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2024-10-09 10:13:49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那你們知道嗎?那個信使的馬在半路上掉了一隻馬蹄鐵,接著他就忽然發現,路邊有個人帶了個可攜式熔爐,還推了個推車,車上放著鐵砧?」
他們知道。
「你們知不知道,那個人就是盧澤?」
他們知道。
「那你們肯定也知道,簡達·崔普、『好的好的』的大頭領、托羅-甫、長-甫,終生只向一個人投降過。」
他們知道。
「你們也知道,那個人就是盧澤?」
他們知道。
「你們知不知道,昨天晚上你們踢翻了一個小神龕?」
他們知道。
「你們知道那是誰的神龕?」
幾個人沉默了一會兒。最聰明的侍僧恐懼地看著住持,緊張地吞了口口水,拿起一把掃帚就走出了房間。
另外兩個稍微遲鈍一點點的,也想通了前因後果,也拿起掃帚走了。
然後有一個說:「那只是某個清潔工的神龕而已!」
住持說:「你們拿上掃帚去掃地。每天都掃,掃到你們找到盧澤為止,你們要對他說:『清潔工,是我踢翻了你的神龕,把裡面的東西都撒出來了。現在我滿心慚愧,請讓我隨您去第十德基姆道場學習正道。』學完之後,如果你們還能回來,再繼續在這裡學習吧。明白了嗎?」[16]
一些年長的僧侶會抱怨,有些人則說:「盧澤的道和我們不一樣。別忘了,他通過不經意的清掃就領悟了萬物,其他人卻要接受教育。別忘了,他無處不在,完成過很多任務。也許他確實有一點……奇怪,但是別忘了,他隻身去過滿是士兵的城堡,也闖過陷阱,還讓蒙塔布[17]的帕西被一根魚刺若無其事地卡死了。在確定時間地點這方面,沒有任何僧侶比盧澤更厲害。」
有些不了解情況的人會說:「那麼盧澤究竟遵從了什麼道,居然能這麼厲害?」
別人就會這樣回答:「是『安卡-摩波,奎爾姆街3號,瑪麗埃特·科茲莫皮利特太太,房屋出租,價格公道』。我們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只是沒什麼意義的胡話吧。」
嘀嗒
盧澤把掃帚靠在牆邊聽那些高僧談話。傾聽是他經年累月磨鍊出來的技術,如果你認認真真花足夠的時間去聽別人說話的話,會發現他們說出來的事情比他們自以為自己知道的還要多。
聽完了之後,他說:「蘇托是個很厲害的外勤員工,雖然有點奇怪,但是人很好。」
「他掉下去的事件也顯示在了曼陀羅里,」仁波說,「那孩子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應對。蘇托說他只是條件反射。他認為在他所見過的人中,那孩子是真正的一無所知。他只花了一個小時就讓他上了去山裡的車。然後花了三天時間在盜賊行會施展了花落之術,因為那孩子是個被丟在盜賊行會門口的棄嬰。」
「花落之術成功了嗎?」
「我們得到授權使用兩個延時器內的時間。也許有幾個人會隱約記得一些事情,不過行會畢竟人多事雜。」
「沒有兄弟姐妹,沒有父母親情,只有盜賊之間的情誼。」盧澤感嘆道。
「不過他是個很厲害的盜賊。」
「我看也是。他多大了?」
「看起來有十六七歲了吧。」
「現在來學也太晚了。」
高僧們交換著眼色。
「我們什麼都教不了,」新進大師說,「他——」
盧澤抬起他瘦骨伶仃的手:「我沒猜錯的話,他已經知道了。」
「仿佛有人告訴他,他暫時缺少了一段記憶,」仁波說,「而他也覺得無聊而且有些生氣。我覺得他不靠譜。」
盧澤撓撓自己花白的鬍子。「真是個奇怪的小孩,」他陷入沉思,「很有天賦。」
「我們應該自問,要罐罐要罐罐噗噗,為什麼偏偏是這個時候?」住持開始咬玩具氂牛的腳。
「但不是『萬物都有時間地點』一說嗎?」盧澤說,「不過話說回來,各位,你們數百年來都在教育學生,而我只是個清潔工而已。」他心不在焉地伸出手,那個玩具氂牛恰好從住持笨拙的手裡掉下去,盧澤在半空中接住了它。
「盧澤,」新進大師說,「長話短說吧,當年我們也教不了你,你還記得嗎?」
「但是後來我找到了自己的方法。」盧澤說。
「你可以教教他嗎?」住持說,「那孩子需要姆姆姆卟姆姆姆找到自己。」
「經文裡不是寫了嗎,『我只有一雙手』?」盧澤說。
仁波看了看新進大師。「我不知道寫沒寫,」他說,「你引用的那些東西我們都沒見過。」
盧澤似乎還在思考,仿佛他的思維在別處忙碌著,他說:「只有此時此地。因為經文裡寫了,『不會灑落,只有傾瀉』。」
仁波很疑惑,接著他恍然大悟地說:「是水壺,水壺不會一點一點地灑水,只會一口氣倒出來!」
盧澤悲傷地搖搖頭。「一隻手拍出來的聲音只是『噗噗噗』。」他說,「好吧,住持。我幫他找到屬於他的道。各位還有別的事嗎?」
嘀嗒
盧澤回到候見室,洛布桑站起來向他行禮,不過他顯得有些猶豫,還挺尷尬。
「好了,有一些規則你必須遵守。」盧澤徑直走過去,「首先,你不用叫我『師父』,我也不拿某種蟲子來替你起名。我不負責讓你遵守紀律,你自己要自覺。經文裡寫了,『我做不來那種事。』我說什麼你就照辦,我們就能相處愉快,明白嗎?」
「什麼?你願意收我當徒弟?」洛布桑一路小跑跟上他。
「不,我不願意收你當徒弟,我都一把年紀了。但是你會成為我的徒弟,我們兩個互相幫助,好嗎?」
「你會把一切都教給我嗎?」
「我不懂『一切』,經院礦物學我就不懂。不過我會把我懂而且對你有用的東西都教給你。」
「什麼時候開始?」
「今天太晚了——」
「明天早上?」
「明天天不亮就開始。我會來叫你。」
嘀嗒
在距離弗洛特女士的學校挺遠的某個地方,有條機密街,街上有好幾家紳士俱樂部。其實這些地方對「紳士」的定義就是「一年花銷超過500元的人」,說起來也真是挺諷刺的,這些紳士也受到其他年消費500元以上的紳士們的認可。
這些人不喜歡和女士們在一起。當然並不是說他們是另外的那種紳士,那群紳士在城裡另外一個區有好幾家裝修更精美的俱樂部,去的人也更多。機密街這群紳士總的來說是從小被女士們欺負的那種紳士。他們的人生被保姆、家庭教師、女舍監、母親、妻子們掌控著,差不多這樣過了四五十年後,這些態度溫和的紳士放棄抵抗,儘可能禮貌地逃進俱樂部里。在這裡,他們可以整個下午都靠在扶手椅上打盹兒,而且褲腰上的扣子也不用扣[18]。
這類俱樂部中最頂尖的一家是費吉特俱樂部,它的規則是這樣的:蘇珊不需要隱身就能進去,因為她知道費吉特俱樂部的人都看不見她,就算看見了,也會堅信她不存在。只有在執行34b項規定時,女性才可以進入俱樂部,這項規定勉強同意女性家庭成員或者可敬的已婚女性或者三十歲以上的女性,可以在下午三點一刻至四點半之間,到綠色畫室飲茶,在此期間至少要有一位俱樂部成員全程陪同。這項規定由來已久,所以很多成員對此的理解是,女性一天只可以存在七十五分鐘,在這段時間以外,俱樂部中出現的女性要麼是幻影要麼是想像。
就蘇珊的情況來說,幻影的解釋應該是真的,因為她穿著十分嚴肅的教師制服和扣扣子的靴子,當她以死神的外孫女身份出現時,鞋跟就顯得很高。
她朝圖書館走去,靴子在大理石地板上敲出回聲。
她非常不理解死神為什麼要到這個俱樂部來。當然,他確實符合紳士的條件:他在鄉間有一處住所——是某個遙遠黑暗的鄉間——而且非常守時,對每個人都很禮貌——他早晚會見過世界上每個人——無論在家還是外出都衣著得體,另外還有個很好的男僕。
唯有靈魂收割者的身份這一點不太符合紳士的要求。
圖書館裡那些軟綿綿的椅子大部分都被吃完午飯後蓋著《安卡-摩波時報》舒舒服服打盹兒的人占據了。蘇珊看了一圈,最終看到某一份報紙下面露出半截黑色的袍子和一雙骨頭的腳。另外還有一把鐮刀靠在椅子後面。她掀開報紙。
下午好,死神說,你吃午飯了嗎?這裡有果醬布丁卷。
「你在這裡幹什麼,外公?你不需要睡覺。」
我覺得這裡很平靜。你最近好嗎?
「老鼠沒來之前我一直都很好。」
工作怎麼樣?你知道我很關心你。
「謝謝,」蘇珊簡單地回答,「好了,為什麼——」
跟我聊聊不好嗎?
蘇珊嘆了口氣。她知道接下來是什麼,那可不是個讓人高興的想法。而是一個小小的、可悲的、搖擺不定的想法,內容大體是這樣的:他們兩個只有彼此做伴了。就這樣。這是個自己都會捏著小手帕哭唧唧的想法,但是卻很真實。
死神當然有人類男僕阿爾伯特,還有鼠之死神,這些勉強算是同伴?
據蘇珊所知……
她是部分不死的,或者可能是整個不死的。她可以看到真正存在的東西[19],她可以像脫外套一樣輕鬆擺脫時間。重力之類適用於所有人的法則,必須在徵得蘇珊同意之後才能對她起效。不管你怎麼努力,這種事總會影響到人際關係。當你心裡明白,人不過是一堆暫時堆疊起來的原子,過不了幾十年就會散架的時候,想要好好相處當然是不可能的了。
她作為死神的那一小部分覺得,把人視為真實存在的話,真的很難應付。
她人生中的每一天都在懊悔自己怎麼會有這麼個祖輩。此外就是很想知道行走在世間時,對腳下的岩石和天上的星辰一無所知是什麼感覺,只有五種感官是什麼感覺,又聾又瞎是什麼感覺……
孩子們還好嗎?我喜歡他們畫的我。
「挺好。阿爾伯特還好嗎?」
他很好。
……不聊天又是什麼感覺呢?蘇珊心裡繼續想。在一個巨大的宇宙里,根本沒有聊天存在的空間。
世界快要結束了。
這話倒是夠誇張的。「什麼時候?」
下周三。
「為什麼?」
審計員回來了。死神說。
「那些邪惡的小東西?」
對。
「我討厭他們。」
我當然是沒有任何感情的。死神說,他那種面無表情真的只有骷髏才能做到。
「他們這次要來幹什麼?」
我不知道。
「你不是記得住未來的事情嗎?」
對。但是在星期三之後,有些事情改變了。沒有未來了。
「肯定剩了些東西,至少還有些殘渣碎片吧?」
沒有。在下周三的一點鐘之後,就什麼都沒有了,永遠地沒有了。沒有人活下來。沒有人死。我所見的就是這種狀況。未來被改變了,你明白嗎?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蘇珊知道這話其他任何人聽著都會覺得有點傻。
我認為世界末日人人有責,你覺得呢?
「我知道我在說什麼!」
我認為這件事跟時間的本質有關,關係到神靈和人類。現在出現了一些……波動。
「他們對時間做了什麼手腳?他們不是不能夠做那種事嗎?」
他們不能。但人類可以。而且此前已經做過一次了。
「誰會那麼蠢——」
蘇珊不說話了。偏偏就是有這麼蠢的人。總有人會為了看看事情到底成不成而去做蠢事。如果你在一個山洞裡放上一個大按鈕,旁邊掛個牌子說:「世界末日按鈕,切勿按下。」那不等牌子上的油漆晾乾就有人去按了。
她又思考了一下。死神認真地看著她。
蘇珊說:「真有意思,我最近正給學生們讀一本書,是那天突然出現在我桌上的書,叫《硌棱童話》……」
啊,給小人類看的愉快小故事。死神的語氣中絕無諷刺之意。
「……其中大部分故事都是講壞人如何悲慘死去。真的很奇怪,孩子們似乎挺喜歡這種故事,他們一點都不覺得擔心。」
死神沒說話。
「……不過《壞蛋假沙恩的玻璃鍾》這個故事不一樣,」蘇珊看著那張骷髏臉,「雖然是個大團圓結局,但他們覺得那個故事很令人難過。」
也許因為那個故事是真事。
蘇珊太了解死神了,所以她沒有爭論。
「我懂了,」她說,「是你把書放在那兒的。」
是的,英俊的王子之類的廢話都不用管。那個鐘當然不是審計員發明的,是某個瘋子發明的。但是審計員很擅長改造。他們不會創造,但是可以改造。現在他們要重建那個鐘。
「時間真的停止了嗎?」
被困住了。只困住了一小會兒,但那次的結果依然影響著我們。歷史斷裂了,成了碎片。過去和未來沒有了聯繫。歷史派僧侶必須將那些碎片一點一點拼合起來。
蘇珊沒有浪費時間說「不可能」之類的話。只有那些相信自己活在真實世界裡的人才說這種話。
她說:「那可真是……花了很多時間啊。」
當然時間不是問題。他們使用一種基於人類脈搏頻率的紀年法。那些年,大概花了五百年。
「如果歷史碎了,他們在哪裡——」
死神豎起手指。
從現世的角度想想吧,蘇珊。我認為他們偷走了部分歷史。在這個世界形成之前,就已經有了一段時間,那些時間都浪費在了很多爬行類動物身上。不過大蜥蜴拿時間有什麼用呢?你有沒有見過那些僧侶使用延時器?那個真的很厲害。他們可以挪動時間,把時間儲存起來,或者拉伸……總之非常了不起。至於這一切是何時發生的,這個問題其實毫無道理。什麼時候瓶子破碎,這和瓶子在哪裡碎裂有什麼關係呢?總之那次事件的殘片在這個重建的歷史中已經不存在了。
「等一下,等一下……人怎麼可能把一片,嗯,一片過去的時代混入現代?大家會發現的吧……」蘇珊胡亂揮揮手,「比如說,哇,那人穿了件奇怪的盔甲,那些房子太奇怪了,幾百年前那場戰爭他們怎麼還沒打完?」
蘇珊,根據我的經驗,很多人類把大部分精力都花在了幾百年前的戰爭里。
「這倒也是,但我的意思是——」
你不能把容器和內容物搞混了,死神嘆了口氣,你基本上是人類。你需要比喻,看來需要實物教學。來吧。
他起身穿過大廳走進餐廳。還有幾個吃得慢的人一動不動地坐在座位上,下巴底下墊著餐巾,渾身洋溢著愉快的碳水化合物氛圍。
死神走到晚餐用的桌邊,抓住桌布的一角。
時間是這塊布,他說,上面的刀叉碗盤是在時間之中發生的事件——
接著傳來一聲擊鼓聲。蘇珊往下一看,原來是鼠之死神坐在一面鼓的前頭。
看好。
死神把桌布抽走了。桌上的餐具一陣叮噹作響,花瓶晃了幾下,但基本上都在原位。
「我懂了。」蘇珊說。
桌子還在,但是桌布可以拿到別的地方去使用了。
「但是你把鹽弄倒了。」蘇珊說。
技術不熟練。
「桌布上還有上一頓飯留下來的印子,外公。」
死神笑起來。沒錯,他說,這個比喻非常好,你不覺得嗎?
「大家會發現的!」
真的嗎?人類是宇宙中最不會仔細觀察的生物了。通常都是,哦,有好多異常現象啊,有一撮鹽撒了,不過歷史學家會解釋清楚的。歷史學家在這方面特別有用。
世界上有種東西叫規則,蘇珊知道。這種規則不會被寫下來,同理,山脈的存在也不會被寫下來。但是它們是宇宙運行的基礎之基礎,遠比重力之類的機械化的東西重要。審計員討厭生命出現後帶來的混亂狀況,但是規則不允許他們進行干涉。人類的發展對它們來說一定是好事。總算有一種會被騙去朝自己的腳開槍的生物了。
「我不知道你指望我幹什麼。」蘇珊說。
把你能做的事情都做了,死神說,我呢,從經驗和現實的情況來看,還有別的事情要做。
「什麼事?」
重要的事。
「你不能告訴我?」
我決定不告訴你。但是那些事情很重要。總之,你的洞察力非常寶貴。你的思路也很有用。你能去我去不了的地方。我只能看見未來,你卻能改變未來。
「重新造出來的那個鐘在哪裡?」
我不能說。我雖然可以根據自己知道的內容進行推理,但是這個事件模糊不清。
「為什麼?」
因為有些事實被隱藏起來了。有某個不服從我的人參與其中……死神似乎有些尷尬。
「神靈?」
服從其他存在的……人。
「你得再說詳細一些。」
蘇珊……你知道,我收養了你媽媽,並且把她撫養長大,還為她找了個合適的丈夫——
「對,是,」蘇珊不大高興,「我怎麼可能不知道。我每天都照鏡子呢。」
這個……對我來說很難。事實上,我並不是唯一一個參與這種事情的神靈。你很驚訝?神不是經常幹這種事嗎?
「神,對,但是你這樣的人——」
像我們這樣的人還是很像人……
蘇珊幹了一件很不尋常的事情,她聽進去了。對老師來說這可不一般。
蘇珊,你會知道的,在人類之外……我們究竟是什麼——
「我不在人類之外,」蘇珊果斷回答,「我只是……有一點特殊的天賦而已。」
我當然不是指你。我是說那些雖然不是人類但是卻部分是人性的存在——戰爭、命運、瘟疫及其他和我們類似的存在——我們被人類想像成人類的形象,因此我們以不同風格呈現出人性的不同側面。這是唯一的方式。就連強加給我們的外貌形象也是來自人類對宇宙的某種觀察結論。我們有一些人類特性……比如好奇、憤怒、不安……
「外公,這些是基本的。」
是的。這些你都知道,所以我們中有些……對於人性充滿興趣。
「我知道。我就是那種興趣的結果。」
對。呃……我們中有一些,嗯,對人類的興趣更加……
「更加感興趣?」
……更加有個人傾向。你有沒有聽我說過……時間的擬人化個體……
「你沒說太多。你之前說,她住在一座玻璃宮殿裡。」蘇珊發現死神有些不自在,她不禁既有點羞愧又有點奇怪的滿足。死神看起來就像是被迫承認自己的衣櫃裡藏著一具骷髏似的。
是的。呃……她愛上了一個人類……
「那還真是一段浪漫時光。」蘇珊特別強調「時光」二字。她知道這話說得很幼稚,但是身為死神外孫女的人生可不容易,所以有時候她不可避免地十分煩惱。
啊。雙關語,文字遊戲,死神懶洋洋地說,不過我覺得你是在表達感覺無聊的意思。
「嗯,古代這種事情還是很常見的,對吧?」蘇珊說,「詩人們常常愛上月光、風信子、各種各樣的東西,還有永恆的女神什麼的——」
但是這件事是真的。死神說。
「有多真實?」
時間有個兒子。
「怎麼可能——」
時間有個兒子,他基本上是個凡人,和你一樣的。
嘀嗒
鐘錶匠行會的一個成員會每周拜訪傑瑞米一次。不是正式的拜訪。只是偶爾有些工作交給他,或者有時候來取一些東西,因為不管人家怎麼說,傑瑞米真的很有天賦。
同時這也是隱晦地提示傑瑞米吃藥,不要瘋得太醒目,當然也是以不正式的方式。
鐘錶匠們都明白人類大腦是十分精密複雜的機器,偶爾會出故障。行會成員都是很謹慎的人,總是追求非人類的精確性,此舉是會造成損失的,甚至會造成大問題。彈簧並不是唯一一種會捲曲起來的東西。大體上來說,行會委員會都是善良的、理解他人的人。大體上來說,他們都不是會耍陰謀詭計的人。
行會的秘書霍普金斯博士驚訝地發現,一個看起來仿佛是從重大事故中倖存下來的人打開了傑瑞米的店門。
「呃,我來找傑瑞米先生。」他說。
「好的,先森。祖人就在店裡,先森。」
「你是,嗯……?」
「我四伊戈,先森。傑瑞米先森很善良地接納了我,先森。」
「你替他工作?」霍普金斯博士上下打量著伊戈。
「四的,先森。」
「嗯……你之前是不是站在什麼特別危險的機器旁邊來著?」
「沒有,先森。他就在工作室,先森。」
「伊戈先生,」霍普金斯博士一邊走進鐘錶店一邊說,「傑瑞米先生在吃藥,你知道嗎?」
「四的,先森。他經常提起此斯。」
「那他,嗯,他這段時間健康狀況……?」
「很好,先森。他對工作充滿熱情,先森。心明眼亮,搖頭擺尾。」
「擺尾?」霍普金斯博士很心累,「嗯……傑瑞米先生一般都不用僕人。上次他把一個鍾砸在助手頭上了。」
「曾的嗎,先森?」
「嗯,他沒用鍾砸你吧?」
「沒有,先森。他表現得很正常,」伊戈居然有四個拇指,脖子周圍全是縫合的針腳,他打開工作室的門,「傑瑞米先森,霍普金斯博士來了。我仄就去泡茶,先森。」
傑瑞米端端正正地坐在桌邊,眼睛炯炯有神。
「啊,博士,」他說,「你來了真好。」
霍普金斯博士走進工作室。
屋裡有些變化。那一大塊板條抹泥灰的牆上原本是掛滿了鉛筆畫的草稿,現在草稿都拿走了,房間另一邊放著一個畫架。工作檯上之前都擺滿了各種組裝到不同程度的鐘表,現在卻放的全是水晶塊和玻璃板。屋裡還有股濃濃的酸味。
「嗯……在做新東西?」霍普金斯博士問。
「是的,博士。我正在檢查超密度水晶的成分。」傑瑞米說。
霍普金斯博士深吸一口氣放鬆下來。「啊,地質學,真是個不錯的愛好!我很高興。一整天都想著鐘錶不太好,你也知道!」他懷著少許希望愉快地說。
傑瑞米皺起眉頭,他的大腦似乎在努力思考一個自己不熟悉的概念。
思考過後他回答:「是啊,博士,你知道嗎,八辛酸銅每秒鐘恰好震動兩百四十萬零七十八次?」
「這麼多次啊?」霍普金斯博士說,「我的天哪。」
「是啊。當一束光照在八辛酸鹽晶體製成的稜鏡上時,就會分成三種顏色。」
「好神奇,」霍普金斯博士覺得他的情況說不定會變得更差,「嗯……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多了,這裡好像……有股很刺鼻的味道?」
「是排水溝的味道,」傑瑞米說,「我們用酸打掃過了。我們用酸就是為了清理排水溝。」
「排水溝啊?」霍普金斯博士眨眨眼睛。他所生活的世界裡沒有排水溝。然後廚房門的地方傳來咔嚓的聲音和藍色的閃光。
「你的,嗯,你的僕人伊戈,」他說,「他還好?」
「挺好,謝謝你,博士。他是從尤伯瓦爾德來的,你知道吧?」
「哦,尤伯瓦爾德很……大。是個很大的國家。」霍普金斯博士對尤伯瓦爾德的情況只知道兩點。他緊張地咳嗽了一下,然後說另一點:「我聽說那邊的人有點奇怪。」
「伊戈說自己跟奇怪的人絕對沒有任何關係。」傑瑞米平靜地說。
「很好,很好。那就好。」博士說。傑瑞米那種一成不變的微笑讓他覺得很不自在,「嗯……他身上有很多傷疤和縫合的痕跡。」
「對,那是他們的文化。」
「是文化啊?」霍普金斯博士似乎放鬆了不少。他向來努力發掘人性的光明一面,但是他從小就知道這座城市非常複雜,其中生活著矮人、巨怪、泥人地精甚至殭屍。所以他覺得自己不喜歡這個事情的走向,但是既然大部分都是「文化」,那顯然就沒法反對,所以他也沒說什麼。「文化」乃是一種解決問題的藉口,主要是跟人們解釋問題根本不存在。
門縫的光滅了。片刻後,伊戈用托盤端了兩杯茶進來。
博士必須承認,茶很好喝,但是空氣中的酸味讓他直流眼淚。
「那……嗯,導航表的進度怎麼樣了?」他說。
伊戈在他耳邊說:「要薑餅嗎,先森?」
「哦,呃,好……哦,真好吃啊,伊戈先生。」
「多拿兩個吧,先森。」
「謝謝,」霍普金斯博士說話的時候餅乾屑紛紛掉出來。他又說:「導航表——」
「很抱歉,導航表的工作沒什麼進展,」傑瑞米說,「我一直在研究各種水晶的特性。」
「哦,對,你說了。嗯,當然,要是你有時間做一下導航表就再好不過了。」霍普金斯博士說,「容我說一句,嗯,你有了新的興趣是好事。過分關注一件事,嗯,容易在腦子裡積累怒氣。」
「我在吃藥。」傑瑞米說。
「是啊,當然。呃,我昨天剛去了藥劑師那裡……」霍普金斯博士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紙包起來的大瓶子。
「謝謝,」傑瑞米指指身後的架子,「你也看見了吧,我的藥快吃完了。」
「是啊,我想你也該吃完了。」霍普金斯博士說得很隨意,仿佛鐘表匠行會的人根本沒有特別關注傑瑞米架子上那個瓶子裡還剩多少藥似的。「好了,那我就該走了。好好玩水晶吧。我小時候喜歡收集蝴蝶。愛好是好東西。我小時候只要有個殺蟲瓶和一個網子就開心得不得了啦。」
傑瑞米依然對他微笑著,那笑容似乎有些玻璃似的質感。
霍普金斯博士把剩下的茶喝完,把杯子放回碟子上。
「我真的必須走了,」他嘮嘮叨叨地說,「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我就不打攪你工作了。水晶是吧?真是漂亮的東西,特別精美。」
「是嗎?」傑瑞米說。他猶豫了一下,仿佛是想解決一個小問題似的。「哦,對,光的模式。」
「閃爍。」霍普金斯博士說。
霍普金斯博士出來的時候,伊戈正坐在臨街的門口。他點點頭。
「嗯……你確定他好好吃了藥?」博士非常小聲地說。
「四啊,先森。一天兩次,我給他倒進調羹里喝的。」
「哦,好。有些時候他可能不太好相處。」
「四嗎,先森?」
「在精確性方面要求特別高……」
「沒錯,先森。」
「……當然那是好事。精確性特別好。」霍普金斯博士吸吸鼻子,「某種程度上真的是好事。好了,再見吧。」
「再見,先森。」
伊戈轉身回工作室的時候,傑瑞米正小心翼翼地將那藍色的藥水倒進勺子裡。勺子不多不少恰好裝滿的時候,他就把藥倒進水槽里。「他們要檢查,你知道嗎?」傑瑞米說,「他們以為我沒發現。」
「我覺得他們四出於好意,先森。」
「但是我吃了藥就沒法認真思考,」他說,「事實上,不吃藥的時候我覺得好多了,你說呢?吃了藥我變得很遲鈍。」
伊戈避而不答。以他的經驗來說,世界上很多偉大成就都是由傳統意義上的瘋子做到的。他常說,瘋還是不瘋全看角度,如果是透過你自己的內褲去看,那一切都沒問題。
可是傑瑞米小少爺讓他有些擔憂。傑瑞米從來不笑,伊戈卻喜歡聽見瘋瘋癲癲的大笑聲。那種笑聲讓人安心。
停藥之後,他也沒有像伊戈預料的那樣或是低聲嘮叨或者高聲叫喊著說:「瘋了!他們說我瘋了!現在我就要讓他們見識見識!啊哈哈哈哈哈哈!」——傑瑞米變得更加專心致志了。
而且他還微笑了。伊戈可是很大膽的,否則他也不會去照鏡子,可是伊戈的微笑讓他覺得不自在。
「好了,到哪兒了呢……?」傑瑞米說,「哦,對,來幫個忙。」
他們一起把桌子搬到旁邊。桌子下面是好幾十個噝噝作響的玻璃罐。
傑瑞米把工作檯上的蓋布扯下來,檯面上的水晶玻璃閃閃發光,其中有一些閃得特別奇怪。他昨天就注意到了,其中一些的角度看起來不對勁。傑瑞米現在是很清醒的,他知道每天精確地把兩勺藥水倒進水槽里。昨天他把一個水晶安裝到位之後,那個水晶就消失了,但是很顯然它應該是還在原處的,因為傑瑞米能看到它反射出的光芒。
「仄裡頭的金屬還四太多了,先森,」伊戈不太滿意,「前一個玻璃鍾四彈簧粗現了問題。」
「我們會想辦法解決的。」傑瑞米說。
「自滋閃電肯定不如自然閃電好。」伊戈說。
「用於測試一下理論還是可以的。」傑瑞米說。
「測四理論,測四理論,」伊戈低聲說,「抱歉,先生,我們伊戈從不『測四理論』。把它綁在工作檯桑,丟一大瓶閃電過去,我們都仄樣搞測四。」
「你好像很緊張,伊戈。」
「哦,抱歉,先森,」伊戈說,「我可能四還不四應環境。我比較四應隨斯都有打雷閃電的天氣。」
「我聽說有些人每逢雷電就特別精神。」傑瑞米一邊說一邊小心檢查水晶的邊角。
「我替芬克勒斯坦男爵工作的斯候就四仄樣。」伊戈說。
傑瑞米後退幾步。眼前的作品當然不是鍾,還有很多工作尚未完成(但是只要閉上眼睛,他就能看到作品完成的樣子)。現在只是個草稿,用來檢查思路是否正確。
思路是正確的。傑瑞米知道。
嘀嗒
蘇珊穿過完全靜止的街道,坐在弗洛特女士的辦公室里,然後讓自己重回流動的時間之中。
她一直不明白其中的原理。時間不會為了這個世界停下來,也不會為了她停下來——而是她進入了某種時間上的支線環繞部分,周圍一切都靜止不動,她則可以把自己要做的事情全部做完。這也是一種家族遺傳。只要別想太多就會非常有效,和走鋼絲的情況類似。但是現在她得想想別的事情。
弗洛特女士從沒有老鼠的壁爐架上收回目光。
她說:「哎呀,老鼠好像跑了。」
「可能只是反光形成的影子,女士。」蘇珊說。她心裡卻想著:基本上是人類,某個像我一樣的人。
「是啊,嗯,當然……」弗洛特女士想把眼鏡戴上,但是眼鏡的繩子依然纏在扣子上。也就是說她這會兒可能要一直折騰自己的胸口,但是如果她真的要這麼做的話就死定了。
蘇珊可以讓冰川覺得坐立不安。她只需要安安靜靜坐著,禮貌又警覺地看著對方就可以了。
「具體來說你想要我做什麼呢,校長?」蘇珊問,「我讓學生們做做代數,他們做完之後有點吵。就是這件事吧。」
「代數?」弗洛特女士不得不盯著自己胸口,從來沒有人要盯她胸口的,「對七歲的孩子來說太難了!」
「是啊,不過我沒提他們也都沒發現。」蘇珊說,是時候換個話題了,「我記得你是想說說我那封信的事情,校長?」
弗洛特女士有點茫然:「什——」
蘇珊嘆了口氣,打了個響指。
她繞過桌子,來到一動不動的弗洛特女士身邊打開抽屜,拿出一張紙,然後花了些時間寫了封信。等到墨水幹了,她把信紙稍微揉了揉,看起來比較舊,然後她把這封信放在弗洛特女士手邊的一堆文件下面,特意露出很大一塊,讓人一眼就能看見。
她回到自己座位上,又打了個響指。
「——麼信?」弗洛特女士低頭在桌上看了看,「哦。」
蘇珊知道這麼做太殘忍了。弗洛特女士不是壞人,對孩子們也很親切,不過她時不時的很傻。蘇珊沒時間應付傻子。
「是的,我希望能請幾天假,」蘇珊說,「家裡有些事情。當然,我給學生們準備好了接下來幾天的作業。」
弗洛特女士猶豫了一下。蘇珊也沒時間讓她猶豫,她又打了個響指。
「我的天哪,這可真是太好了,」她用一種直達潛意識的和聲說道,「如果不讓她放慢進度,我們就沒有東西可以繼續教孩子了!她在日常教學中創造了奇蹟,應該得到獎勵才對。」
然後她又坐回自己的座位打了個響指,剛才那些話浮現在弗洛特女士腦海中。她嘴唇動了動。
「當然可以,好的,」她低聲說,「你工作努力……另外……另外……」有些事情,就算是用恐怖的聲音下達命令也難以辦到,讓校長花錢就是其中之一,「最近我們會考慮給你加薪。」
蘇珊回到教室,這天接下來的時間她繼續創造小小的奇蹟,包括把麗晨妲頭髮上的膠水弄下來,清理乾淨比利鞋子裡的尿,帶全班去四叉大陸短暫旅遊了一趟。
等家長們來接孩子的時候,大家正揮舞著蠟筆繪製的袋鼠圖片,蘇珊希望家長們千萬別注意到他們鞋子上的紅色塵土——比利的鞋子上則是紅色的泥巴,他對時間的感知沒什麼進步。總之,他們應該是不會注意到的,除了費吉特俱樂部的成員以外,還有很多成年人都看不到眼前的事實。
現在她背靠椅子坐著。
空蕩蕩的教室有種令人愉快的特質。所有的老師都會說,最令人愉快的一點就是學生們都不在教室里,尤其是詹森不在。
不過桌子和牆邊的架子表明這個學期過得很充實。牆上的圖畫表明大家觀察得認真,配色也認真。班上的學生用紙板做了一個真實大小的白馬,在製作過程中他們學到了很多關於馬的知識,蘇珊發現詹森觀察得特別仔細特別精準。她不得不沒收了詹森用紙板做的長杆子,並且解釋說這匹馬特別有禮貌。
這一天太長了。她掀開課桌蓋子,拿出《硌棱童話》。幾頁文件掉出來,接著露出一個黑色金色裝飾的小紙盒。
那紙盒是文森特的父母送的禮物。她看著那個紙盒。
每天她都會做這件事,其實有點可笑,倒不是希格斯&米金的巧克力好不好吃的問題。巧克力嘛,就是黃油和糖——
她在盒子裡頭那些可憐的棕色包裝紙里找了一下,拿出一塊巧克力。畢竟誰都有可能會想吃一兩塊巧克力。
她把巧克力放進嘴裡。
可惡啊,可惡可惡可惡!是牛軋糖夾心巧克力!她的每日一顆巧克力今天偏偏遇上了一顆可恨的粉白相間的、又黏又軟的、愚蠢的牛軋糖夾心!
好吧,這一顆絕對不能算[20],她可以再拿一顆——
她作為教師的那一部分似乎在後腦勺上也長著眼睛,她忽然看到一團模糊的東西動了動,於是轉過身。
「不准拿著鐮刀跑!」
鼠之死神在自然課試驗台上停下腳步,很慚愧地看著她。
吱吱?
「不准跑到文具櫃裡去。」蘇珊下意識地說。她「砰」的一聲關上桌子蓋板。
吱吱!
「你想了,我聽見你想了。」對付鼠之死神的辦法就是把它當作一個小號的詹森。
文具櫃啊!那可是班上的重要戰場之一,另一個重要戰場是遊戲室。不過遊戲室的主導權通常可以自然而然地分配好,不需要蘇珊去調停,所以她主要負責準備藥膏、擦鼻涕的紙以及給失敗者的一點同情心。但文具櫃那次卻是一場消耗戰。涉及好幾罐粉末塗料、好多張紙、好幾盒蠟筆以及很多特殊材料,比如給比利換洗的內褲(比利真的盡力了)。還有剪刀,按照班級規定,剪刀屬於毀滅性武器,當然,還損失了好幾盒星星。唯一被准許打開文具櫃的人是蘇珊,另外還有文森特。儘管蘇珊想盡辦法,除了欺詐手段以外什麼辦法都用盡了,文森特依然是班上公認的「十項全能」,每天都能得到大家夢寐以求的獎勵,獎勵的具體內容是:打開文具櫃拿鉛筆發給大家。對班上其他人來說,尤其是對詹森來說,無論何時文具櫃都是一個神秘王國。
蘇珊覺得吧,只要你學會了守護文具櫃的技巧,同時還能騙得過詹森,還能讓班上的寵物活過一個學期,你就是大半個老師了,真的。
她填寫了簽到表,給窗台上那些可憐巴巴的植物澆了水,又去摘了點新鮮的水蠟樹葉子給竹節蟲吃,這些竹節蟲是在倉鼠亨利死後養的(之所以養竹節蟲是因為它們死了也不大看得出),收拾完蠟筆,又看了看教室里那些小椅子。她了解的人都只有一米高,這點有時候讓她很擔憂。
每次遇到這種涉及「規則」的情況,她都不知道能不能信任自己的外公。死神不能干涉「規則」,但是他知道蘇珊的弱點,每次都能想辦法鼓動她,讓她出去跑腿……
某個像我一樣的人。他知道怎麼吊她的胃口。
某個像我一樣的人。突然世界上就有一座危險的鐘。突然世界上就有個像我一樣的人。
某個像我一樣的人。但是又不完全像,至少我知道我父母是誰。但是她現在卻在聽死神說,有個高個子黑皮膚的女人,在一座沒有盡頭的玻璃城堡里遊蕩,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為她那個雖然能每天看到但卻無法觸摸的孩子哭泣不止……
等等,這是從哪兒開始的?
嘀嗒
洛布桑學到了很多東西。他學到了,每個房間至少有四個角。他還學到了,每天天亮到能看清灰塵的時候,清潔工就開始工作,然後一直工作到日落。作為師父,盧澤很和藹。他會時刻指出洛布桑沒做好的地方。
在最初幾天生氣、被以前的同學嘲笑之後,洛布桑覺得清潔工作也很有樂趣。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在掃帚下面過去……
……直到有一天,他腦海中傳來一個響亮的咔嚓聲,他忽然覺得自己掃夠了。入門階段結束了,他夢遊似的找到盧澤,把刷子丟到陽台另一邊去。
「清潔工?」
「什麼事,孩子?」
「你想告訴我什麼?」
「抱歉,你說什麼?」
「我不想成為……清潔工!你是盧澤!我希望成為……成為英雄的徒弟!」
「是嗎?」盧澤撓撓鬍子,「老天,要命啊。我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你早說啊,你為什麼不說呢?我其實已經不做那些事了。」
「不做了?」
「擾亂歷史、到處亂跑、讓人不安……那些事情都不做了。說實話,我一直不確定自己該不該做那些事。打掃衛生對我來說就足夠了。乾淨整潔的地板才是真實的。」
「這是測試,對不對?」洛布桑冷淡地回答。
「是啊。」
「我的意思是,我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師父讓弟子做各種雜務,然後弟子其實從中學到很多有價值的東西……但我覺得自己什麼都沒學到,真的,我只知道人都很髒亂,而且都很輕率。」
「懂得這點也不壞,」盧澤說,「經文裡不是寫了嗎?『努力工作總沒壞處』。」
「寫在哪裡的啊,盧澤?」洛布桑已經生氣了。
清潔工忽然精神起來。「啊,這孩子好像真的準備好要學點東西了,」他說,「你是不是不想走清潔工之道,而是想走科茲莫皮利特太太之道?」
「誰?」
「我們要好好打掃一下。去花園裡吧,畢竟經文裡沒說『呼吸新鮮空氣對身體好』。」
「說了嗎?」洛布桑十分疑惑。
盧澤從衣服兜里掏出一個破破爛爛的筆記本。
「寫在這兒呢,」他說,「我該記得才對。」
嘀嗒
盧澤耐心調整小鏡子的角度,讓陽光充分照在某一個盆景小山上。他自己小聲哼哼著。
洛布桑盤腿坐在石頭上,認真看著那個老舊筆記本里發黃的頁面,上頭已經褪色的墨跡寫著「科茲莫皮利特太太之道」。
「怎麼樣?」盧澤問。
「這個道就有一切的答案嗎?」
「是的。」
「那……」洛布桑朝那個微微冒著煙的小火山點點頭,「那是怎麼做到的?它是放在一個盤子上的啊!」
盧澤看著前面,嘴唇動了動。「我記得應該是在第七十六頁。」他說。
洛布桑翻到那一頁讀道:「『因為』。」
「好答案。」盧澤用駝毛刷子輕輕刷了刷一小塊懸崖。
「就只有『因為』?清潔工,因為什麼呢?」
「因為什麼?山能有什麼原因啊?等你長大了就會知道,絕大部分的回答最終都可以精簡為『因為』二字。」
洛布桑沒說話。《道之書》讓他很不解。他想說的是:盧澤,這裡頭只寫了一些老太太說過的話。全世界老太太都會說這些話。「挑食沒有好下場」「全吃完,頭髮才會卷」「耐心等待總能成事」這些算是什麼公案?這都是聖豬節的拉炮裡頭寫的話!
「是嗎?」盧澤還在專心照顧他的山。
「我什麼都沒說。」
「哼。你說了。你想念安卡-摩波嗎?」
「想啊。我在那兒的時候不用掃地。」
「你是個好盜賊嗎?」
「我是個好得不得了的盜賊。」
一陣櫻花香味的風吹過來,盧澤心想,哪怕能摘一次櫻桃也好啊。
「我去過安卡-摩波,」他說著站起來去照顧下一座山,「你見過我們這裡的遊客嗎?」
「見過,」洛布桑說,「大家都笑話他們。」
「真的嗎?」盧澤挑起眉毛,「他們跋涉了數千里來尋求真理啊。」
「文不是說過嗎?如果真理有可能出現在任何地方,就等於到處都有真理了。」洛布桑說。
「說得對。你確實學到了一些東西。但是我於某日忽然想到,每個人都會認定,只有在走過漫長道路之後才能找到智慧,所以我去了安卡-摩波。別人都是從安卡-摩波來的,所以我去也是理所應當。」
「你去尋求啟示嗎?」
「不。智者從不尋求啟示,智者等待啟示。所以我在等待啟示的同時,忽然覺得去尋找混亂說不定更有趣,」盧澤說,「畢竟,混亂結束啟示就會到來。所以我發現了混亂,也得到了某種啟示。比如說,我剛到安卡-摩波不到五分鐘,小巷子裡就有幾個人啟發我意識到自己一無所有,這讓我充分理解到了物質有多麼可笑。」
「為什麼偏要去安卡-摩波呢?」洛布桑說。
「看那本書後面。」盧澤說。
有一條幾乎發脆的黃顏色紙條卷在那裡。洛布桑打開紙條。
「哦,是年鑑,」他說,「那裡很流行這個。」
「是的。一個尋找智慧的人落在寺廟裡的。」
「呃……這一頁就只是月相。」
「背面。」清潔工說。
洛布桑把那頁紙翻過來。「只是安卡-摩波商貿行會的GG。『安卡-摩波無所不有!』」他看著面帶微笑的盧澤,「你以為——」
「啊,我老了,頭腦簡單,但還明白事理,」清潔工說,「而你還年輕,想得很多。文難道不是從稀粥的漩渦和鳥群飛行軌跡里看出了預兆嗎?這是有記錄的。鳥群飛行的軌跡當然很複雜,但是經文就是這麼說的。在經過了一生努力尋找之後,我終於發現了道的起點。我的道。」
「你大老遠地去安卡-摩波……」洛布桑有氣無力地說。
「我到奎爾姆街的時候,頭腦冷靜,身無分文,」清潔工回憶往事不禁微笑起來,「我看到窗戶上掛了個牌子寫著『房屋出租』,就這樣我遇到了科茲莫皮利特太太。我敲了門,她出來開門,我有些猶豫,因為不知道該說什麼語言,她說:『我可沒時間等你發呆。』這話幾乎和文的箴言一模一樣!我立刻知道自己找到了要追求的東西!那段時間,我以每天兩便士的價格在一家食堂洗碗,還可以把剩菜帶走,晚上的時候我就幫科茲莫皮利特太太收拾房間,認真聽她說話。她天生就是個清潔工,行動充滿節奏感,有著無窮無盡的智慧。頭兩天,她對我說了不少文說過的,關於時間本質的箴言!後來我要求減少房租,因為我根本沒睡在床上,她說:『澤先生,我可不是昨天才出生的小孩!』太驚人了!她怎麼可能讀過《聖書》呢!」
洛布桑管好自己的表情認認真真地問道:「『我可不是昨天才出生的小孩』?」
「對,你這樣的新人可能理解不了,」盧澤說,「當時文在一個山洞裡睡著了,他夢見時間出現在他面前,向他展示了宇宙是怎樣一秒一秒建立起來的,一切沒有止境,過去只是記憶。他從山洞裡走出來,以全新的眼光看待世界,並說:『我可不是昨天才出生的!』」
「是啊,」洛布桑回答,「但是——」
「科茲莫皮利特太太,」盧澤簡直要熱淚盈眶了,「這樣一個女人來打理家務多好啊!如果她是寺廟裡的清潔工,任何人都不可能在地板上走路!她的房子!多美好啊!簡直是個宮殿!每兩周換一次床單!至於食物!嘗了她做的烤豆子抹吐司麵包,足以讓人放棄宇宙的一個輪迴。」
洛布桑說:「呃……」
「我住了三個月,做學徒的工作,替她打掃房間,然後我回到寺里,我的道已經清晰地出現在眼前了。」
「那,嗯,那些關於你的事跡呢?」
「絕大部分都是真的。有點誇張,但基本屬實。」
「蒙塔布大本營和帕西和魚骨頭那件事呢?」
「是真的。」
「那個地方有六七個訓練有素而且全副武裝的衛兵把守,你是怎麼——」
「我是個拿著掃帚的矮個子,」盧澤簡單地說,「每個人都有需要打掃的地方。拿掃帚的人進去了也不會有壞處。」
「什麼?就是這樣?」
「真的,剩下的事情就是做飯。那位帕西不是個好人,不過他特別愛吃魚肉派。」
「你沒動武?」洛布桑問。
「儘量不要動武。歷史需要的是牧羊人而不是屠夫。」
「你知道『好的好的』嗎?」
「流行雙腳跳的地方。」
「香蕈那個地方呢?」
「要是我想把手伸進熱沙子裡,還是去海灘比較好。」
「烏普西達茲呢?」
「浪費了上好的磚頭。」
「你沒去過坎多?」
「坎多是你瞎編的。」
「通-皮?」
「插花特別丑。」
「德加-甫?」
這個問題帶來不一樣的回應,盧澤挑起眉毛。
「德加-甫?[21]你聽過那個傳聞了對吧?哈!這裡的和尚都不知道德加-甫,」盧澤說,「如果他們知道,我也會馬上知道。聽好了,孩子,暴力只能帶來更多暴力。絕大部分緊要關頭有一把掃帚就足夠了。」
「絕大部分?」洛布桑儘量說得非常諷刺。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在道場和我打一架?確實有這麼一條老規矩:弟子打敗師父的話,師父就必須知無不言,因為師徒關係就到此為止了。你想知道嗎?」
「啊!我就知道你還有事情沒說!」
盧澤站起來。「為什麼是你?」他說,「為什麼是此時此地?『萬事萬物都有時間地點。』但為什麼是此時此地?如果我帶你去道場,你就必須把之前偷的東西還給我!馬上!」
他低頭看了看那張製作小山用的柚木桌子。
鏟子就放在桌上。
幾片櫻花的花瓣落在地上。
「我明白了,」他說,「你動作居然這麼快嗎?我沒看見你。」
洛布桑沒說話。
「這是個不值錢的小東西,」盧澤說,「你拿它做什麼?」
「就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拿到。我覺得無聊。」
「啊。那我們想想能不能給你找點更有趣的事情。你都能把時間切分成那樣了,也難怪會覺得無聊。」
盧澤把小鏟子在手裡翻過來翻過去。
「非常快。」他說,他俯身將落在小冰川上的花瓣吹走,「你切分時間的速度和第十德基姆的水平一樣快。但是你沒受過訓練。你肯定是個特別厲害的盜賊。現在……啊,我的天,我得去道場跟你對決……」
洛布桑說:「不,不用了!」他覺得盧澤看起來有些膽怯,還很慚愧,而且不知為何整個人抖抖索索的,顯得更矮小了。
「一定要去,」那老頭說,「我們現在就做個了斷。經文裡寫了,『當下是最好的時機』,科茲莫皮利特太太對這一點的理解尤其深刻。」他嘆了口氣,看著文的巨大雕像。
「看看他,」盧澤說,「他是個孩子對吧?被整個宇宙祝福著。以一個活生生的人的身份看過了過去和未來,寫下了《歷史之書》,告訴我們事件的走向。我們想像不出那雙眼睛到底看到了什麼。他一生中沒有和任何人動過手。」
「那個,我不是真的要——」
「你看過別的雕像嗎?」盧澤好像突然忘了道場的事。
洛布桑順著他的目光漫不經心地看過去。環繞整個花園的石頭高台上排列著數百個小雕像,大部分雕像都是木頭製成的,塗了極為顯眼的顏色。有些雕像的眼睛、腿和尾巴比牙齒還要多,有些怪異的雕像像是融合了魚、章魚、老虎和防風草根,仿佛宇宙的造物主隨便從裝零件的箱子裡拿了幾樣東西拼起來。還有些塗著粉色、橙色、紫色、金色的雕像俯瞰山谷。
「啊,是德朗——」
「惡魔?德朗也是惡魔的意思,」清潔工說,「住持把它們叫作思想的敵人。文寫過一卷關於它們的經文,你知道。他說那一個最可怕。」
盧澤指向一個戴兜帽的灰色雕像,在一大堆誇張的胳膊和腿之間顯得很特殊。
「它看起來不嚇人,」洛布桑說,「清潔工,我不想——」
「看起來不危險的事情往往會變得非常危險,」盧澤說,「看起來不危險正是它們的可怕之處。經文中寫了『不可以貌取人』。」
「盧澤,我真的不想和你打鬥——」
「你的導師會教你武術的規則,然後你就能切分時間了,就目前來說確實是這樣的,」盧澤顯然沒聽他說話,「不過清掃也能教你切分時間,也許你已經發現了。文說過,要找准最佳時機。但大家都把最佳時機用來踢人後腦勺了。」
「但我不是要挑戰你。我只是希望你告訴我——」
「我會告訴你的。來。我曾經做了個交易,所以必須守信,我這個傻老頭啊。」
離他們最近的一個道場就是第十德基姆的道場。只有兩個僧人在裡頭,他們在墊子上翻滾蹦跳,將時間裹在自己周圍。
洛布桑知道盧澤說得沒錯。時間是一種資源,你可以學著讓它加速或者減速,這樣僧人就能輕鬆快速地穿過人群,而旁人卻看不見他。或者也能安靜地站立幾秒鐘,凝望太陽和月亮彼此追逐著跑過忽明忽暗的天空。他能在一分鐘的時間內冥想一整天。在這個山谷里,一天的時間持續到了永遠。花永遠結不出櫻桃。
盧澤朝那兩個身影模糊的僧人鞠躬,他們慢了下來。
「我需要暫時借用一下這個道場,我的徒弟想讓我知道老年的荒唐之處。」他說。
「我真的不是——」洛布桑想辯解,但是盧澤拿胳膊肘捅了捅他的肋骨。那兩個僧人緊張地看著盧澤。
「請用吧,盧澤。」其中一個說。於是兩人迅速離開了,他們回頭看的時候差點絆倒。
「我們在此教授的是時間及如何控制時間,」盧澤看著他們離開,「武術只是輔助,僅此而已,至少本意如此。即使是在外面的世界,只要是受過良好訓練的人也會發現時間是很有延展性的。在這裡,時間的延展性是基礎。將時間壓縮、拉伸,將某一時刻停留住,把對手揍到吐血吐肺只是一個愚蠢的副產物。」
盧澤從架子上拿起一把皮卡劍遞給驚呆了的洛布桑。
「你之前見過這個吧?學徒不准用,但是你可以試試。」
「好的,清潔工,但是——」
「你知道怎麼用嗎?」
「我會用練習的劍,但那種劍是——」
「那好,攻擊我。」
他們頭上傳來唰唰唰的聲音。洛布桑一抬頭,發現是僧人們都到道場的見習區圍觀了。有些甚至是很高級別的僧人。在這么小的一個世界裡,什麼消息都傳得很快。
「規則二,」盧澤說,「不要拒絕武器。」他後退幾步,「支配你自己的時間。」
洛布桑疑惑地揮了揮那把彎曲的劍。
「如何?」盧澤問。
「我不能——」
「這裡是不是第十德基姆的道場?」盧澤說,「請原諒,我認為是的。所以這裡沒有規則,對不對?可以使用任何武器,採取任何策略……沒有禁忌。你明白了嗎?你傻嗎?」
「但不能因為有人讓我殺了他,我就真的去殺了他。」
「為什麼不能?因為不禮貌嗎?」
「但是——」
「你拿著一把致命的武器!你的對手手無寸鐵而且願意投降!你怕了嗎?」
「是的!是的,我害怕!」
「好。這就是第三條規則,」盧澤平靜地說,「你已經學到這麼多了。我讓你笑不出來了吧?好,把劍放回架子上,拿——拿達卡棍吧。棍子頂多打出幾塊淤青。」
「我覺得你還是穿上防具比較好——」
「你擅長用棍子,對吧?」
「我速度很快。」
「要是你現在不動手,我就會奪下棍子打你的頭,」盧澤保持著距離,「準備好了嗎?我曾聽說,進攻是最好的防守。」
洛布桑舉著棍子猶豫地行了個禮。
當洛布桑朝盧澤跑去的時候,他合起雙手閉上眼睛暗自微笑。
洛布桑再次舉起棍子。
他猶豫了。
盧澤在笑。
規則二、規則三……規則一呢?要始終牢記規則一……
「盧澤!」
住持的首席侍僧氣喘吁吁地跑到道場門口,急切地揮著手。
盧澤睜開一隻眼睛,然後再睜開另一隻眼睛,他朝洛布桑使了個眼色。
「好險啊,是不是?」他說著轉向那位侍僧,「怎麼了?你累壞了啊。」
「你馬上過來一趟!所有僧人準備外出!去曼陀羅大廳!趕快!」
圍觀的僧人們推推搡搡嘈雜地離開了。
「太意外了。」盧澤說著從洛布桑手中接過棍子放回架子上。大家迅速離開道場。假沙恩的鑼響個不停。
最後一個僧人也快步離開了,洛布桑問:「發生什麼事了?」
「很快就會知道了。」盧澤開始捲菸卷。
「我們是不是也要趕緊走?大家都走了!」涼鞋的聲音漸漸遠去。
「沒有任何東西著火,」盧澤冷靜地說,「再說,如果我們等一下,等大家安靜了再出去,說不定他們就能理智地採取行動了。我們走鐘錶小道吧。每天這個時候,路上的裝飾就顯得特別好看。」
「但是……但是……」
「經文裡寫了,『學跑之前必須先學會走』。」盧澤說著扛起掃帚。
「又是科茲莫皮利特太太說的?」
「她是個了不起的女人,打掃衛生的氣勢堪比餓鬼。」
鐘錶小道從寺廟大殿延伸出來,上行穿過露台花園,然後併入比較寬的一條路,進入懸崖內的隧道。新來的侍僧總是問這條路為什麼叫鐘錶小道,路上並沒有任何鐘錶。
越來越多的鑼開始咣咣響,不過周圍的植物阻擋了大部分鑼聲。洛布桑聽見主路上有人跑動。下面的蜂鳥沒受到任何驚擾,依然在花叢中飛舞。
盧澤走在前頭忽然說:「也不知道是幾點了。」
一切事物都是測試。洛布桑看了一眼花圃。
「九點一刻。」他說。
「哦?你是怎麼知道的?」
洛布桑回答:「因為平原金盞花開了,紅匐雪草也開了,紫旋花謝了,黃花婆羅門參謝了。」
「你自己看懂了花時鐘?」
「是的,花時鐘很好懂。」
「是嗎?白睡蓮開花是幾點?」
「早上六點。」
「你去看了?」
「是的。這個花園是由你打理的,對嗎?」
「我……稍微關注了一下。」
「真的很美。」
「在具體時間上還不是很精確。這裡少有夜間開花的植物。它們開花都是為了吸引蛾子——」
「時間就希望被這樣計量。」洛布桑說。
「真的嗎?我當然不懂,」盧澤掐滅了菸頭別在耳朵後面,「好吧,我們接著走。這會兒大家應該不會再為意見不同而爭吵了。我們再去一次曼陀羅大廳,你覺得怎麼樣?」
「我覺得還行,我……我都忘了。」
「真的嗎?你之前也沒見過。不過時間經常捉弄我們。我曾經有一次——」盧澤忽然不說了,他直盯著眼前的學徒。
「你還好嗎?」他問,「你臉色蒼白啊。」
洛布桑做個鬼臉搖搖頭。
「感覺……有點奇怪。」他說。他朝著低的方向無力地揮揮手,那邊地平線上出現一片藍灰色的圖案。「那裡有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