就會有了,」勒讓小姐跟著她來到房頂,「人格會根據別的人格來定義自己。」
蘇珊沿著房頂護牆走著,暗暗思考這句奇怪的話。
「你的意思是會發生激烈的爭吵?」她問。
「是的。我們此前從未有過自我。」
「嗯,你好像挺適應的。」
「因為我完全徹底瘋了。」勒讓小姐回答。
蘇珊轉過身。勒讓小姐的帽子和衣服看起來更破了,亮片從她身上落下來。她的臉也很有問題,仿佛是一張精美的瓷面具戴在骨頭上,而那瓷面具多半還是個傻子做的——又瞎又傻,戴著拳擊手套,在大霧瀰漫的時候做的。勒讓小姐瞪著一雙熊貓眼看著這個世界,口紅仿佛是一不小心沾到嘴唇上的。
「你看起來挺理智的,」蘇珊說了個謊,「基本上。」
「謝謝。不過理智似乎是由大多數決定的。你記得這樣一句話嗎,『一加一大於二』?」
「當然記得。」蘇珊想從周圍的屋頂上找一條路下去。她不需要這樣。這位……事物似乎很想談話,或者說很想漫無目的地閒談。
「這是一句不理智的話,是胡說八道。但我認為是真的。」
「很好。升降機應該已經……下去了。」
銀藍色的光仿佛溪流里遊動的鮭魚一樣在升降機里舞動。
審計員們聚集起來,它們在學習。
很多審計員都拿著武器。其中一些很注意不跟那些手握攻擊性武器的審計員交流,這種行為似乎是很自然的。仿佛是大腦後面的什麼東西直接收到了消息似的。
因此很不幸,當幾個審計員打開升降機的門時,它們發現地板中間有一塊半融化的櫻桃酒心巧克力。
酒味瀰漫。
升降機里只剩下一個倖存者,當橘小姐吃了那塊巧克力之後,就一個也不剩了。
「生活中為數不多的一點確定性就是,」蘇珊站在博物館護牆的邊緣,「在空的包裝紙里總還能找到一塊剩下的巧克力。」
然後她俯身抓住排水管的頂端。
她也不知道這樣能不能成功。如果她摔下去……不過她真的會摔下去嗎?根本沒有時間可以讓她摔啊。她有她自己的時間。理論上來說——如果在這種情況下依然存在確定無疑的理論的話——這就意味著她能夠飄到地面上才對。但是最好還是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再測試這種理論。理論只是一個想法而已,排水管才是真實存在的。
藍光在她手邊閃耀。
她輕聲說:「洛布桑,是你嗎?」
我們倆都可以叫這個名字,那聲音輕得像一縷氣息。
「我有個比較蠢的問題,你在哪裡?」
我們只是記憶。我很虛弱。
「哦。」蘇珊往下滑了一點。
我會變強的。回到鍾那裡。
「為什麼?我們已經沒辦法了!」
時間變化了。
蘇珊到了地上。勒讓小姐也跟著她笨手笨腳地滑下來,晚禮服上又多了幾處破洞。
「能不能給你提點穿衣意見?」蘇珊說。
「好啊。」那位小姐禮貌地回答。
「鮮艷的櫻桃紅長燈籠褲跟你的裙子不搭。」
「是嗎?可是這褲子顏色鮮艷,而且很暖和。那我該穿什麼呢?」
「這身裙子嗎?不需要褲子。」
「那樣穿可以接受嗎?」
「呃……」蘇珊考慮了一下要如何對一個在她看來根本不是人類的存在解釋女士內褲的複雜用法,然後說:「對想知道實情的人來說,可以接受。別的就太長了,沒法解釋。」
勒讓小姐嘆了口氣說:「都是這樣,連穿衣服都沒法解釋,衣服難道不是用於保暖的皮膚替代品嗎?很簡單,很容易說清啊。但是總有那麼多規則、那麼多例外,根本無法理解。」
蘇珊望著百老匯。街上擠滿了一動不動的交通工具,沒有審計員的身影。她大聲說:「我們會遇到不少審計員。」
「是啊,至少會有好幾百個呢。」勒讓小姐說。
「為什麼?」
「因為我們一直好奇活著是什麼樣的。」
「那我們就去西風街。」蘇珊說。
「西風街有什麼?」
「溫里奇和伯特謝爾。」
「他們是誰?」
「我記得最初創立這個店的溫里奇先生和伯特謝爾夫人很早就去世了,不過這家店一直經營得很好。」蘇珊說著快速穿過馬路,「我們需要武器。」
勒讓小姐跟上她問道:「哦,他們賣巧克力嗎?」
「熊在森林裡拉屎嗎?」蘇珊剛說完就意識到自己犯錯了[36]。
但是已經太晚了。勒讓小姐認真思考了一會兒。
「是的,」她終於想完了,「對,我認為絕大部分種類的熊都像你說的一樣在森林裡排泄,至少在溫帶地區是這樣的,但是有幾種——」
「我的意思是,他們確實是賣巧克力的。」蘇珊說。
送奶車在寂靜的城市裡咯吱咯吱地開過,盧澤心想,虛榮,虛榮。羅尼確實像神靈一般,所以他這樣的人不喜歡躲躲藏藏。不是那種真正意義上的躲藏。他們喜歡留下線索,比如在某處留下翠玉石板,或者在沙漠之下的墳墓里留下一些密碼,其中內容主要就是對那些熱心的研究家說:我在這裡,我很偉大。
世界上第一批人會怕什麼呢?怕夜晚?有可能。怕冷,怕熊,怕冬天,怕星星,怕無盡的天空,怕蜘蛛和蛇。太多了。人怕的東西多得不得了。
他摸了摸包袱,找到自己那本破破爛爛的《道之書》,隨便翻開一頁。
公案97:你怎麼對待水獺,水獺也會怎麼對待你。嗯。沒什麼用處。再說了,有時候他也不知道這一個到底寫得對不對,雖然確實有用就是了。他一般都絕不理會水生哺乳動物,而那些動物也不理會他。
他又翻了一頁。
公案124:只要睜大眼睛,就能大開眼界。
羅尼問道:「和尚,那是什麼書?」
「哦,就是……一本不重要的書。」盧澤回答。他往四周看了看。
馬車經過一家殯儀館。殯儀館的主人安裝了一面很大的玻璃櫥窗,其實真正專業的殯儀員很少有可以擺在櫥窗里出售的光鮮物品,他們一般都掛著烏黑肅穆的帘子,也許還會擺個有品位的骨灰罐。
這就是第五個天啟騙士的名字了。
「哈!」盧澤小聲說。
「和尚,有什麼好玩的事情嗎?」
「仔細一想就很簡單了。」盧澤更多是在自言自語,而不是回答羅尼的話。他在座位上轉了個身伸出一隻手。
「很高興見到你,」他說,「讓我猜猜你的名字吧。」
他說出了那個名字。
蘇珊說的其實很不準確。把溫里奇和伯特謝爾德稱為「做巧克力的」就相當於把奎爾姆的那位李奧納多稱為「一個優秀的畫家,同時也造些小東西」,或者把死神叫作「你不想每天都見到的人」。雖然說得沒錯,但是還有很多內容沒說出來。
首先,他們不是製造巧克力,而是創造巧克力。這是很重要的不同之處[37]。他們的精品店出售的是創造成果,所以絕不會做把巧克力擺在櫥窗里這麼俗氣的事情。那樣會顯得……太急於銷售。一般而言,溫&伯的店總是掛著絲綢和天鵝絨的帘子,然後在一個小台子上擺一種特製胡桃糖,展示品最多不會超過三種招牌糖霜焦糖。店裡沒有價格牌。如果你問溫&伯的巧克力價格,那你肯定是買不起的。如果你嘗了一口,依然還是買不起。於是你精打細算,把家中的老人榨乾,只為了再吃一口那種讓舌頭戀愛、讓靈魂變成奶油的美味。
店外的人行道上有一條精心設置的排水溝,主要是為了防止有人對著櫥窗看太久流口水。
當然,溫里奇和伯特謝爾是外國人,按照安卡-摩波甜點師行會的看法,他們是不懂本城居民的獨特口味的。
行會說,安卡-摩波的人都精神飽滿,嚴肅切實,絕不喜歡裡頭夾著液狀可可的巧克力,也肯定不喜歡任何點心都要加奶油的外國老頭老太太。安卡-摩波人喜歡的巧克力是用牛奶、糖、板油、動物蹄子和嘴唇、各種渣子、老鼠排泄物、石膏、蒼蠅、牛油、木屑、頭髮、線頭、蜘蛛以及可可殼粉末做成的。也就是說,根據博洛格拉維亞和奎爾姆這兩個地方了不起的巧克力製作中心所制定的食品標準,安卡-摩波的巧克力準確來說應該歸類為「奶酪」,但由於顏色不一樣,所以就成了「瓷磚填縫劑」。
蘇珊每個月都會去買一盒他們店裡比較便宜的巧克力。
「你不用進來。」她說著推開店門。一動不動的顧客們排列在櫃檯前。
「請叫我米莉婭。」
「我覺得不用——」
「拜託你了,」勒讓小姐很溫和地說,「名字是很重要的。」
儘管心存各種疑慮,蘇珊忽然間還是對這個生物感到萬分同情。
「好吧,米莉婭,你不用進來。」
「我可以忍受。」
「我覺得巧克力算是一種劇烈的誘惑?」蘇珊對自己很嚴格。
「是的。」
她們看著櫃檯後面的貨架。
「米莉婭……米莉婭,」蘇珊沒有把全部的想法說出來,「這個名字來自以弗比的單詞myrios,意思是『不可勝數』。勒讓則是諧音軍團『legion』這個詞……啊,我的天。」
「我們認為名字應該能夠描述事物,」勒讓小姐說,「數字是很安全的。抱歉。」
「嗯,這只是你的名字原本的意思,」蘇珊揮揮手,對店內陳列的巧克力不滿意,「我們去庫房看看——你還好嗎?」
「我很好,我很好……」勒讓小姐搖搖晃晃地小聲說。
「你不會把我吃了吧?」
「我們……我……知道意志力。身體渴望巧克力,但思想卻不想要。至少我是這樣告訴我自己的。肯定是真的!思想可以控制身體!不然思想還有什麼用?」
「我經常想,」蘇珊推開另一扇門,「啊,魔法山洞……」
「魔法?他們在這裡使用魔法?」
「基本上是的。」
勒讓小姐看了一眼桌上的東西,趕緊靠著門檻穩住身體。
「啊,嗯……」她說,「我可以感知到……糖、牛奶、黃油、奶油、香草、榛子、杏仁、胡桃、葡萄乾、橙皮、各種甜酒、柑橘果膠、草莓、樹莓、紫羅蘭香精、櫻桃、菠蘿、開心果、橘子、青檸、檸檬、咖啡、可可——」
「沒有任何可怕的東西,對吧?」蘇珊在這間工作室里尋找有用的武器,「可可只是一種苦味的豆子而已。」
「是的,但……」勒讓小姐握緊拳頭閉上眼睛咬緊牙關,「但是把它們放在一起,就成——」
「冷靜,冷靜……」
「意志可以控制情緒,意志可以控制衝動——」那位審計員念誦道。
「很好,很好,你現在慢慢想著巧克力就可以了,好嗎?」
「太難了!」
蘇珊穿過眾多瓶子和貨架,事實上在她看來,這種狀態的巧克力沒什麼吸引力。畢竟看著一堆顏料和看見一整幅畫是截然不同的。她選了一個仿佛是要給雌性大象做私人保健的注射器,當然蘇珊覺得這東西多半是用來製作甜點的曲線裝飾的。
旁邊有一小罐可可漿。
她看著周圍一盤一盤的翻糖奶油、杏仁蛋白軟糖以及焦糖。啊,這裡還擺滿了一桌子的靈魂蛋糕蛋。那些蛋都不是空殼,不是送小孩的那種紙盒裝小零食——這些是甜點界的絕美珠寶。
蘇珊的眼角處忽然瞥見一點動作。一個彎腰整理整盤夢幻果仁糖的工人原本是像雕塑般一動不動的,此時忽然幾不可察覺地動了一下。
時間進入了這個房間,淡藍色的光在空中閃亮。
她轉過身,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飄在自己身邊,看不出任何特徵,只是一團半透明的霧。但是她聽見它說:我變強了些。你是我的錨,是我和這個世界的紐帶。你知道在這麼大範圍內找到紐帶有多難嗎?帶我去那個鐘……
蘇珊轉過身把糖霜注射器丟給唉聲嘆氣的米莉婭。「拿好。做個投石器……或者別的什麼東西。我需要你儘量多拿些巧克力蛋,還有奶油,還有甜酒,好嗎?你能行的!」
哎,天哪,周圍就沒別人了。那可憐的東西需要鼓勵。「拜託了,米莉婭?這名字太蠢了!你只是一個個體,根本不是很多個。好嗎?你……做自己就好了。尤妮蒂[38]……這個名字就不錯。」
全新的尤妮蒂抬起睫毛膏糊成一條一條的臉說:「是的,是個好名字。」
蘇珊竭盡所能拿了很多點心,她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原來是尤妮蒂正認認真真地將一桌子的點心裝進…………一條櫻桃紅的大口袋裡。
「嗯,好。能夠靈活應用手頭的材料。」蘇珊有些脫力。不過她的教師天性又冒出來補充了一句:「希望你多拿點,夠所有人吃。」
「你是最早出現的,」盧澤說,「你創造了整個世界。你完全是革命性的。」
「那時是那時,」羅尼·泡濕說,「現在完全不一樣了。」
「和以前大不相同了。」盧澤表示同意。
「就說死神吧,」羅尼·泡濕說,「我跟你說,那真叫給人印象深刻,全身黑衣誰看起來都很厲害啊。畢竟,死神……死是什麼呢?」
「是睡一大覺。」盧澤說。
「睡一大覺,」羅尼·泡濕說,「那麼其他的呢……戰爭?如果戰爭真的那麼壞,為什麼大家還總是打個不停?」
「其實是愛好。」盧澤說。他又給自己卷了支煙。
「其實是愛好,」羅尼·泡濕說,「再說饑荒和瘟疫,嗯……」
「說了很多了。」盧澤不無同情地說。
「沒錯,饑荒真的是可怕的事物——」
「——在一個農業社會裡,但是你要與時俱進啊。」盧澤說著把菸捲叼進嘴裡。
「沒錯,」羅尼說,「必須與時俱進。話說,你們一般市民害怕饑荒嗎?」
「不,大家以為食物是從商店裡長出來的。」盧澤回答。他已經開始喜歡這種對話了。他有八百年控制自己上級的經驗,其中大部分都非常睿智。他決定稍微運用一下。
「火,現在城裡的人都怕火,」他說,「那可是個新東西。古時候那些村民都覺得火是好東西,對吧?可以趕走狼群。就算茅草房被燒了,木頭和草皮都便宜嘛。但是現在的人都住在城裡那些緊巴巴的木頭房子裡,還都在家裡做飯,那就——」
羅尼不大高興。
「火?火?火只是個半神!幾片小茶葉被神點著了,然後他突然就成了神?你把這叫作訓練和經驗?」羅尼指尖上冒出一簇火花,點燃了盧澤的菸捲,「至於說眾神——」
「都是一群姍姍來遲的人。」盧澤迅速回答。
「對!」羅尼說,「人們之所以崇拜他們都是因為怕我,你知道嗎?」
「啊,真的嗎?」盧澤完全是一無所知的樣子。
但羅尼又消沉起來。「當然都是以前的事了,」他說,「現在不一樣了。我不是以前的我了。」
「不,不,肯定不是,」盧澤安慰道,「重點還是你怎麼看待這個問題,我說得對嗎?假設有一個人——」
「一個神人同形同性的擬人化身,」羅尼·泡濕說。「我更喜歡用『化生』。」
盧澤皺起眉頭:「為什麼是花生?」
「不是植物。」
「抱歉。嗯,假設一個化生,謝謝,在幾千年前稍微領先自己的時代,嗯,假如現在他仔細看看周圍,他也許會發現世界已經很適合他了。」
盧澤等了一會兒,為了增強這番話的效果,他說:「我們住持認為你是蜜蜂的膝蓋。」
「是嗎?」羅尼·泡濕很懷疑地說。
「蜜蜂的膝蓋,貓的睡衣,狗的胳膊肘,」盧澤說,「他寫了很多卷關於你的著作。他說要了解宇宙的運行,你是至關重要的一點。」
「是啊,不過……他只是一個凡人。」羅尼·泡濕很不高興地遲疑著說,他就像是個把一輩子的不高興都當作玩具一樣抱在懷裡的人。
「理論上來說確實是凡人,」盧澤回答,「但是他是住持,很有頭腦。他覺得為了思考這些重大問題需要再活一次來理清結論!要我說,讓大量的農民們害怕饑荒去吧,你這樣的人要更注重實質。現在你看看這些城市。過去這些地方只是泥磚堆起來的,名字多半是些嗯、阿格之類。如今卻有數百萬人住在城裡。這都是非常非常複雜的城市。你想想他們發自真心地怕什麼。怕……嗯,怕就是信仰啊。」
又一陣很長的沉默。
「嗯,好,但是……」羅尼猶豫著。
「當然,他們不會住太久,因為再過一陣子,那些灰色的人就會把他們都拆成碎片,看他們是如何運轉的,然後就再沒有什麼信仰了。」
「我的顧客們全指望我……」羅尼·泡濕低聲說。
「什麼顧客?泡濕才說這種話,」盧澤說,「不是混沌說的話。」
「哈!」混沌苦笑一聲,「你還沒告訴我你是怎麼猜出來的呢。」
因為我長著腦子,因為你自負,不知道你是故意還是無意,反正你把你的真名反著塗在馬車上,黑色的窗戶就是鏡子,混和沌兩個字在窗戶的反光里都隱約可見,就算反著寫也認得出來——盧澤雖然這麼想,但是話卻不能這麼說。
「很明顯,」他說,「你的氣勢難以掩蓋。就像給大象蓋張毯子。也許看不見大象了,但是你明白大象就在那裡。」
混沌很苦惱地說:「我不知道。過了這麼久——」
「哦?我記得你說你是老大呢。」盧澤又想出一個新說辭,「抱歉!現在依然也是,幾百年間忘記幾樣技能也不是你的錯,只要有一樣——」
「忘記了技能?」混沌厲聲說道,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清潔工鼻子底下晃了晃,「我這就把你送去清洗,你這個蛆蟲!」
「怎麼洗?用危險的酸奶?」盧澤說著從馬車上爬下來。
混沌也跟著他跳下來。「你這樣跟我說話就想跑嗎?」他說。
盧澤看了看周圍。「商業區和百老匯,」他說,「跑了又怎麼樣?」
混沌大喝一聲,脫下自己的條紋圍裙和白帽子。他仿佛變大了不少。黑暗像煙一樣從他周身冒出來。
盧澤抱著胳膊笑起來。「別忘了第一條規則。」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