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2024-10-09 10:14:03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伊戈越發勤快地忙裡忙外,勒讓小姐看了看他。
「你對這個僕人滿意嗎?」
「哦,他有時候有點抱怨,但是心眼很好,而且還很節約。他不管做什麼都特別熟練。」
「是啊,伊戈都是這樣,」勒讓小姐心不在焉地說,「他們似乎完全掌握了繼承的要領。」她打了個響指,一個巨怪拎著幾個袋子走上前。
「我們說好的金子和殷瓦鋼。」她說。
「哈,不過等我們做完了這個鐘,殷瓦鋼也就沒用了。」傑瑞米說。
「抱歉,你想要更多金子嗎?」
「不,不!你已經非常慷慨了。」
伊戈一邊麻利地擦工作檯一邊想,是啊是啊。
「那麼下次再見了。」勒讓小姐說。巨怪朝著門口走去。
伊戈趕緊朝前廳走去準備開門,不管他對于勒讓小姐這人有何看法,有些傳統還是要遵守的。這時候傑瑞米忽然說:「鍾建好的時候你會來嗎?」
「可能會吧。但是吾輩對你很有信心,傑瑞米。」
「嗯……」
伊戈呆住了。他從沒聽過傑瑞米有這種語氣。作為主人,這種語氣很不好。
傑瑞米緊張地深吸一口氣,仿佛是在處理座鐘上某個細小又重要的零件,若不極其小心,就會引起大量齒輪災難性地噴涌而出堆在地上……
「嗯……我在想,嗯,小姐您,嗯……也許,嗯,能否今晚,嗯,和我一起吃晚餐,嗯……」
傑瑞米笑了笑。伊戈覺得死人都比他笑得好看。
勒讓小姐的表情閃了一下。是真的閃了。在伊戈看來,那就像從一個表情的靜止畫面跳到另一個表情的靜止畫面,中間沒有任何動作變化。她的表情從平時的面無表情,突然跳到沉思,接著又跳到驚訝。然後伊戈萬分驚訝地發現,她居然臉紅了。
「哎呀,傑瑞米先生,吾……吾輩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勒讓小姐結結巴巴地說,她本來是冷若冰霜的,現在卻變成了溫暖的小水塘,「吾輩真的……吾輩也不知道……也許換個時間比較好?吾輩今晚真的還有很重要的安排,很高興見到你,我必須走了。再見。」
伊戈站得筆直地送客,筆直到了所有伊戈的平均水平。勒讓小姐快步走出房門下了台階,伊戈正準備關門。
她在距離街道半英寸高的位置站了片刻,僅僅停留了片刻,然後就向下飄去。伊戈在門檻和門的縫隙中緊盯著這一幕,但除了他別的人都沒看見。
他飛速跑回工作室。傑瑞米正呆呆地站著,臉紅得和剛才勒讓小姐一樣。
伊戈飛快地說:「我仄就粗去拿倍增器用的新玻璃元件,先森。應該已經完成了吧?」
傑瑞米轉身,迅速走到工作檯旁。
「去吧,伊戈。謝謝你。」他的聲音有些模糊。
伊戈跑出去的時候,勒讓小姐一行人正沿街道走著。他迅速躲進陰影里。
到了十字路口,勒讓小姐朝巨怪輕輕擺了擺手,示意它們自行離開。伊戈跟著那位小姐。儘管跛腳,伊戈在必要的時候還是可以跑得很快的。而且他經常跑得快,特別是在土匪進攻風車的時候[27]。
在戶外,他發現更多離奇的地方。勒讓小姐行走的樣子也不對勁。她仿佛是在努力控制自己的身體,而不是讓身體自己好好行動。人類都是讓身體自己行動的,就連殭屍在一段時間之後也能掌握這種訣竅。她的行動十分微妙,幸而伊戈善於觀察。她動起來的樣子就像有人穿著一具自己不習慣的皮囊。
她走進一條狹窄的小路,伊戈覺得要是有盜賊行會的人在附近就好了。他很想看到要是有人砸了勒讓小姐的頭會發生什麼情況,盜賊行會的人都是先砸頭再談判。昨天還有人想用這招對付伊戈,結果一砸就發出金屬的咣當聲,那人就算沒被咣當聲嚇住,接下來也肯定驚呆了,因為接下來他的胳膊被伊戈以解剖學一般的精確度扭斷了。
準確來說,勒讓小姐走進兩座建築之間的小巷子裡。
伊戈猶豫了。讓自己站在巷子口的陽光下是檢查是否會帶來死亡的第一步。但是另一方面,伊戈並沒有做錯任何事情,不是嗎?而且她也沒帶武器。
箱子裡沒有任何腳步聲。他等了一會兒,從拐角處探出頭。
勒讓小姐已經不見蹤影了。那個巷子沒有出口——另一邊堆滿了垃圾,是一條死路。
但是空氣中還殘留著一點淡淡的灰色陰影,那影子在伊戈的注視下逐漸消失。那是一個戴著兜帽,如同霧一樣的灰影。它與周圍的昏暗環境融為一體,最終徹底消失。
她轉進了小巷,然後變成了……別的東西。
伊戈覺得自己的手有些抽搐。
每個伊戈各有各的專長,但是所有伊戈都是外科手術專家,發自內心地絕不肯浪費一點點人體組織。在山區,很多僱主都是伐木工或者礦工,有個伊戈在身邊是很幸運的。因為斧頭總有突然蹦起來的風險,鋸子總有失控的風險,於是大家就喜歡雇用伊戈,因為他可以借你一隻手——運氣好的話還能借整條胳膊。
他們在外面慷慨大度地施行手術,而在眾位伊戈之間他們會更加謹慎。更清晰的視力、更強大的肺、無堅不摧的消化系統……這些強大的能力要是落入壞人手中就太可怕了。因此他們決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這些能力只存在於家族內部。
這個伊戈的手真的來自他的祖父。現在那雙手自動握成拳頭。
嘀嗒
木頭碎片和干氂牛糞組成的火堆上放著一隻很小的水壺。
「那是……在很久以前,」盧澤說,「考慮到當時發生過的情況,那究竟是什麼時候其實已經不重要了。事實上非要問『什麼時候』也是不現實的,因為『什麼時候』取決於你在哪裡。對有些地方來說那是幾百年前的事情。對有些地方來說……可能那件事根本沒發生過。在尤伯瓦爾德有個人,他發明了一個鍾。那是個很神奇的鐘,能計量宇宙的時瞬。你知道宇宙的時瞬是什麼嗎?」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住持知道這些事。我想想啊……好吧……你想像一下你能想到的最小時間單位,小到連一秒鐘都長如百億年的那種。明白我的意思了嗎?嗯,宇宙量子時瞬——住持是這麼叫的——宇宙量子時瞬比那個還要小。是現在和此時之間的差距,是一個原子想要晃一下的時間,是——」
「是宇宙中發生最小狀況所需的時間?」洛布桑說。
「沒錯,理解得對。」盧澤說,他深吸一口氣,「這也是整個宇宙在過去毀滅又在未來重建所需的時間。別這樣看我——住持是這麼說的。」
「當我們說話時,這種情況發生過嗎?」洛布桑問。
「發生過幾百萬次了。可能發生過無量叢次了。」
「無量叢是多少次?」
「這是住持的說法。意思是比你在一永刻內能想到的最大的數目還要大。」
「永刻是什麼?」
「是非常長的時間。」
「我們為什麼感覺不到?宇宙毀滅了但我們卻毫無感覺?」
「據說感覺不到。我第一次聽說的時候,我覺得很不安,但是據說發生得太快了,所以注意不到。」
洛布桑看著雪地想了想,然後說:「好吧,繼續說吧。」
「尤伯瓦爾德有人用玻璃造了一個鍾。我記得是由光碟機動的。因為必須是這個程度的驅動才能與宇宙時瞬同步。」
「他為什麼要造玻璃鍾?」
「聽我說,他住在尤伯瓦爾德懸崖上一座老舊的城堡里。有些人就喜歡這樣,他們的理由無非是『我樂意』。他們都有噩夢,都想讓噩夢成為現實。」
「但是你不可能造出那樣的鐘啊,因為它是在宇宙內部,所以……在宇宙重建的時候,它也重建了,不是嗎?」
盧澤非常滿意,他坦然地說:「真厲害。」
「這就像用撬棒從箱子內部撬箱子。」
「住持認為那個鐘有一部分是在宇宙之外。」
「不可能有宇宙外面——」
「你把這話去跟那個九世都在研究這個問題的人說吧。」盧澤說,「你還要不要聽這個故事?」
「要聽,清潔工。」
「嗯……那時候我們在外頭的人手不多,當時有個年輕的清潔工——」
「是你,」洛布桑說,「那是你吧,對不對?」
「是啊,是啊,」盧澤不耐煩地說,「我被派去尤伯瓦爾德。當時歷史的分歧還不多,我們知道有大事即將在壞蛋假沙恩大街附近發生。我當時花了好幾個星期查看。你知道在那個峽谷有多少遙遠的城堡嗎?你根本不可能靠近遙遠的城堡!」
「所以你才沒能及時找到那座城堡,」洛布桑說,「我記得你是這麼對住持說的。」
「我剛走進山谷,閃電就擊中了塔樓,」盧澤說,「你知道經文裡寫了,『大事件總有陰暗面』。但是我找到具體地點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想要以比閃電還快的速度往山上跑半英里……任何人都做不到。我差點就趕上了——我剛走進門,四周就成了一片火海!」
「別責怪自己了。」
「是啊,但你也知道——你會不停地想『如果我起早一點,如果走另一條路……』」盧澤說。
「那時候鐘響了。」洛布桑說。
「不,鍾卡殼了。我跟你說過,它有一部分在宇宙之外。它不會隨宇宙發展。它是要計量宇宙時瞬,而不是隨宇宙時瞬行進。」
「但是宇宙非常大!怎麼可能被幾塊齒輪停下!」
盧澤把菸頭丟進火堆里。
「住持說大的和小的根本沒區別,」他說,「他花了九世的時間才積累起現在的知識,所以我們不理解也是正常的,對吧?歷史碎了,只能這麼說,這是很奇怪的事情,各地都有裂痕。嗯……我想不起來那個詞該怎麼說了……就是連接著現在和相應的過去碎片的連接件,它們掉得到處都是。有些永遠找不到了。」盧澤看著漸漸熄滅的火焰。「我們盡最大努力把歷史修復起來了。」他接著說,「歷史的前前後後都修了一遍。用別處的時間補上了漏洞。真的是在修補。」
「別人都沒發現嗎?」
「為什麼會發現?我們完成之後,就成了事情一直如此。你絕對想不到我們做成了多少事情,比方說——」
「他們肯定會注意到。」
盧澤斜眼瞄了洛布桑一陣,說:「你會這麼說還真是奇怪。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人們確實會說『時間去哪兒了?』『回憶起來仿佛昨日。』但我們必須這麼做。最終效果還是不錯的。」
「但是人們會查歷史書,然後看到——」
「看到文字,僅此而已。人類自出現以來就一直把時間弄得亂七八糟,浪費時間、殺時間、勻出時間給別人、擠時間,甚至還把時間拿來坐牢。人的腦子天生就是用來折騰時間的。我們也一樣,只是我們通過練習還掌握了一些別的技巧。我們花了好幾百年讓時間重回正軌。你看到延時器在正常狀態下的樣子了。它們移動時間,這裡拉伸一些,那裡壓縮一些……這是很繁重的工作。我看不到時間第二次被破壞的樣子了。因為就算有第二次,也沒有多餘的時間可以拿來修補了。」
他看著火堆的餘燼說:「有個有趣的事情。文本人對時間和時間終結有一些很奇怪的看法。你記不記得我告訴過你,他認為時間是活的。他說他見過了時間,而且時間是個女人。至少對他來說是個女人。每個人都說那是個深奧的比喻。而我呢,說不定是玻璃鍾爆炸那天被什麼東西砸了頭,那天我——」
他站起來抓起掃帚。
「該走了,孩子。再過兩三秒,我們就會進入『普特尖峰[28]』。」
洛布桑趕緊站起來追問:「你剛才想說什麼?」
「哦,老年人的胡言亂語而已,」盧澤說,「人到了八百歲就容易走神。我們走吧。」
「清潔工。」
「什麼事,孩子?」
「我們為什麼背著這兩個轉子?」
「為了及時趕到,希望可以。」
「我們背著時間,對不對?如果時間停止,我們可以繼續走,就像……潛水員?」
「說得對。」
「還有——」
「還有什麼?」
「時間是女性?任何一個老師都沒提過這點,我也不記得經文裡寫過相關內容。」
「別想了。文寫的那個……標題叫《神秘書卷》,被鎖在屋子裡,只有住持和最高級別的僧人才能去看。」
洛布桑不肯放過這個話題,他問:「那你怎麼——」
「嗯,他們那種級別的人肯定不會自己打掃,你說對吧?」盧澤說,「那地方灰可多了。」
「它寫了些什麼?」
「我沒讀多少。感覺那書不對勁。」盧澤說。
「是嗎?那它到底寫了些什麼?」
「像是情詩,而且寫得很好……」盧澤切分時間時,身影模糊起來。然後逐漸消失,一串腳印出現在雪地上。
洛布桑讓時間聚集在自己周圍跟上導師。一段記憶無端浮現在他腦海中,文是對的。
嘀嗒
有很多地方都像倉庫。在每一座古老城市裡,無論地價多麼昂貴,都有倉庫似的地方。有時候空間會消失。
一個工作間建起來之後,很快就會出現比鄰的工作間。工廠、儲存室、棚屋及臨時工棚都一間接一間地扎堆出現。兩堵外牆之間的空間都蓋著瀝青油氈的頂棚。形狀古怪的小塊空地會被釘子釘起來的牆板圍住,板子上挖個洞就是門。比較舊的門口會堆滿木材,新的門口則放著工具架。老人們知道自己何去何從,也知道自己會如何死去,他們就像是蜘蛛網上斑斑點點的蒼蠅,掛在髒乎乎的玻璃窗上。在這個充斥著轟鳴的工具機、油漆商店以及無數工作檯的世界裡,年輕人是沒時間去探索的。
所以就有這樣的空間,一間光線昏暗的小倉庫,有四個業主,每個人想起倉庫的時候都覺得另外三人之一才是真正的業主。而事實上他們每人都擁有一面牆,而且誰也不記得天花板是誰加蓋的。在四面牆之外,有一些人類和矮人,他們做鈑金、鋸木板、搓繩子、擰螺絲。但這裡有種只有老鼠才了解的沉默。
這一年以來,倉庫的空氣首次動了動。灰塵球在地板上滾過。光線從天花板強行擠進來,細小的塵埃在這光線中旋轉閃耀。周圍的區域中有某種無形且微妙的東西蠢動起來。那東西來自工人們的三明治、下水道的污物和各自的羽毛,這裡一個原子那裡一個粉絲,趁人不備它流向倉庫的中間位置。
它旋轉升騰。在經歷了幾個怪異古老又恐怖的形態之後,它變成了勒讓小姐。
她跌跌撞撞地晃了幾下,最終還是站穩了。
其他審計員也出現了,它們雖然出現,但看起來卻像不在此處似的。那死氣沉沉的灰色只勉強顯露出形狀。它們就像霧中的船一樣,你盯著霧,忽然一部分霧就呈現出船體的形狀,而那船早就跟著你了,現在還是趕緊上救生艇吧……
勒讓小姐說:「我不能再這樣做了,太疼了。」
一個說,啊,你能不能告訴我們是怎樣的疼痛?我們一直想知道。
「不。不行,我覺得我說不出來。是……身體上的狀況,不愉快。從現在開始我要保持這個形體。」
一個說,那很危險。
勒讓小姐聳聳肩,說:「我們經歷過類似狀況,只是外觀不同而已。以這個形態對付人類真是簡單得難以想像。」
一個說,你聳肩了。你用你的嘴巴說話,那是為食物和空氣準備的孔洞。
「是啊,很神奇,對不對?」勒讓小姐的身體找到一個舊手推車,她把車子翻過來然後坐上去。她根本沒考慮過肌肉運動。
一個說,你沒吃東西吧?
「目前還沒有。」
一個說:目前?這可暗示了一個很可怕的主題啊……關於身體孔洞的。
一個說,你怎麼學會了聳肩?
「身體自然就動了,」這位小姐說,「我們從來沒意識到這種事情,對吧?很多動作都是自動出現的。豎直站立完全不費勁。每次運動身體我都覺得更加簡單了。」
她的身體稍微換了個位置,她蹺起腿。真是神奇啊,她心想。這樣子確實挺舒服的。我想都不用想。我們根本沒猜到。
一個說,這是個問題。
審計員討厭問題。它們討厭問題的程度和討厭決定相當,而它們討厭決定的程度則和討厭獨立人格的程度相當。事實上,它們討厭一切隨機移動的東西。
「事情進行得很順利,相信我,」勒讓小姐說,「我們不會違反任何規則。未來只會發生時間停止這一件事。此後一切都會變得非常整潔。活著,但不會移動。很整齊。」
一個說,我們就能把文件做完。
「沒錯,」勒讓小姐說,「而且他願意做。這是很奇怪的。他根本沒想過後果。」
一個說,非常好。
接著出現一陣沉默,似乎大家都沒準備好說什麼。接著:
一個說:跟我們說說……是什麼感覺?
「什麼什麼感覺?」
一個說,非理性的感覺。當人類的感覺。
「奇怪。無序。同一時間要進行好幾個層面的思考,還有……一些我們無法描述的狀況,比如吃東西這個想法現在變得很有吸引力。是身體這樣說的。」
一個說:吸引力?就像重力一樣嗎?
「算……是。人會被拉向食物。」
一個說:是大量的食物嗎?
「少量的食物也有吸引力。」
一個說:但進食只是一種機能。僅僅實踐一種機能……有什麼吸引力?能保證存活就足夠了吧?
「我覺得不好說。」勒讓小姐回答。
一個審計員說:你一直堅持用個人稱謂。
一個又補充道:而且你還沒死!成了個體就是要活著,活著就會死!
「是啊。我知道。但是使用個人稱謂是作為人類的基本。這樣可以把宇宙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眼睛後面的黑暗,那裡有細小的聲音和其他一切。那是……一種很恐怖的感覺,就像……始終被質問著。」
一個說:什麼細小的聲音?
「有時候思考就像是在跟另一個人對話,但那個人也是你自己。」
她明白,這個說法讓審計員們十分困擾。她補充道:「除非完全必要,我也不想再維持這種狀態。」但是她知道自己撒謊了。
一個說:我們不怪你。
勒讓小姐點點頭。
審計員們可以看透人類的思維過程。它們可以看到各種想法發出的噗噗嘶嘶聲。它們可以看到能量從一個節點傳遞到另一個節點,它們可以看到大腦像聖豬節的裝飾一樣閃閃亮亮。但是它們看不到這個過程中發生了什麼。
於是它們製造了一個人。
這是一件很符合邏輯的事情。它們之前也用過人類代理人,因為很早以前它們就發現,只要給了足夠的金子,就會有很多很多人願意做任何事情。這很奇怪,因為在審計員看來,金子不包含對人體有價值的成分——人體需要的是鐵、銅、鋅,金子只需要可有可無的一點點。因此它們斷定,需要金子的那些人都是有缺陷的,所以此前的任務才會失敗。但他們為什麼有缺陷呢?
製造一個人很簡單,審計員非常清楚該如何組合物質。但問題在於成品什麼也不會做,就只是躺在那裡,最終腐爛了。這就麻煩了,因為人類似乎不需要什麼特別的訓練和練習就能輕鬆製造出複製品。
最終他們想通了,他們可以造出一個人類的身體,再讓一個審計員待在那個身體裡。
這麼做當然風險很大,它們中會有一個死亡。審計員們避免死亡的方法是絕不獲得生命。它們以全然無差別的氫原子形式存在,但絕不沾染絲毫氫原子的生活樂趣。有些魯莽的審計員可能會冒著死亡的風險去「操作」一個身體。在經過長期討論之後,它們認為,只要操作員足夠小心,並且隨時和其他審計員聯繫,那麼風險就會大大降低,考慮到此行的目標還是值得一試的。
它們造了一個女人。這是個很符合邏輯的選擇。雖然男人明顯比女人擁有更多權力,但他們通常也承擔了更多個人風險,審計員不喜歡個人風險。而美麗的女人往往只需要朝強勢的男性微笑就可以做成大事。
但「美麗」這個主題讓審計員們很是為難。在分子層面上「美麗」毫無意義。最終研究之後,它們斷定奎爾姆的李奧納多[29]所畫的《抱白鼬的女人》這幅畫乃是高度概括的美麗,便基於那幅畫製造了勒讓小姐。當然外表還是有所改變,畫上那張臉不對稱,而且有很多小缺陷,它們仔仔細細修改過了。
最終結果成功得超乎審計員的想像——假設它們有想像的話。現在它們有了掩護,有了值得信任的人類,什麼事都可能成功了。它們學得很快,至少能夠很快地收集數據,它們認為收集數據和學習是一回事。
勒讓小姐也是這麼想的。她以人類外表度過了兩周時間,令人無比驚訝無比震驚的兩周時間。誰能想到大腦居然是這樣運作的呢?誰能想到顏色有著遠遠超乎光譜分析之外的意義呢?而她居然開始描述藍色發藍的程度?大腦自己就要思考無數的事情?真是太可怕了。大半的時間她的思想似乎都不屬於她自己。
她驚訝地發現,自己不想讓別的審計員知道這些事情。有很多事情她都不想告訴它們,而且也不需要告訴它們!
她有力量了。原本她毫無疑問可以控制傑瑞米,不過現在頭必須承認事情有點令人擔憂。因為她的身體會自動做出反應,比如說臉紅。另外,她也有著超越其他審計員的力量。她能讓它們緊張。
當然,她希望這個計劃成功。畢竟他們想要的是:一個整潔且可預測的宇宙,每個東西都各就各位。如果審計員也有夢想的話,這算是夢想之一吧。
只是……只是……
那個年輕人緊張不安地朝著她微笑,宇宙似乎忽然間比審計員預計的還要混沌得多。
勒讓小姐的腦子裡有大量的混沌正在翻湧。
嘀嗒
盧澤和洛布桑像幽靈一般穿過微光籠罩的普特尖峰和長盹區間。所有的人和動物都呈現出藍色,盧澤說,任何情況下都不能接觸到他們。
盧澤從路上的人家裡拿了些食物裝進行李包里,他留下了些銅幣作為補償。
「這表示我們對他們心存感激,」他邊說邊把洛布桑的包也裝滿,「下一個過來的僧人可能會給他們一兩分鐘。」
「一兩分鐘很少。」
「對於臨死的女人想和自己的孩子告別的話,這就相當於一輩子了,」盧澤說,「經文裡不是寫了嗎,『每一秒鐘都彌足珍貴』?我們走吧。」
「我累了,清潔工。」
「我說了,每一秒鐘都彌足珍貴。」
「但是每個人都需要睡覺!」
「對,但現在還不行,」盧澤堅持道,「我們可以等到了桑塞特之後在山洞裡休息。你睡覺的時候不可能摺疊時間吧?」
「用那個轉軸不行嗎?」
「理論上來說是可以的。」
「理論上?它們可以幫我們積累時間。我們只睡幾秒鐘——」
「它們是在緊急情況下使用的。」盧澤依然堅持己見。
「你怎麼判斷一個情況緊不緊急,清潔工?」
「我決定可以使用屈做的時鐘轉軸的時候就是緊急情況,天才兒童。應急包是用來應急的。等到緊急的時候我就會使用這種由彈簧控制的、未校準也未開光的轉軸,萬不得已的時候用。我知道屈說過——」
洛布桑眨眨眼睛搖搖頭。盧澤抓住他的胳膊。
「你又感覺到什麼了?」
「呃……就好像我腦子裡長牙齒了。」洛布桑揉自己的腦袋。他指著遠處說:「是從那邊過來的。」
「疼痛的感覺是從那邊來的?」盧澤盯著這孩子,「像上次一樣嗎?但是我們沒辦法探查到是哪個方向——」
他停下腳步在自己的行李包里翻找了一陣。然後他用行李包把一塊平坦石頭上的雪掃掉。
「我們看一下——」
玻璃房子。
這一次洛布桑可以集中精神聽清空氣中的那個聲音。仿佛濕手指滑過玻璃酒杯的聲音?可以這麼說吧。但那個手指應該是神靈的手指從玻璃做的天穹上滑過。那不單是複雜變化的美妙音色瀰漫在空中,它們就是空氣。
玻璃牆後面那團移動的影子這次變得近了些。似乎就在最近的一面牆邊,它找到了開著的門……隨後就消失了。
洛布桑身後有個東西。
他轉身。但是什麼都沒看見,他感覺到有東西在動,而且有個溫暖的東西忽然摸了一下他的臉……
「——沙子說。」盧澤將一個小口袋裡的東西倒在石頭上。
彩色的沙粒彈跳擴散。它們雖然不像曼陀羅本體那麼敏銳,但是在混沌中還是出現了一塊藍色。
他嚴肅地看了洛布桑一眼。
「這裡顯然沒有人能做到像你剛才那樣,」他說,「我們從來沒辦法探查到時間中的干擾究竟是在哪裡出現的。」
「呃,抱歉。」洛布桑摸摸自己的臉。臉上濕乎乎的:「我幹什麼了?」
「有個很大的——」盧澤忽然停下,「安卡-摩波就在那個方向,你知道嗎?」
「不知道!總之,你說你預感到事情就發生在安卡-摩波!」
「是說過,但是我這輩子積累了各種經驗,也說了很多冷嘲熱諷的話!」盧澤把沙子鏟回袋子裡裝回旅行袋,「你很有天賦。走吧。」
又經過了被切分得很細的四秒鐘,他們到了雪線以下,來到碎石斜坡上,那些碎石隨著他們的腳步往下滾。接著他們進入了僅一人多高的榿木叢林。他們在樹林中遇到一些圍成一個大圓圈的獵人。
那些人沒太注意他們,這一帶地區僧人很常見。領頭的獵人,或者說是在喊話的那個人——喊話的一般都是頭領——朝著路過的盧澤和洛布桑揮了揮手。
盧澤停下來,特別留意了一下被圍在中間的那個東西。它也看了看盧澤。「好獵物,」他說,「你們現在要幹什麼啊?」
「關你什麼事?」領頭的說。
「不,我隨便問問。」盧澤說,「你們是從低地上來的嗎?」
「是啊。抓個這種東西算是大豐收了。」
「對,」盧澤說,「是驚喜的大豐收。」
洛布桑看著那些獵人。他們一行十幾人,個個全副武裝,都警惕地看著盧澤。
「皮子賣九百元,腿可以賣一千。」他們的頭領說。
「這麼多?」盧澤說,「兩條腿竟然這麼值錢。」
「因為它們腳很大,」獵人說,「你知道人們怎麼說長著大腳的人嗎?」
「得穿更大的鞋?」
「對,」獵人咧嘴一笑,「淨是胡說八道,真的,不過衡重大陸上那些娶小姑娘的有錢老頭都肯花大價錢買雪怪的腳。」
「我覺得它們是受保護的物種。」盧澤說著把掃帚靠在樹上。
獵人說:「它們不過是一種巨怪而已,誰會保護它們?」而站在他身後的本地嚮導是個懂得「第一條規則」的人,他轉身就跑。
「我會。」
「哦?」獵人這一次笑得有些猙獰,「你連武器都沒有。」他轉身看著逃跑的嚮導:「你是住在山谷里的怪和尚,對不對?」
「對,」盧澤說,「我就是個笑眯眯的矮小怪和尚,手無寸鐵。」
「我們有十五個人,」獵人說,「你也看見了,我們全副武裝。」
「對你們來說全副武裝是很重要的,」盧澤挽起袖子,「這樣才公平。」
他雙手互相搓了搓。雙方都沒有撤退的意思。
僵持了一會兒,他問:「你們誰聽說過關於規則的事情?」
其中一個獵人說:「規則?什麼規則?」
「哦,就是那種,」盧澤說,「比如第二條規則、第二十七條規則之類。類似這種描述的任何規則。」
領頭的獵人皺起眉頭:「大師,你在說什麼鬼話?」
「呃,我不是大師,我只是一個矮小博學又手無寸鐵的老年怪和尚。」盧澤說,「我只是在想,這種情況下,你們有沒有覺得……比較緊張?」
「你的意思是,我們都全副武裝,人數眾多,你就打算這樣擊退我們?」一個獵人問道。
「啊,是的,」盧澤回答,「我們或許是面臨著一個文化方面的問題。我知道……這個如何?」他單腿站立,稍微晃了一下,然後舉起雙手。「啊!哈噫噫噫!嚯?耶——唏!不行?有何感想?」
獵人們顯然有些疑惑。
「你在背書嗎?」其中一個比較聰明的人說,「有多少個字?」
「我想搞清楚的一件事情是,」盧澤說,「你們知不知道,當一群全副武裝的人,被一個手無寸鐵的矮小老和尚攻擊,會發生什麼狀況?」
比較聰明的那個獵人回答:「據我所知,那會是一個非常不幸的和尚。」
盧澤聳聳肩嘆了口氣:「哦,好吧。那我們就來硬的吧。」
空氣中閃過一團陰影,猛地擊中了那個聰明人的後頸。頭領上前幾步,結果發現已經太晚了,他的鞋帶被綁在了一起。其他人伸手去拿刀,結果發現刀鞘空空如也,劍不知何時都被放在了林中空地邊緣的一棵樹旁。看不見的掃堂腿把他們踢了個遍,無形的胳膊肘把他們身上最容易受傷的地方挨個撞了一遍,拳頭如雨點一樣憑空落下,被打倒在地的人都趕緊躲開。大家個個都覺得頭疼。
這群獵人最終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哼哼。這時候他們聽見一陣低沉、富有節奏的聲音。
那個雪怪在鼓掌。肯定是在慢慢地鼓掌,這種生物胳膊很長,兩隻手要跨越很長的距離才能欣喜地相遇。掌聲迴蕩在山林中。
盧澤彎腰抬起獵人頭領的下巴說:「今天下午你玩得愉快的話,別忘了跟你的朋友說一聲,讓他們記住第一條規則。」然後他鬆開手,來到雪怪面前鞠了個躬。
「先生,需要我放了你嗎?你自己就能出來嗎?」他問道。
雪怪站起來,低頭看著自己的腿認真想了一下,其中一條腿夾在一個嚇人的鐵質捕獸陷阱里。過了好一會兒,雪怪輕輕離開了陷阱,而陷阱依然藏在樹葉中,還是沒觸發的樣子。
「幹得好,」盧澤說,「很有技巧,很靈活。要下山嗎?」
雪怪彎下腰幾乎整個折成了兩段,他長長的臉龐湊近盧澤。
「是——呀。」他說。
「你打算拿這些人怎麼辦?」
雪怪看了看嚇得縮成一團的獵人們。
「天快黑——了,」他說,「嚮導走——了。」
「他們有火把。」盧澤說。
「哈。哈。」雪怪不像是在笑,只是說了個擬聲詞而已,「啦就好。火把在——夜裡醒目。」
「哈哈!是啊。你能帶我們一程嗎?我們有急事。」
「你和剛才啦——個跑得快的小孩?」
一團灰色的陰影逐漸變得清晰,最終成了上氣不接下氣的洛布桑。他丟下手裡的破樹枝。
「這孩子叫洛布桑,我正在教導他。」盧澤說。
「那你要教快點,免得最後沒有東西教——他了,」雪怪說,「哈。哈。」
「清潔工,你剛才——」洛布桑說著快步走上前。
盧澤豎起手指示意他安靜。「在這群摔倒的朋友面前別說話,」他說,「我希望經過今天的辛苦工作,第一條規則在本地能有更多人遵守。」
「但就我一個人——」
「我們必須走了,」盧澤揮手不讓他說話,「這位朋友會扛著我們下山,我們可以愉快地打個盹兒。」
洛布桑看了看雪怪,又看了看盧澤。然後又看著雪怪。他很高。有點像他在安卡-摩波見過的那些巨怪,但是整體更瘦一些。他有兩個洛布桑那麼高,主要是腿很長,胳膊也很長。他身上長了厚厚的毛,雙腳確實很大。
「他沒法從那個陷阱出——」洛布桑說了一半不說了。
「你是學徒,對吧?」盧澤說,「而我,我是師父對吧?我確信自己寫在某處……」
「但你說你不會自稱無所不知——」
「記住第一條規則!對了,拿把劍,等會兒我們就要用到。好了,尊敬的……」
雪怪輕柔平穩地把他們兩個拿起來,一手抱著一個,然後跨過積雪和樹林走了。
過了一會兒,盧澤說:「挺舒服的吧?他們的毛皮其實是從石頭裡提取出來的,但是真的很舒服。」
另一邊胳膊沒有回答。
「我有段時間和雪怪們住在一起,」盧澤說,「他們真是神奇的人。他們教給我一兩件事情,都是很有價值的事情。經文裡也寫了嘛,『活到老學到老』。」
依然是沉默,是不高興的故意沉默。
「要是我在你這麼大的時候,被一個真正的雪怪抱著走,我會覺得自己特別幸運。山谷里很多人從來沒見過雪怪。提醒你一句,自從有傳聞說他們的腳很值錢之後,他們就再也不靠近人類定居點了。」
盧澤覺得自己已經把對話的起頭部分說完了。
「你有什麼想說的嗎?」他問。
「嗯,其實吧,有,還真的有,」洛布桑說,「剛才你讓我一個人把所有的事情都做了,你自己什麼都沒做!」
「我必須努力吸引他們全部的注意力。」盧澤說得很順口。
「為什麼?」
「這樣他們就不會看到你。我當然對你很有信心,一個好的師父必須給徒弟提供練習技藝的機會。」
「要是我不在,你又該怎麼辦?祈禱嗎?」
「有可能吧。」盧澤說。
「什麼?」
「不過我覺得我能找到辦法利用他們的愚蠢打敗他們,」盧澤說,「總會有辦法。有什麼不對嗎?」
「嗯,我就是……我想……嗯,我就是覺得你該教我更多才對,就這樣。」
「我一直在教你各種東西,」盧澤說,「只不過你多半沒學進去。」
「啊,我懂了,」洛布桑說,「這也太自以為是了。你想教我關於雪怪的事情,那為什麼讓我拿劍?」
「你需要這把劍才能學到關於雪怪的知識。」盧澤說。
「怎麼學?」
「再過幾分鐘,我們找個合適的地方停下來,你把他的頭砍掉。你覺得這樣可以嗎,先生?」
「好——啊,當然可以。」雪怪說。
在永恆驚詫者·文所著的《第二書卷》中,有一個故事和學徒土泊有關,有一天土泊忽然有些叛逆情緒,他來到文面前這樣問道:
「師父,如果說在一個人文主義的信仰修行體系中,人們通過一系列明顯混亂的問答來尋求智慧,那麼這個體系和一時衝動產生的故弄玄虛的胡言亂語有什麼區別?」
文思考了一會兒,最後回答:「一條魚!」
土泊滿意地走開了。
嘀嗒
伊戈們有很嚴格的行為準則。
永不否定:伊戈們絕不會說「不,先森,那四動脈。」主人永遠是對的。
永不抱怨:伊戈永遠不會說「那個地方在一千英里滋外啊」!
永不留下任何個人痕跡:伊戈做夢也不會說「如果換作四我的話,肯定會再促理一下那個笑森。」
永遠、永遠不提出問題。伊戈們必須承認,這一條的意思是,永遠不問大問題。「先森,現在四否想喝杯茶?」這種問題是可以提的,但是「你要一百個促女做森麼?」或者:「仄大半夜的你讓我去哪裡澡大腦?」就絕對不能問。伊戈忠誠、可靠,行事謹慎,永遠面帶微笑——至少是帶著某種歪嘴笑,或者是在恰當的地方正好有個彎彎的疤痕[30]。
因此,這位伊戈覺得很擔憂。事情不對勁,當一個伊戈這樣想的時候,事情就真的很不對勁了。但是想要在不破壞伊戈行為準則的情況下向傑瑞米說明情況實在有困難,伊戈跟某個意志堅定思想正常的人在一起的時候總是非常不安。但他還是努力嘗試了。
「那位小姐今早會再來一次。」他說。當時他們正看著另外一塊水晶逐漸生長成形。伊戈心想:我滋道你滋道仄件斯,因為你拿肥皂把頭髮洗得乾乾淨淨,還換了件乾淨襯衣。
「是啊,」傑瑞米說,「真希望我們進展得更順利一些。不過我確信我們就快成功了。」
「四啊,那可曾四奇怪啊,不四嗎?」伊戈抓住這個話頭。
「你說奇怪?」
「可能四我笨了吧,先森,但四在我看來,每次那位小姐來的斯候,都四我們擦不多快要取得階段性成功的斯候,每次她一走,我們就會遇到新困難。」
「你想說什麼,伊戈?」
「我嗎,先森?我不四個想得多的人,先森。但四,桑一次她走滋後,我們的分隔陣列就碎了。」
「我認為那是因為維度的不穩定性造成的,你也知道。」
「四的,先森。」
「你為什麼那麼奇怪地看著我,伊戈?」
伊戈聳聳肩。這個動作其實就是他的一邊肩膀忽然比另一邊肩膀稍微高了些。「連錶盤都沒了,先森。」
「她不可能給我們一大筆錢,然後又來搞破壞,你說是吧?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伊戈猶豫了。他現在已經到了違背行為準則的邊緣了。
「我還四在想她四不四口四心非,先森。」
「你說什麼?我沒聽清。」
「我不滋道我們能不能信任她,先森。」伊戈耐心地說。
「哦,去校準一下複雜度共振儀好嗎?」
伊戈不大情願地去了。
伊戈第二次跟蹤了他們的金主,這次勒讓小姐去了一個酒店。次日她去了位於國王大道上的一座大宅邸,一個腦滿腸肥的人搞了個很誇張的排場送給了她一把鑰匙。伊戈跟蹤那個肥得流油的人來到鄰近街上那人的辦公室里——任何事情都瞞不過一個滿臉傷疤的人——很快伊戈就得知,勒讓小姐用很大一塊金條租下了那座房子。
然後,伊戈按照安卡-摩波的古老傳統,花錢雇了一個人去跟蹤那位小姐。他們工作室里現在有多不勝數的金子,而傑瑞米對金子全無興趣。
勒讓小姐去了歌劇院。勒讓小姐去了畫廊。勒讓小姐過著非常富裕的生活。但是就伊戈目前所知,勒讓小姐從來不去餐廳,也沒有任何食物送入她的房子。
勒讓小姐在密謀什麼事情,這點伊戈一看即知。另外伊戈在書里查過了,《特烏爾普貴族全譜》《哥特年鑑》及其他任何相關書籍里都沒有勒讓小姐的名字,也就是說她隱瞞了一些事情。當然伊戈以前的主人們也有不少事情需要隱瞞,有時候還需要在大半夜裡把某些東西埋進深深的洞裡。但是眼下的情況從道義上而言是不一樣的,原因有兩個:勒讓小姐不是伊戈的主人,傑瑞米才是,所以伊戈應該對傑瑞米忠誠。伊戈認為這是道義上的區別。
現在他回到玻璃鍾旁。
鍾基本快完成了。傑瑞米設計了一個機械放在鐘的錶盤後面,伊戈把它做好了,全都是用玻璃做的。這個裝置和普通的機械裝置截然不同,它隱藏在鐘的擺錘後面,安裝好了之後只占據極小的一塊空間,因為它的很多零件已經處在另一個維度中了。那個鐘有錶盤,有臉的話就得有指針,因此那個玻璃擺錘晃動著,指針顯示出每一天的普通時間。「時瞬」有一點點像鈴聲,感覺就像用指甲去刮玻璃酒杯。
伊戈看著自己那雙祖傳的手。那雙手的反應讓他很擔憂。目前這個玻璃鍾看起來很像是一個鍾了,每次伊戈靠近它,那雙手就會顫抖不已。
嘀嗒
蘇珊走進歷史學家行會的圖書館時,沒有任何人注意到她,她迅速翻閱大量書籍,不時做點筆記。
她不知道自己的其他天賦是否也遺傳自死神,不過她經常對學生們說,他們有一隻怠惰的眼睛還有一隻勤奮的眼睛。有兩種角度去看這個世界。怠惰的眼睛看到表象,勤奮的眼睛看到實質。
她翻過一頁書。
透過勤奮的眼睛來看,歷史確實非常奇怪,到處都是補疤。比如說以弗比的歷史就非常奇怪,要麼是因為他們那邊的偉大哲學家都無比長壽,要麼是因為哲學家的名字是代代遺傳的,再不然就是因為有額外的時間被塞進了他們的歷史中。奧姆的歷史也是一團糟,看起來像是把兩個世紀的事情塞進了一個世紀裡,多虧了奧姆地區的宗教信仰是把過去、現在和未來混在一起講,這種混亂的歷史才沒被人發現。
庫姆山谷的情況又怎麼樣呢?大家都知道那裡曾經發生過一場著名的戰鬥,打仗的雙方是矮人和巨怪以及各自的僱傭兵,可是那裡究竟打了多少場戰鬥呢?歷史學家們說,那個山谷恰好處於紛爭地帶,肯定經常發生各種衝突。不過你輕易就能想到——至少如果你外公是死神的話,就能輕易想到,這塊補丁可能被反覆嵌進歷史好幾次了,因此不同世代的人都會反覆經歷這場蠢戰鬥,一邊打嘴裡一邊喊著:「勿忘庫姆山谷!」[31]
到處的歷史都有異常現象。
但沒有任何人注意到。
你不得不佩服人類。他們有著宇宙中最神奇的一種能力,就連她外公都會對這種能力表示驚嘆。世界上再也沒有其他物種能發明出無聊。或許正是因為無聊,而非智力,才驅使人類進化至今。巨怪和矮人也有類似能力,他們看著宇宙然後心想:「哦,跟昨天一樣啊,真無聊。我看看把這塊石頭砸在那人腦袋上會怎麼樣?」
伴隨這個能力而來的輔助能力就是讓事情變得普通。世界會發生巨變,然後過不了幾天,人類就覺得它很普通了。他們有著很了不起的能力,足以把一切事情都隔絕在外,忘記一切蹊蹺。他們會給自己編出各種小故事來解釋一切令人費解的事情,最終把事情變得平淡無奇。
歷史學家尤其擅長此道。如果忽然發現十四世紀什麼都沒發生,他們就會立刻提出二十種不同的理論。但是每一條理論都絕對不涉及時間有可能被剪切粘貼進了十九世紀,產生的碎裂影響到了時間的連貫性,以至於每件事都難以順利發生,因為發明馬頸軛只用了一個星期。
歷史派僧侶們確實完成了本職工作,他們最大的助手是人類那貧乏的思考能力。要是有人真的遇到這種狀況,他們會說:「居然已經星期四了?這周我幹什麼了?」「最近時間過得好快啊」以及「感覺像是昨天才發生……」
但還是有些東西留了下來。
僧人們很仔細地抹去了玻璃鐘鳴響時的那部分時間,以手術般的精確度從歷史中移除了。基本上是這樣……
蘇珊又拿起《硌棱童話》。她小時候父母從不給她買這樣的書。他們竭力以凡人的方式撫養她,他們知道人類太靠近死神不好。他們教她說,事實比想像更重要。等她長大後,發現真正的幻想不是蒼白騎士,也不是牙仙或者嚇人怪——這些東西都是客觀事實。真正的幻想是,在這個世界裡:烤麵包片不介意自己塗黃油的一面朝上還是朝下,邏輯就是有道理,以及有些事情可以被阻止。
像玻璃鍾這樣的事情實在太重大了,根本藏不住。它透過人類意識中陰暗隱蔽迷宮慢慢泄露出來,變成了童話故事。人們試圖給它包上糖、魔法和劍的糖衣,但是故事的本質依然藏在深處,就像是生長過度的草叢裡的耙子一樣,隨時準備著趁人不備跳起來。
現在有人就踩到那個耙子上了,而其中關鍵一點在於,即將被耙子砸中下巴的人,是……
……一個像我一樣的人。
她盯著空中坐了一會兒。她周圍的歷史學家們爬在圖書館的梯子上,找到各種書本放在自己的講台上,忙著為今日所見的光景編造合適的歷史圖像。其中一個人其實是在找自己的眼鏡。
時間有個兒子,蘇珊心想,那人住在這世界上。
死神說,曾經有個人全心全意地研究時間,結果在他看來時間成了真實存在的。他理解了時間的種種,而時間也注意到了他。這是某種類似愛情的東西。
時間有個兒子。
怎麼有的?蘇珊有這麼一種思路,她能隨便提個問題就把一個事實顯得很蠢。時間和凡人,他們怎麼可能……?嗯,怎麼可能?
然後她又想:我外公是死神。他收養了我母親。我父親給他當了一段時間學徒。然後就順理成章了。他們兩個都是人類,我也是通過凡人的方法出生的。本來我不可能穿牆而過,也不可能脫離時間之外,更不可能有一點點長生不老。但我就是這樣了,所以在這個領域沒什麼邏輯可言,還是面對事實吧,基礎生物學不頂用的。
在任何情況下,時間都在不間斷地創造出未來。未來包括了過去不存在的東西。對於一個時時刻刻都在不斷重建宇宙的東西……的人來說,造個小嬰兒應該還挺容易的。
蘇珊嘆了口氣。你必須牢記,此時間非彼時間。同理,死神和死亡也不是一回事,戰爭也不是一般說的那個戰爭。蘇珊見過戰爭,他是個大胖子,有種跟他身份不相稱的幽默感,而且經常思路混亂,他當然不會親自參與每一場小型衝突。蘇珊不喜歡瘟疫,瘟疫經常沖她做鬼臉,而饑荒就是個很浪費很古怪的傢伙。他們誰都不踐行……那個什麼呢?姑且叫作訓誡吧。他們是訓誡的擬人化。
考慮到她還見過牙仙、靈魂蛋糕鴨、麻煩老頭[32],蘇珊如今能成為一個基本普通基本平凡的人倒也是很神奇了。
她又看著自己的筆記,她的頭髮原本挽了個小圓髻,現在都自動鬆開呈現出自然狀態,也就是某人剛觸了電的狀態。頭髮像雲團一樣在她腦袋周圍伸展,一大片白頭髮中有一縷基本接近普通狀態的黑髮。
她外公也許是世界的終極毀滅者,是宇宙最後的真理,但是這並不是說他對小人類不感興趣。也許時間也一樣。
蘇珊笑了笑。
人們都說,時間不等人。
也許她曾經等過一個人。
蘇珊覺得有人在看自己,她一轉身發現是鼠之死神正透過眼鏡鏡片看著她,眼鏡的主人正在房子另一頭心不在焉地找眼鏡。而渡鴉正在一座長久無人理會的已故歷史學家半身像上頭整理羽毛。
「什麼事?」她問。
吱吱!
「哦,是他,是不是?」
圖書館的門被什麼東西用鼻子推開,一匹白馬走進來。愛馬人士中有個很不好的習慣,總把白馬叫作「灰色」,但是這一匹馬,就算那群彎腳踝兄弟會的人也必須承認,這一匹馬是白的——不是雪白,雪是死的白,而是牛奶白,牛奶是活的白。它的鞍轡和韁繩是黑的,但是這些東西僅僅是為了好看而已。如果死神的馬想讓你騎上去,那不管有沒有馬鞍你只管坐上去就好了。馬可以承載的人數沒有上限。畢竟,有時候會突然暴發瘟疫。
歷史學家們全都沒注意到這匹馬。馬是不可能走進圖書館的。
蘇珊騎上馬。有很多時候,她希望自己是個完完全全平凡的普通人,而事實上,到明天她就可以放棄一切不普通的地方——
——除了冰冰。
片刻後,四隻馬蹄在圖書館的半空中發出等離子體一般的光芒,然後就徹底消失了。
嘀嗒
雪怪嘎吱嘎吱地在雪地里走著,周圍唯一的聲音就是永不停歇的山風呼嘯。
洛布桑說:「『砍掉他的頭』意思是說……?」
「讓他的頭和身體分離。」盧澤說。
「那……」洛布桑用那種小心探索鬧鬼山洞裡每一個角落的語氣問,「他不介意嗎?」
「哇,是有點麻煩,」雪怪說,「有點像變戲——法。但是沒問題,這樣說你能安心吧。清潔工一直——都是我們的好——朋友。我們欠他人——情。」
「我教他們道的知識。」盧澤很驕傲地說。
「是——啊,很有——用,『洗衣鍋永不沸騰』。」雪怪說。
好奇心和煩惱在洛布桑腦海里糾纏不清,最終好奇心獲勝。
「我是不是錯過了什麼?」他說,「你不會死嗎?」
「我不——會死?我頭被砍掉了不會死?真是好笑!哈。哈。」雪怪說,「我當然會死,但不是什麼大事。」
「我們花了很多年才搞清楚雪怪們在幹什麼,」盧澤說,「他們的循環扭曲了曼陀羅,後來住持明白了其中的原因。他們滅絕了三次。」
「三次啊?」洛布桑說,「滅絕可是需要很多時間的。我是說,絕大部分物種只能滅絕一次,不是嗎?」
雪怪現在走進一片比較高的樹林,裡頭長滿古老的松樹。
「這是個好地方,」盧澤說,「把我們放下吧,先生。」
「我們得把你的頭砍下來,」洛布桑幾乎虛脫,「我說什麼來著?我不想砍掉任何人的頭!」
「他都說了,他不介意。」盧澤說。他們兩個被輕輕放到地上。
「重點不是這裡!」洛布桑急切地說。
「他不介意他的頭被砍。」盧澤指明重點。
「我介意!」
「嗯,既然如此,」盧澤說,「經文裡不是寫了嗎,『想要成事,必得躬親』?」
「是——啊,寫了。」雪怪說。
盧澤從洛布桑手中拿過劍,小心地舉起來,顯然是不習慣使用武器的樣子。雪怪很配合地跪下來。
「你是最新的了?」盧澤說。
「是——的。」
「你居然真的要砍他的頭!」洛布桑說。
「真有趣,」盧澤說,「科茲莫皮利特太太說過『眼見為實』,神奇的是,偉大的文也說過,『我見,我信』。」
他把劍一揮,砍掉了雪怪的頭。
嘀嗒
這個聲音很像是一顆捲心菜被切成兩半,接著一個腦袋滾進籃子裡,圍觀人群一片歡呼叫喊:「哇,幹得好!」奎爾姆城是個寧靜平和、人人守法的地方,城市議會以刑事手段維持著這份平和,主要方式是將最大限度的威懾和最低概率的重複犯罪結合起來。
屠夫格里潑·斯馬茲?
已故的格里潑揉揉自己的脖子。
「我要求重審!」他說。
現在似乎不宜重審。死神說。
「不可能是謀殺,因為……」格里潑·斯馬茲的靈魂在它虛幻的衣服口袋裡摸出來一張鬼魅的紙條,打開之後他繼續念,不過對他而言念文字儼然是一場艱難鬥爭。「……因為我的思想平衡被打……攪……攪亂了。」
是啊。死神說。他知道最好是讓這些新死的人自己把事情理順。
「是的,因為真的真的想要殺死他,對不對?你不可能把這說成是正常的精神狀態,對不對?再說了,他是個矮人,所以不算是殺了人。」
據我所知你已經殺了七個矮人了。死神說。
「我肯定是被擾亂了,」格里潑說,「真的,我才是受害者。我需要的只是一點點理解,只需要五分鐘時間,讓人理解到我的觀點……」
你的觀點是什麼?
「我認為所有矮人都應該被狠狠踢打。哦,你是死神,對吧?」
的確如此。
「我是你的忠實粉絲!我一直想見見你,你知道嗎?我在胳膊上文了個你的形象,看。我自己文的!」
一陣馬蹄聲傳來,格里潑這傻大個轉過身,看見一個穿黑衣的女人牽著一匹大白馬朝他們走來。周圍的食物小攤、紀念品小店,還有斷頭台附近都擠滿了人,她在人群中一點也不起眼。
「你還有個馬童!」格里潑說,「這也太時髦了!」接著他就消失了。
真是個奇怪的人,死神說,啊,蘇珊,謝謝你特意趕來。我們的搜查有結果了。
「我們的搜查?」
其實是你的搜查。
「現在成了我的搜查了?」
我還有事要辦。
「比世界末日更重要?」
有規定說,在世界末日發生時候,四騙士必須出現。
「那個古老傳說?你不一定要照辦!」
這是我的基本機能之一。我必須遵守這個規定。
「為什麼?他們在破壞規則啊!」
是歪曲了規則。他們發現了一個漏洞。我沒有那種想像力。
這就像詹森和文具櫃之戰,蘇珊心想。你很快就會發現,七歲小孩根本聽不懂「任何人都不得打開文具櫃的門」這條禁令。你必須思考,改用更加直接的詞彙重新說,比如「詹森,任何人,不管發生什麼事情,包括仿佛聽見有人喊救命,都不准——詹森,你在聽嗎?——任何人,都不准打開文具櫃的門,也不准不小心撞上了文具櫃的把手把它撞開,也不准威脅麗晨妲說不開文具櫃的門就要偷走她的泰迪熊,或者當一陣神秘的風不知道從哪裡吹過來吹開了文具櫃門時也不允許恰好站在文具櫃旁邊,不准以任何方式打開文具櫃的門,不准製造能夠開門的狀況,不准讓別人開門,不准在鬆動的地板上上躥下跳促使文具櫃開門,不准想任何辦法試圖進入文具櫃,詹森!」
「一個漏洞。」蘇珊說。
是的。
「你為什麼不也找個漏洞?」
我是死神,我認為人類不希望我……變得有創造力。目前他們希望我按照傳統切實完成任務。
「那就是……騎馬出去?」
是的。
「去哪裡?」
我認為是每個地方。對了,你需要這個。
死神給了她一個生命沙漏。
這是很特殊的一個,比普通的稍微大一點。她猶豫地接過來。雖然它外表是個沙漏,但是裡面那些從中段漏下來的閃光顆粒其實是「秒」。
「你知道我不喜歡……收割什麼的,」她說,「不是——喂,這個真的很重!」
這人叫盧澤,是個歷史派僧侶,他已經八百歲了。他有個學徒。我雖然知道這件事,但是卻感覺不到那個學徒的存在,我看不見他。他就是那個人。冰冰會帶你去見那個僧侶,你就能找到那孩子了。
「然後呢?」
我覺得他可能需要某人。你找到他之後,讓冰冰回來。我需要它。
蘇珊腦海中記憶一閃,嘴唇動了動。
「騎馬出去?」她說,「你真的是說天啟?你認真的?現在誰都不信那些事情了!」
認真的。
蘇珊下巴都要掉了。「你知道了這一切,還真的要這麼做?」
死神拍了拍冰冰的鼻子。
是的。他說。
蘇珊瞟了她外公一眼。
「等等,還有隱情對不對?你在計劃一些事情,但是不肯告訴我,對不對?你不會等著世界終結,然後大肆慶祝,對不對?」
我們必須騎馬出去。
「不!」
你不能讓河流不流動,你不能讓太陽不發光,你不能跟我說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
「但是這也太——」蘇珊表情一變,死神似乎有些畏縮,「我以為你在乎人類!」
這個也帶上。
雖然很不情願,蘇珊還是從外公那裡又接過一個略小的沙漏。
她會和你對話。
「這是誰?」
一個接生婆,死神說,好了……去找到那個兒子。
他消失了。
蘇珊看著手中的兩個沙漏。
他又幹這種事了!蘇珊暗地裡對自己尖叫,你不用去做這事,你可以把這事放一邊,回教室去,你可以繼續當普通人。但是你知道自己不會回去,他也知道——
吱吱?
鼠之死神坐在冰冰的雙耳之間,抓著一撮白色的鬃毛,看起來就像是人緊張時候會有的神情。蘇珊抬手想把它拍下去,但是又忍住了。她把那個沉重的生命沙漏放在老鼠爪子上。
「去干點事,」她說著拿起韁繩,「我為什麼要做這事?」
吱吱。
「我脾氣可不好。」
嘀嗒
毫不奇怪,現場有大量的血。頭滾進雪地里,雪怪的身體慢慢向前倒下。
「現在你殺了——」洛布桑說。
「稍等,」盧澤說,「馬上就好……」
那無頭屍體消失了。雪怪跪在地上轉頭對盧澤眨眨眼睛說:「剛——才有點——疼。」
「抱歉。」
盧澤轉身對洛布桑說:「好好記住!」他以命令的語氣說,「這段記憶會試圖消失,但是你受過訓練。你必須努力記住你看到了一些現在並沒有發生的事情,明白嗎?記住時間比人的想法扭曲得多,你要頭腦清醒!記住這一課!眼見為實!」
「這是怎麼做到的?」
「問得好。他們可以挽救自己的生命,如果被殺,他們可以返回死前的狀態,」盧澤解釋道,「至於是如何完成的……嗯,住持花了好幾十年研究這件事,旁人真的很難理解,涉及很多量子方面的問題。」他抽了一口永遠只剩一小口的菸捲,「如果誰都不能理解的話,就肯定是正確結論[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