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2024-10-09 10:13:55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玻璃鍾。巨大的玻璃房子,玻璃鍾就在它本不該出現的地方。那玻璃鍾幾乎不可見:它僅僅是空氣中幾組閃光的線條,仿佛一個並不存在的平面上反射出閃耀的光芒。那裡每一件東西都是透明的——精美的桌椅、花瓶無一例外。接著洛布桑意識到,那些東西其實不能叫作玻璃。也許該叫作水晶才對,或者應該算是冰——偶爾在嚴重的霜凍天氣之後能見到的那種毫無瑕疵的薄冰。每一件東西都僅有輪廓隱約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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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遠處的牆壁,他可以看到樓梯。那座玻璃房子朝著上下左右各方向永遠地延伸著。
但是它看起來很眼熟,仿佛是家的感覺。
玻璃屋裡瀰漫著一個聲音。那聲音調子很尖銳,仿佛濕手指在摩擦酒杯邊緣。裡面還有東西在動——在那透明的牆後面,有一些霧一樣的飄忽不定的影子……在看著他……
「怎麼可能出現在那裡?你說奇怪是什麼意思?」盧澤的聲音飄過來。
洛布桑眨眨眼睛。這地方很奇怪,就是現在眼前這個地方,這個僵硬死板的地方……
接著那種感覺就消失了。
「就是奇怪,已經沒事了。」他低聲說。他臉上濕乎乎的,伸手一摸全是淚水。
「肯定是他們放在茶里的臭氂牛黃油不好,我說過好多次了,」盧澤說,「科茲莫皮利特太太從來不——啊,這就奇怪了。」他抬起頭。
「什麼?什麼?」洛布桑茫然地看了看自己濕乎乎的手指頭,接著又抬頭看看萬里無雲的天空。
「有一個延時器超速了,」盧澤換了個位置,「你能感覺到嗎?」
「我什麼都聽不見!」洛布桑說。
「不用聽,要感受。透過你的涼鞋傳上來的感受。啊,又來一個……又一個。你感覺不到嗎?那一個是……六十六號,它們一直不能準確平衡。過不了一分鐘我們就能聽見了……哎呀,看看那些花,快看那些花!」
洛布桑轉身。
冰葉花開了。苦苣菜花謝了。
「時間泄漏,」盧澤說,「注意聽!你能聽見了吧?他們在隨機傾倒時間!快來!」
根據永恆驚詫者·文所著的《第二書卷》,文是在一棵瓦姆瓦姆樹的樹幹上造出了第一個延時器,他在樹幹上刻了一些符號,又裝上一個黃銅錠子,然後把徒弟土泊叫來。
「啊,這個真不錯啊,師父,」土泊說,「這是轉經筒嗎?」
「不是。這跟轉經筒完全不同,也沒那麼複雜,」文說,「它只能儲存或者挪動時間。」
「這麼簡單?」
「現在我要試試。」文說著自己把那個延時器轉了半圈。
「啊,這個真不錯啊,師父,」土泊說,「這是轉經筒嗎?」[22]
「不是。這跟轉經筒完全不同,也沒那麼複雜,」文說,「它只能儲存或者挪動時間。」
「這麼簡單?」
「現在我要試試。」文說著,這次轉了少半圈。
「這麼簡單?」
「現在我要試試。」文說。這一次他把那個延時器輕輕地來迴旋轉。
「這麼麼麼麼這麼簡簡簡簡、簡單?」土泊說。
「現在我要試試。」文說。
「有效嗎,師父?」
「有效,」文站起來,「把你用來背柴火的繩子給我。還有……把你昨天砍的櫻桃樹給我一截。」
他把那根舊繩子綁在圓柱形的延時器上,然後把那截木頭扔到一坨泥巴上。土泊跳到一旁躲避。
「看到那些山了嗎?」文拉緊繩子。延時器轉了幾下保持住了平衡,發出輕微的嗡嗡聲。
「看見了,師父。」土泊很恭順地說。這裡除了山根本沒別的東西,有時候山太多了反而看不見,因為山都互相擋住了。
「石頭需要多少時間?」文說,「大海需要多少時間?我們都拿走吧——」他將左手放在那個旋轉的東西上,「搬到需要的地方去。」
文低頭看了看那塊櫻桃樹上的木頭,嘴唇無聲地嚅動,仿佛在思考某個複雜的難題。然後他右手指向那塊木頭。
「後退。」他說著用一根手指輕輕碰了碰那個延時器。
周圍一片安靜,只有延時器移動時空氣發出的噼啪聲,還有泥土裡冒出蒸汽的噝噝聲。
文看了看那棵新的樹,微笑起來:「我剛才叫你後退了。」
「我,呃,我還是下來吧,好嗎?」土泊在開滿花的樹枝上說。
「要小心。」文嘆了口氣,土泊隨著一陣花瓣摔了下來。
「這裡將永遠盛開著櫻桃花。」他說。
盧澤拉起袍子沿著小路跑過去。洛布桑跟在他身後。岩石之間傳來一陣尖銳的哭號。鯉魚池裡湧起奇形怪狀的浪花,清潔工在鯉魚池邊滑了一跤,但他爬起來沿著溪流邊的小路繼續跑。朱鷺飛起來——
盧澤停下腳步,直挺挺地躺在石板路上。
「趴下!」
洛布桑已經衝到前頭去了。他聽見有什麼東西悽厲地叫著從自己頭上飛過。他回頭一看,看到最後一隻朱鷺在空中掙扎,它不斷縮小,羽毛不斷落下,周身籠罩在淡藍的光芒中。它大叫一聲,然後「噗」的一聲消失了。
但不是徹底消失。一個蛋沿朱鷺的飛行軌跡飛了幾秒,落在石頭上打碎了。
「隨機時間!快過來,過來!」盧澤一邊喊一邊站起來,朝他們前方懸崖上一處裝飾用的柵欄跑去,接著他以驚人的力量將柵欄從懸崖邊掀開。
「我們現在要往下滑一段,你蜷成一團就沒問題了。」他說著鑽進洞裡。
「這是要去哪裡?」
「當然是去延時器所在的地方!」
「新進侍僧都不能靠近延時器,違令者死!」
「那只是巧合,」盧澤儘可能趴下,手指觸地,「因為你要是在那裡就肯定會死。」
他朝黑暗深處滑去。片刻後,一陣毫無智慧可言的咒罵聲從洞裡傳出。
洛布桑也爬了進去,他用手指摸索著,很快就滾下去,接著就掉在地上了。
「幹得好,」盧澤在陰暗中說,「如果遇到疑問,就選擇活下去。這邊走!」
那條通道通往一條寬闊的走廊。可以聽見斷斷續續的噪聲。這裡的某種機械快要散架了。
隨後傳來爆炸般的「咔嚓」聲,片刻之後又是一陣含含糊糊的聲音。
好幾十個僧人頭戴厚厚的軟木帽子,身穿傳統樣式的僧袍從拐彎處跑來。其中絕大部分人都在大喊大叫,比較聰明的幾個人節省著力氣趕緊跑。盧澤抓住其中一個人,那人奮力掙扎。
「放開我!」
「發生什麼事了?」
「在人跑完之前出去就行了!」
那個僧人掙脫之後趕緊追上其他人。
盧澤彎下腰,撿起一頂軟木僧帽,嚴肅地遞給洛布桑。
「工作的時候安全第一,健康第一。」他說。
「這帽子能保護我?」洛布桑戴上帽子。
「其實不能。不過你戴了帽子的話,等別人找到你的頭,就能認出來是誰。我們到大廳裡頭之後,你什麼都不要碰。」
洛布桑原以為那個大廳會是一個有著拱頂的大型複雜建築。因為大家說起延時器大廳的感覺好像是巨大的教堂。但是現在走到走廊盡頭,洛布桑看到的是一片藍色的煙霧。等他眼睛習慣了看煙霧瀰漫的昏暗環境後,他看清了近旁的一個圓柱體。
那是一個矮胖的石柱,六碼高三碼寬。它轉得非常快,看起來如同一團陰影,柱子周圍的空氣閃耀著細碎的銀藍色光芒。
「看見沒?它們倒出來了!這邊!快點!」
洛布桑快步跟在盧澤後面,他看到這裡有幾百——不,幾千個圓柱,有一些幾乎高至山洞頂部。
這裡還有一些僧人,他們從井裡打來一桶桶的水,水潑到圓柱體冒煙的石頭底座上就變成了蒸汽。
「蠢貨。」清潔工低聲說。他雙手攏在嘴邊喊道:「負責人在哪裡?」
洛布桑指著大廳牆上一個木質平台的邊緣。
那裡有一頂腐爛的軟木僧帽,還有一雙古舊的涼鞋。涼鞋和僧帽之間有一堆灰色的灰。
「可憐的人,」盧澤說,「我估計他瞬間承受了五萬年的時間。」他又看了看那群忙忙碌碌的僧人。「你們停一下到這裡來!我不會說兩次!」
其中幾個人擦擦眼角的汗水來到木平台旁邊,他們很慶幸還有人發號施令,此時延時器還在尖叫。
人群聚集過來之後,盧澤說:「好!聽我說!這是一次瀑布涌流!你們肯定都聽說過!我們能處理!我們只需要連線過去和未來,首先連線最快速的部分——」
「可憐的紹布朗先生已經試過了。」一個僧人朝那堆悲慘的灰燼點點頭。
「那我需要兩組人——」盧澤停了一下,「不,我們沒有時間了!我們就按平時的方法,常規操作!一個人控制一個轉軸,我給出口令就用力敲杆子!我數一二三準備好!」
盧澤爬到平台上,看到一個放滿木頭線軸的板子,紅藍兩色的光芒飄浮其上。
「太亂了,」他說,「太亂了。」
「這是什麼意思?」洛布桑問。
盧澤伸手指了指那堆線軸解釋道:「紅色是將時間輸出,讓它加速;藍色是將時間輸入,讓它減速。顏色越亮說明時間越快。但是現在它們都不受控制了,因為剛才的涌流將連線切斷了,你明白了嗎?」
「把它和什麼切斷了?」
「和負載切斷了。和整個世界切斷了。看到那裡沒有?」盧澤朝靠在山洞壁上的兩排長架子揮揮手。每一個架子上都有一排旋轉的百葉,一排是藍色,一排是深紅色。
「百葉的顏色越深,代表聚集或者釋放了越多的時間?」
「真聰明!所以必須保持平衡!我們將轉軸兩兩匹配起來,這樣其中一個聚集時間另一個就釋放時間。它們可以相互抵消。可憐的紹布朗是想讓它們恢復正常工作。但是在瀑布涌流之中是做不到的。你必須等涌流完全落下,然後等它平靜之後再撿起其中的碎片。」他看了看那些線軸,又看了看忙忙碌碌的僧人們,「好。你……128連17,然後45連89。你去吧。你……596,嗯,我看看……596連402……」
「790!」洛布桑指著一個線軸大喊。
「你說什麼?」
「790!」
「別慌,還在繼續釋放時間呢,孩子。這裡是402,不會有問題。」
「790要再次開始聚集了——」
「它還是亮藍色。」
「馬上就要開始聚集了。我知道。因為,」——這孩子猶豫地指著其中一個線軸,然後又指著板子另一邊的一個線軸——「因為它的速度和這個一樣。」
盧澤看了看。「經文裡寫著,『我會一直走到階梯盡頭!』這是正常的轉向。」他朝洛布桑皺皺眉頭,「你莫非是某人的化身嗎?這裡經常發生類似的事情。」
「我不是。但是……這個很明顯。」
「剛才你還什麼都不懂!」
「對,對,但是你看這些東西……太明顯了啊。」
「是嗎?是嗎?好吧,那你來看著這個板子吧,神童!」盧澤後退幾步。
「我來?但是我——」
「去好好看著!這是命令!」
洛布桑身邊閃出一道藍色的光。盧澤不禁好奇這一秒鐘之內他在周身聚集了多少時間,顯然是有足夠的時間去思考。
然後男孩給出幾組數字。盧澤轉身對僧人們說:「趕緊動起來,孩子們!洛布桑負責管理板子了!你們看好那些軸承!」
「他只是個新來的侍僧——」其中一個僧人說,但是他瞄見盧澤的表情,就立刻改口了,「好的,清潔工……遵命……」
很快傳來了條線到位的聲音。洛布桑又給出一組數字。
僧人們前前後後忙成一團,盧澤看著離自己最近的一個柱子。它依然轉得很快,但是他卻能看清上面雕刻的紋路。
洛布桑又看了看那塊板子,接著又看著那些嗡嗡作響的圓柱體,然後又去看那一排排的百葉窗。
盧澤知道,經文裡沒有寫到這種情況。儘管大家都有嘗試,但是你不可能在課堂上教這些。一個優秀的轉子控制員要通過實際操作來積累經驗、驗證他們教過的一切理論。他知道如何感受時間流動,將一排排的延時器視為時間的水槽和噴泉。紹布朗老頭以前就很有經驗,他可以把課堂上學生們浪費掉的幾個小時全部抽離出來,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放到幾千里之外忙碌的工廠里,整個過程學生們根本察覺不到。
他會用蘋果變戲法來吸引學徒們。他把蘋果放在學徒們旁邊的柱子上,然後將某個小柱體上的時間轉移到蘋果上。蘋果會迅速長成一叢細長的小樹,接著就化為灰土了。他就對大家說:你操作失誤就會變得像這個蘋果一樣。
盧澤匆忙走過,他看了一眼腐朽的僧帽下面那堆灰色的塵土。也許這就是紹布朗想要的結局——
石頭傳來一陣痛苦的摩擦聲,他抬起頭。
「給軸承上油,你們這些懶鬼!」他一邊喊著一邊從延時器中間跑過去,「注意欄杆!不要摸到齒條!我們現在進展順利!」
他邊跑邊注意看著那些柱子。它們現在不再是胡亂旋轉了,它們現在轉得整齊有序。
「你做得不錯,孩子!」他朝平台上面的洛布桑喊道。
「還行,但是我不能保持平衡!有太多的時間聚集起來,卻沒地方存放!」
「有多少?」
「四十年!」
盧澤看著那些百葉。四十年其實還好,但是真的——?
「有多少?」他說。
「四十!抱歉,沒地方存放!」
「沒關係!直接拿走!減輕負擔!我們隨時都可以放回去。倒掉!」
「倒到哪裡?」
「找個大海溝!」清潔工指著牆上那幅粗糙的世界地圖,「你知不知道怎樣——你知不知道怎麼讓它朝正確的方向旋轉?」
空氣中又一陣藍色。
「知道!我大概知道!」
「好,我就知道你行!進入你自己的時間!」盧澤搖頭。四十年?他會擔心四十年?四十年真的無關緊要!那些學徒迄今為止已經扔掉了五萬年的時間了。海有一個好處,它永遠又大又濕。也許有些漁夫會撈起來一些長鬍鬚的怪魚,一些此前只發現過化石的怪魚,但是誰會關心鱈魚的遭遇呢?
聲音發生了變化。
「你在幹什麼?」
「我在422號位置發現了一些空間!可以放下四十年!不能浪費時間!我現在就把它放回去!」
聲音又變了一些。
「好了!我已經弄好了!」
一些大圓柱已經明顯減速了。洛布桑正飛快地挪動板子上的木樁,盧澤十分疑惑,根本看不明白。在他們上方,那些百葉一片接一片地關閉起來,每一片都呈現出一種年深日久的木器色彩。
沒有人能做到這麼精確,沒有的吧?
「你現在精確到月了,孩子,月!」他喊道,「堅持下去!啊,天哪,你現在精確到天了……天!看著我!」
清潔工跑到大廳另一頭,那邊的延時器比較小,那邊的時間在白堊石、木頭和其他不怎麼持久的材料製成的圓柱上進行微調。他驚訝地發現,其中一些也慢了下來。
他沿著一排幾尺高的橡木圓柱跑過去。那些在小時和分鐘層面上調整時間的延時器也在減速。
周圍有種尖銳的聲音。
他身邊那一排咔嚓作響的柱子末尾,最後一個小白堊石圓柱像陀螺一樣轉著。
盧澤走過去認真看著那個柱子,他抬起一隻手。除了軸承冷卻時發出的叮噹聲以外,現在周圍只剩下嘎吱嘎吱的聲音了。
「差不多了,」他大聲說,「現在慢下來……等待,等……到……」
那個白堊石的延時器大概只有一卷棉線那麼大,它旋轉減速……停了下來。
架子上的最後兩片百葉也關閉了。
盧澤的手放下來。
「好!讓板子停止工作!不要碰任何東西!」
大廳里一時間一片死寂。
僧侶們屏息凝氣地看著。
這是沒有時間的一刻,是完美的平衡。
嘀嗒
這沒有時間的一刻在紹布朗先生的鬼魂看來仿佛是隔著一層薄紗一樣模模糊糊的情景。「不可能!你看見了嗎?」
看見什麼?他身後一個黑色的身影說。
紹布朗轉身。「哦,」隨後他十分確定地說,「你是死神,對吧?」
是的。很抱歉我遲到了。
這位生前名叫紹布朗的鬼魂看著下面那堆灰,那是他此前六百年世俗生活的留念。
「我也一樣。」他說著用胳膊肘戳了死神一下。
你說什麼?
「我說,『對不起,我遲到了。』砰砰。」
抱歉,你說什麼?
「呃,就是說……對不起,我遲到了。就是……死太晚了?」
死神點頭。哦,我知道了。主要是沒明白「砰砰」。
「哦,砰砰是為了表明我在開玩笑。」紹布朗說。
啊,對。我明白了,確實很有必要。事實上,紹布朗先生,雖然你遲到了,但是其實你提前到了。砰砰。
「什麼?」
你壽命還未盡就死了。
「是嗎?我看也是!」
你知道為什麼嗎?這種情況很不常見。
「我只知道那些柱子瘋狂轉,其中一個超速了,我就去處理負載。」紹布朗說,「但是,嘿,那孩子是怎麼回事?你看他把大家指揮得團團轉!我真希望親自教導他!不,我在說什麼啊?應該是他教我才對!」
死神四下看了看。你說的是誰?
「站在台子上那孩子,你看見了嗎?」
沒有,我看著台子上沒有任何人。
「什麼?他就在那裡啊!就像你臉上的鼻子——哦,不是你臉上的……」
我能看到那些彩色的木樁在移動……
「那你認為是誰在挪動柱子?你是死神,對吧?我以為你能看到每一個人。」
死神看著那些飛速移動的線軸。
確實……我能看到每一個人。他依然盯著那些線軸。
「嗯哼。」紹布朗說。
嗯,是。我們說到哪兒了?
「哦,是這個,嗯,如果我死早了,你能不能——」
發生過的事情改不了了。
「這是哪種哲學?」
是唯一一種行之有效的哲學,死神掏出一個沙漏仔細看了看,我明白了,因為你死早了,所以還要過七十九年才能轉世。你有什麼地方可去?
「去?我都死了。又不是把自己反鎖在房裡了!」紹布朗已經開始消失了。
也許你可以附在哪個早產兒身上?
紹布朗消失了。
在這沒有時間的一刻,死神轉身看著大廳里那些轉軸……
嘀嗒
白堊石圓柱又發出吱嘎聲輕輕轉動起來。
橡木延時器也一個接一個轉起來,並且逐漸增加負載。
這一次轉軸沒有尖叫。它們慢慢地轉著,好像一個個年邁的芭蕾舞女,隨著外面世界的數百萬人將時間聚集在自己的周圍,延時器都轉起來了。它們發出的吱吱聲就好像茶葉運輸船乘著順風繞過激憤海岬。
接著那個巨大的石頭圓柱接收到小圓柱處理不了的時間,於是也伴隨著低沉的聲音轉起來。底層裝置發出低沉的吱嘎聲,但那聲音很輕,還在控制中。
盧澤輕輕放下手站起身。
「幹得漂亮,」他轉身對驚訝不已的僧人們說,「大家都做得很好。」接著他走到近旁的一個高級僧人身邊。
盧澤從耳朵後面把剩下的那支煙取下來說:「好了,蘭巴特·漢迪賽,你覺得剛才是怎麼回事?」
「呃,這個,是有一個涌流噴出來——」
「不,不,那之後呢?」盧澤說著在自己鞋底上劃了一根火柴,「我覺得剛才你的手下並沒有像無頭蒼蠅一樣亂作一團,也沒有讓那個小孩爬到台子上去創造我見過的最精妙的平衡。那是不可能的,因為那種事情根本不可能發生。我說得對嗎?」
管控延時器的僧人不是寺院裡最擅長政治的群體。他們的工作就是維護、上油、拆解、重建,還有就是服從台子上那個人的命令。蘭巴特·漢迪賽的眉毛皺成一團。
盧澤嘆了口氣。「我認為事情是這樣的,」他解釋道,「你手下的人對這種情況應付自如,我和我的學徒對你們的精湛技藝無比佩服。住持也對你們刮目相看,甚至高興得吐泡泡了。也許在晚飯之前你還需要在禪房裡額外再查看一些經文?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漢迪賽腦海中的經幡一陣狂舞,最終總算接收到一些上天的指示。他露出微笑。盧澤靠近他壓低聲音說:「但是,我近期還會過來,這地方似乎需要好好打掃一遍,要是一周之後,我發現你的手下不好好幹活,偷懶磨洋工,我就要……好好跟你談談。」
漢迪賽的微笑消失了。「好的,清潔工。」
「你要把這些都測試一下,維護好軸承。」
「好的,清潔工。」
「找人把紹布朗先生清理掉。」
「好的,清潔工。」
「你幹得不錯。我和洛布桑就走了。你教給他不少東西。」
他拉起還沒回過神的洛布桑,穿過有著一排排嗡嗡旋轉著的延時器的大廳。靠近天花板的地方依然殘留著藍色的煙霧。
「經書里確實寫了,『你用一片羽毛就打敗了我』。」他們穿過坡道的時候盧澤低聲說,「你在反向發生之前就已經預見到了。而我最少也會把我們扔到下個星期去。」
「抱歉,清潔工。」
「抱歉?你不需要道歉。孩子,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麼人。你太快了。你做這整件事就像鴨子入水一樣自然。你不需要像其他人一樣花很多年去掌握這些技藝。紹布朗老頭——希望他轉世到某個溫暖舒適的地方——就連他也不可能把負載平衡到秒。我是指一秒鐘,把整個倒霉的世界平衡到一秒!」他哆嗦了一下,「給你一個忠告,別讓別人知道。其他人知道你這本事就麻煩了。」
「好的,清潔工。」
「還有一件事,」盧澤走出隧道回到陽光下,「在延時器失控之前發生了什麼?你察覺到什麼沒有?」
「我不知道。我就覺得……有那麼一小會兒,事情變得很奇怪。」
「以前有過這種情況嗎?」
「沒有。感覺有點像在曼陀羅大廳的時候。」
「嗯,不要跟任何人說。如今這些高僧甚至不知道延時器是怎麼工作的,大家都不關心那些東西了。但是在以前,你必須要在下頭工作六個月,每天給延時器上油、清潔、整理,之後才能當上僧人。當時大家都挺不錯。而現在就只知道講紀律和宇宙和諧。以前你在延時器大廳里就能學到這些。有人喊『倒時間了!』的時候,你不趕緊躲開,就會馬上變老好幾年,每個轉軸都平穩運轉就是最和諧不過的狀態了。」
經過走廊進入寺廟大殿。人們依然匆匆忙忙往曼陀羅大廳跑。
「你確定自己能再去看一次嗎?」盧澤問。
「是的,清潔工。」
「好,你說了算。」
曼陀羅大廳上面的看台上擠滿了僧人,盧澤禮貌而堅決地揮舞著掃帚開出一條路。高僧們都擠在看台邊緣。
仁波看到了他,說道:「啊,清潔工,是什麼灰塵耽誤了你的時間?」
「轉軸失控,超速了。」盧澤低聲說。
「沒錯,但是住持要見你。」侍僧頭領有些責怪的意思。
盧澤回答:「以前,只要鑼響,每個人都必須馬上到下面去。」
「是的,但是——」
「啵兒啵兒啵兒啵兒。」住持發話了。洛布桑這才看到住持被一個侍僧背著,他頭上還戴著一頂繡花小尖帽免得著涼。「盧澤一向很關注實踐啵兒啵兒啵兒。」他把一些牛奶沫噴到了侍僧耳朵里,「我很高興事情都解決了,盧澤。」
清潔工鞠了個躬,住持拿著一隻木頭熊輕輕敲那個侍僧的頭。
「歷史就是不斷重複,盧澤。嘟姆嘟姆-啵兒啵兒啵兒……」
「玻璃鍾?」盧澤說。
高僧們都倒抽了口冷氣。
「你怎麼知道?」侍僧頭領說,「我們還沒有重新運行曼陀羅呢!」
「經文裡寫了,『我於水中有所感』。」盧澤說,「這是我第二次知道轉軸這樣瘋狂旋轉。每一個都失控了。時間閃失。又有人在製造玻璃鍾了。」
「不可能吧,」侍僧頭領說,「我們把所有線索都抹消了!」
「哈!經文裡寫了,『我雖看似捲心菜卻不翠綠!』」盧澤嚴厲地說,「那種東西不可能被完全抹消掉,它總會滲透回來。故事、夢、洞裡的壁畫,什麼都可能——」
洛布桑看著下面那個曼陀羅。僧人們都聚在大廳盡頭幾個高大的圓柱形旁邊。那些柱子看起來很像延時器,但是只有一個小的在慢慢旋轉。其他的都一動不動,柱子從頭到腳刻著無數的符號。
那是儲存起來的圖案——這個念頭突然從洛布桑腦海中冒出來。那些柱子是用來儲存曼陀羅的圖案的,這樣就能反覆重放。今日的圖案刻在小柱子上,長期保存的圖案刻在大柱子上。
曼陀羅在他下方形成漣漪,斑斑點點的色彩和零星的圖案浮上表面。稍遠處有個僧人喊了一聲,小柱子便停了下來。
翻滾的沙礫也靜止下來。
「二十分鐘之前就是這樣子了,」仁波說,「看見那個藍白色的點了嗎?接下來它會擴散——」
「我知道我在看什麼,」盧澤冷冷地說,「它還沒發生我就已經在那裡了!上師,讓他們顯示玻璃鍾事件序列!我們沒時間了!」
「我真的認為我們——」侍僧頭領剛想說話,卻被一塊橡皮磚打斷了。
「要罐子要罐子,如果盧澤是對的,那我們絕不能浪費時間,各位,如果他錯了,我們就還有時間,對不對?要罐子要罐子要要要!」
「謝謝。」清潔工說著雙手攏在嘴邊,「餵!你們!在十九號柱子的位置轉兩下,然後從十九號柱子附近的第四個發生器跳過去。」
「請容許我滿懷敬意地表示反對,上師,」侍僧頭領說,「我們僅僅是作為緊急事件演練——」
「對,我知道一切緊急事件演練的流程,」盧澤說,「演練過程總會有疏漏。」
「可笑!我們承受了巨大的痛苦才——」
「你們總是無視最嚴重的緊急情況,」盧澤回頭對大廳里幹活的學徒說,「準備好了嗎?好!現在把它放到地上!不然我就親自下去!我不想親自下去!」
柱子旁邊那群人一陣慌亂忙碌,接著看台下方出現了一個新的圖案。線條和色彩都換了位置,一個藍白色的圓圈出現在圖案正中心。
「那裡,」盧澤說,「那是敲鐘之前不到十天的事情。」
僧人們一陣沉默。
盧澤冷酷地笑了。「十天後——」
「時間停止了。」洛布桑說。
「可以這麼說。」盧澤說。他臉變紅了。
其中一個僧人扶著他的肩膀。
「沒關係,清潔工,」他安慰地說,「我們知道你不能及時趕到那裡。」
「我們的工作就是要及時趕到,」盧澤說,「我幾乎已經在那該死的門口了,查理。城堡太多了,時間卻那麼少……」
他身後的曼陀羅又恢復到緩慢計時的狀態。
「不是你的錯。」那個僧人說。
盧澤甩掉他的手,轉向趴在侍僧頭領背上的住持。
「上師,我希望得到准許立刻追蹤此次事件!」他說著拍拍自己的鼻子,「我聞到了氣味!這麼多年了我都在等待此時!這一次我絕不會失敗了!」
在一片寂靜中,住持吐了個泡泡。
「它又會出現在尤伯瓦爾德,」盧澤語氣中似乎有點高興,「之前他們就是在尤伯瓦爾德把電時信號弄得一團糟。那地方我了如指掌!給我幾個人,我立刻就能把此事消滅在萌芽狀態!」
「巴巴巴巴巴……此事還需討論,盧澤,但是感謝你的提議,巴巴巴巴巴,」住持說道,「仁波,把所有的卟嘟卟嘟卟嘟外勤高級僧人都叫到靜室來,五分鐘內集合巴巴巴!所有轉軸卟嘟卟嘟卟嘟都運轉協調嗎?」
一個僧人看了看剛剛收到的捲軸。
「看起來是的,上師。」
「恭喜管理面板的大師,餅乾干!」
「但是紹布朗死了。」盧澤低聲說。
住持不吐泡泡了。「真是個不幸的消息。他是你的朋友,我理解你的心情。」
「不該是這樣,」清潔工低聲說,「不該是這樣。」
「振作起來,盧澤,稍後我再和你談談,餅乾干!」侍僧頭領被一個橡皮猴子打了耳朵,趕緊走了。
圍觀的僧人漸漸散去,各干各的工作去了。盧澤和洛布桑還在看台上看著下方一圈圈的曼陀羅圖案。
盧澤清清嗓子。「看見那頭的柱子了嗎?」他說,「小的那個記錄今天的圖案,如果有什麼特殊的圖案就記到大柱子上。」
「我剛剛提前想起來你會這麼說。」
「說得好,說得好。你這孩子很有天賦,」盧澤壓低了聲音,「有人在看我們嗎?」
洛布桑往四周看了看,說:「有幾個人還沒走。」
盧澤又提高了聲音說:「你有沒有學過『大碎裂』的知識?」
「只聽過一些傳聞,清潔工。」
「是啊,有不少傳聞呢。『時間靜止之日』之類的,」盧澤嘆了口氣,「你知道吧,你學的大部分內容都是假的。必須是假的。有時候要是一口氣得知了所有的真相,你是理解不了的。你很了解安卡-摩波對吧?甚至去過劇院?」
「只是去練習扒竊的,清潔工。」
「你想過要去劇院嗎?有沒有隔著馬路看那家小劇場?我記得那一家名字叫碟子劇場。」
「是啊!我們以前買站票進去,就坐在地上看,還能往台上扔零食。」
「你沒有想過嗎?大歌劇院裝修豪華,金碧輝煌,還有龐大的管弦樂隊。而這種小劇院就是木頭蓋的房子,沒有座位,音樂伴奏全靠一個人吹克魯姆管[23]?」
洛布桑聳聳肩:「沒想。事情就是這樣啊。」
盧澤幾乎笑出來。「人類思想真是柔軟啊,」他說,「適應能力驚人。我們在那邊幹得不錯——」
「盧澤?」
一個低級的侍僧恭敬地等著。
「住持現在想見你。」他說。
「好的。」清潔工回答。他用胳膊肘推了推洛布桑,小聲說:「我們要去安卡-摩波,孩子。」
「什麼?你說你想去——」
盧澤積極研究:「經文裡寫了,『求問它們,必得不到』,是吧。想噎死一個噹噹獸,不一定非要給它吃葡啉,孩子。」
「是嗎?」
「是啊,如果你有很多葡啉也行。我們去見住持吧,好嗎?他現在該吃東西了。謝天謝地,總算能吃固體食物了。不需要奶媽了。他跟年輕女性在一起簡直太尷尬了,真的,你不知道臉該往哪兒看,他也一樣不知道。畢竟他精神上已經九百歲了……」
「他肯定非常睿智。」
「非常睿智,充滿智慧。但是我發現,年齡和智慧不一定同步增長。」盧澤說,他們倆繼續朝住持的房間走著,「有些人越有權力越愚蠢。當然不是說住持。」
住持坐在兒童座椅上,他剛把一大勺營養糊糊丟得侍僧頭領全身都是,而仁波滿臉堆笑,仿佛自己的工作就是要在防風草根和醋栗糊糊從頭上滴下來的時候笑得開心。
洛布桑忽然發現,若說是隨機打人,住持欺負仁波的次數也略多了些。確實,這位侍僧頭領是個稍微有些惹人反感的人物,任何腦子正常的人都會不可避免地產生出朝他頭上潑糊糊、用橡皮氂牛打他的衝動,而住持這麼年長的人,當然明白要聽從自己內心那個小孩。
「上師,你找我?」盧澤鞠躬說道。
「哇哈哈哈哈哈哈,是的,盧澤。你多大年齡了?」
「八百歲了,上師。只是沒有顯老。」
「不管怎麼說,你在這個世界上度過了很多時間。我覺得你也許想退休專心照顧花園?」
「是的。不過——」
「不過,」住持天真無邪地笑著,「就像一匹年老的戰馬聽見號角聲就會叫『嚯嚯』,是嗎?」
「我看不是,」盧澤說,「號角聲可不好聽,真的。」
「我是說你渴望再次外出執行任務。但是你訓練這些世界的操作員很多年了,不是嗎?還有你們也是吧?」
一群高大壯實的僧人坐在房間另一邊。他們都收拾好了旅行裝備,背上背著睡袋,穿著寬鬆的黑色服裝。他們恭順地朝盧澤點頭,而露在半截面具外頭的眼睛則顯得有些尷尬。
「我盡力了,」盧澤說,「訓練他們的是別人。我只是儘可能減少損失。我從來沒有教他們當忍者。」他拿胳膊肘推了推洛布桑。「徒弟,這個詞在阿加丁帝國[24]的語言裡是『吹過的風』的意思。」他故意大聲說著悄悄話。
「我打算立刻送他們去那哇哈!」住持拿勺子狠狠敲自己的座椅。
「這是我的命令,盧澤。你是個傳奇人物,但是你當傳奇很久了,還是要相信未來吧。餅乾干!」
「我明白了。」盧澤悲傷地說,這件事總會發生,「謝謝你的關心,上師。」
「啵兒姆啵兒姆……盧澤,我認識你很久了!你根本不會去尤伯瓦爾德,連靠近它一百英里的地方也不會去,對不對?」
「沒錯,上師。」
「這是命令!」
「我當然理解。」
「你之前就違背了我的巴阿巴巴命令。我記得是在奧姆[25]的時候。」
「策略方面是由外勤人員決斷的,上師。也許你可以稱之為是對你的命令的詮釋。」盧澤說。
「你所謂詮釋就是跑到被明令禁止的地方去,做一些被明令禁止的事情?」
「是的,上師。有時候必須推動另一端才能讓蹺蹺板動起來。當我在一個不該去的地方做不該做的事情的時候,其實是讓該發生的事情在該發生的地點發生了。」
住持嚴厲地看了盧澤一眼,嬰兒們都特別擅長這種眼神。
「盧澤,你不准唔嗯唔嗯卟卟去尤伯瓦爾德,也絕不准靠近尤伯瓦爾德,明白嗎?」他說。
「明白了,上師。你無疑是正確的。但是在我這老糊塗看來,我能否採用另一種方法,用智慧而不要用暴力?我希望讓這個年輕人看到……道。」
其他僧人都笑起來。
「洗衣婦的道嗎?」仁波說。
「科茲莫皮利特太太是個裁縫。」盧澤平靜地說。
「她的智慧是否如經文所言『你們吹毛求疵也不會變得更好』?」仁波說著朝別的僧人擠擠眼睛。
「你挑三揀四的話,什麼東西都不會變好。」盧澤說,他的冷靜態度就像一池平靜的湖水,「那條道可能只是一條羊腸小道,狹窄也沒什麼用處,但卻是我的道。」他轉身對住持說:「以前就是這樣,上師。你還記得嗎?師父帶徒弟去週遊世界,徒弟通過訓誡和例子學習實踐知識,然後在路的盡頭,徒弟就能找到自己的道——」
「——他會發現自己卟咚。」住持說。
「所以首先他要找一位老師。」盧澤說。
「你願意卟咚卟咚卟咚當老師是他運氣好。」
「上師,」盧澤說,「道的本質是誰都不知道誰會成為老師。我只能為他指出一條路。」
「是通往卟咚城市的路。」住持說。
「是的,」盧澤說,「安卡-摩波距離尤伯瓦爾德很遠。你說我老了不讓我去尤伯瓦爾德。所以無論如何我請求你讓我這老頭開心一下。」
「沒辦法,只能讓你去了。」住持說。
「上師。」仁波不自覺地開口說道。
勺子「砰」的一聲被丟到盤子裡。「盧澤有很高的聲譽!」住持喊道,「我相信他肯定會做出正確的行動!我只是希望卟輪卟輪他做我想要他做的事情!我嚴禁他去尤伯瓦爾德!你想要我禁止他不去尤伯瓦爾德嗎?餅乾干!我已經說過了!現在,你們所有人可以離開了嗎?我有緊急事務要處理。」
盧澤鞠了個躬拽起洛布桑的胳膊。「走了,孩子,」他低聲說,「趕緊在其他人想明白之前走!」
他們出去的時候,正好遇到一個低級別的侍僧捧著一個畫了兔子圖案的小罐子走過來。「轉世再生很不容易。」盧澤沿著走廊邊跑邊說,「現在我們得趕在有人突發奇想之前離開寺廟。去拿上你的包和鋪蓋。」
他們匆忙跑過一個轉角,洛布桑說:「但是誰都不會違背住持的命令吧?」
「哈!再過十分鐘他就要睡了,等他醒了之後,如果有人給他一個新玩具,他忙著把綠方塊敲進藍色圓洞裡,就再也想不起自己剛才說過什麼了。」盧澤說,「這就是政治啊,孩子。就是有無數的傻瓜衝出來說他們知道住持剛才表達了什麼意圖。你快去吧。一分鐘後我在五重驚詫花園等你。」
等洛布桑到達花園的時候,盧澤正仔細地把一座盆栽的山系在竹子框架上。他把最後一個結綁好,然後扛上一個口袋。
「這個不會壞嗎?」洛布桑問。
「這是一座山。山怎麼會壞?」盧澤拿起掃帚,「走之前我們順便去拜訪一位老朋友。也許還要拿些東西。」
「到底是怎麼回事,清潔工?」洛布桑跟在他後面問。
「嗯,事情是這樣的,孩子。我和住持還有我們現在要去見的那個人,我們三個已經認識很久了。而現在事情又有些變化。住持不能說『盧澤,你這個老壞蛋,是你把尤伯瓦爾德這個概念放進了眾人的腦子裡,不過我知道你有所計劃,所以去按你的直覺行事吧』。」
「他難道不是最高管理者嗎?」
「正是!當你是最高管理者的時候,反而很難做成事情。有太多的人來礙事,來搗亂。所以當那群新來的小朋友圍著尤伯瓦爾德瞎跑高喊『是!』的時候,我們就去安卡-摩波。住持是知道的,基本上知道。」
「你怎麼知道那個新的鐘是在安卡-摩波建造的?」洛布桑跟在盧澤後面,他們走在一條長滿青苔的低洼小路上,小路穿過杜鵑花叢朝寺院牆壁的方向延伸。
「我就是知道。這麼跟你說吧,某天,有人把宇宙底座上的插頭拔了,這個連鎖反應直通安卡-摩波,然後某個渾蛋說『我想看看會發生什麼情況』。條條大路通安卡-摩波啊。」
「我覺得是條條大路都離開安卡-摩波。」
「我們走的那條不是。啊,到了。」
牆上有一扇大而粗糙的門,盧澤上前敲了幾下。與此同時門裡頭髮出爆炸般的聲響,一個人——洛布桑立即糾正自己——半個人以極快的速度跌跌撞撞地沖向門旁邊的毛玻璃,然後以足以粉身碎骨的衝擊力撞上了下面的小路。等它翻滾幾下停穩了之後,洛布桑才發現那是個穿著僧袍的木偶。
「看來屈玩得很開心。」盧澤說。木偶從他耳邊飛過他也不為所動。
門突然開了,一個老胖和尚激動地探出頭。
「你看見了嗎?你看見了嗎?」他說,「那只用了一勺!」他朝另外兩人點頭。「啊,你好啊,盧澤。我正在等你。我已經把東西準備好了。」
「準備什麼東西?」洛布桑問。
「這孩子是誰?」屈請他們進去。
「一個新來的孩子,名叫洛布桑。」盧澤打量著屈的工作室,石頭地板上有個冒煙的圈,周圍還有一堆黑色的沙子,「是新玩具嗎,屈?」
「爆炸曼陀羅,」屈開心地忙活著,「用一點點特殊的沙子放在一個簡單的裝置上,任何地方都可以,一旦有敵人踩上去——砰,立刻產生因果!別動那個!」
洛布桑那雙好奇的手把面前桌子上的一個化緣缽拿起來,盧澤趕緊給他拿走。
「記住第一條規則,」他把那個碗丟到屋子另一頭。碗裡隱藏的刀刃突然伸出來,碗爆發出一陣強光。
「那能把人腦袋都削掉!」洛布桑說。他們忽然聽見一陣微弱的嘀嗒聲。
「……三、四、五……」屈說,「全體蹲下……馬上!」
盧澤把洛布桑推到地上,接著碗就爆炸了。金屬碎片從他們頭上呼嘯而過。
他們站起來之後,屈驕傲地說:「你上次來過之後,我又加了點別的東西。這是個非常好用的發明。當然也可以用它吃飯。你看過這個沒有?」
他拿起一個轉經筒,盧澤和洛布桑趕緊後退。
他轉了幾下,那沉甸甸的線芯輕快地敲打著轉經筒的外皮。
「這個線一抽出來就可以當作簡易絞首工具,」屈說,「筒子本身一取出來——像這樣——就能成為一把稱手的匕首。」
「當然,也可以用來祈禱?」洛布桑問。
「觀察得很仔細,」屈說,「真是個聰明孩子。轉經筒肯定是可以用來祈禱的。事實上我們一直在研發一種應用前景廣闊的誦經方式,與聲波調子配合使用,可以對人的神經系統產生切實影——」
盧澤說:「我們不需要這些東西,屈。」
屈嘆了口氣:「至少你該讓我們把你的掃帚改造成秘密武器,盧澤。我給你看過我們的計劃——」
「它就是秘密武器,」盧澤說,「它是掃帚。」
「那你要不要我們最新培育的氂牛?只要輕輕一按韁繩,它們的角就會立刻——」
「我們想要那個轉子,屈。」
屈看起來似乎很愧疚:「轉子?什麼轉子?」
盧澤走到房間另一頭,一隻手放在牆上某個部分按了一下,牆滑開了。
「這些轉子,屈。別想糊弄我,我們沒時間了。」
洛布桑覺得那東西很像是兩個小型延時器,每個都自帶一組安裝在板子上的金屬框架。每個板子都連接著一副背帶。
「你沒把這件事告訴住持吧?」盧澤取下其中一個板子,「如果你說了,他就會阻止你,你心裡清楚的。」
「任何人都不知道!」屈說,「你怎麼——」
盧澤笑起來。「誰都不會在意一個清潔工。」他回答。
「這些還是試驗品!」屈有些慌了,「我當然是要告訴住持的,但是我打算等到做出一些切實成果的時候!而且要是不懷好意的人拿到這些東西,後果會很可怕!」
「那我們就確保它們拿不到,」盧澤檢查那些背帶,「它們現在效果怎麼樣?」
「載重和棘輪還有問題,」屈說,「我覺得應該要重新調整……時鐘裝置。」
盧澤的動作忽然一僵,看著屈說:「時鐘裝置?」
「是作為動力使用的,只是作為動力!」屈趕緊申辯,「沒別的辦法了啊!」
「來不及了,只能這麼用了。」盧澤說著把另一塊板子也取下來,塞給洛布桑,「拿好,孩子。用麻布裝起來,看上去就跟背包差不多了。」
「這是什麼?」
屈嘆了口氣:「這是可攜式延時器,千萬別打碎了。」
「我們要這個幹什麼?」
「希望你不知道它是幹什麼用的。」盧澤說,「謝謝了,屈。」
「你確定不要拿點時間炸彈嗎?」屈滿懷期望地問,「只要往地上丟一個,時間就會慢下來——」
「真的不用,謝謝你。」
「別的僧人都全副武裝。」屈說。
「我們輕裝出行,」盧澤堅定地說,「屈,我們從後門出去好嗎?」
後門是一條窄窄的小路,通往院牆上一扇很小的門。這邊到處都是散架的木偶和燒焦的石頭,說明屈和他的助手經常過來。在冰凍的溪流旁邊還有一條小路。
「屈是好心的,」盧澤快步走著,「但你要是聽他的,就會扛著一堆咣當咣當的東西走路,而且一坐下就會爆炸。」
洛布桑快跟不上了。「走路去安卡-摩波要花好幾個星期啊,清潔工!」
「我們切分路徑去,」盧澤停下腳步轉了個身,「你能做到嗎?」
「我做過幾百次切分了——」洛布桑說。
「是的,在假沙恩做過,」盧澤說,「不過山谷里有很多檢查的人和安全護衛,你不知道嗎?在假沙恩內做切分很簡單,孩子。但是在外面就不一樣了,空氣會來妨礙你。要是做得不對,空氣就會變得像石頭一樣硬。你必須塑造好身體周邊的切分形狀,這樣才能在空氣中如魚得水一般自由行動。你知道該怎麼做嗎?」
「我們學過相關理論,但是——」
「蘇托說你在城裡的時候能讓時間停下來。這叫郊狼式,很難做到,盜賊行會不教這些吧?」
「可能是我運氣好,清潔工。」
「好。那就堅持練習,在離開雪原之前你有很多時間練習。在到達草場之前要練會,不然你就沒有腳了。」
他們把這叫作切分時間……
演奏某些樂器的時候要用到「循環呼吸法」,在演奏迪吉里杜管或風笛的時候,採用這種呼吸法可以避免憋氣憋到爆炸或是被吸進管子裡。「切分時間」也是類似的道理,只不過材料是時間而不是空氣,整個過程也安靜得多。一個訓練有素的僧人可以將一秒鐘拉伸成一小時……
但這還不是全部。他會進入一個完全僵硬的世界。他必須學會看清反射的光線,聽清細微的聲音,讓時間慢慢滲入他這個瞬時的宇宙。只要掌握了訣竅就不難,切分時間後的世界看起來還是平常的樣子,只是顏色不一樣……
這顏色就像走在夕陽中,只不過太陽還一動不動地高掛在天上。前方的世界近乎紫色,洛布桑轉頭去看後方的世界,發現那是一片陳舊的血色。這是一片孤獨的世界。但洛布桑意識到,最壞的一點是這裡一片寂靜。周圍確實有某種噪聲,但那是一種幾不可聞的噝噝聲。他自己的腳步聲聽起來很奇怪也很沉悶,而且腳步聲和腳步並不同步。
他們來到山谷的邊緣,離開了永遠的春季進入覆蓋著雪白的真實世界。冷氣像虐待狂揮舞著刀子一樣慢慢撲上來。
盧澤走在前面,似乎毫不介意這點寒冷。
當然了,有一個關於盧澤的故事是這麼講的,是說他曾經在冰天雪地里走了很長的路程,那天氣冷得就連天上的雲都凍成冰了。於是人們說盧澤不懼嚴寒。
但是——
在故事裡,盧澤變得無比高大強壯……不再是這個不願打架的乾瘦光頭老頭。
「清潔工!」
盧澤停下腳步轉過身。他的輪廓此時看起來有些模糊,洛布桑放開了周身的時間。色彩回到世界中,冷氣雖然還是冷,但也不那麼刺骨了。
「怎麼了,孩子?」
「你會教我,對不對?」
「如果還有你不懂的東西,我就教你。」盧澤語氣很單調,「你切分得很好,我都看見了。」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能忍受這樣的寒冷!」
「你不知道其中的訣竅嗎?」
「是科茲莫皮利特太太的道給了你這種力量嗎?」
盧澤掀起自己的袍子在雪地里跳了幾步,他瘦巴巴的腿上綁著厚厚的黃色秋褲。
「正確,完全正確,」他說,「她經常幫我做這種雙股線針織秋褲,裡頭縫了絲綢,中間夾了三層羊毛,還墊了三角襯片和方便的活扣。我是老主顧,所以六元一條很划算。經文裡也寫了,『穿暖和,不然會凍死』。」
「這是騙人的吧?」
盧澤驚訝地看著他說:「什麼?」
「我是說,你那些事跡都是騙人的吧?大家都知道你是個偉大的英雄……你不打鬥,他們認為你掌握了所有神秘的學問……還有……就是……騙人。對不對?連住持也被騙了?我以為你會教我一些……值得學習的知識……」
「我有她的地址,你是想知道這個嗎?只要說是我介紹的——啊,我明白了,你不是說地址的事情,對吧?」
「我不是想說你壞話。我就是覺得——」
「你認為我應該使用一些窮盡一生而習得的神秘力量來給腿部保暖?是這樣嗎?」
「嗯——」
「把神聖的學問都用在我的膝蓋上?你覺得應該這樣?」
「但是你說的就好像——」
有些東西不對勁,洛布桑低頭一看。
他站在六英寸深的積雪裡。盧澤卻不然,他穿著涼鞋站在兩攤水裡,他腳指頭周圍的冰都融化了,他的腳趾卻是溫暖的粉紅色。
「腳指頭,這是另一個辦法,」清潔工說,「科茲莫皮利特太太是做秋褲的天才,但她不會做連褲襪,真的很麻煩。」洛布桑抬頭沖他眨眨眼睛,「時刻牢記第一條規則啊。」
他凍得發抖,盧澤拍拍他的胳膊說:「你學得很好,我們去那邊坐坐喝點東西吧。」他指著旁邊幾塊岩石,那裡至少能避避風,雪在石頭邊上堆成了白色的小丘。
「盧澤?」
「什麼事啊,孩子?」
「我有個問題,你能不能簡單直白地回答我?」
「我一定盡力。」
「現在到底是怎麼回事?」
盧澤掃掉石頭上的雪。
他回答:「啊,這可是個很難的問題。」
嘀嗒
有一點伊戈必須承認。如果想做成一件詭異的事情,理智絕對比瘋狂更成功。
他見慣了各種奇怪的主人,那些人在精神崩潰的邊緣表演著精彩絕倫的手倒立,但是不拿著地圖就連褲子都不會穿。他就像所有的伊戈一樣,知道如何應付那些人。事實上這份工作不難(只是有時候不得不去墓場值班),而且一旦在安頓下來執行日常程序之後,你就可以專心做自己的工作,他們根本不管你,除非是要你去架個避雷針。
但傑瑞米的情況截然不同。他真的是一個準時到可以用來校準手錶的人。伊戈從未見過誰的人生如此有序,如此精確,如此準時。他覺得自己已經把新主人視為一個人形鐘錶了。
伊戈曾經的一個主人製造過一個人形鍾,完全是由拉杆、齒輪、曲柄、發條組成的。那個人形鐘沒有大腦,只有一條長長的帶子上面打了很多孔。它也沒有心,只有一個很大的彈簧。如果廚房裡每一樣東西都放在預先指定的位置,這個東西就能把地掃乾淨,並泡一杯味道尚可的茶。要是東西的位置擺放得不對,或者這個叮叮咣咣的東西不小心撞到了什麼,它就會把牆上的泥灰都剝下來,並且把嗷嗷叫的貓塞進杯子裡。
之後他的主人堅信應該讓這東西活起來,這樣它就能自己給紙帶打孔,自己給自己上發條了。伊戈深知應該在什麼時候嚴格遵照指令辦事,於是他盡職盡責地在一個電閃雷鳴的夜裡架起了一台十分經典的升降台式避雷針裝置。後來發生了什麼他完全不知道,因為當閃電擊中那個人形鐘的時候,他不在屋裡。當時他用毯子包著自己的全部家當,離開村子往山上倉皇逃命。即使如此,在他跑到半路的時候,仍有一個白熱的嵌齒輪從他頭頂飛過,深深地陷入樹幹中。
忠於主人當然很重要,但首先必須忠於伊戈家族。如果步履蹣跚的僕人遍布全世界的話,那麼他們所有人絕對都叫伊戈。
在這一個伊戈看來,如果那個人形鍾真的活了,就會是傑瑞米的樣子。而且傑瑞米嘀嗒嘀嗒走得很快,仿佛一個鍾即將走到盡頭似的。
伊戈不喜歡鍾。他喜歡和人交往。他喜歡會流血的東西。那個玻璃鍾逐漸成形,閃亮的水晶零件仿佛部分消失了似的,因此傑瑞米越發專注,而伊戈也越發緊張。絕對有一些新的事情發生了,而伊戈雖然渴望學習新鮮事物,這渴望卻也是有限度的。伊戈不相信「禁忌的知識」和「人類不該知曉的知識」之類,但是肯定有一些東西是人類不能知道的,比如說人不能知道全身上下每一個原子都被吸進一個小洞裡是什麼感覺,然而在即將到來的未來,此事似乎會實現。
另外就是勒讓小姐的事情。她給了伊戈不少錢,通常來說伊戈連一點點小錢都不會拒絕。勒讓小姐不是殭屍,不是吸血鬼,因為她聞起來不是那些東西的味道。她聞起來不像任何東西。按照伊戈的經驗來說,任何東西都應該聞起來像某個東西。
另外還有一件事。
「她腳不蹭地,先森。」伊戈說。
「肯定沾地的,」傑瑞米說著用袖子擦了擦機器,「再過一分十七秒她就會來。我確定她的腳肯定會踩在地上。」
「嗯,有斯候四的,先森。但四你在她桑下樓梯的斯候仔細看。她的腳曾的不對勁,先森。你居然能看到她子頭的影子。」
「子頭?」
「腳上的子頭,先森。」伊戈嘆氣。他的口音確實是個問題,不過其實伊戈可以輕易改掉口音,但口音是身為伊戈的要素之一。另外跛腳也是可以改的。
「去門口準備著吧,」傑瑞米說,「就算飄著走,她也不是壞人。」
伊戈聳聳肩。他在意的地方是,飄著走很可能說明對方根本不是人。另外,他一不小心發現傑瑞米今早更加仔細地拾掇了一下自己,他對此十分擔憂。
在這種情況下他決定還是不要去討論自己的僱傭關係問題,他自己已經想過了。那位尊貴的女士在雇用他之前,就已經讓傑瑞米幹這份活了。嗯,一切跡象表明她了解自己的人。不過她是在壞蛋假沙恩大街親自雇用了伊戈。接著就在同一天,伊戈自己上了郵車。但也正是在那一天,勒讓小姐首次拜訪了傑瑞米。
在尤伯瓦爾德和安卡-摩波之間,唯一一樣比郵車還快的東西就是魔法,不然就是有人想出了辦法乘著旗語信號移動。而勒讓小姐看起來不像是女巫。
店裡的鐘齊聲鳴響,表示到七點鐘了,伊戈打開前門。要始終做了[26]預估到敲門聲。這也是伊戈們的守則之一。
他打開門。
泡濕先生拿著牛奶瓶站在門口:「兩品脫,新鮮又美味。今天真是個像鮮奶油一樣美好的日子,不是嗎?」
伊戈看著他,手裡接過瓶子,傲慢地回答:「我更喜歡綠色的。再見吧,泡濕先森。」
他關上了門。
伊戈回到工作室里的時候,傑瑞米說:「不是她?」
「四賣牛奶的,先森。」
「她遲到了二十五秒!」傑瑞米非常焦急,「你覺得她會不會是出什麼事了?」
「曾正的貴婦們很流行茨到,先森。」伊戈說著把牛奶放好。奶瓶摸起來是冰冷的。
「嗯,我覺得她肯定是一位真正的貴婦。」
「仄可不好說,先森。」伊戈明明先說她是貴婦,現在卻顯得無比懷疑。他走回店堂里,手剛放在門把手上,就又傳來了敲門聲。
勒讓小姐從伊戈身邊走過。兩個巨怪根本沒理他,就直接走進工作室。伊戈把他們兩個視為受僱而來的石頭,兩元錢一天,在錢周圍走走就行。
勒讓小姐驚嘆不已。
那座大鐘已經快要完成了。它不是伊戈的祖父所說的那個笨重敦實的座鐘。傑瑞米將這個鐘做得非常漂亮,伊戈對此十分驚訝,畢竟這座房子裡沒有任何裝飾。
傑瑞米曾說:「你祖父幫忙製造了第一個玻璃鍾,那麼我們就來造一個老爺鐘吧。」如今它差不多已經造好了——那是一座修長的水晶和玻璃纖維製成的鐘,以某種令人不安的方式反射著光芒。
伊戈在狡猾手藝人大街花了一大筆錢。只要給夠了錢,就能在安卡-摩波買到任何東西,包括人。他確保每一個寶石的切割工匠和玻璃工匠都只做少量工作,任何人都猜不出最終是要做什麼東西,不過他這麼做完全是多心了。錢還能買到大量的不感興趣。再說了,誰會相信人能用水晶計量時間呢?所有線索最終在工作室里聯繫起來。
伊戈忙前忙後,給各種東西拋光,傑瑞米誇耀自己的創意時,他也認真聽著。
「——不需要任何金屬部分,」他說,「我們已經有辦法讓光線順服地穿過玻璃里。我們還找到了一個能讓玻璃略微彎曲的手藝人。」
「我們。」伊戈發現了關鍵。這也是常有的事。「我們」發現了什麼東西,意味著主人需要一個「他們」,「他們」是什麼則要伊戈去想。總之,研究光線的流動也算是一種全家共享的樂趣。只要有沙子、有化學,再加一點小秘密就可以讓光線坐端正乖乖聽話。
勒讓小姐伸出戴著手套的手摸了摸鐘的側邊。
「這是分隔裝置——」傑瑞米說著拿起工作檯上的水晶陣列。
但勒讓女士依然看著那個鐘,她問:「你給它做了錶盤和指針,為什麼?」
「哦,是為了它能夠計量傳統的時間,」傑瑞米說,「當然,所有齒輪都是玻璃製成的。理論上來說它永遠不需要校準。它會隨著宇宙的時瞬走動。」
「啊,是你發現的嗎?」
「時間能讓概率最小的事情發生。我知道這時間是存在的。」
她似乎非常滿意:「但鍾還沒有完成。」
「還需要一些試驗,另外還有些誤差,」傑瑞米說,「但我們會處理好的。伊戈說星期一會有一場暴風雨,到時候會有足夠的能量。屆時,」傑瑞米笑起來,「全世界所有的鐘都會停在同一時刻,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