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2024-10-09 10:13:44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有……很多個伊戈?」傑瑞米說。

  「哦,有好多人呢。我們四個大家族。」伊戈說著遞給傑瑞米一張卡片。

  上面寫著:

  姆們伊戈

  隨時隨地的好幫手

  

  老市政廳

  壞蛋假沙恩市

  c-mail[9]:好嘞老闆@尤伯瓦爾德

  傑瑞米看著那個通信地址。一般來說他不關心任何與鐘錶無關的事情,但是此時卻不可能不關心。他對這項最新的跨大陸通信系統非常感興趣,因為系統里採用了不少鐘錶的機械原理來加快信息傳遞速度。這麼說來,發出一串噼噼啪啪的信號就能雇用一個伊戈?哦,怪不得這麼快呢。

  「市政廳,」傑瑞米說,「意思就是一個會議大廳之類的地方嗎?」

  「通常四的,先森……通常四的。」伊戈肯定地回答。

  「你們在尤伯瓦爾德真的有辦事處嗎?」

  「哦,有啊。我們已經兩手牢牢攥組了未來,先森。」

  「——四個拇指呢——」

  「對啊,先森。我們能攥組任何東西。」

  「所以你就把你自己郵寄來了?」

  「當然啦,先森。我們伊戈能吃苦。」

  傑瑞米看著伊戈剛才遞給他的那一沓紙,上頭有個名字吸引了他的眼光。文件最上頭簽了個名。大體上算是個簽名吧。而且用整齊得如同印刷一般的大寫字母寫了一句話,最後附了個名字。

  他很有用

  勒讓

  他想起來了。「哦,是勒讓小姐啊。她派你來的嗎?」

  「沒錯,先森。」

  伊戈似乎希望他繼續好好看看文件,於是傑瑞米又繼續看,原來那些是推薦信。有些是褐色的字跡,傑瑞米衷心希望是用褐色墨水寫成,一條是蠟筆寫的,還有些寫在邊緣處。所有的推薦都很誇張。傑瑞米看了一會兒,那些簽名似乎有著某種趨向性。

  「這一個簽的名字是瘋醫生阿勺?」傑瑞米說。

  「哦,其斯他不叫瘋醫森。那四個綽號而已。」

  「那他瘋嗎?」

  「不滋道呀,先森。」伊戈說得很平靜。

  「還有這個神經男爵哈哈?這裡說你離開的原因是,他被一座燃燒的風車砸死了?」

  「四搞錯身份了,先森。」

  「是嗎?」

  「四啊,先森。好像四土匪把他認成尖叫博絲巴薩卡了,先森。」

  「哦。好吧,」傑瑞米接著往下看,「我看看你還給誰工作過。」

  「好的,先森。」

  「這人死於血液中毒?」

  「四啊,先森。被一把髒擦子刺中了。」

  「還有……穿刺者尼普斯?」

  「呃,他開了個烤肉竄的店,你想不到吧?」

  「是嗎?」

  「不四攛統的那總烤肉店,先森。」

  「你是說他也挺瘋的?」

  「啊。要我嗦啊,他確斯有他自己的行四方法,不過伊戈從不評論自己的祖人和女祖人,先森。仄四姆們伊戈的信條,先森。」他耐心地說,「大家都仄樣的話,四界就會成為老可愛的好地方了,先森。」

  傑瑞米完全不知如何是好。他從來就不擅長與人交談,除了之前跟勒讓小姐的談話,以及因為不想買奶酪和泡濕先生多說過幾句話以外,伊戈是他這一年來說話最多的人了。

  也許是因為伊戈不算人類的緣故吧。到目前為止,傑瑞米定義中的「人」不包括身上針腳比手提包還多的那種。

  「我不知道有沒有工作給你做,」他說,「我有個新任務,但是我不知道怎麼樣……總之,我不瘋。」

  「瘋不四必要條件,先森。」

  「事實上我有個證書證明我不瘋,你知道嗎?」

  「那可曾好啊,先森。」

  「可不是所有人都有這個證書。」

  「的確啊,先森。」

  「我吃了藥的,你知道吧。」

  「幹得好,先森,」伊戈說,「我現在去做點早餐好嗎?你就去竄衣服吧……祖人。」

  傑瑞米撓了撓汗津津的便袍。「我馬上就下來。」他說著就趕緊上樓去了。

  伊戈看著架子上滿滿當當的工具。那些工具一塵不染,文件、錘子和鉗子都是按照大小順序排列整齊的,工作檯上的物品以幾何學一般的精確度擺放著。

  他拉開一個抽屜,螺絲刀整整齊齊地排列成行。

  他又看了看牆上。牆上除了放滿鐘的架子以外什麼也沒有。這可真是驚人——就連尿床博士外布斯好歹也在牆上掛了個掛曆,也算是增添了一筆色彩。必須要說的是,那個掛曆是由烏格利的酸浴與約束公司出品的,整個看起來就是紅的,但是至少說明屋裡的人知道四面牆以外還有別的世界。

  伊戈很疑惑。他此前從未在理智的人手下打過工。他倒是協助過好多個……嗯,好多個世人所謂的瘋子,也給幾個普通人當過助手,那幾個人就是在小範圍的、社會尚可接受的某種程度內發瘋。但是他真的沒有和完全理智的人一起工作過。

  當然了,他心裡想道,如果把螺絲刀插在鼻子上是發瘋,那麼與之相反的就是清點刀的數目並按順序仔細排列,這是理智——

  啊,不,才不是呢。根本不是……

  他笑起來。他忽然覺得自己又回到了熟悉的日常中。

  嘀嗒

  清潔工盧澤正在他的五重驚詫花園中,他小心翼翼地培育自己的山。他的掃帚正靠在樹籬上。

  在他上方隱約可見寺院的花園,花園裡有一座永恆驚詫者·文的石頭雕像,雕像面部呈現出一種瞪大了眼睛的表情,對,就是愉快的驚詫神情。

  養育山脈這種愛好一般情況下只適合有很多空閒時間的人。盧澤平時非常忙。時間那都是別人的東西,他看待時間有如其他人在海灘上看待大海——在那裡,很大,有時候可以拿腳指頭沾一沾,但是肯定不能整天都住在裡頭。再說了,在裡頭泡久了皮膚會起皺。

  此時,在這無窮無盡、不斷重複的時刻,在這個陽光普照的平靜小巷裡,他正在擺弄小鏡子、鏟子、形態諧振器,以及其他各種奇怪的設備,這些都是六英寸以下的山生長必需的。

  櫻花樹還在開花。它們一直都在開花。寺院後面有人在敲鑼。一群白鴿從寺院屋頂上飛起來。

  一個陰影落在他的山上。

  盧澤看到一個人進入了花園。他為這個一臉不耐煩的新進小侍僧製作了一個馬馬虎虎的小標誌。

  「什麼事啊,小師父?」他說。

  「我找一個叫作盧澤的人,」男孩說,「事實上我個人認為他根本不存在。」

  「我有冰川了,」盧澤沒理會他說的話,「終於有冰川了。看見了嗎,小師父?只有一寸長,但是已經開始侵蝕山谷了。放大點看,是不是?」

  「是啊是啊,非常好,」那個侍僧似乎是在遷就下屬,「這裡是不是盧澤的花園啊?」

  「你是說,最擅長製造山脈盆栽的盧澤?」

  那個侍僧看著那一排花盆,又看了看這個滿臉皺紋微笑著的小個子。

  「你就是盧澤?你是清潔工啊!我看到你在掃宿舍!我還看到有人踢你!」

  盧澤仿佛沒聽見似的,他端起一個約一尺寬的花盆,盆里有個小小的錐形正在冒煙。

  「小師父,你覺得這個怎麼樣?」他說,「火山。難做得要死——對不起,我又說克拉奇方言了[10]。」

  那個侍僧走上前,彎腰凝視著清潔工的眼睛。

  盧澤是個波瀾不驚的人,但現在他確實有些驚詫。

  「你就是盧澤?」

  「是的,孩子。我就是盧澤。」

  那個小侍僧深吸一口氣,伸出一隻瘦巴巴的胳膊,遞給他一個小捲軸。

  「住持給的……呃,上師!」

  他很緊張,捲軸被捏得皺巴巴的。

  「孩子,大家通常都叫我盧澤,或者清潔工。等到他們更了解我之後,有些人叫我『滾開』。」盧澤一邊說一邊把工具收拾好,「我從來就不是什麼上師,除非是有人寫錯字了。」

  他四下看了看,方才盧澤製作冰川用的小鏟子就放在旁邊的碟子裡,但現在已經不見了。他肯定是剛才收起來了吧?

  小侍僧既敬畏又有些懷疑地看著他。盧澤這人挺有名。這人……怎麼說呢?根據傳聞,他製造了一切。但是他看起來並不像是製造了一切的那種人。他只是個長了幾縷鬍子的光頭,隨時帶著和藹的笑意。

  盧澤拍拍那孩子的肩膀,讓他放鬆下來。

  「我們看看住持要幹什麼,」他說著展開那張米紙,「哦,這裡說你要帶我去見住持。」

  小侍僧臉上露出驚慌的神情:「什麼?我怎麼能帶您去?侍僧不能進入內院!」

  「是嗎?那麼,我就帶你去吧,我帶你帶我去見他。」盧澤說。

  「你可以進入內院?」小侍僧捂住嘴,「但你只是清潔——啊……」

  「沒錯!甚至不是真正的僧人,更不是硐僧。」清潔工愉快地說,「挺神奇的,是不是?」

  「大家說你跟住持的地位一樣高!」

  「天哪,不是的,」盧澤說,「我不是什麼聖人,甚至沒弄明白宇宙和諧什麼的。」

  「但是你做出了那些讓人難以置信的——」

  「我確實善於完成自己的工作,」盧澤說著把掃帚扛在肩上,「但不是個崇高的人。我們走吧?」

  他們沿著古老的磚石路走著,小侍僧忽然說:「呃……盧澤?」

  「什麼事?」

  「這裡為什麼叫五重驚詫花園?」

  「真是個心急的孩子啊,你在外頭世界叫什麼名字?」盧澤問道。

  「紐門。紐門·路德,上——」

  盧澤警告似的豎起一根手指:「嗯?」

  「清潔工。」

  「路德啊?安卡-摩波的小孩?」

  「是的,清潔工。」他語氣突然有些沮喪,顯然是知道對方下一句要說什麼了。

  「是在盜賊行會長大的?『路德之子』之一?」

  這個本名叫紐門的男孩看著老人的眼睛,他回答的時候聲調平淡,因為已經回答過類似問題無數次了。「是的,清潔工,我是撿來的孩子。是的,我們這種小孩叫路德之子或者路德之女,路德是行會創始人之一。是的,所以我也姓這個姓。是的,當時生活不錯,有時候我希望自己還在行會。」

  盧澤仿佛沒聽見他說話似的:「誰送你來的?」

  「一個叫蘇托的僧人發現了我。他說我有天賦。」

  「馬可?有頭髮的那個?」

  「對。不過我以為所有的僧人都必須剃光頭。」

  「哦,蘇托說他頭髮底下就是光頭,」盧澤回答,「他說他的頭髮是一種獨立的生物,只是恰好住在他頭頂。他提出這個觀點之後,廟裡就立即調他去做外地工作了。他這人很努力,也很友好,只要你不動他的頭髮就什麼都好說。所以,一個很重要的經驗就是:想要過得好就不需要遵守所有的規則,包括那些和精神過程相關的規則。你進寺廟的時候改了個什麼名字?」

  「洛布桑,上——嗯,清潔工。」

  「洛布桑·路德?」

  「呃……是的,清潔工。」

  「了不起。那麼,洛布桑·路德,你想知道我的五重驚詫是哪五重,對吧?每個人都想知道。驚詫是時間的本質,五則是驚詫的數目。」

  「是的,清潔工。我發現那座小橋會翹起來,把人掀翻丟進鯉魚塘里……」

  「很好,很好。」

  「……我還發現,那個蝴蝶的銅像,如果你吹氣的話,它就會拍翅膀……」

  「兩個了。」

  「還有那些小雛菊,居然可以噴出那麼多花粉……」

  「啊,對。很多人都覺得這點最令人驚詫。」

  「第四個驚詫的地方就是會唱約德爾調的竹節蟲。」

  「說得對,」盧澤高興地笑著,「很好玩是不是?」

  「但是我找不到第五個驚詫的地方。」

  「是嗎?你發現之後再告訴我吧。」盧澤說。洛布桑·路德跟在清潔工後面認真思考著。

  過了好一會兒,他說:「最後一個是,五重驚詫花園本身其實是個測試。」

  「嗯,是嗎?!基本上所有的事情都是測試。」

  洛布桑點點頭。四大元素花園也是這樣,每個侍僧都能發現其中三個青銅標誌——一個在鯉魚池裡,一個在岩石下面,一個畫在風箏上——但是洛布桑的同學們誰都沒發現火元素的標誌。花園裡似乎根本沒有火。

  過了一段時間,洛布桑想通了:他們上課學到共有五種元素。其中四種構成宇宙,第五種是驚詫,驚詫讓一切發生。誰都沒說過花園裡的四種元素是物質的四種元素,因此花園裡的第四種元素應該是驚詫,因為這裡居然沒有火元素。再說了,火本來就很少在花園裡出現,另外三種標誌倒是按照他們原本的元素出現了。於是他去了麵包房,打開一個烤箱,麵包塊下面就是紅熱的炭火,那才是火元素。

  「那……我認為第五重驚詫是:根本沒有第五個驚詫。」他說。

  「繼續猜吧,肯定不是冒煙的圓筒,」盧澤說,「也沒有寫『哇,你好聰明,總有一天你會自食其果』之類的話。」

  「我在經文裡沒讀到那些內容,清潔工。」洛布桑有些疑惑。

  「是啊,讀不到的。」盧澤說。

  他們離開燦爛的陽光,進入冰冷的寺廟內部,穿過古老的大廳,又沿著從岩石里鑿刻出來的樓梯下去。他們身後迴蕩著合唱誦經的回音。盧澤由於不是崇高神聖的人,所以可以想一些不崇高不神聖的念頭,有時候他會想,這些合唱誦經的僧人到底是在念什麼具體的東西呢,還是只是在「啊啊啊哈哈哈嗯嗯嗯」?反正光聽回聲是聽不明白的。

  他離開大走廊,來到兩扇塗紅漆的大門前,握住了門上的把手。然後他回頭看了看,發現洛布桑站在幾碼[11]開外不動了。

  「來啊?」

  「硐僧都不准來這裡!」洛布桑說,「至少得是第三德基姆[12]才行!」

  「是啊,對。不過這裡比較近,來吧。這邊通風不錯。」

  洛布桑非常猶豫地跟上清潔工,生怕有上級僧人突然氣急敗壞地出來罵他。

  那人可只是個清潔工啊!是專門掃地、洗衣服、清理廁所的人啊!誰都沒提過這事啊!小侍僧們剛進來就聽說過盧澤的事情——他被捲入了時間之中最複雜的一些狀況里,然後都順利解決了,他巧妙避開了歷史各個十字路口的交通擁堵,他只用一個詞就能扭轉時間的方向,並且利用這點發展出了非常精妙的戰術…………而眼前這個瘦小的老人看起來真的非常普通,也看不出他是哪裡人,那身僧袍以前應該是白色的,現在全是污漬和補丁,那雙涼鞋也是用繩子修補過的了。他笑得很和藹,仿佛總是在期待什麼有趣的事情發生。他連腰帶都沒有,就用一條繩子把僧袍系起來。有些小侍僧在頭一年就能達到灰硐等級了!

  道場裡有好些高級別僧人在聯繫。兩個人打成一團突然就滾過來,洛布桑趕緊讓到一邊,那兩個人胳膊和腿都看不清楚,他們都努力捕捉周圍的時間,將其切分成越來越細的碎片——

  「你!清潔工!」

  洛布桑轉頭一看,那人是在喊盧澤。原來是個廷僧,他剛剛才升上第三德基姆,腰帶看起來簇新簇新的,他氣得面紅耳赤地朝小個子的盧澤走來。

  「你到這裡來幹什麼,清掃污穢之人?這裡是禁地!」

  盧澤依然帶著愉快的微笑。他從僧袍里掏出一個小袋子。

  「這裡比較近,」他說著掏出一小撮菸絲,那個廷僧走過來開始捲菸卷,「再說到處都有髒東西。我會跟負責這層的人說一聲。」

  「你竟敢無禮!」那個僧人尖聲說,「拿上掃帚回廚房去!」

  洛布桑躲在盧澤後面,他意識到道場裡所有人都在圍觀,還有幾個僧人在竊竊私語。穿棕色袍子的是道場的師父,他坐在椅子上手撐著下巴無動於衷地看著。

  盧澤以巨大的耐心和讓人火冒三丈的細緻態度捲菸卷,就像武士耐心整理花朵一樣,最終用薄薄的捲菸紙捲成一支煙。

  「不,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從那邊的門出去。」他說。

  「大膽!那你們就是準備一戰了,渣滓們?」那人說著往後一跳,舉起雙手擺出鱈魚格鬥式。他一個迴旋踢在重重的皮子沙袋上,這一下踢得相當重,連掛沙袋的鏈子都斷了。然後他轉身面對盧澤,擺出毒蛇前進式。

  「啊!哨!哈噫——」他喊道。

  道場師父忽然起身喝令:「住手!」

  「你想毀了這人,你知道他的名字嗎?」

  那人保持姿勢看著盧澤說:「我不需要知道清潔工的名字。」

  盧澤將菸捲搓成細長條,然後朝那個怒氣沖沖的人渣眨眼睛,那人更生氣了。「知道清潔工的名字才是明智之舉,孩子,」道場師父說,「另外,我不是在問你問題。」

  嘀嗒

  傑瑞米看著自己的床單。

  床單上寫滿了字。都是他自己寫的。

  從枕頭上一直寫到牆上。還有圖畫,都深深地印在石膏板里。

  他從床底下找到自己的鉛筆。鉛筆居然被削得尖尖的。他在睡覺的時候居然還削鉛筆!他看了看自己寫寫畫畫了好幾個小時的內容。他是想把夢境畫出來。

  而且還有一份零件清單,就寫在他的鴨絨被內側。

  他看到這些內容的時候應該能明白才對,這些就像錘子或者棍子或者維爾布萊特墓室逃生戲法一樣簡單。他應該是像見到了老朋友一樣親切。可是……現在他看著那些潦草的字跡。他在夢裡寫得太快了,根本沒打標點,還漏掉了好些字母。不過大體還是能看明白。

  他聽說過這種事。偉大的發明有時候就是從夢或者白日夢裡出現的。赫普滋拔·維特矮不就是在當絞刑行刑人的時候發明了擺鐘嗎?維爾框·巴德通不是經常說,魚尾逃脫術是他吃多了龍蝦才想出來的嗎?

  是的,夢裡的情景非常清晰。在白天看來可能需要再加工一下。

  工作間後面的廚房裡傳來一陣碗盤的叮噹聲,他趕緊拖著床單下樓。

  「我一般是在——」他想說點什麼。

  「吐司,先森,」伊戈站在爐架面前轉身說,「輕微焦褐感,我覺得四有的。」

  「你怎麼知道?」

  「伊戈要學會提前計劃,先森,」伊戈回答,「你仄個小廚房曾好啊,先森。我從沒見過一個貼『調羹』標籤的湊屜,裡頭曾的子有調羹。」

  傑瑞米沒理他,直接問:「你會製作玻璃器具嗎,伊戈?」

  「不會,先森。」伊戈邊說邊給吐司塗上黃油。

  「不會?」

  「不會,先森。我一自覺得做玻璃特別神奇,先森。我的好多祖人都要求我懂一些特蘇技能……但那些技蘇在別處也學不到,先森。你到底想要做森麼?」

  「我們怎麼製造這個東西?」傑瑞米把床單鋪到桌上。

  伊戈的指甲縫黑乎乎的,吐司從他的手指之間掉下去。

  「有什麼問題嗎?」傑瑞米問。

  「我覺得可能四有人剛從我的墳頭桑走過去了,先森。」伊戈依然非常震驚的樣子。

  「呃,你根本還沒有墳頭呢,是吧?」傑瑞米說。

  「仄四修辭,先森,修辭。」伊戈似乎挺介意這個的。

  「這是我的一個想法……我想做這樣的鐘……」

  「玻璃鍾,」伊戈說,「四啊,我滋道。我祖父伊戈幫某人建造過第一台玻璃鍾。」

  「第一台?但那是個童話故事!我夢見這個鐘,然後——」

  「我祖父伊戈經常嗦那個斯情從頭到尾都有些奇怪,」伊戈說,「爆炸,還有其他各種斯情。」

  「那個鐘爆炸了?因為那個金屬彈簧的緣故?」

  「其斯也不四個爆炸,」伊戈說,「我們伊戈不會覺得爆炸有多奇怪。當斯……就很奇怪。不過我們伊戈其斯也不覺得奇怪的斯情有森麼奇怪。」

  「你是說,那個玻璃鍾真的存在?」

  伊戈顯得有些尷尬。「四啊,」他說完立刻又改口說,「其斯也不四。」

  「一個東西要麼存在要麼不存在,」傑瑞米說,「我很清楚,我吃了藥的。」

  「它存在過,」伊戈說,「然後存在過了之後,就從來沒有存在過了。我祖父四仄麼跟我嗦的,他就四用仄兩個手親手建造了那個鐘!」

  傑瑞米低頭一看。伊戈那雙手粗糙極了,現在他再看,終於注意到在手腕處有很多疤痕。

  「我們家族特別相信竄承。」伊戈看著他的眼睛說。

  「這還真是……手手相傳啊,哈哈哈。」傑瑞米說。他不禁想吃藥了。

  「曾好笑啊,先森,」伊戈說,「不過我祖父伊戈總四嗦,回想起來,那件斯好像做夢,先森。」

  「做夢……」

  「工作四變得不一樣了。鐘不見了。當斯他的主人四瘋癲博絲溫格爾,結果博絲根本沒在研究玻璃鍾,他在研究怎樣從橙子裡萃取陽光。總滋斯情變得完全不一樣,而且好像從一開死就完全不一樣似的,先森。仿佛一切都沒發森過似的。」

  「但那是童話書里的故事!」

  「四啊,先森。很奇怪吧,先森。」

  傑瑞米看著床單上滿滿當當的草稿。那是一台精準的鐘,肯定是的。這樣的一台鐘會讓別的鐘都變成廢品,勒讓小姐是這麼說的。建造這樣一個鍾就好比讓鐘錶匠重塑了計時的歷史。沒錯,那本書上說,時間被困在了鍾里,但是傑瑞米對於那些編造出來的事情毫無興趣。總之,鐘錶就是用來計時的。距離不會被綁在捲尺里。所有的鐘都是在計量輪子上的刻度。或者……光……

  光的刻度,他在夢裡看到過。夢裡的光不是天空中那些明亮的東西,而是活躍的線條,像波浪一樣上下翻滾。

  「你能不能……造出類似這樣的東西?」他問。

  伊戈又看了看那些草圖。「能。」他點頭,然後又指著圖上中心軸柱周圍的幾個大型玻璃容器說,「我滋道仄些四森麼。」

  「我……我夢見它們發出嗞嗞的聲音。」傑瑞米說。

  「那些罐子四非常非常隱秘的滋思,」伊戈小心地無視了他的問題,「你仄里有黃銅棍子嗎,先森?」

  「在安卡-摩波嗎?有啊。」

  「鋅呢?」

  「有,很多。」

  「硫酸?」

  「那個套了藤編罩子的大玻璃瓶里就是。」

  「我肯定已經死了進天堂了,」伊戈說,「給我足夠的黃銅、鋅和酸,先森,」他說,「就有火花了。」

  嘀嗒

  那個氣憤的廷僧抬起手,盧澤靠著自己的掃帚說:「我的名字叫盧澤。」

  道場一片寂靜。攻擊那方抬著手忽然僵住了。

  「——哎!吼——咣!嗯?哇嘻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

  那人沒動,似乎不打算認輸,但是因為太害怕所以戰鬥姿勢全無,他跪下表示懺悔。

  盧澤彎腰在他低垂的下巴上劃了根火柴。

  「你叫什麼名字,孩子?」他說著點燃了紙菸。

  「他的名字叫泥,盧澤,」道場師父走上前,朝那位一動不動的廷僧踢了一腳,「好了,泥,你知道規則。要麼直面這個人繼續挑戰,要麼放棄你的腰帶。」

  那人呆了一會兒,然後小心得近乎誇張地,儘可能恭敬地,準備解開自己的腰帶。

  「不,不,這就不用了,」盧澤溫和地說,「這次挑戰很精彩。我認為他『哎!』的喊聲很莊嚴,『哈噫!』的聲音也很流暢。戰鬥時的喊聲很有氣勢,最近都不怎麼能聽到這樣的口號了。再說我們也不希望他的褲子掉下來,對不對?」他抽了口煙又補充道,「尤其不希望是在這種時候。」

  那人都縮成一團了,盧澤拍拍他的肩,說:「你一直牢記著導師第一天對你的教導呢,是吧?對了……你去收拾一下自己吧。我們中總有一個人要把這裡打掃乾淨才行。」

  然後他轉身向道場師父點頭。

  「師父,我來這裡是要帶洛布桑去看隨機球裝置。」

  道場師父深深地鞠躬:「請便,清潔工盧澤。」

  盧澤從容地走了,洛布桑跟在他後面,道場師父忽然發話了,他儼然是那種不會放過任何機會訓導弟子的人,他說:「道場!首要規則是什麼?」

  包括那個畏縮在一旁的廷僧在內,所有人都齊聲回答:

  「面對笑眯眯的光頭老年人時不要輕舉妄動!」

  「這條首要規則真不錯。」盧澤說著帶領自己的新學徒來到旁邊的一個房間,「我認識很多人,他們本來都可以用這東西做好事。」

  他停下腳步,根本沒看洛布桑·路德一眼,直接伸出手。

  「如果你願意的話,現在請把小鏟子還給我,我們剛見面的時候你從我這裡偷走的那個。」

  「我根本沒靠近過你,大師!」

  盧澤依然滿臉微笑:「嗯,是啊。這倒是。抱歉。是我老糊塗了。你不知道嗎?『不用釘子釘住的話,我連自己的頭都找不到。』我們走吧。」

  那個房間裡鋪著木地板,牆很高而且裝了軟墊。屋裡到處都是棕紅色的污跡。

  洛布桑說:「呃,在侍僧道場我們也有一個這樣的房間,清潔工。」

  「但那裡的球是用軟皮子做成的,對不對?」老人說著來到一個很高的木質方塊旁。方塊的上半部分有一排小洞,長度大約等同於房間的長度。「而且我記得那些球速度很慢。」

  「呃,是,」洛布桑看著他拉下一根很大的擋杆。下方傳來一陣金屬撞擊的聲音,接著是一陣湍急的水流聲。氣流從房間接縫處呼呼地吹進來。

  盧澤平靜地說:「這些是木頭球,抓住其中一個。」

  有什麼東西碰到了洛布桑的耳朵,他身後的墊子動搖了一下,一個球深深地陷進去然後掉在地上。

  「也許還是慢一點好……」盧澤說著扭動一個旋鈕。

  在隨機跳過十五個球之後,洛布桑總算用肚子接住了一個。盧澤嘆了口氣,把那個大擋杆推了回去。

  「幹得好。」他說。

  「清潔工,我不習慣——」那孩子慢慢爬起來。

  「我知道你一個都接不住,」盧澤說,「外頭道場裡那些吵吵鬧鬧的朋友也接不住這麼快的球。」

  「你剛才說已經放慢速度了!」

  「慢到不至於撞死你而已。這是個測試。每件事都是測試。我們走吧,孩子。不能讓住持等我們。」

  盧澤不緊不慢地走了,留下一陣煙味。

  洛布桑跟著他,不禁越發緊張起來。這人無疑就是盧澤,在道場的時候已經證實了。其實他自己也明白。那個圓臉的小老頭當時和藹地和憤怒的武僧對峙,洛布桑當時就已經明白了。但是……他只是個清潔工?沒有徽章?也沒有雕像?雕像肯定是該有的吧,道場師父給住持鞠躬也沒那麼恭敬,但是……

  現在他跟著那人穿過走廊,這條走廊一般僧人都不准走,違令者死。他早晚會遇上麻煩吧。

  「清潔工,我真的該回廚房幹活了——」他說。

  「哦,對,廚房的工作。」盧澤說,「廚房的工作能教會你服從和勤奮,對不對?」

  「是的,清潔工。」

  「教會了嗎?」

  「教會了。」

  「真的?」

  「嗯,沒有。」

  「看來事與願違啊,」盧澤穿過一道拱門說道,「我必須告訴你,孩子,我們這裡就是教育!」

  眼前是洛布桑所見過的最大的屋子,一束束的光從屋頂的採光孔照下來。下面大約一百碼遠的地方,有一些高級別的僧人踩著繩索做成的纖細通道照料著下方的某個東西,那是……

  洛布桑聽說過曼陀羅。

  大體上就是某人弄來了好幾噸彩色沙子,鋪在地板上形成巨大又混沌的彩色旋渦圖案。但是在這混沌之中還是有某種秩序頑強存在著,它起伏擴散。數百萬顆隨機翻滾的沙粒總能形成某種圖案,這些圖案互相重疊,以環形擴張,然後和別的圖案重疊混合,最終依然變為普通的無序狀態。這個過程不斷反覆,曼陀羅就成了色彩之間一場無聲的激烈戰鬥。

  盧澤來到那木板和繩子組成的脆弱吊橋上。

  「看,」他說,「你有什麼想法?」

  洛布桑深吸一口氣。他覺得如果自己從橋上摔下去了,就會被捲入洶湧的色彩之中,永遠也落不到地面。他眨眨眼睛,搓搓腦門。

  「這個……很邪惡。」他說。

  「是嗎?」盧澤說,「很少有人第一次見到曼陀羅就說這種話。大家都說『奇妙』之類的。」

  「它全錯了!」

  「什麼?」

  洛布桑抓住繩子做的圍欄說:「這些圖案——」

  「歷史不斷重複,」盧澤說,「它們一直就在那裡。」

  「不,它們——」洛布桑注視著這一切。圖像之下又是圖像,圖像偽裝成混沌的一部分。「我是說……別的圖案……」

  他忽然一頭栽倒。

  空氣很冷,周圍天旋地轉,大地仿佛要衝上來把他輾碎。

  但是又在距離幾英寸遠處停下來。

  他周圍的空氣噝噝作響,仿佛是被油炸了一樣。

  「紐門·路德?」

  「盧澤?」他回答,「那個曼陀羅……」

  那些色彩到哪兒去了呢?為什麼空氣如此潮濕,聞起來像是城裡的味道?然後它們就消失了,它們說:明明是正要發生的事情,為什麼會成了回憶?你記得自己爬到烘焙師行會房頂上,找到某人撬鬆了的壓頂石,因為這是發生過的事情嗎?

  最後一個正在消失的記憶說:嘿,那是幾個月之前……

  之前叫他的那個聲音說:「不,我們不是盧澤,莫名掉下來的小孩啊,你能轉身嗎?」

  紐門非常艱難地轉過頭。他覺得自己仿佛被粘在瀝青里了。

  不遠處有個胖胖的年輕人穿著一身髒兮兮的黃色長袍坐在一個底朝天的箱子上。他看起來似乎是個僧人,不過頭髮不像,因為他的頭髮看起來像是個獨立的有機體。就是說整個黑漆漆的,綁成個馬尾辮,免得被人說像亂雞窩。總之這是具有人格的頭髮。

  「一般來說我的名字叫蘇托,」下面的那個人說,「馬可·蘇托。我懶得去記你的名字了,也不知道你到底能不能活下去是吧?告訴我,你有沒有想過精神生活帶來的好處?」

  「現在就說嗎?當然想過!」那個誰……紐門,嗯,這就是我的名字對吧?男孩心想,可是為什麼我記得我叫洛布桑呢?「呃,我想,它可以為我開闢新的職業路線吧!」

  「真是不錯的職業選擇。」蘇托說。

  「這是某種魔法嗎?」紐門想動,但是整個人懸在空中,他輕輕地轉過身,等待落地。

  「也不算魔法。你好像可以塑造時間。」

  「我嗎?我怎麼可能幹那種事?」

  「你不知道?」

  「不知道!」

  「哈,你信他說的嗎?」蘇托仿佛是在跟某個隱身的好朋友說話,「因為你的惡作劇對整個世界帶來了不可估量的損害,以致整個延時器的時間迴旋都要用來幫你收拾爛攤子,你居然不知道?」

  「不會吧!」

  「那我們就教教你吧。那種生活很不錯,而且前途一片光明。」他吸了吸鼻子補充道,「至少比你目前的生活好。」

  紐門想努力多轉轉頭:「到底是要訓練我什麼?」

  那人嘆了口氣:「你還要問啊,孩子?你到底來不來?」

  「怎麼就——」

  「總之,我給你提供了你一輩子的好機會,你懂嗎?」

  「為什麼是一輩子的好機會呢,蘇托先生?」

  「你誤會了。我向你,紐門·路德,提供一個機會,這個機會讓你能夠過完一輩子的時間。這個時間比你目前擁有的人生長不少。」

  紐門猶豫了。他覺得自己身上很刺痛,也就是說他還在下落。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知道還在下落,但是這一點認知和他腳下的卵石一樣真切。如果他做出錯誤的選擇就還會繼續下落。目前為止還比較簡單。最後的幾英寸才是最困難的。

  「必須承認我確實不喜歡目前的生活,」他說,「找到新的方向可能確實有好處。」

  「好。」那個頭髮鮮活的人從袍子裡拿出一個東西。看起來像是摺疊起來的算盤,但是打開之後其中一部分變為幾簇閃光消失了,仿佛是跑到某個他們看不見的地方去了。

  「你在幹什麼?」

  「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動能?」

  「不知道。」

  「你就是個動能過剩的人,」蘇托飛快地撥動珠子,有時候珠子消失,有時候又再次出現,「我覺得你體重大約是一百一十磅[13],對不對?」

  一個小東西從附近的手推車上滾下來,被他揣進兜里。他做了一些紐門看不見的事情,然後又回來。

  「再過幾秒鐘你就會落到底了,」他說著彎腰把一個東西放在地上,「想想你的新生活吧。」

  紐門繼續下落。終於落到底了。空氣中閃爍著紫色,街上裝滿貨物的手推車重重地顛簸了一下,一個輪子崩掉了。

  蘇托彎腰搖晃著紐門那一動不動的手。

  「你還好嗎?」他說,「撞傷了嗎?」

  「有點疼,」紐門抖抖索索地說,「可能你實際上還要重一些。讓我看看……」

  蘇托架著他的胳肢窩把他拖下來,走進霧氣中。「我可以走了嗎?」

  「不能。」

  「但是行會——」

  「你在行會那邊根本不存在。」

  「不可能,我在行會有記錄。」

  「不,沒有。我們馬上就取消。」

  「怎麼會?你不可能改變歷史!」

  「你要打賭嗎?」

  「那我加入什麼地方了?」

  「我們是你能想像的最秘密的秘密組織。」

  「真的?你們是什麼人?」

  「我們是歷史派僧侶。」

  「嗯?我沒聽說過。」

  「你看,所以我們特別秘密吧。」

  他們確實特別秘密。

  接著時間飛逝。他又回到了現在。

  「你還好吧,孩子?」

  洛布桑睜開眼睛,胳膊仿佛被卸下來了似的。

  他看著自己的胳膊,以及對面的盧澤。盧澤整個人趴在搖搖晃晃的吊橋上抓著他的手。

  「怎麼回事?」

  「我覺得你可能是太激動了,孩子。或者可能有點暈吊橋吧。別往下看。」

  洛布桑的下方傳來一陣轟隆隆的聲音,仿佛底下有一群暴怒的蜜蜂似的。

  他不由自主地扭頭去看。

  「我說讓你別看!放鬆。」

  盧澤站起來。他像拎羽毛似的把洛布桑整個拎了起來,然後把那孩子放在木頭搭的橋面上。底下的僧侶們沿著走道跑來跑去大聲講話。

  「現在閉上眼睛……不准往下看!……我帶你走過去,好嗎?」

  「我,呃,我想起……在城裡的事情,蘇托找到我的時候……我想起……」洛布桑一邊說一邊踉踉蹌蹌地跟在盧澤後面。

  「在這種情況下很正常。」盧澤說。

  「我雖然想起那時候,但是又還記得我在這裡,也記得你和曼陀羅。」

  盧澤說:「經文裡不是寫了嗎,『有很多我們不懂的事情發生,如是我聞』?」

  「我……我還沒讀到那一句,清潔工。」洛布桑說。他覺得周圍空氣變涼了,說明他們來到房間另一邊的岩石隧道里了。

  「很遺憾,在這裡你可能永遠讀不到。」盧澤說,「好了,可以睜開眼睛了。」

  他們繼續走,洛布桑一路揉著自己的腦門,想把那些奇怪的想法趕出去。

  他們身後那一圈一圈的色彩里,以洛布桑掉下去的地方為中心形成了鉛灰色的旋渦,現在旋渦漸漸消失不見了。

  根據永恆驚詫者·文所著的《第一書卷》記載,文和土泊來到位於兩座高山之間的翠綠山谷,文說:「就是這裡了。這裡將會建立一座致力於把時間摺疊或展開的寺廟。我能看見。」

  「我看不見啊,師父。」土泊說。

  「它就在那邊。」文說著抬手一指,他的手臂消失了。

  「啊,」土泊說,「就在那兒呢。」

  小河邊的櫻花樹上飄下來幾片花瓣落在文頭上。

  「這完美的一天將持續到永遠,」他說,「空氣清新,陽光燦爛,河裡漂著浮冰。這山谷里未來的每一天都是完美的今天。」

  「那就有點重複了啊,師父。」土泊說。

  「那是因為你不懂怎麼處理時間,」文說,「不過我可以教你如何處理它,就像對待衣服一樣簡單,需要的時候穿上,不用的時候放在一邊。」

  「需要清洗嗎?」土泊問。

  文慢慢地、十分深沉地看了他一眼:「土泊,你這個說法,要麼是某種非常深奧的思想,要麼就是在用一種愚蠢的方法表達某種誇張的比喻。你覺得是哪種?」

  土泊看著自己的腳,接著又看看天。然後看著文。

  「我覺得我很愚蠢,師父。」

  「很好,」文說,「你這次能成為我的徒弟實屬幸運,土泊,我可以教你,我可以教任何人。」

  土泊似乎鬆了口氣,他鞠躬道:「你對我助益良多,師父。」

  「然後我的計劃還有第二步。」文說。

  「啊,」土泊露出那種自認為聰明的表情,但是實際上他那樣子看起來就好像忽然想起自己肚子疼似的,「有第二步計劃的計劃都是好計劃,師父。」

  「給我找各種各樣顏色的沙子來,再找一塊平整的石頭。我會讓你看到時間的每一條流向。」

  「哦,好。」

  「我的計劃還有第三步。」

  「啊?第三步?」

  「我可以教少數有天賦的人控制他們的時間,可以減慢時間,也可以加快時間,或者把它儲存起來,或者像引流河水一樣讓它改道。但我擔心大部分人都不願意學習這個。我們應該幫助他們。我們要建造……一些設施,用來儲存時間,或者在必要的時候將時間釋放出來,因為人如果像河裡的樹葉一樣隨波逐流的話是不可能進步的。人要能夠浪費時間,能夠製造時間,能夠失去時間而且還要可以購買時間。這將是我們最主要的任務。」

  土泊努力想要理解,努力得臉都扭曲了。然後他慢慢舉起手。

  文嘆了口氣。

  「你要問那件衣服怎麼了,對吧?」他說。

  土泊點頭。

  「忘了衣服的事情吧,土泊。那件衣服不重要。只要記住,你是一張白紙,我會在上面書寫——」土泊剛要張嘴,文趕緊抬手制止他,「我只是比喻,只是又一個比喻而已。好了,做午飯去吧。」

  「比喻的午飯還是真正的午飯,師父?」

  「兩者都做。」

  一群白色的鳥從樹叢中飛起來,在空中盤旋之後飛出山谷。

  「會有鴿子。」文說。土泊正在旁邊抓緊時間生火。「每一天,都有鴿子。」他補充道。

  盧澤把那個小侍僧留在候見室。那些不喜歡他的人看到他花時間整理了僧袍才去見住持大概會很驚訝,其實盧澤雖然不關心規矩卻還是關心他人的。他掐滅了自己的煙別在耳朵上。他知道住持已經快九百歲了,他尊重住持。能讓盧澤尊敬的人可不多。大部分人都覺得盧澤令人痛苦。

  一般來說,這位清潔工對人的態度和對方的地位成反比,反過來也一樣。那些高僧……嗯,那些有慧根的人當然不會鄙視別人,但是盧澤在寺廟裡閒庭信步的樣子確實種下了一些因果。對某些僧人來說,那位清潔工的存在就是在侮辱他們,盧澤沒受過任何正式的教育,也沒有正式雕塑,但是他自有一套做法並且獲得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巨大成功。住持居然偏偏就喜歡他,因為住在這個山谷里的人中,沒有一個人像盧澤這樣不像清潔工,沒有一個人如此博學、如此不切實際、如此虛弱。所以說,驚詫是宇宙的本質。

  盧澤朝旁邊的侍從點點頭,那人去打開塗了清漆的門。

  「住持今日怎樣?」他說。

  「牙齒還是不舒服,盧澤,不過他還維持著連貫性,今天他以十分滿意的態度邁出了第一步。」

  「是啊,我聽見鑼聲了。」

  一群僧侶正聚在屋子中心,盧澤朝嬰兒護欄走去,他們就讓開了。很不幸的是,護欄必不可少。住持一向都掌握不好返老還童的程度。所以他不得不通過化生[14]儘量活到長得不合常理的長度。

  「啊,清潔工,」他高興起來,一邊含含糊糊地說著一邊尷尬地把黃色的球扔開,「山的情況怎麼樣了?要餅乾干要餅乾干要餅乾干!」

  「我已經完全做好了火山,一個很不錯的火山。很令人激動。」

  「你身體還好嗎?」住持用短胖的小手拿著一個木頭長頸鹿敲圍欄。

  「是的,住持。看到你再次站立成長起來真令人高興。」

  「目前只能走幾步,餅乾干餅乾干要餅乾干。很不幸,幼兒的身體不受控制,餅乾干!」

  「你給我發了一條信息對嗎,住持?說『讓這一個接受測試』。」

  「你覺得我們這位要餅乾干要餅乾干要餅乾干夠了!洛布桑·路德小朋友如何?」一位侍從捧著一盤甜麵包上前。「你要順便吃點甜麵包嗎?」住持說完又加了一句:「很好吃餅乾干!」

  「不用了住持,我牙都長全了。」清潔工回答。

  「路德是個謎啊,對不對?他的導師好吃餅乾干姆姆姆姆姆姆餅乾干跟我說他很有天賦,但都沒用在正路上。你從沒見過他,不知道他的過去,因此我覺得你可以很客觀地觀察他姆姆姆餅乾干。」

  「他速度快得異常,」盧澤說,「我覺得他能在事件發生之前就做出反應。」

  「怎麼可能有人做到這點?要小熊要小熊要小熊!」

  「我帶他去了高級道場的隨機球裝置,球出來之前,他就朝著球即將出來的洞跑去了。」

  「是某種感應嗎?」

  「如果那個簡單的機械也有思想的話,我們可就麻煩大了,」盧澤深吸了一口氣,「在曼陀羅大廳,他看清了混沌的圖形。」

  「你讓新來的弟子去看曼陀羅了?」侍僧首領仁波驚恐地說。

  「想知道某人能不能游泳,就要把他推進河裡,」盧澤聳聳肩,「不然還能怎樣?」

  「但是沒有經過訓練就去看——」

  「他看出了其中的模式,」盧澤說,「並且對曼陀羅做出了回應。」他沒說曼陀羅也回應了路德。這點他還得想想。當你凝視深淵的時候,深淵本來是不會回望你的。

  「即使如此,帶新人去看曼陀羅小熊小熊小熊小熊也是命令禁止的。」住持說。他笨手笨腳地摸索著地墊上的玩具,撿起一個畫著微笑藍色大象的大積木笨手笨腳地朝仁波扔去。「有時候你太肆意妄為了,清潔工,看,大象!」

  周圍侍從紛紛為住持辨認動物的能力叫好。「他看出了模式,他知道什麼事情將會發生。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知道什麼,」盧澤固執地說,「我們剛見面沒一會兒,他就偷了我一樣東西,我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不經過訓練他真的可以這麼快嗎?這孩子到底是誰?」

  嘀嗒

  這姑娘是誰呢?

  弗洛特學院的校長女士、弗洛特快樂教育法的先驅,弗洛特女士覺得自己經常在和蘇珊老師對話之後思考這個問題。當然了,那姑娘是她的雇員,但是……嗯,弗洛特女士在紀律方便比較鬆懈,所以才發明了快樂教育法——就是不要求紀律嚴明。她通常都是用愉快的語氣跟人對話,說到對方尷尬不已最終不得不同意她。

  蘇珊老師對任何事情都不覺得尷尬。

  「蘇珊,我叫你來的原因是,呃,原因是——」弗洛特女士結巴了。

  「有人投訴嗎?」蘇珊老師說。

  「呃,不……呃……史密斯老師告訴我,你班上的學生都很不消停。史密斯老師還說,他們的閱讀能力,嗯,都很不幸地提高了……」

  「史密斯老師認為好書應該寫男孩和小狗玩球,」蘇珊說,「我們班的學生希望能讀有劇情的書,所以他們都不怎麼耐心。我們班現在讀的是《硌棱童話》。」

  「你也太粗魯了,蘇珊。」

  「不,校長,我很禮貌了。我要是粗魯的話,就會直接說,史密斯小姐這樣的老師將來肯定下地獄。」

  「那本書太壞——」弗洛特校長停了一下,隨後厲聲說,「你現在不准教他們閱讀!」不過她那種嚴厲的語氣也很沒說服力。蘇珊抬起頭,弗洛特女士不禁往椅子裡縮了縮。這姑娘有種超能力,她能全神貫注地盯著你。要承受她全部的注意力你必須當個比弗洛特女士更認真的人才行。蘇珊的眼神能看透你的靈魂,並且給其中的缺點畫上小紅圈。當蘇珊老師看你的時候,她就是在給你打分。

  校長女士嘟噥著說:「我的意思是,童年應該玩耍和——」

  「學習。」蘇珊小姐說。

  「通過玩耍學習,」弗洛特女士很慶幸話題進入了自己熟悉的領域,「畢竟,小貓小狗——」

  「——會成為大貓大狗,這是非常無聊的,」蘇珊說,「還好小孩會長成大人。」

  弗洛特女士嘆了口氣,這場談話不會有任何成果,每次都這樣。她知道自己說不過蘇珊。有很多關於蘇珊老師的傳聞,憂慮不已的家長們紛紛轉投快樂教育法,因為他們特別希望自家小孩能認真聽人說話然後隨便學點什麼。結果他們發現孩子們回家都挺安靜的,似乎在想事情,還帶了一堆家庭作業回來,而且神奇的是,沒人催他們就自己把作業寫了,就連狗都能去幫忙。而且他們在家說了不少關於蘇珊老師的事情。

  蘇珊老師會說所有外語。蘇珊老師什麼都懂。學校的郊遊活動,蘇珊老師想到了一個好點子……

  ……這真是太奇怪了,據弗洛特女士所知,學校從未組織過郊遊。她從蘇珊老師的教室經過時,裡面總是一片繁忙的寂靜。她不禁想起以前學生們在教室里受到嚴格管制的時代,那時候的教室等同於小朋友思想的刑訊室。但別的老師說蘇珊老師的教室里很吵。有時候有隱隱約約的海浪聲,還有樹林裡的聲音。只有一次,弗洛特女士發誓——雖然她不是那種喜歡賭咒發誓的人——她發誓自己經過教室時,聽見裡頭正上演著一場大規模戰鬥。雖然快樂教育法常常涉及打鬧,但是那一次除了有小號聲以外,還有弓箭嗖嗖的聲響,而且裡頭的慘叫聲也太逼真了點。

  她推開門,感覺有個東西從她頭頂呼嘯而過。蘇珊小姐正坐在凳子上讀書,全班的孩子都安安靜靜地盤腿圍坐在她身旁。這是弗洛特女士很不喜歡的老式教學場景,學生們好像坐在知識的祭壇邊祈求恩賜似的。

  當時誰都沒說話。聽故事的孩子們、蘇珊老師,以一種禮貌的沉默態度表明他們希望校長趕緊離開。

  她回到走廊上,門在她身後輕輕關上。這時候她忽然發現,對面牆上插了一支做工粗糙的長箭。

  弗洛特女士看著教室門,門依然是她熟悉的、塗著綠色油漆的門,然後她又看了看那支箭。箭消失了。

  她後來把詹森轉到蘇珊老師班上。這事做得很不地道,但是弗洛特女士認為學校里正上演著一場心照不宣的戰爭。

  如果孩子們是武器的話,詹森就是那種被國際條約明令禁止的武器。詹森的父母特別溺愛孩子,而詹森自己根本沒法集中注意力,只在虐待小動物的時候特別起勁特別有耐心。他會踢人、打人、咬人,還吐口水。他畫的畫把史密斯老師嚇得半死,要知道史密斯老師通常是無論如何都能找些話出來誇人的。詹森這孩子絕對需要特別指導。按老師們的意見,首先得給他驅魔才行。

  弗洛特女士偷偷湊在鑰匙孔上偷聽。她聽見詹森發了一通脾氣,接著就安靜了。她沒聽清蘇珊老師說了什麼。

  半小時後,她找到藉口去教室,發現詹森正在幫兩個小姑娘用紙板做兔子。

  後來詹森的父母說,他們驚訝地發現詹森變了,只不過現在他堅持要求開著燈睡覺。

  弗洛特女士很想問問這位新來的老師。畢竟,她的推薦信內容很完美,而弗洛特女士也只是個雇員而已。另外麻煩的事情在於,弗洛特女士發現,蘇珊跟她說話的時候有種特別的表達方式,每次她心滿意足地問完話之後,回到辦公室才發現其實自己什麼都沒問出來,要再去問已經來不及了。

  而且之後也找不到機會再問了,因為突然有很多很多人申請入學,大家都搶著上蘇珊老師的課。至於說他們在家聽到的那些故事嘛……嗯,小孩子想像力就是很豐富,對吧?

  不過麗晨妲·希格斯寫過這麼一篇作文。弗洛特女士摸出眼鏡戴上,她對自己的眼神很自信,所以不肯一直戴眼鏡,而是用繩子把眼鏡掛在脖子上,此時她戴上眼鏡又看了一遍那篇作文。文章開頭是這樣寫的:

  一個全是骨頭架子的人來跟我們說他一點都不可怕,他有一匹大白mǎ。我們摸了那匹mǎ。他有一把年刀。他跟我們說了很多好玩的事情,還說過路要小心。[15]

  弗洛特女士把作文遞給桌子對面的蘇珊老師。蘇珊嚴肅地看了看,然後掏出一支紅色鉛筆,做了幾處修改,又遞了回去。

  「如何?」弗洛特女士問。

  「嗯,我看有些字她還沒記住。『年刀』這個詞她倒是盡力了。」

  「那人……教室里為什麼會有一匹大白馬?」弗洛特女士問。

  蘇珊老師頗憐憫地看著她說:「校長,怎麼可能會有一匹馬在教室里呢?要走上兩層樓梯啊。」

  弗洛特女士這次不肯讓她糊弄過去。她拿起另一篇小作文。

  今天衰先生跟我們說了好久,衰先生是個嚇人怪,不過跟我們說話的時候還挺好的。他gào訴我們怎麼對fu怪物。你可以用毯子wǔ住頭,不過最好還是用毯子wǔ住嚇人怪的頭,這樣嚇人怪就覺得自己根本不存在就消失了。他還跟我們說了好多他跳出來嚇人的gù事。他說ji然是蘇珊老師在教我們,那肯定沒有嚇人怪敢進我們的房間了,yīn wèi嚇人怪都怕被蘇珊老師找到。

  「嚇人怪是怎麼回事,蘇珊?」弗洛特女士問。

  「孩子們真是想像力豐富啊。」蘇珊一臉坦然地回答。

  「你給孩子們講超自然的東西?」弗洛特女士懷疑地問。這種事在家長中絕對會引起大麻煩,她向來很警惕。

  「哦,講了。」

  「什麼?為什麼?」

  「這樣他們遇到了才不會驚慌失措。」蘇珊老師平靜地回答。

  「羅伯森太太跟我說,她女兒艾瑪把家裡所有的柜子打開找怪物!她一直都很怕怪物!」

  「她有棍子嗎?」蘇珊問。

  「她拿了她父親的劍!」

  「幹得好。」

  「聽著,蘇珊……我知道你打算做什麼,」弗洛特女士其實是不知道的,「但是家長們不理解。」

  「對,」蘇珊回答,「有時候我真的覺得必須考試合格之後才能當父母。我是說,不能光靠實踐。」

  「總之,我們必須尊重家長的觀點。」弗洛特太太這話說得毫無誠意,因為有時候她也覺得當父母必須考試。

  今晚有個家長會,校長女士非常擔心新來的蘇珊老師會做些什麼。結果她看到蘇珊老師一直坐著安安靜靜地跟幾對父母談話,後來詹森的媽媽抓起椅子追著詹森的爸爸跑出房間,她也跑了出去。第二天詹森的媽媽送來了很大一束花,詹森的爸爸送來了更大的一束花。

  有幾對夫婦看起來憂心忡忡地離開蘇珊老師的辦公桌,還有幾對夫婦離開的時候顯得很疲憊。不過到了交下學期學費的時候,弗洛特女士從沒見過大家繳費那麼自覺。

  日常擔憂著名譽、收入和支出的校長弗洛特女士,不禁又一次聽見某位遙遠的弗洛特老師為蘇珊鼓掌叫好的聲音,弗洛特老師曾經是一位害羞而負責的好老師。

  蘇珊關切地看著她:「校長,你對我的工作還滿意嗎?」

  弗洛特女士一時語塞。她不滿意,但是不滿意的原因卻有所不同。談話進行到現在,她逐漸明白了,她不敢解僱蘇珊老師,更糟糕的是,她也沒法讓蘇珊放棄自己的主張。要是蘇珊自己開辦學校,大家知道之後,快樂教育小學就會流失大量的學生,以及經費。

  「嗯,當然……不,不滿意……很多方面……」她忽然發覺蘇珊正盯著她身後。

  是什麼呢……弗洛特女士又去摸眼鏡,卻發現系眼鏡的繩子纏在襯衣扣子上了。她努力看著壁爐架,想看清楚那團模糊的影子是什麼。

  「看起來像是……一個白色的老鼠穿了一件小黑袍子,怎麼回事?」她說,「還是後腿直立走路!你看見了嗎?」

  「老鼠怎麼可能穿袍子?我想像不出。」蘇珊老師嘆了口氣,打了個響指。其實不一定要打個響指,但總之時間停止了。

  至少是除了蘇珊以外其他所有人的時間都停止了。不過壁爐架上那隻老鼠也沒受影響。

  其實那是一個老鼠的骷髏,但身為骷髏也不影響它去偷弗洛特女士糖罐里獎勵好孩子用的水果糖。

  蘇珊走過去揪住它的小袍子領子。

  吱吱?鼠之死神說。

  「我就知道是你!」蘇珊厲聲說,「你怎麼還敢來!那天你已經收到回復了吧?上個月倉鼠亨利死的時候你就來過了,別以為我沒看見!你在那裡踢倉鼠籠里的大便,我還怎麼上地理課?」

  鼠之死神偷偷笑了,嘻。嘻。嘻。

  「你還吃糖!馬上把它放回去!」

  蘇珊把鼠之死神扔到桌上,對面就是暫時一動不動的弗洛特女士。她一時沒說話。

  她一直在很努力地妥善處理這類事件,但是有時候你不得不直面自己的身份。於是她拉開最底層的抽屜,看了看酒瓶里還剩多少。在教育這個美好的世界裡,酒可是校長女士的堅強護盾兼靈丹妙藥。而且如今老校友們對這種事情也寬容多了,她覺得很開心。絕大部分人都需要一些東西來填充現實跟理想之間的鴻溝,何況,比杜松子酒惡劣的東西多了去了。

  她又花了一點時間看了看校長女士的私人文件。這裡要替蘇珊說一句:她不覺得這種事有什麼不對,同時她也清楚地知道,如果你不是蘇珊·斯托-赫里特的話,這麼做肯定是錯的。那些文件放在一個很牢固的保險柜里,技藝高超的盜賊至少要花二十分鐘才能打開。蘇珊摸了摸那個保險柜,門就自己開了,因為此處要遵循一些特殊的規則。

  對蘇珊老師而言,世界上所有門都是敞開的。有些遺傳特徵是通過靈魂傳遞的。

  她此時檢查學校的日程安排,主要是為了向老鼠表明,自己不是那種隨叫隨到的人,她站起身。

  「好吧,」她很厭煩地說,「你就偏要纏著我,是吧?就要這樣永遠不停地煩人是吧。」

  鼠之死神偏著頭用它的骷髏眼窩看著蘇珊。

  吱吱。它充滿勝利感地說。

  「對,是的,我喜歡他,」她說,「某種意義上確實喜歡。但是,你也知道,這樣不對。為什麼他需要我?他是死神!他神通廣大!我只是個人類!」

  老鼠又吱吱叫了一聲,接著跳到地上直接穿過了關著的辦公室門。隨後它又再次鑽回來朝蘇珊點點頭。

  「好吧,」蘇珊對自己說,「絕大部分是人類。」

  嘀嗒

  這位盧澤是誰呢?

  寺院裡每個新來的小侍僧早晚都會問出這個深奧的問題。他是個掃地的矮個子,是個毫無怨言替他們把宿舍垃圾裝車運走的人,是個偶爾會說些外國名言警句的人,但好幾年後,他們會發現這個人其實是他們夢想著能夠見上一面的傳奇英雄。然後他們就會直接去問盧澤,有些聰明的僧人則會自己思考。

  廟裡絕大部分的清潔工都來自山谷里鄰近的村落。他們也是廟裡的成員,但不算僧人。他們負責完成所有乏味瑣碎的工作。他們是……背景人物,主要是修剪櫻花樹、擦洗地板、清潔鯉魚池,還有就是時刻打掃衛生。他們沒有名字。聰明的小侍僧會意識到清潔工肯定都有名字,這樣才能和別的清潔工區別開,但是至少在寺院之內他們是沒有名字的,只有工作介紹。沒人知道他們晚上住在哪兒。他們只是清潔工而已,盧澤也不例外。

  有一天,幾個級別較高的侍僧為了惡作劇,把盧澤睡覺的墊子旁邊的小神龕踢翻了。

  第二天早上,所有清潔工都沒去工作。他們都待在自己的房間裡,門都鎖著。住持那時候又到了五十歲左右,他去詢問了一番之後,將惡作劇的幾個侍僧叫到自己的房間來。屋子牆邊擺了三把掃帚。住持對他們說:

  「你們知道嗎?那場慘烈的五城之戰之所以沒發生,是因為信使及時傳遞了消息。」那幾個人都知道,這是他們很早就學到的內容。他們緊張地鞠躬,因為對方畢竟是住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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