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2024-10-09 10:14:06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住——持最近還——好嗎?」雪怪站起身,又抱起這兩個人。
「在長牙。」
「啊,轉世總——是很麻煩。」雪人又開始大步快速前進。
「他說牙齒最麻煩,總是掉了又長。」
「我們現在跑得多快?」洛布桑說。
雪怪的步伐有如兩腳交替地跳躍,那雙長腿似乎安裝了不少彈簧,每次落地僅有輕微的顛簸,感覺十分平靜。
「我覺得我們現在大約三十英里每小時,」盧澤說,「休息一會兒吧。到早晨我們就會登上銅頭山。從那裡開始全是下坡。」
「死而復生……」洛布桑低聲說。
「其實更像是一開始就沒死,」盧澤說,「我研究過他們,但是……嗯,如果不是生來就會的話,就必須學習,你敢保證自己第一次就成功嗎?可不好說啊。學的人肯定挺絕望的。我希望自己永遠不用經歷那種絕望。」
嘀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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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珊從半空中就認出了蘭克里的原野,那是一個由綠樹和田野組成的小盆地,像個鳥巢一樣位於錘頂山的邊緣。她也找到了那間農舍,不是《硌棱童話》或者其他民間故事裡說的那種煙囪扭曲、堆著堆肥的女巫房子,而是一座簇新的農舍,有著濃密閃亮的茅草屋頂和精心修剪的門前草地。
花園水塘邊環繞著許多裝飾品——泥人地精、蛤蟆菌、粉紅小兔子、大眼睛小鹿,任何一個腦子清醒的園丁都絕對不會放這麼多裝飾。蘇珊看著一個顏色鮮亮的地精魚竿——不,它手裡拿的可不是棍子,肯定不是吧?一個和藹的老太太怎麼可能在自家花園裡放這種東西呢?不會吧?不會吧?
蘇珊很聰明,她知道去屋後,因為女巫都討厭前門。來開門的是個矮胖小老太太,她雙頰粉紅,兩個小葡萄乾似的眼睛仿佛在說:對,那就是我的地精,他只在池塘里小便你就謝天謝地吧。
「接生婆奧格太太?」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我就是。」
「你不認識我,不過——」蘇珊忽然不說了,她意識到奧格太太在看她身後的冰冰,冰冰正站在門口。這老太太果然是個女巫。
「我確實不認識你,確實。」奧格太太說,「但如果那匹馬是偷來的,那你真是闖了滔天大禍了。」
「我是借來的。這是……我外公的馬。」
又是一陣沉默。那雙和藹的小眼睛像鑽子一樣鑽進蘇珊眼睛裡,真讓人不安。
「你還是進來吧。」奧格太太說。
屋裡很乾淨,和外頭一樣都是全新的。每件東西都閃閃亮亮,而且東西很多。這房子簡直就是花哨劣質瓷器的殿堂,到處都擺滿了小玩意兒。不能擺東西的地方就掛著畫。兩個神色厭倦的女人正在擦拭打掃。
「我有客人了。」奧格太太堅定地說。那兩個女人飛快地離開了,事實上應該說「逃走了」比較合適。
「我的兩個兒媳婦,」奧格太太說著坐在加了軟墊的扶手椅上,椅子用了很多年,已經形成了適應她的形狀,「她們願意來幫助一個孤苦無依的老太太。」
蘇珊看了看屋裡那些掛畫。如果畫中都是家庭成員的話,那奧格太太儼然就是軍隊首領。這位撒謊不眨眼的奧格太太又繼續說:「坐吧,小姑娘,說說你的事情。茶就快好了。」
「我想知道一些事情。」
「很多人都想,」奧格太太說,「他們都願意等。」
「我想知道……一個孩子出生時候的事情。」蘇珊繼續說。
「是嗎?我接生過好幾百個孩子,說不定有幾千個了。」
「據說那一個出生時很艱難。」
「不少小孩出生都艱難。」奧格太太說。
「你肯定記得那一個。我不知道事情的起因,但是最初大概是有個陌生人來找你。」
「是嗎?」奧格太太的臉色突然沉下來。那雙黑眼睛盯著蘇珊,仿佛她是大舉入侵的軍隊。
「你不打算幫我?奧格太太。」
「對,我不想,」奧格太太說,「我認識你,小姐。但是我不在乎你是誰,知道嗎?你願意的話,可以去把那一位請來。別以為我沒見過他。我照顧過不少快死的人。大部分臨死的人身邊都算是公共領域,產房卻不是。女士們不願意被人看見就是不行。就算你把你外公請來,我照樣當面吐他口水。」
「這件事真的很重要,奧格太太。」
「你說對了。」奧格太太堅決地說。
「我不知道這是多久以前的事情,有可能只是上周的事情,關鍵是時間。」
她說到了重點。面對蘇珊這樣的人,奧格太太可不是對手。她眼中閃過一絲絲動搖。
奧格太太站起身,椅子隨著她的動作往後一退。但蘇珊卻搶先一步來到壁爐架旁,拿走了架子上一個混在眾多裝飾品之間的東西。
「把它放下!」奧格太太喊道。蘇珊拿著那個東西,那裡面充滿能量,仿佛在她掌心跳動。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奧格太太?」蘇珊攤開手,她手裡拿著一個小玻璃沙漏。
「知道,是個煮蛋用的計時器,但是壞了!」奧格太太重重地坐回自己那把軟軟鼓鼓的椅子上,由於太用力,她的小短腿一時從地板上彈起來了。
「我看它像是一天,奧格太太。裡面裝著一天的時間。」
奧格太太看著蘇珊,然後又看了看她手裡那個玻璃沙漏。
「我確實覺得這東西有點奇怪,」她說,「把它豎著放起來沙子也不往下漏,你看?」
「因為你目前還用不上,奧格太太。」
南妮·奧格一點都不緊張。蘇珊再次提醒自己,她是在對付一個女巫。女巫都不好對付。
「這是別人送的禮物,」老太太說,「看起來很漂亮,所以我留下了。邊上那些文字說的是什麼?」
蘇珊看了看那個生命沙漏金屬底座上的文字:Tempus Redux。「『時間迴轉』。」她說。
「啊,那就是了,」奧格太太說,「那個男的說,他會補償我的時間。」
「那個男的……?」蘇珊小聲說。
南妮·奧格眼神炯炯地看著她。
「別以為我有一點點慌張就想詐我,」她厲聲說,「誰都騙不過南妮·奧格!」
蘇珊看著這老太太,這一次她沒有用怠惰的眼睛去看她。確實不可能騙過南妮·奧格。但是還有別的辦法對付她,要直截了當地正中目標。
「孩子必須知道自己父母是誰,奧格太太,」她說,「他現在尤其需要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但是他可能一時很難接受,我想幫助他。」
「為什麼?」
「因為我希望當初有人幫幫我。」蘇珊說。
「是啊,但是接生婆有接生婆的規矩,」南妮·奧格說,「那位女士不同意,我就不能把我的見聞說出來。」
那女巫在椅子裡坐立不安,臉色緋紅。蘇珊知道她是想說出來的。她很想說,我必須認真選擇措辭,讓她自己坦白說出來。
「我不是問那些人的名字,奧格太太,因為我覺得你可能也不認識他們。」蘇珊繼續說。
「是啊。」
「但那孩子——」
「聽我說,小姐,我不能跟任何一個活人說——」
「我大概也不完全算是活人,你比較容易接受了吧?」蘇珊說。她看著奧格太太,過了一會兒又接著說:「不過我理解你。做什麼都有規矩,不是嗎?打攪你了。」
蘇珊站起來把儲存起來的那一天放回壁爐架上。然後離開農舍,準備關門。冰冰在門口等著。她騎上馬,這時候門突然又開了。
奧格太太說:「他給我這個煮蛋器的時候,是這麼說的,『謝謝你花費時間,奧格太太』。之後他又說,『寶貝,你還是進來吧』。」
嘀嗒
死神在拉蒙多斯一家收容所里找到了瘟疫。瘟疫喜歡收容所,在收容所里有不少事情可做。
眼下他正把一個破洗手盆上方的「請洗手」牌子取掉。他一抬頭。
「哦,你是,」他說,「肥皂?我會給他們肥皂的!」
我發出了召喚。死神說。
「哦,是啊,對。是啊。」瘟疫顯然有些尷尬。
你的馬還在嗎?
「當然在,但是……」
你那匹馬很不錯。
「我說,死神……這……你看吧,我不是不懂你的意思,但是——抱歉……」一個穿白袍的護士走過來,瘟疫讓到一邊。護士全然沒注意到這兩位天啟騙士,直接從他們中間走了過去。瘟疫抓住機會往她臉上吹了口氣。
他看見了死神的表情,於是說了句:「輕微感冒而已。」
我們可以把你也算上,對吧?
「騎馬出去……」
對。
「為了大事件……」
別人都期待我們這樣做。
「你找到多少個人了?」
你是第一個。
「呃……」
死神嘆了口氣。當然了,在人類出現之前,世界上就有很多種疾病了。但瘟疫毫無疑問是人類創造出來的。人類有種天賦,他們擅長擠在一起,擅長在林子裡東戳戳西戳戳,擅長把堆肥堆在離水井很近的地方。所以這樣算起來瘟疫部分是人類。他害怕了。
我明白了。他說。
「你說得就好像——」
你害怕了?
「我……想想吧。」
你會想通的。
嘀嗒
奧格太太往她的大杯子裡倒了不少白蘭地,然後朝蘇珊晃了晃瓶子,詢問似的看著她。
「不用了,謝謝。」
「好的,好的。」南妮·奧格把瓶子放到一旁,像喝啤酒似的灌了一大口白蘭地。
「有個男的來找我,」她說,「在我一生中,他來了三次。最後一次是在,嗯,十天前。每一次都是同一個人。他要找接生婆——」
「十天前?」蘇珊說,「但是那男孩至少都十——」她趕緊閉嘴。
「啊,你說到重點了,」奧格太太說,「你確實很聰明。時間對他來說根本不重要。他想找最好的接生婆,所以他找到了我,但是卻搞錯了時間,就像其他人可能會找錯地址一樣。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完全明白。」蘇珊說。
「第三次,」——她又灌了一大口白蘭地——「他有些著急了。」奧格太太說,「所以我明白他只是個凡人,雖然此後發生的事情很不可思議。說實話吧,他當時非常恐慌。妻子快生了當爹的都很恐慌。他跟我說必須馬上去一趟,已經沒時間了。其實他擁有世界上所有的時間,只是他自己一時沒想明白,到這種時候當爹的都想不明白。他們慌是因為世界不再圍著他們轉了。」
「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情?」蘇珊問。
「他帶我坐上了一輛,嗯,好像古代戰車一樣的車子,帶我去了……」奧格太太猶豫了一下,「先說一句啊,我這輩子見過很多奇怪的東西。」她說這話似乎是要做好準備爆個猛料。
「我相信你。」
「我們到了一座玻璃城堡。」奧格太太用那種「你敢信?!」的神態看了蘇珊一眼。蘇珊覺得應該讓她說快點才行。
「奧格太太,我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就去幫忙餵那匹大白馬了。你知道嗎?就是外面那一匹,死神的馬。它的名字叫冰冰。所以不用慢吞吞地講,真的沒什麼事情會讓我覺得奇怪。」
「城堡里有個女人……嗯,是有一個女人出現了。」那女巫說道,「你能想像一個人炸成幾百萬個小碎片的情景嗎?嗯,想得出吧。那就想像這個過程反著進行。一片霧氣飄蕩著聚集在一起,然後呼地一下出現了一個女人。然後又呼地一下變回霧氣。而且還有這個聲音一直響……」奧格太太用手指頭摩擦白蘭地酒杯的邊緣,酒杯發出嗡嗡聲。
「一個女人……不停地顯形然後又消失?為什麼?」
「當然是因為她害怕!第一次,明白嗎?」奧格太太笑了笑,「我自己是不怕的,不過我接生過很多次,小姑娘沒有經驗的話就會怕得不得了,等到宮縮開始的時候——你能聽懂吧,我們接生婆的術語——她就會開始尖叫,咒罵孩子的父親,我猜想她們肯定會不惜一切代價躲到別的地方去。而那位女士確實可以躲到別的地方去。要不是當時那個男的在場,我們真的麻煩大了。」
「帶你去玻璃城堡那個男的?」
「他是外國人,你知道吧?有點像中軸地的人,傻大膽。我記得我當時在想:『你這人看起來很年輕,但是我怎麼覺得好像是年輕了很久很久的樣子。』一般我不會讓任何男的留在旁邊,但是那個人坐在那兒用外國話給她說話,給她唱歌、念小詩安慰她,她就又憑空出現,再次回來了。我當時已經準備好了一、二、三完事,然後她又消失了,只不過我覺得她依然在空氣里。」
「她長什麼樣子?」蘇珊問。
奧格太太用力看了她一眼說:「你要記住,我當時坐在那裡看到的景象,我給你描述的這些,不是多麼準確的事情,你明白我的意思吧。生孩子嘛,哪個女人都不好看。她很年輕,長著一頭黑髮……」奧格太太又給自己倒了杯白蘭地,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繼續說:「你非要問個究竟的話,我覺得她也很老,不是我這樣的老,是古老。」
她盯著爐子仿佛是對火苗說:「像黑暗和星光一樣古老。」
「那男孩被放在了盜賊行會外面,」蘇珊打破沉默,「我猜,他們是認為他有那樣的天賦,當盜賊也沒問題吧。」
「男孩?哈。小姐……我們為什麼要說他?」
嘀嗒
勒讓小姐變得強壯。
她從未意識到人類其實大部分時候都是被自己的身體控制的。身體這東西吧,整日整夜都不安生。一會兒太熱,一會兒太冷,一會兒太餓,一會兒太飽,一會兒太累……
關鍵在於自律,她明白。審計員都是不死的。要是她搞不清楚自己的身體想幹什麼,她就不配擁有身體。身體就是人類最大的弱點。
感官也是。審計員有數百種感官,因為每一種可能發生的現象都必須被觀察記錄。但現在勒讓小姐只有五種感官。五種應該是挺容易應付的吧,但是它們全部和身體其他部分直接相連!它們不僅僅是次級信息,它們直接提出需求!
她經過一個賣烤肉的小攤子,嘴裡就開始流口水!嗅覺居然不通過大腦就讓她的身體想吃東西!這還不是最壞的!最壞的是大腦還有自己的想法!
這點真的最壞。眼睛後面那一小坨軟綿綿的組織完全是自己獨立運行的。它通過各種感官收集信息,和記憶進行對比檢查,然後給出選項。有些時候大腦里的隱藏部分居然想爭奪嘴的控制權!人根本就不是一個個體,每一個人都是一個委員會!
這個委員會的其他成員有些是黑的,有些是紅的,總之一點都不文明。它們早在文明誕生前就已經組成了大腦,有些成員甚至是在人性出現前就加入的。然後加入了思考的那些成員就會在大腦深處大打出手,爭奪關鍵投票權。
當了幾個星期人類之後,勒讓小姐這個實體遇到了真正的麻煩。
比如說食物吧。審計員不吃東西,他們認為,只有孱弱的生命形式才會靠著互相吞噬來獲取能量、構建身體。所以這位小姐嘗試從空氣中直接獲取營養,然而整個過程效率低得嚇人。雖然也可以,但是感覺有點……那個詞怎麼說來著?哦……詭異。
而且,她大腦的某個部分堅決不相信空氣能吃,還堅持認為它餓了。它不停地絮絮叨叨,干擾她思考,最終,雖然很不情願,她還是不得不面對這一整套,嗯,一整套入口出口的問題了。
審計員們早就知道這些情況。人體似乎共有八個孔,其中一個似乎完全沒用,其他的似乎都有多重用途,奇怪的是耳朵似乎只能做一件事情。
昨天她試著吃了一片乾麵包。
這大概是她存在以來最不好的一次體驗。
也是她存在以來最緊張的一次體驗。
也許還有一些其他體驗。目前為止,以她能懂的語言來說,主要是挺享受的。
人類味覺和審計員的感官是完全不一樣的。審計員的感官很精確,主要是衡量和分析。人類味覺更像是整個世界一頭撞進嘴裡。她腦子裡足足看了半小時煙花然後才開始嚼。
人類怎麼能忍受這種情況?
她又被藝術畫廊吸引住了。顯然有些人類能將現實世界展示得更加真實,仿佛是在和觀眾談話,在他們的腦海中烙下印記……不過有什麼知識能超越天才藝術家對自己面孔上陌生之處的研究呢?難道人類已經習慣這種陌生的臉了?而且臉還只是開始……
大鐘越早完成就越好,如此瘋狂的物種是不該存在的。現在她每天都去看鐘表匠和他那個醜陋的助手,儘可能給予他們各種幫助,可是他們離成功似乎總還剩一步之遙——
太了不起了!她居然可以對自己撒謊!因為她腦子裡的另一個聲音——也就是那個陰暗委員會的成員說:「你根本沒在幫忙,是不是?你偷零件,把他們的零件弄壞……你之所以每天都去,是為了他看你的樣子,你敢說……」
內部委員會的另一些成員歷史非常悠久,所以沒有聲音,只是直接控制身體,它們想干涉這一觀點。她想排除它們的意見卻沒能成功。
現在她必須面對別的審計員。它們都是很準時的。
她打起精神。最近她眼睛裡經常毫無理由地流水。她盡最大努力做好頭髮,然後走進大畫室。
空氣中已經出現了灰色。在這片空間裡,容不下很多審計員,不過也沒關係。它們一個就可以為全體代言。
勒讓小姐發覺,當九個審計員出現時,她嘴角自動翹起來。九等於三乘以三,審計員喜歡三這個數。兩個可以互相監視,三個就可以兩兩之間互相監視。它們不信任自己。她心想:是啊。我們,不是它們。我必須記住我是我們。
一個審計員問,為什麼沒有進展了?
她嘴角垂下來。
「在精確度和校準方面有小問題。」勒讓小姐回答。她發現自己在不由自主地慢慢搓手,為什麼呢?她又沒有想要搓手。
審計員不會出現任何身體語言,所以它們也不懂其中的含義。
一個說:它的本質——?
另一個忽然插嘴,你為什麼住在這座建築物內?這句話有些懷疑的意思。
「身體需要在建築物內做一些不能在街上做的事情。」勒讓小姐回答。而且她現在也知道了一些關於安卡-摩波的事情,於是又補充道:「至少是不能在大多數街上做的事情。而且我認為那個鐘錶匠的僕人已經開始懷疑我了。我必須讓這個身體順應重力,因為它本來就是這樣設計的。而且必須有人類的樣子。」
一個,依然是剛才那個,問道:這些東西意義何在?
它注意到了那些繪畫和畫架。勒讓小姐不禁由衷希望自己剛才把那些東西都收拾起來了。
那一個說:你在用顏料畫圖?
「是的,畫得很差。」
一個說:為什麼?
「我想看看人類是怎麼做的。」
一個說,很簡單,眼睛負責接收信息,手使用顏料。
「我也是這麼想的,但是實際上卻複雜得多——」
問起繪畫問題的那一個飄到一把椅子旁問:這是什麼?
「這是一隻貓。它自己跑來,似乎不想走了。」
那隻貓是一隻兇猛的黃色公貓,缺了口的耳朵晃一晃,身體蜷得更緊了。在安卡-摩波的小巷子裡,在一大堆被拋棄的澤龍、野狗和收毛皮的人之中堅強存活下來的生物,都不屑於睜眼去看幾個飄浮的睡衣。
那個讓勒讓小姐緊張的審計員又問:它存在的理由是?
「它似乎能夠容忍人類的陪——外觀,除了食物、水、庇護所和舒適的環境外別無所求,」勒讓小姐回答,「這點讓我覺得有趣。我們的目的在於學習,所以如你們所見,我正在學習。」她希望這話在對方聽來像是真的。
一個說:你說的那些鐘的問題什麼時候可以解決?
「很快,很快就能解決。」
那個讓勒讓小姐有些害怕的審計員說:我們想知道,你是否在故意拖慢工作進度?
勒讓小姐覺得前額一陣刺痛。為什麼會刺痛?
「沒有。我為什麼要拖慢進度?太不合邏輯了!」
一個說,嗯……
審計員是不會無意識地說「嗯……」的,「嗯……」是有明確含義的。
它繼續說:你額頭出汗了。
「是的,身體的狀況。」
那一個說:是的。但也是非常特殊而且不吉利的意思。
又一個說:我們想知道,在一個實體的身軀里待太久,你是否染上了弱點。而且我們發現很難看到你的思維。
「恐怕也是身體原因。大腦是個很不精確的組織。」勒讓小姐總算控制住了雙手。
其中一個說:是的。
另一個說:水被倒進罐子裡的時候就成了罐子的形狀。但是水不是罐子,罐子也不是水。
「當然。」勒讓小姐說。一個念頭不由自主地冒出來,這想法從她眼睛後面的黑暗中探頭說:我們絕對是宇宙中最愚蠢的東西。
一個說:獨自行動不好。
她回答:「當然。」而那個念頭再一次從黑暗中冒起來:我現在有麻煩了。
一個說:所以你會有一個同伴。不是批評你的意思。人不該獨自行動,團結起來力量大。
空氣中的粉塵開始閃光。
勒讓小姐的身體自動後退幾步,然後她看到某個東西正在成形,她又退了幾步。她見過各種形態死人活人的身體,但是目睹一個人體從原材料物質中漸漸成形實在古怪至極,更何況她現在正身處一具類似的軀體之中。這種時候,胃就會開始有想法,它想吐。
六個人出現了,他們眨眨眼睛。其中三個是男性,另外三個是女性。他們都穿著人類尺寸的審計員袍子。
剩下的審計員準備消失,但是一個說:他們會陪你一起去鐘錶匠那裡,今天所有的問題都必須解決。他們不需要呼吸也不用吃飯。
哈!勒讓小姐的思維發出這樣一個小聲響。
其中一個人哼了一聲。
「身體肯定會呼吸,」勒讓小姐說,「你不可能不准身體呼吸空氣。」
她知道那是窒息的聲音。
「你們在思考,沒錯,我們可以和外界交換必要的物質,沒錯,」她繼續說,「但是身體不知道,它認為自己要死了。還是呼吸吧。」
周圍一陣喘氣的聲音。
「你們暫時會覺得挺好。」勒讓小姐說,她很高興聽到自己內心的聲音說:這些都是你的囚犯,你已經比他們強了。
其中一個人笨手笨腳地摸摸自己的臉,喘了口氣說:「你在用嘴跟誰說話?」
「跟你們。」勒讓小姐回答。
「我們?」
「我需要解釋一下——」
「不,」審計員說,「這樣會有危險。我們認為身體將思考方式強加給大腦,倒也無可厚非,只是……非常不好。我們陪你去見鐘錶匠。我們現在就去。」
「不能穿這些衣服,」勒讓小姐說,「你們會嚇到他。然後可能會引起非理想的行為。」
大家沉默了一會兒。這些獲得血肉之軀的審計員無助地看著彼此。
「你們必須用嘴說話,」勒讓小姐繼續說,「思維只能留在腦袋裡。」
一個說:「衣服有什麼問題?很多個人類文明中都有這種簡單的款式。」
勒讓小姐走到窗邊說:「看到下面那些人了嗎?你們必須穿得符合城市流行。」
審計員們猶豫地照辦了,雖然衣服仍是灰色,但卻換成了在街上也不起眼的樣子。某種意義上確實還行。
「女性外表的要穿裙子。」勒讓小姐繼續糾正他們。
一個飄在空中的灰影說:警告,有危險。自稱勒讓小姐的審計員可能給出了不安全意見。警告。
「明白,」一個實體化的審計員說,「我們知道路,我們帶路。」
它走出了門。
審計員們擠在門邊停了一會兒,其中一人看著在旁邊微笑的勒讓小姐。
「門把手。」她說。
審計員們又湊在門邊盯著那個黃銅把手,然後把門上上下下看了一遍。門變成了塵土。
「門把手更方便。」勒讓小姐說。
嘀嗒
中軸地附近群山環繞。不過比寺廟高的那些山好多都沒名字,因為山太多了。只有眾神才有時間給沙灘上的每一塊卵石命名,然而神沒耐心。
銅頭山由於很大所以有名字。洛布桑醒來就看到彎彎曲曲的山峰迎著朝陽凌駕於別的小山之上。
有時候眾神真的毫無品位。他們居然允許日出日落呈現出一種滑稽的粉色和藍色,任何專業畫家看了都會說這是從沒見過真正日落的熱情業餘畫手的作品。這次的日出就是這種業餘風格的。人要是看著這種日出,肯定會說:「真正的日出不可能是這種外科手術室似的粉色。」
總而言之,挺美的[34]。
洛布桑蓋著一堆干蕨草,雪怪已經不見了蹤影。
這裡是春天。不過還有雪,雪地里偶爾露出幾塊土地和點點綠色。他看了看周圍,發現枝條上還有花苞。
盧澤站在稍遠處看著一棵樹。洛布桑走過去的時候盧澤沒有轉頭看他。
「雪怪哪兒去了?」
盧澤小聲說:「他不肯再往前走了。你不能讓雪怪離開雪。」
「哦,」洛布桑也小聲說,「那我們為什麼要小聲說話呢?」
「看那隻鳥。」
它停在一棵樹的枝丫上,旁邊有個鳥巢,小鳥用一隻爪子抓著一根彎曲的小木頭片一邊去啄它。
「肯定是在修理舊巢穴,」盧澤說,「剛剛才開春,不會這麼快就搭好鳥巢。」
「我覺得這像是個舊盒子,」洛布桑眯起眼睛仔細看,「是個舊……鍾?」他補充道。
「你看看那隻鳥叼的是什麼。」盧澤說。
「嗯,看起來像是……一個破齒輪?為什麼——」
「觀察得很仔細。孩子,那是一隻時鐘布穀鳥。看起來還是一隻很年輕的鳥,它想築好巢吸引伴侶,可惜巢築得不好……看見了嗎?數字都排錯了,指針也彎著卡住了。」
「鳥還會造鐘?我以為布穀鳥鐘就是一個鍾裡頭有個機械布穀鳥,準點出來——」
「你以為人們是從哪兒學到這種怪東西的?」
「肯定是靈光一現啊!」
「為什麼?」盧澤說,「布穀鳥鐘半小時多就開始鬧,時間也走得不准,還有一群傻瓜蛋男士爭先恐後地去上發條。」
「但就算——」
「每件事情都會在某個地方發生,我是這麼想的,」盧澤說,「不必太大驚小怪。還有吃的嗎?」
「沒了,我們昨天就吃完了。」洛布桑說,接著他又滿懷希望地補充了一句:「呃……我聽說一些真正的高僧可以光靠著吸取空氣活著……」
「那必須是在香腸星上才行,」盧澤說,「我們到銅頭山下另一邊的山谷里找點東西吃吧。走吧,沒時間了。」
倒是有時間看鳥,洛布桑心想。周圍的世界變成褪色的藍色,想想鳥的事情還是挺放鬆的。
地上沒有雪就更好走了,不過要避開路上那些奇怪的灌木和高高的草叢。盧澤走在前面,整個人五彩斑斕得很奇怪,在這褪色的世界裡顯得很不真實。
他們從矮人礦場的入口進去,但是礦上沒人。洛布桑挺開心的。他知道自己昨天在村子裡看到的那些人其實沒有死,只是在流速不同的時間中靜止了。盧澤禁止他靠近任何人,但其實不用說他也知道。靠近活的人像是一種入侵行為。尤其是當你知道他們其實是在很慢很慢地移動時,感覺就更像了……
他們進入山地邊緣更溫暖的樹林裡時,太陽依然掛在地平線上沒動過。這片地區的空氣更溫和。這裡只是一片小樹林,不是森林。他們順著小河邊的狩獵小道走著跨過了一條溪流,這條路也算是馬車道,雖然舊但還沒荒廢。
走過淺灘的時候洛布桑看了看身後,發現自己在水中留下了腳印,而水正慢慢地流入腳印中。
和別的小沙彌一樣,他在山谷上方的雪原上就練習過切分時間了。僧人們說,這麼做是為了讓他們自身不受傷害,但是誰都不說究竟是什麼樣的傷害。洛布桑是第一次在寺院以外的世界裡切分時間。
太神奇了!鳥懸掛在天空中,早起的大黃蜂懸掛在盛開的鮮花上,世界就像是一塊大水晶把眾多活物都關在裡頭。
洛布桑慢慢靠近一群正在吃草的鹿,其中一頭鹿以地質運動一般的緩慢速度轉過身,近距離看著他。他看到皮膚下面的肌肉慢慢地運動,鼓起,隨時準備跳躍……
「到斯莫叩的時間了。」盧澤說。
洛布桑周圍的世界瞬間加速。鹿群跑了,那充滿魔法的時刻也消失了。
「斯莫叩是什麼?」洛布桑不太高興了。緩慢靜止的世界非常有趣。
「你沒去過四叉大陸嗎?」
「沒去過。但我知道那邊的一串葡萄酒館裡有個酒保。」
盧澤點起細細的菸捲。
「說了等於沒說,」他回答,「世界上所有的酒保都是從那地方出來的。那個國家就很怪。就位於一大堆時間資源的正中間,特別有用。時間和空間都糾纏在一起。可能都混在啤酒裡頭了。不過是個好地方。現在你可以看到那個國家就在下面。」
在這邊空地的另一端是一座陡然直降的懸崖,那邊只能看到一些樹的頂端,更遠處可以看到層層疊疊的群山之間夾雜著一小塊一小塊的平地。再遠的地方有個大峽谷,洛布桑覺得應該在上頭架個橋。
「看起來不像個國家,」他說,「像個大架子。」
「那是個充滿巫術的國家,」盧澤說,「我們去借一把長柄掃帚,這是去安卡-摩波最快的辦法了。唯一的辦法。」
「呃,這不是擾亂歷史嗎?我是說,這種事在山谷里當然沒問題,但是聽說在下面的世界就……」
「對,是明令禁止的,」盧澤說,「因為這是在擾亂歷史。要小心應對女巫,她們中有些人真的很狡猾。」他注意到洛布桑的表情,「所以才會有規則啊,明白嗎?就是為了讓你感覺到自己在違規。」
「但是——」
盧澤嘆了口氣,掐滅了菸捲。「我們被監視著。」他說。
洛布桑轉過身,後面只有一些樹,還有一些昆蟲在清晨的空氣中嗡嗡叫。
「在上面。」盧澤說。
有一隻渡鴉停在松樹的破樹冠上,那棵樹被冬季的風暴吹折了。渡鴉仿佛在和他們對視。
「嘎?」它說道。
「只是個普通渡鴉,」洛布桑說,「山谷里有很多的。」
「我們停下來的時候它就在看我們。」
「山上到處都是渡鴉,清潔工。」
盧澤卻堅持己見:「我們遇到雪怪的時候它也在。」
「也很正常啊。是巧合而已。渡鴉不可能移動那麼快。」
「也許是一種特殊的渡鴉,」盧澤說,「總之它不是我們山上的渡鴉,它是低地渡鴉。山地渡鴉哇嘶哇嘶地叫,不會嘎嘎叫。它為什麼要監視我們?」
「是有一點奇怪……居然被鳥跟蹤。」洛布桑說。
「你到我這個年紀就會留心天上的東西了,」盧澤說著聳聳肩笑了笑,「你總擔心天上有禿鷲。」
他們再次消失在時間之中。渡鴉抖抖羽毛,「哇嘶」叫了一聲,然後說:「呸。」
嘀嗒
洛布桑在一座農舍的茅草屋頂邊緣處摸索,終於摸到了插在蘆葦稈之間的長柄掃帚尾巴。
盧澤扶他下來,他說:「這不就是偷嗎?」
「不,不是偷,」清潔工接過掃帚豎著拿起來仔細看了看長度,「我跟你說為什麼不是。如果我們把事情解決了,那我們回來的時候就把掃帚放回原處,她一點也不會察覺……如果事情沒解決,嗯,她依然一點也不會察覺。說實話,女巫們其實不怎麼在意掃帚杆。你看這把掃帚的尾巴。我絕對不會用這東西去清掃池塘!嗯……回到普通時間中吧,孩子。我不喜歡一邊切分時間一邊騎掃帚飛。」
他跨上棍子扶住把手。掃帚上升了一點。
「至少懸浮得不錯。」他說,「你可以坐在後面比較舒服的位置。拿好我的掃帚,袍子裹緊。飛起來風很大。」
洛布桑也坐了上去,掃帚升起來。高度大約和空地上矮樹叢差不多,這樣盧澤就和渡鴉一樣高了。
它緊張地跳了跳,腦袋左右晃動,想要兩隻眼睛同時看著他。
「你想哇嘶地叫,還是想嘎嘎地叫?」盧澤顯然是在自言自語。
「哇嘶。」渡鴉回答。
「所以你不是我們在山坡上看到的那隻渡鴉?」
「我?當然不是,」渡鴉說,「那地方的渡鴉都哇嘶哇嘶地叫。」
「我就問一句。」
掃帚升得更高了,很快超過樹梢朝中軸向方向飛去。
渡鴉抖抖羽毛眨眨眼睛。
「該死!」它突然說。它撲騰撲騰地飛到另一棵樹上,鼠之死神正在那兒坐著。
吱吱?
「我說,你要是想讓我當臥底就得給我找本鳥類學專著,好嗎?」聒斯說,「走吧,不然我跟不上他們了。」
嘀嗒
死神在熱努阿一家新開的餐館裡找到了饑荒。他獨占一個包間,正在吃鴨子軟泥飯。
「哦,」饑荒說,「是你啊。」
是啊,我們必須騎馬出去了。你肯定收到我的消息了。
「搬個椅子坐吧,」饑荒嘶嘶地說,「這家店的短吻鱷醬汁特別好吃。」
我說,我們必須騎馬出去。
「為什麼?」
死神便坐下來解釋。饑荒一邊聽一邊吃個不停。
最終他說:「我知道了,謝謝你,但是這次我不參加。」
不參加?你是天啟四騙士之一!
「對,當然是的。但是我這次算是什麼角色啊?」
你說什麼?
「這次顯然沒發生饑荒啊,對不對?有出現食物短缺嗎?類似狀況有嗎?」
嗯,沒有。確實沒有。但是,顯然——
「所以,如此一來,我只能揮手送你們出發了。我不去,謝謝。」
你以前每次都會參加。死神很不滿意。
饑荒漫不經心地揮了揮手裡的骨頭。「以前我們的天啟都很正式,」他說著又吸了一口骨頭,「你可以去咬他們。」
不管怎麼說,這是世界末日。
饑荒把盤子推到一旁,又翻開菜單。「還有別的世界,」他說,「死神,我一直都說,你太感性了。」
死神站起來。饑荒也是人類創造出來的。乾旱、蝗災之類當然經常有,但是想要鬧一場真正的饑荒,讓沃土因愚蠢貪婪的行為變成沙漠,那就得全靠人類了。饑荒非常狂妄自大。
抱歉,死神說,占用你的時間了。
他走出餐館,孑然一身,來到人潮洶湧的大街上。
嘀嗒
掃帚朝著平原上俯衝,隨後保持在距離地面幾百尺的高度。
「我們快到了!」盧澤指著前面喊道。
洛布桑低頭就看到細長的木塔上掛滿了複雜的小盒子。遠處還有另一架木塔,仿佛是牙籤豎在晨霧中。
「信號塔!」盧澤喊道,「見過嗎?」
「只從城裡看過!」洛布桑大聲喊著才能蓋過風聲。
「那是大路塔!」清潔工也大聲喊著才能對話,「就像箭一樣直奔安卡-摩波!我們跟著它走就行了!」
洛布桑抓緊掃帚。下面已經沒有雪了,看樣子應該是春季。因此在離太陽更近的高處,空氣居然這麼冷,風居然這麼刺骨,實在不公平。
「上面實在太冷了!」
「對!我有沒有跟你說過雙層混織的秋褲?」
「說過!」
「我包里還有一條備用的。我們停著休息的時候你穿上吧!」
「是你自己穿的嗎?」
「對!雖然不及另一條好,但還是很暖和!」
「不用了,謝謝!」
「洗乾淨了的!」
「盧澤?」
「什麼?」
「我們為什麼不能邊騎掃帚飛邊切分時間?」
木塔從他們下方掠過。下一座塔已經變成了鉛筆大小。那些木盒子上的黑白百葉在陽光中閃耀著。
「你知不知道,要是在一個時速七十英里的魔法交通工具上切分時間會發生什麼狀況?」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不想知道!」
嘀嗒
伊戈趕在第二聲敲門聲響起之前就去開了門。一個伊戈就算正在用地牢里的土填滿棺材縫隙,或者正在屋頂上安裝避雷針,也絕不能讓客人敲兩次門。
「小姐。」他點著頭低聲說,同時面無表情地看著她身後那六個人。
「我們來看看進度。」勒讓小姐說。
「仄幾位女絲和先森呢,小姐?」
「我的助手。」那位大小姐迎著伊戈平淡的目光回答。
「請各位移步進屋,我去看看祖人在不在。」伊戈說。他遵循著作為優秀管家的傳統——永遠不知道家裡的人在哪裡,除非是對方願意讓別人知道。
他走進工作間,然後進入廚房,傑瑞米正平靜地將一勺子藥水倒進水槽里。
「那個女人來了,」他說,「還帶了律斯來。」
傑瑞米伸出一隻手,掌心向下認真看了看。
「你看見了吧,伊戈?」他說,「我們做到這一步了,基本上我們的偉大工作就快完成了,我仍然非常冷靜。我手很穩,你甚至可以在我手上建房子。」
「律斯們,先森。」伊戈別有深意地說。
「怎麼了?」
「嗯,我們有很多錢,」伊戈的語氣儼然就是那種確信自己包包里藏著一小塊起到關鍵作用的黃金的人。
「我們完成了這個鐘。」傑瑞米依然看著自己的手。
「要不四她,好幾天之前就能完層了,」伊戈陰沉地說,「嗦不定能趕桑兩天前的那次暴風雨呢。」
「下次是什麼時候?」
伊戈打起精神,拍拍自己的太陽穴。
「條件不確定,還有從環海來的低氣壓,」他說,「仄里天氣情況不明確,森麼斯情都嗦不准。在我老家,子要你嗦起鐵棍雷暴自己就跑來了。不過你打算怎麼應付律斯?」
「當然是請他們進來,我們沒什麼可隱瞞的。」
「你確定嗎,先森?」伊戈說。他那個旅行包里頗塞了些東西,一隻手根本拎不動。
「確定,伊戈。」
傑瑞米理了理自己的頭髮,伊戈一面抱怨著一面回到店堂里,片刻後就帶著客人們一起進來了。
「先森,勒讓小姐到,還有……其他人。」伊戈說。
「很高興見到你,尊貴的小姐。」傑瑞米僵硬地笑著,隨即他模模糊糊記起自己從書上學過些東西,就又說,「你能介紹一下你這幾位朋友嗎?」
勒讓小姐緊張地看了他一眼。哦,對……人類需要知道對方的名字。他又在微笑了,那微笑讓她難以思考。
「傑瑞米先生,這些人是我的……助手,」她說,「黑先生,翠先生,棕小姐,白小姐。還有……黃小姐,藍先生。」
傑瑞米伸出手說:「很高興認識各位。」
那六個人盯著他的手不知如何是好。
「這裡的禮節是要握手的。」勒讓小姐說。
審計員們齊刷刷地伸手,然後慢慢地互相握住。
「是要跟他握手。」勒讓小姐說著朝傑瑞米淡淡地笑了笑,又補充道:「他們是外國人。」
她從他們眼中看出了驚慌神情,也許他們自己還渾然不覺。他們大概在想,我們可以給宇宙中所有的原子計數分類,怎麼可能有我們不理解的事情呢?
傑瑞米努力握住一隻晃來晃去的手:「你是——」
那個審計員焦急地看了看勒讓小姐。「黑先生。」勒讓小姐說。
「我認為我們都是黑先生。」另一個男性外形的審計員說。
「不,你是翠先生。」
「不管怎樣,我們更喜歡當黑先生。我們更高級,而黑色是很強有力的色調。我們不想當翠先生。」
「我覺得你們名字的含義並不重要,」勒讓小姐又朝著傑瑞米笑了笑,「他們是我的會計人員。」她讀過的一些書曾提到這個藉口可以敷衍各種怪異行為。
「伊戈,你看,」傑瑞米說,「他們只是普通會計而已。」
伊戈苦笑了一下。他開始回想自己的行李放在哪裡了,要知道會計比律師還糟糕。
「灰色可以接受。」翠先生說。
「無論如何,你是翠先生,我們是黑先生。這是身份問題。」
「既然如此,」白小姐說道,「白色比黑色更高級才對。黑色只是缺失了顏色的狀態。」
「這個觀點很不錯,」黑先生說,「那麼從現在起我們是白先生,你是朱小姐。」
「你此前堅稱你們是黑先生。」
「新信息顯示地位發生了變化。但並不是說此前所說的地位就不正確。」
開始了,勒讓小姐心想。這是那種你的眼睛看不到的黑暗之處發生的事情。宇宙分成兩半,你住在眼睛後面的那一半宇宙里。一旦你有了身體,你就有了「我」。
我見過星系消亡,我見過原子跳舞。但是在我擁有眼睛後面那片黑暗之前,我都不曾從原子的舞蹈中領悟到死亡。我們錯了。當你把水倒進水壺裡的時候,水就成了壺的形狀,而且不再是原先的水了。一個小時之前,他們想都沒想過要有名字,結果現在居然在為了名字爭吵……
而且他們聽不到我在想什麼!
她想要更多時間。十幾億年形成的習慣不會輕易向一口麵包投降,她知道人類這種瘋狂的生命形式不應該存在。是的,不該,肯定不該,當然不該。
但是她想要更多時間。
她想研究人類。沒錯,研究。
應該有……報告。對,報告。完整的報告。很長很長,很完整的報告。
謹慎,對了,就是要謹慎。審計員特別喜歡這個詞。就是專指把什麼東西推遲到明天,明天的明天,直到什麼時候呢,舉例來說吧,直到明年。
必須要說此時勒讓小姐有些魂不守舍,當然她其實並沒有一個魂。另外六個審計員……過一段時間他們也會有同樣的思路。不過現在還沒過完那段時間。要是她能說服他們吃東西,那就能……對了,那就能讓他們多些感性。但這周圍似乎沒有食物。
她看到工作檯上有個很大的錘子。
「進度如何了,傑瑞米先生?」她走到大鐘旁邊問道。伊戈動作很快,他站在玻璃柱子旁邊護著鍾。
傑瑞米也趕緊走上前:「我們仔細校準了整個系統——」
「又仔細校遵了。」伊戈低聲說。
「是啊,又仔細校準了——」
「校遵好幾次了。」伊戈補充道。
「現在我們就只等著合適的天氣了。」
「我還以為你儲存了閃電。」
那位小姐指著工作室牆邊一個噝噝作響冒著泡泡的綠色玻璃圓筒。就在工作檯旁邊,對,錘子就放在那裡。沒有人可以看穿她的思想!這就是力量!
「維持機械運轉的少量閃電很容易就能保存起來,但是想要啟動大鐘就需要很多閃電,伊戈說有『一跳』那麼多。」傑瑞米解釋道。
伊戈撿起兩個跟他腦袋一樣大的彈簧線夾。
「對,」他說,「但是在這裡很少有那麼強的雷暴。我一直說該在尤伯瓦爾德造這個鐘。」
「這次延遲的本質原因是什麼?」——疑似白先生的審計員問道。
「我們需要雷暴,這樣才能得到閃電。」傑瑞米說。勒讓小姐漸漸後退靠近工作檯。
「嗯?安排一個吧。」白先生說。
「要是在尤伯瓦爾德,當然就——」
「就是氣壓和電位的問題而已,」白先生說,「你不能製造一個出來嗎?」
伊戈既難以置信又滿懷敬意地看了他一眼。
「你不是從尤伯瓦爾德來的吧?」伊戈說。隨後他吸了口氣拍拍自己的頭。「哈,我感覺到了!」他說,「天哪!你怎麼做到的!氣壓像個錠子一樣突然下降!」
火星在他黑色的指甲蓋上閃耀。伊戈笑起來。
「我仄就去把避雷鋥架起來。」伊戈說著趕緊去拿牆邊的滑車。
勒讓小姐轉身看著其他人。這一次她倒是希望別人能聽到她的想法,畢竟她還不知道那些表意精準的髒話。
「這不合規矩。」她氣得直抽氣。
「只能這樣了,」白先生說,「要不是你這麼……鬆懈,事情早就完成了!」
「我要求進行進一步研究!」
「沒必要!」
「有什麼問題嗎?」傑瑞米問道。平時談論和鐘錶無關的話題時,他不是這樣的語氣。
「這個鐘現在還不能啟動!」勒讓小姐依然盯著其他幾個審計員。
「但是你讓我……我們一直……全都準備好了!」
「可能……還有問題!我認為我們應該繼續測試一星期!」
但是她知道不會有問題。傑瑞米造這個鐘非常熟練,仿佛早就練過十幾次了似的。勒讓小姐只能把事情推遲到這種程度了,畢竟伊戈還緊盯著她呢。
白先生問傑瑞米:「你叫什麼『名字』,年輕人類?」
鐘錶匠後退幾步回答:「傑瑞米。我……我不明白,白……呃,白先生。鍾是用來計時的。鐘不危險。鍾怎麼可能有問題?這是一個完美無缺的鐘!」
「那就啟動!」
「但是小姐說——」
外頭傳來大力敲門的聲音。
傑瑞米說:「伊戈?」
伊戈在門廳答道:「森麼斯,先森?」
白先生看著勒讓小姐:「這個僕人是怎麼下來的?」
「這個,是他們的技巧。」傑瑞米回答。
「我、我確定只是——」
「四霍普金斯博絲,先森,」伊戈說著從客廳進來,「我跟他嗦你很忙,但四——」
——但是霍普金斯博士雖然看起來脾氣好得如同牛奶,卻也是在行會裡摸爬滾打多年的秘書。對於這麼一個能主持鐘錶匠會議的人來說,從伊戈胳膊底下鑽過來完全不是難事,要知道每一個鐘錶匠都有著和全人類截然不同的計時方式。
「我正好要來這邊辦事。」他愉快地笑著說道,「所以就順便去拜訪了一下藥劑師,拿了一點——哦,你有客人啊?」
伊戈露出苦笑,有些規則必須時刻不忘。
他說:「我去給各位泡嚓吧,先森們?」此時所有審計員都看著博士。
「茶是什麼?」白先生問道。
「是一種協議!」勒讓小姐厲聲說。
白先生猶豫了,協議很重要。
「呃,呃,呃,是的,」傑瑞米說,「請上茶吧,伊戈。」
「我的天哪,你完成了這個鐘!」霍普金斯博士很顯然沒發現室內空氣凝重得可以托起鐵塊了,「多麼了不起的傑作啊!」
博士從審計員面前從容地走過,去看那玻璃鐘的錶盤。審計員們面面相覷。
「幹得好,傑瑞米!」他說著摘下眼鏡十分熱忱地擦拭鏡片,「這美麗的藍光是什麼?」
「這是,這是水晶環,」傑瑞米回答,「它、它——」
「它可以傳導閃電,」勒讓小姐說,「然後在宇宙中打個洞。」
「真的嗎?」霍普金斯博士說著又把眼鏡戴回去,「真是個渾然天成的好主意!洞裡會有布穀鳥跳出來嗎?」
嘀嗒
高空中,人所能聽見的最壞的詞當數「哎呀」,它表達了令人五臟糾結的恐怖,同時也沒有浪費一絲絲呼吸。
當盧澤說出這個詞的時候,洛布桑不需要任何解釋。他早就看著那些雲了。雲層越來越厚,越來越黑。
「掃帚杆摸起來有些刺痛!」盧澤喊道。
「因為正有一場暴風雨朝我們衝過來!」洛布桑尖叫著回答。
「幾分鐘前還是晴空萬里!」
離安卡-摩波已經挺近了。洛布桑已經能看到一些高層建築了,還能看到那條河從平原上蜿蜒流過。暴風雨正直奔安卡-摩波而去。
「我得趁現在讓掃帚降落!」盧澤說,「抓穩了……」
掃帚一路直降,最終落到了一塊捲心菜地上空幾尺高的地方。那些農作物在洛布桑腳下幾寸遠處呈現出一片模糊的翠綠色。
洛布桑又聽見了一個詞,它不是那種在半空中聽起來就特別糟糕的詞,但是被掌舵的說出來也絕不是什麼好話。
「呃……」
「你知道怎麼讓掃帚停下嗎?」洛布桑喊道。
「說不準,」盧澤喊回去,「抓緊。我試一下……」
掃帚的方向不變,頭部抬升。掃帚尾巴掃過捲心菜。
它飛了好長一段路才減速,最終帶著濃濃的捲心菜味停在田壟另一頭。
「你可以把時間切分到多細?」清潔工從爛菜葉里爬出來。
「大概挺細的——」洛布桑說。
「那就趕快!」
盧澤消失在一片藍色中朝著城市的方向跑去。洛布桑跟在他身後約一百碼的地方,但清潔工把時間切分得越來越細,他的身影也越發模糊。洛布桑拼盡全身力氣咬牙跟上。
打架的時候這老頭肯定是個騙子,但是這時候他可是動真格了。周圍的世界從藍色變成靛青色最後變成黑色,是一種超乎尋常的黑,如同日蝕的影子。
洛布桑知道,這是很深很深的時間,人不能在裡頭待太久。就算你能忍受這種極寒,你身上的很多零件也不適應這種環境,而且要是過於深入,又快速返回的話……
他沒見過那種狀況,學徒當然不可能見到那種情況,不過上課的時候他們見過好些圖片。如果一個人血液中的時間流動比骨頭中的時間流動快的話,他的生活會無比痛苦,而且短暫。
他追著盧澤跑進昏暗的紫色中,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沒法……跟上……」
「你可以,」盧澤回答,「你速度很快,對不對?」
「我沒、沒受過……這種訓練!」
城市越來越近了。
「任何人都沒受過這種訓練!」盧澤吼道,「你只管去做,然後就會發現自己還挺擅長的!」
洛布桑問:「要是我發現自己不擅長會怎樣?」不過這時候感覺輕鬆一些了。他不再覺得自己的皮膚想要掙脫出去了。
「死人什麼都不會發現的。」盧澤回答。他轉身看著自己的學徒,在陰影中他的壞笑看起來就是一條曲線加上黃牙:「掌握訣竅了嗎?」
「我……好像可以了……」
「好!熱身結束……」
洛布桑恐怖地看到,清潔工消失在黑暗深處。
他打起精神繼續前進——但其實根本不剩幾絲精神了。他覺得自己的大腦快散架了,同時又要拼命挽留住肝臟,不讓它獨自離去。
洛布桑總算到達了跟盧澤一致的時間尺度,清潔工的身影清晰起來。
「還好嗎,孩子?再加把勁!」
「我不行了!」
「你絕對可以!」
洛布桑呼吸著冰冷的空氣,一頭摔倒——周圍的光忽然變成了平和的淡藍色,盧澤正慢慢地走在城門口那些一動不動的馬車和人群之間。
「看,完全沒問題,」盧澤說,「只要保持就好,一切都平靜穩定。」
這感覺就像走鋼絲,只要不去想就還好。
「但是所有的書里都說,你會進入藍色,然後是紫色,然後是黑色,最終會撞牆。」洛布桑說。
「哦,書嘛,」盧澤只說了這麼一句,仿佛語氣就已經說明一切,「這叫齊默爾曼谷。你知道有這個區域的存在就會覺得安心不少。住持說這跟……跟那個什麼呢……哦,跟邊界條件有關。就像……像潮水上的泡沫一樣。孩子,我們現在就在邊緣處!」
「但我可以輕鬆呼吸!」
「對。本來是不可以的。繼續走,不然你就會耗盡身邊的正常空氣。齊默爾曼這老傢伙不錯吧?他是最厲害的一個。他猜想在距離『牆』更近的地方應該還有一個低谷。」
「他找到了嗎?」
「沒有。」
「為什麼?」
「因為我看到了他爆炸的樣子。別擔心,在齊默爾曼谷你可以很容易就保持目前的切分狀態,別老想著切分,去想想別的事情!看著那些雲!」
洛布桑抬起頭。在這片無比湛藍的世界裡,城市上空的雲看起來很嚇人。
「在尤伯瓦爾德發生過一次,」盧澤說,「那個鐘需要很多能量。雷暴就這樣憑空出現。」
「安卡-摩波那麼大,我們怎麼找呢?」
「首先我們往市中心方向走。」盧澤說。
「為什麼?」
「因為運氣好的話,當閃電落下來時,我們就不用跑太遠了。」
「清潔工,人不可能比閃電跑得快!」
盧澤轉身抓住洛布桑的袍子把他拉過來。
「那你跟我說該往哪裡跑,小鬼!」他喊道,「你身上潛力可大了!沒有哪個學徒能找到齊默爾曼谷!通常要訓練幾百年才行!也沒有誰能夠只看一眼就讓延時器全部聽他的指揮運轉!你以為我是個傻子嗎?擁有奇怪力量的孤兒……你到底是什麼人?曼陀羅都認識你!我是個凡人,我只知道如果我能看到世界粉碎的瞬間我肯定痛不欲生!幫幫我!不管你能做什麼,我都需要知道!把你的力量用起來!」
他鬆開洛布桑,後退幾步,光頭上有一條血管突突跳著。
「但我不知道我能做什麼——」
「去搞清楚!」
嘀嗒
協議、規則、先例、行事方法,我們一直是這樣工作的,勒讓小姐心想。這個和這個必須遵守那個。這曾是我們的長處,但是也會成為弱點吧?
如果眼神能殺人的話,霍普金斯博士現在已經變成牆上的髒東西了。審計員們看著他的一舉一動,眼神如同貓在看新品種的老鼠。
勒讓小姐當人的時間比他們都長。時間可以改變身體,尤其是你此前沒有過身體的話。她才不會怒氣沖沖地瞪著別人,她會一棍子把博士打暈,這樣豈不是更像人類?
接著她愉快地意識到,這個想法本身就是人類的思路了。
而另外六個才剛到這個世界上來。他們不懂作為人類口是心非才是關鍵。而且他們顯然還不適應在眼睛後面的小黑屋裡思考問題。審計員都是通過跟其他上百萬個審計員接觸才能得出結論的。
他們早晚也會有自己的思想。不過要花上一段時間才會有,因為他們首先必須向別人學習。
此時他們正非常懷疑地看著伊戈的茶盤。
「我堅持主張喝茶是一項協議。」勒讓小姐說。
「確實如此嗎?」白先生大聲問霍普金斯博士。
「是啊。」博士說。接著他又興沖沖地補充道:「通常還要加上薑餅。」
「薑餅,」白先生重複了這個詞,「就是紅褐色的餅乾?」
「四的,先森。」伊戈衝著盤子點點頭。
「我願意嘗嘗薑餅。」朱小姐自告奮勇。
很好,勒讓小姐心想,請務必嘗嘗薑餅。
「我們不需要吃喝!」白先生厲聲說。他非常懷疑地瞥了勒讓小姐一眼:「吃喝會導致錯誤的思考方式。」
「這是本地傳統,」勒讓小姐說,「無視協議會引起他人注意。」
白先生猶豫了,不過他很懂得變通:「這違背我們的宗教!」
這真是了不起的進步。這句話完全是憑空捏造的,他獨自一人想出來的。勒讓小姐很是佩服。審計員們曾試圖理解宗教,因為人以宗教名義做了很多不可理喻的事情。但宗教也給很多怪癖找到了藉口,比如說種族滅絕。與那些事情相比,不喝茶真的微不足道。
「是的,就是這樣!」白先生轉向其他審計員,「難道不是這樣嗎?」
「對,不是這樣的。確實!」翠先生趕緊附和。
「是嗎?」霍普金斯博士說,「我還沒聽說過哪個宗教禁止喝茶。」
「確實很少!」白先生說。勒讓小姐幾乎能聽見他腦子在飛速運轉。「這個……對了,就是關於飲用……正確……茶就是……對眾神極端的大不敬。這是……正確……這是我們宗教的一大戒律……是了……同時也要嚴禁薑餅。」他頭上都冒汗了。對審計員來說,這真是天才般的創造力了。「此外,」他慢慢地繼續說,仿佛面前有一張別人都看不見的稿子,「我們的宗教……正確!……我們的宗教要求立刻啟動這個大鐘!為了……誰知道會是什麼時間呢?」
勒讓小姐雖然很不贊同,但還是佩服得想要鼓掌。
「誰知道呢?」霍普金斯博士重複道。
「我、我完全同意,」傑瑞米一直在看勒讓小姐,「我不知道你們是誰……為什麼鬧出這些事情……我不知道為什麼……哎,天哪……我頭疼……」
霍普金斯博士迅速站起來,茶都灑出去了,他趕緊摸自己的外套口袋。
「啊,太巧了,我來的時候正好去了藥劑師那裡——」他氣都不喘地說完一整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