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盜賊
2024-10-09 10:13:40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根據永恆驚詫者·文所著的《第一書卷》記載,文從自己接受啟示的山洞中走出來,來到他生命剩餘時日中第一天的朝陽之下。他凝望了一會兒初升的太陽,因為他此前從未見過日出。
他用一根檀木棍子戳了一下還在睡覺的學徒土泊說:「我看見了。現在我理解了。」
然後他不說話了,只看著土泊旁邊的那個東西。
「那個神奇的東西是什麼?」他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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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呃……是一棵樹,師父。」土泊還沒怎麼睡醒,「你忘了嗎?它昨天就在那兒了。」
「根本沒有昨天。」
「呃……呃……我覺得是有的,師父。」土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你忘了嗎?我們爬上山到了這裡,我做了一頓飯,還剝掉了你的袈裟,因為你不想要了。」
「我記得昨天,」文想了一下,「但記憶現在只在我的頭腦中。昨天是真實的嗎?還是說只有那點記憶是真實的?所以事實上昨天我還沒出生。」
土泊頓時一臉的苦悶和不解。
「愚鈍又可愛的土泊啊,我知曉了一切,」文說,「在我們的手中,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只有現在。沒有時間,只有當下。我們有很多事情要做。」
土泊十分猶豫。他師父似乎有了些新變化。他眼中充滿光彩,他行動時空氣中有種奇怪的銀藍色光芒,仿佛液體的鏡面反光。
「她告訴了我一切,」文繼續說,「我知道時間是為人而存在的,人卻不是為時間而存在。我學會了如何塑造時間、如何彎曲時間。我知道了如何讓瞬間成為永恆,因為它已經是永恆了。我可以把這些技巧都教給你,土泊。我聽見了宇宙的心跳。我知道很多問題的答案。問我吧。」
學徒迷迷糊糊地看了他一眼。現在實在是太早了,早得根本不能算是大清早——土泊目前只知道這一點。
「呃……師父,你早餐想吃什麼?」他問。
文從他們的營地往下看,他的目光越過雪原和紫色的山峰,望向塑造了這個世界的金色陽光,同時認真地從人類的某些角度思考了一番。
他說:「啊,這個問題很困難。」
有些東西若要存在,就必須被觀察到。
有些東西若要存在,就必須在時間和空間中占據一席之地。
這也就解釋了為何宇宙的百分之九十都是不可見的。
因為宇宙的構成中,有九成都是在記錄剩下一成里萬事萬物的位置和趨勢。每一個原子都有它的傳記,每一顆星星都有自己的檔案,每一次化學變化都有它專屬的記錄員和小本本。這九成的宇宙之所以不可見,是因為它們在為剩下的一成做記錄,一個人當然是看不到自己腦袋後面的[1]。
宇宙的九成,說白了,都是文件記錄。
如果你想知道其中的故事,那一定要牢記,故事不是展開的。故事是編織起來的。各種事件在不同的時間地點發生,最終都聚集到時空的某一個小點上,一個恰到好處的時機上。
假如說一個皇帝被人哄騙穿上了一套全新的衣服,據說那套衣服的材料極為精細,尋常庸人根本看不見。然後假如有個小男孩,以清晰而響亮的聲音說出了事實……
於是你就看到了《皇帝沒穿衣服》這個故事。
如果你再深入了解一下,這個故事就會成為《一個男孩對皇帝不敬,所以活該被老爸揍一頓並且鎖在家裡》。
或者會變成《一大群人被衛兵包圍起來,並被告知:「剛才沒人說話,誰有異議?」》
還有可能演變成:整個王國的人忽然都體會到了這種「新衣料」的優勢,於是對各種健康運動熱情高漲,形成了充滿生機的良好氛圍,每年都有很多成年人慕名而來,結果導致本國傳統服裝產業衰退最終崩盤。
甚至有可能成為《瘟疫1Q09流行性肺炎》的故事。
總之取決於你對此事的了解有多深。
假設你看見幾千年間雪花慢慢積累壓縮,推動深層岩石,最終冰川像下崽一樣把冰山推進海里,你會看著冰山在冰冷的海水裡漂浮,你得知道,冰山上還載著開心的北極熊、海豹,它們都指望著在南半球勇敢迎接新生活呢,它們聽說那邊有好多企鵝在冰原上嘎嘎叫著擠作一團。但是接著,砰!一聲巨響,好幾千噸無辜的鋼鐵製品悲劇地撞上了浮冰,隨之而來的還有令人激動的配樂……
……你肯定很想知道整個故事吧。
這一個故事是從桌子開始的。
那是一張很專業的桌子。它的誕生就是為了工作。桌上有……人類的痕跡,都是嚴格遵照冰冷的工作職責規章制度留下的使用痕跡。
其中大部分痕跡都集中在灰黑色背景中的一小片鮮艷色彩上。那是個咖啡杯。某個地方的某個人希望它當個快樂的馬克杯。杯子上印著讓人驚訝無比的泰迪熊圖案,還配了一句「送給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外公」,「外公」兩個字的字體略有不同,說明這個杯子肯定來自庫存有好幾百個這種杯子的商店,足以贈送給全世界所有最了不起的外公、爸爸、媽媽、奶奶、叔叔、阿姨或是別的什麼人。可以想見,只有生活極其單調的人才會如此重視這樣一件便宜貨。
杯子裡目前裝著茶,還有一片檸檬。
乏味的桌面上還放著一把鐮刀形的裁信刀及幾個沙漏。
死神用他的骷髏手端起馬克杯……
……喝了一小口,停頓片刻看了看那句他已經看過數千次的話,然後放下杯子。
非常好,他以喪鐘般的語調說,展示給我看吧。
桌上最後一件東西是一個發明裝置。「發明裝置」這個詞非常準確,那東西主要是兩片碟子組成的。一片水平上面擺了一圈很小的方形布塊似的東西。另一片則是豎直的,上面有很多小胳膊,每條胳膊上都握著一片很小的黃油吐司。每片吐司都能自由轉動,當豎著的碟子轉動時,就能讓麵包靠近那些方形布塊。
我認為我明白這個意思了。死神說。
機器旁邊那個小東西靈活地行了個禮露出笑容——鼠之死神大概也是會笑的吧。它把護目鏡戴到眼眶上,捲起袍子爬到了機器上。
死神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允許鼠之死神獨立存在。畢竟當死神的意思就是當一切生物的死神,包括嚙齒類動物。但是也許每個人都需要一個微縮版的自己,這樣從比喻意義上來說,他們就可以光屁股在雨地里奔跑[2],思考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藏在角落裡偷偷觀察世界,干一些禁忌但有趣的事情。
鼠之死神慢慢推動踏板,輪子轉了起來。
一個嘶啞的聲音在死神耳邊說:「真好玩兒啊,哈?」說話的是渡鴉聒斯,它自我定位是鼠之死神的私人交通工具兼密友。據它自己說,它幹這個純粹是為了博眼球。
小布塊轉動起來。小麵包片隨機拍下來,有時候把布塊上的黃油拍得啪啪響,有時候又沒拍到。聒斯認真地看著,以防其中夾雜著眼球。
死神覺得,為了讓每片吐司都轉動著抹上黃油,它們肯定花了不少時間和心思。計算沾黃油的布塊的機器就更複雜了。在轉過幾圈之後,黃油布塊機器的指針停在60%的位置,輪子停下來了。
哦?死神說,這證明不了什麼。如果再來一次,很有可能——
鼠之死神抬起一根變速杆,接著再次踩動腳踏板。
吱吱。它命令道。於是死神乖乖地靠近了些。
這一次指針只走到了40%的位置。
死神靠得更近了些。
沾滿黃油的八塊布片這次第一圈全部沒有碰到吐司。
機器內部蜘蛛形的鈍齒輪轉了起來。接著一個指示牌抖抖索索地立起來,其形象有如一個具現化的擬聲詞「噗噌」。
片刻後兩個火花噼噼啪啪地冒出來,然後滋滋地往兩側閃過去,儼然勾勒出「惡意」二字。
死神點點頭,他也是這麼想的。
他穿過自己的書房,鼠之死神跑在他前面,他們來到一面一人高的鏡子面前。那是一面很黑的鏡子,像井底一樣黑。鏡框周圍有骷髏和骨頭的圖案,這是為了外觀協調考慮,死神照鏡子的時候對面就是個骷髏,所以肯定不能有小胖天使和玫瑰在周圍。
鼠之死神四腳撲騰著爬到鏡框上面滿懷期望地看著死神。聒斯飛上來啄它自己的影子,凡事都要嘗試嘛。
顯示,顯示……我的想法。死神說。
鏡中出現了一個棋盤,但是是三角形的,那個棋盤無比巨大,只能看到最近的一個角。世界就在這個角上——烏龜、大象、小小的圓形太陽及其他各種東西。那是碟形世界,是存在於絕不可能境界這一邊的碟形世界,也就是位於邊境區域的碟形世界。在邊境區域,常常有各種事物跨越邊境,有些時候事物會進入極度關注自身的宇宙,那種地方大家從來不考慮為後代創造更好的生活,也不考慮碩果纍纍的美好未來或者服務公眾的產業什麼的。
在這個黑白棋盤另外兩個角的方向上,無限遙遠處,有一個灰色的影子,看起來很像是一個空蕩蕩的帶兜帽的斗篷。
怎麼這時候來了?死神心想。
他認得這個東西。他們不是生命形式。他們算是……非生命形式。他們是宇宙運營狀況的觀察者,是宇宙的書記、宇宙的審計員。他們確保該轉的東西轉起來,該掉的石頭掉下來。
他們認為,一件事物若要存在,就必須在時間和空間之中有一個位置。但是人類的出現堪稱驚悚可怕。因為人性就是那種在時間和空間裡沒有位置的事物,此外還有想像、憐憫、希望、歷史及信仰。要是拿掉這些東西,就只剩下一群常常從樹上摔下來的猴子了。
所以說,智慧生命是異常事物。會擾亂記錄。審計員痛恨這樣的東西。每隔一段時間,他們就要收拾整理一番。
一年前,碟形世界各地的天文學家十分疑惑地觀察到世界巨龜開始翻身,天上的星星也隨之慢慢轉了起來。由於世界的厚度很厚,所以他們也不知道這一現象的原因,其實是巨龜阿圖因伸出它古老的腦袋,用力往下一甩,躲開了一顆加速飛來的小行星,萬一被撞上的話,碟形世界上所有人都不必再去買日記本了。
沒關係,世界自己能處理好這種顯而易見的威脅。所以現在灰袍子辦事細緻多了,為了期望中那個萬事萬物都可預料的宇宙,他們小心翼翼地行動。
黃油一面朝下是個無關緊要的指征,但是很能說明問題。它表明審計員的活躍度上升了。一直以來他們給出的消息都是:放棄吧,回海里當污水吧,當污水很輕鬆。
死神知道,這場龐大的競爭在多個層面同時展開,但是卻很難知道在和誰競爭。
每個起因都會產生影響,他大聲說,所以所有的影響都有起因。
他對鼠之死神點點頭說:給我看看……起因。
嘀嗒
這是個寒冷的冬夜。有個人在後門咚咚地砸門,把屋頂上的雪都震得掉下來了。
鏡子前面那個試戴新帽子的女孩把已經開得很低的領口又往下拉了些,以防來客是個男士,然後她去開門。
冰冷的星光勾勒出一個人影。雪花已然堆積在他的斗篷上。
「是接生婆奧格太太嗎?」他問道。
「奧格小姐,」她驕傲地回答,「當然也是女巫。」她指指自己簇新的黑色尖頂帽。目前,她還處於在室內也戴著女巫帽的年齡。
「請馬上來一趟,事情緊急。」
女孩似乎突然緊張起來:「維弗爾太太要生了?我以為她的預產期是幾個星期之——」
那人說:「他們都說你是世上最好的接生婆,所以我大老遠跑來。」
「什麼?我?我只接生過一個!」奧格小姐儼然是一副遭遇了獵巫行動的神情,「比蒂·斯貝蒂比我有經驗多了!米妮·四賴特老太也不錯!維弗爾太太將是我第一次單獨接生啊,她胖得像個衣櫃……」
「對不起,那我就不打攪你了。」
那個陌生人消失在雪花飛舞的夜色中。
「餵!」奧格小姐喊道,「餵?」
但是那人已經不見了,只留下一串腳印。而腳印在積雪的小徑中段戛然而止……
嘀嗒
有人重重地敲門。奧格太太把坐在自己腿上的那孩子放下來,起身去開門。
一個昏暗的身影站在夏季傍晚溫暖的暮色中,那人肩上似乎有點奇怪的東西。
「是奧格太太嗎?你現在結婚了沒有?」
「結過兩次了,」奧格太太開心地回答,「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幫——」
「請馬上來一趟,緊急情況。」
「最近沒有人要——」
「我是大老遠趕來的。」那人說。
奧格太太沒說話。他說「遠」的時候有點特別。而且現在她看清了,對方肩上那白色的東西是迅速融化的雪。一段模糊的記憶冒了個頭。
「哦,行吧。」她說,這二十多年來她學到了不少,「那就難說了,我會盡力的,大家都知道。但我不敢說自己是最好的。要我說,人總能學到新東西。」
「哦,既然如此,我就找個更方便的時候再來吧。」
「你身上為什麼有——」
然而那個陌生人已經不見了,雖然不是憑空消失,但確實不在了……
嘀嗒
有人重重地敲門。南妮·奧格輕輕放下臨睡前喝的白蘭地,看著牆壁等了一會兒。幹了一輩子前沿巫術[3],如今她磨鍊出一套旁人壓根兒不能體會的知覺,她腦海中的某種東西發出「嘀嗒、嘀嗒」的聲響。
爐架子上那壺準備灌熱水瓶的水已經燒開了。
她放下菸鬥起身去開門,眼下正是春季的午夜。
「我覺得,你一定是從大老遠趕來的吧。」她看著那個昏暗的人影一點也不覺得驚詫。
「沒錯,奧格太太。」
「大家都管我叫奶奶了。」
她一低頭,看見融化的雪水正從那人的斗篷上滴下來。最近一個月都沒下雪了。
記憶浮出腦海,她問:「情況緊急,對吧?」
「是啊。」
「你想說『請馬上來一趟』?」
「請馬上來一趟。」
「嗯,好吧,」她說,「沒錯,我是很厲害的接生婆,這是我自己說的。我接生了好幾百個孩子了。甚至接生過巨怪,沒點經驗可幹不了。我能處理順產、難產,偶爾還會碰到麻煩的內橫胎位。不過也許還能學到點新東西呢。」她謙虛地低著頭,「我不敢說自己是最好的,不過肯定沒有人比我更好了。」
「那請你現在務必和我走一趟。」
「哦,務必?務必嗎?」南妮·奧格問。
「對!」
這位前沿的女巫迅速想了想,畢竟前沿是變化很快的。她知道什麼時候是神話再現,什麼時候該趕緊跑到路中間追上那個神話。
「我去取——」
「沒時間了。」
「我不能空著手出——」
「快點。」
南妮·奧格從門後拿上接生工具包,那個包一直掛在門後專為緊急情況準備著,包里裝滿了她需要的東西,還有幾樣她希望永遠用不上的東西。
「好了。」她說著就出門了。
嘀嗒
南妮·奧格回到廚房的時候,壺裡的水才剛剛燒開。她愣了一會兒,把水壺從爐子上拿下來。
椅子旁邊的杯子裡還剩著一點白蘭地。她喝完了之後又拿出酒瓶倒滿。
然後她拿起菸斗,煙鍋還是熱的,她抽了一口,炭火發出噼啪的聲音。
她從包里拿出一樣東西,那東西有一大半都是空的了,她拿著酒杯坐下看著那個東西。
過了好一會兒,她說:「嗯,這可真是……很離奇了……」
嘀嗒
死神看著那圖像淡去。幾片雪花從鏡子裡飛出來落在地板上已經融化了,但是空氣中還有幾絲菸斗里冒出來的煙霧。
啊,我知道了,他說,有人在很奇怪的環境下出生。但這究竟是問題所在,還是解決問題的關鍵所在?
吱吱。鼠之死神說。
確實,死神回答,你大概是對的。那個接生婆是肯定不會告訴我的。
鼠之死神有些驚訝:吱吱?
死神笑了笑。死神去問一個孩子出生的事情?她肯定不會說的。
「打斷一下,」渡鴉說,「奧格小姐是怎麼變成奧格太太的?聽起來好像什麼鄉下風俗似的,你們懂我的意思吧。」
女巫都是母系家庭,死神說,她們覺得改變男人比改變名字方便。
他回到書桌邊打開抽屜。
抽屜里有一本綁得嚴嚴實實的大書。像這樣厚的書封面上多半印著「我們的婚禮」「學級相冊」之類的字,而這一本上印的是「記憶」。
死神小心地翻開沉重的書頁。他翻頁的時候,有些記憶逃逸了出去,在空氣中形成簡短的圖畫,然後飛出去一段消失在房間的陰暗角落裡。周圍出現細微的聲音,有笑聲、哭聲、尖叫聲,甚至還有一陣木琴的音樂聲,死神停下來聽了一會兒。
作為不死的存在,他有很多東西需要記住。有時候最好是把東西放在安全的地方。
有一個邊緣破損古老發黃的記憶飄在桌上。記憶中有五個人,其中四個騎著馬,一個人坐在兩輪戰車上,這五個人顯然是在電閃雷鳴中穿行。馬匹疾馳。周圍滿是濃煙火焰,每個人都激動不已。
啊,以前的日子,死神說,以前都不流行單獨工作。
吱吱?鼠之死神問道。
是啊,死神說,以前我們一共五個人。五騙士。但是你知道五個人在一起是什麼樣的。整天都吵,建設性爭議,屋裡弄得亂七八糟之類的。他嘆了口氣,還有一些據說最好不要說出來的事情。
他又翻了幾頁,又嘆了口氣。你是死神,而恰好又需要盟友的時候,到底能依靠誰呢?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那個印有泰迪熊的馬克杯。
當然是家人啦。對了,他答應過家裡人不再幹這種事了,可是他一直搞不懂答應啊承諾啊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起身回到鏡子旁。時間不多了。鏡子裡的東西看起來遠,其實很近了。
一陣蜿蜒爬行似的聲音過後是一段無聲無息的寂靜,接著仿佛是一口袋小棍子掉在了地上。
鼠之死神趕緊躲開,渡鴉也飛了。
扶我起來,拜託了。陰影中有人說,把那堆破黃油也收拾了。
嘀嗒
這張書桌如同無數星系的宇宙。
很多東西在桌上閃爍。有複雜的齒輪和彈簧,各種閃亮的東西呈現在漆黑的底色之上……
傑瑞米喜歡把鍾拆成零件的時候,每一個齒輪、每一個彈簧都仔細地擺在他面前的黑色天鵝絨布上。他仿佛是在看著時間,被拆解的、可控制的時間,每個部分都是能夠理解的……
他希望自己的人生也是這樣。最好是能夠被拆分成零件,放在桌上,仔細清潔上油,然後再重新組裝,這樣就能順暢地運轉。但是在有些時候看來,傑瑞米的人生似乎是由一個不怎麼熟練的工匠組裝的,組裝的時候肯定有一些小而重要的零件「叮」的一聲滾到房間角落裡去了。
他希望自己能夠多多喜歡旁人,但是卻一直無法和人順利相處。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如果生活是一場派對的話,他甚至不在派對的廚房裡。他嫉妒那些能進廚房的人。廚房裡可能有喝剩下的茶,一兩瓶客人帶來的便宜酒水,要是把酒裡頭的煙屁股撈出來說不定還能喝。而且廚房裡說不定還會有個姑娘……傑瑞米知道自己想像力有限。
可是他從來都沒收到過邀請啊。
鐘錶,話說回來……鐘錶就不一樣了。他知道怎麼讓鐘錶走起來。
他全名叫傑瑞米·鍾生,這可不是巧合。他剛出生沒幾天就成了鐘錶匠行會成員,人人都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意思就是,他的人生是從一個籃子裡或者一級台階上開始的。大家都知道該怎麼辦,行會成員收留了這個還帶著奶味的棄兒。這是一種古老的慈善行為,畢竟更悲慘的命運也是可能出現的。這個孤兒保住了小命,被撫養長大,學會了手藝,有了未來,有了自己的名字。很多手藝好的男女匠人或者城裡的顯貴都有意味深長的姓氏,比如叫路德、面坨、普納或者鍾生。這些名字都來自於本行業的傳奇人物或者庇護他們的神靈,這些名字讓他們結成了某種程度上的家庭關係。年長的人都記得自己是從哪裡來的,在聖豬節的時候,他們慷慨地將食物和衣服贈給那些生在籃子裡的後輩弟弟妹妹。這種生活雖不完美,但還能怎樣呢?
所以傑瑞米健康長大了,只不過人有點奇怪。對於自己所從事的這門手藝,他很有天賦,這份天賦可以說補償了他的其他一切缺陷。
店門口的鈴響了。他嘆口氣放下寸鏡。不過不用著急,店裡有很多新奇的東西,有時候他不得不咳嗽幾聲才能引起客人注意。據說有時候傑瑞米在刮鬍子的時候,甚至要咳嗽幾聲才能讓自己的影子集中精神。
傑瑞米努力想當個有趣的人。但是問題在於,在「努力想當有趣的人」的人之中,傑瑞米屬於那種……首先他會找一本名為《當個有趣的人》的書看看,然後再去找找有沒有什麼課程教人當個有趣的人。別人都覺得他是個無聊的話癆,他對此很是不解。為什麼呢?他懂得各種各樣的鐘啊。機械鐘、魔法鍾、水鍾、火鍾、花時鐘、蠟燭鍾、沙子鍾、布穀鳥鐘,以及特別稀有的赫舍巴蜜蜂鍾……但是不知為何,每次還不等他把鐘錶的話題說完,聽眾就跑光了。
他來到店裡站定了。
「哦……對不起,讓各位久等了。」他說。來客是一個女人。另有兩個巨怪占據了店門入口的位置,他們戴著太陽鏡,穿著很不合身的大號西裝,看起來確實像是專門揍人的人。其中一個發現傑瑞米正在看他,於是將手指關節掰得咔咔響。
那個女人穿著一件大而昂貴的白色毛皮大衣,所以怪不得有巨怪跟著呢。她長長的黑髮垂在肩頭,臉龐十分蒼白,幾乎和大衣一個顏色。她……很漂亮,傑瑞米心想,毫無疑問非常漂亮,但這是一種死氣沉沉的美。他懷疑對方可能是殭屍。如今城裡有好些殭屍,有些精明的人死了之後就跟殭屍在一起,精明的人大概能買得起這種皮大衣吧。
那個女人先是在看店裡那座圓頂玻璃缸,她抬頭問:「是甲蟲鍾?」
「哦,嗯,是啊……赫舍巴的律師甲蟲每天的行動極為規律,」傑瑞米說,「我,呃,我覺得很有趣,所以擺在店裡。」
「這真是非常……有機。」女人回答。她打量著傑瑞米,神情如同看另一種蜜蜂,「吾輩乃米莉婭·勒讓。米莉婭·勒讓小姐。」
傑瑞米老老實實地伸出手。鐘錶匠行會裡有些耐心的人曾花了很長時間教傑瑞米如何與人打交道,後來他們都絕望地放棄了。不過他們終究算是教了點兒東西。
那位尊貴的女士看著傑瑞米的手。過了好一會兒,一個巨怪笨重地走了過來。
「我們尊貴的小姐不握手,」他說,巨怪的悄悄話在店裡反覆迴蕩,「她志不可觸碰的。」[4]
「啊?」傑瑞米說。
「好了,不用說了,」勒讓小姐後退幾步,「你做鐘錶,吾輩——」
傑瑞米的襯衫口袋裡忽然發出一陣丁零零的聲音,他掏出一個挺大的表。
「這是報時嗎?你的表快了。」勒讓小姐說。
「呃……嗯……不是……嗯,你還是用手捂住耳朵比較好……」
現在是三點鐘。店裡所有的鐘齊聲響了起來。布穀鳥鐘布穀布穀地叫,蠟燭鐘上面的整點指針掉下來,水鍾發出汩汩的聲音,空了的水桶像蹺蹺板一樣上升下降,各種鈴鐺叮噹作響,各種鑼咣咣響,鬧鈴叮叮噹噹,赫舍巴的律師蜜蜂集體翻跟頭。
兩個巨怪都用大手捂住耳朵,但勒讓小姐只是用手叉著腰,歪著頭,等著鐘聲結束。
「全都很準時,吾輩明白了。」她說。
「什麼?」傑瑞米不懂。他在想:這人是個吸血鬼嗎?
「你所有的鐘全部很準時,」勒讓小姐說,「你在這方面要求很嚴格嗎,傑瑞米先生?」
「不能準點報時的鐘表是……不好的。」傑瑞米說。他真希望勒讓小姐趕緊走。她那雙眼睛讓傑瑞米很緊張。他聽說過有些人眼睛是灰色的,勒讓小姐的眼睛就是灰的,仿佛是盲人,不過她顯然是在仔細看著傑瑞米,而且看得很通透。
「對,不能準點報時確實很麻煩,對吧?」勒讓小姐說。
「我……我不……不……不知道你來——」
「來鐘錶匠行會做什麼?威廉姆森,那個人的鐘隨時都快了五分鐘。而你——」
「我現在好多了,」傑瑞米緊張地說,「我吃了藥的。行會的人都很好。現在你可以走了。」
「傑瑞米先生,吾輩希望你建造一座極其精準的鐘。」
「我所有的鐘都很精準。」傑瑞米看著自己的腳。距離下一次吃藥還有五小時十七分鐘,可是他現在覺得很需要吃藥。「我必須問一下——」
「你的鐘有多准?」
「十一個月的誤差不超過一秒。」傑瑞米驕傲地說。
「就是非常好的意思?」
「是的。」確實是非常好,所以行會才對他那麼寬容。天才總是可以有所偏差的,只要把手裡的錘子藏好,把血擦乾淨就行。
「吾輩希望比這還要精確。」
「那不可能。」
「哦?你是說你做不到?」
「是的,我做不到。如果我做不到,那麼城裡其他所有鐘錶匠都做不到。如果他們能做到我早就該知道了。」
「你這麼自信?真的嗎?」
「我真的知道。」他說得沒錯。他肯定會知道。那些蠟燭鍾和水鍾……都是玩具,是他用來當紀念品緬懷過去的計時方法的,即使如此他也花了好幾個星期的時間用蠟和水桶做實驗,最終證實,原始鐘錶也可以很準時。它們不必十分精確,因為它們是簡樸有機的東西,是對時間的拙劣模仿。這些鐘錶不會折磨他的神經。但是真正的鐘表……嗯,機械的鐘表,涉及了數字,數字必須是完美的。
勒讓小姐又歪著頭。「你是怎麼調試到那麼精確的?」她問道。
自他的才華顯露出來之後,行會裡經常有人這麼問他。但是他一直不知道該如何作答,因為根本沒法回答。造鐘表就是為了準確計時。比如說肖像畫家畫了一幅畫,畫像和本人很像,那這畫就是準確的。如果你造了一個好鐘錶,它就該是準確的,不需要調試。你心裡就知道。
「我心裡知道。」他說。
「吾輩希望你造一個無比精確的鐘。」
「有多精確?」
「精確至極。」
「我只能根據現有材料做到最好。」傑瑞米回答,「我……技術還行,但是有些東西沒法控制……比如道路交通帶來的震動、溫度變化之類的。」
勒讓小姐看著那幾個由胖妖精驅動的手錶,她拿起一個打開後蓋看了看。裡頭有個小座位還有腳踏板,但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沒有妖精?」她問。
「那些只是出於興趣收集的老物件,」傑瑞米說,「那些表每分鐘就有好幾秒的誤差,隔一天也不會徹底停下來。要是你覺得準確就是『兩點左右』,那倒是可以用這種表。」他說「兩點左右」的時候咧了咧嘴,仿佛是聽見有人用指甲刮黑板。
「殷瓦鋼怎麼樣?」勒讓小姐似乎已然在觀賞這座鐘表的博物館。
傑瑞米很驚訝。「那種合金?沒想到行會之外還有人知道它。那是一種很貴的材料,比同等重量的黃金貴得多。」
勒讓小姐挺直了腰板兒說:「錢不是問題。你用殷瓦鋼可以造出極度精確的鐘嗎?」
「不能,我已經試過了。它確實不受溫度影響,但是它總有……局限性。各種細微因素相互影響最終會變成大問題,這叫謝諾悖論。」
「嗯,是啊。謝諾是一位以弗比[5]的哲學家,他說箭永遠射不中奔跑中的人,對吧?」勒讓小姐說。
「理論上是的,因為——」
「但是我記得謝諾提出了四個悖論,」勒讓小姐說,「其中有一點提到,有一種東西是時間的最小組成單位。它必須存在,對不對?想想眼下的時間。它肯定有長度,因為它的一端聯繫著過去,另一端聯繫著未來,如果沒有一定長度的話,『現在』就根本不存在了。因為根本沒有時間可以讓『現在』存在。」
傑瑞米忽然戀愛了。自一歲零兩個月時拆掉育兒室的大鐘後蓋之後,他就再也沒有過戀愛的感覺了。
「你說的是……著名的『宇宙時瞬』理論,」他說,「任何工匠都做不出那么小的齒輪……」
「那取決於你怎麼定義齒輪。你看過這個嗎?」
勒讓小姐朝一個巨怪招招手,那巨怪笨拙地走上前,將一個長條形的包袱放在櫃檯上。
傑瑞米打開包裹,裡頭是一本小書。「《硌棱童話》[6]?」
「看《壞蛋假沙恩的玻璃鍾》那個故事。」勒讓小姐說。
「童話故事?」傑瑞米說,「童話故事能有什麼用?」
「誰也說不準呢。吾輩明天再來,」勒讓小姐說,「等你的計劃。另外,這是一點小意思,表示吾輩的誠意。」
巨怪將一個大皮口袋放在櫃檯上。口袋很重,裡頭的金子叮噹作響。傑瑞米不怎麼在意金子。他有不少金子。很多技藝嫻熟的鐘表匠都來買他的鐘表。金子的用處就在於,可以讓他有更多時間研究鐘錶,然後他又掙到更多金子。金子對他來說就是一種填滿鐘錶之間的空隙的東西。
「吾輩也可以給你提供大量殷瓦鋼,」她說,「算是報酬的一部分,但是吾輩也認為殷瓦鋼達不到你的要求。傑瑞米先生,吾輩都知道,對你來說,有機會造出世界上第一台真正精確的時鐘這件事本身就是最好的報酬了,對嗎?」
傑瑞米緊張地笑了笑:「如果能完成,那……真是太好了。真的,那就是鐘錶製造業的終結。」
「是啊,」勒讓小姐說,「任何人都不必再做鐘錶了。」
嘀嗒
這張書桌很整齊。
桌上有一堆書,還有一把尺子。
此時桌上還有一個紙板做的鐘。
老師把鍾拿起來。
學校里別的老師都叫史蒂芬妮、瓊之類的,唯有在她的課堂上,學生們必須一絲不苟地叫她蘇珊老師。事實上「一絲不苟」這個詞總結了蘇珊老師的方方面面。在班上,她堅持要求學生叫她蘇珊老師,那勁頭堪比國王堅持要國民稱他為陛下,甚至連理由都差不多。
蘇珊老師穿著黑衣,校長女士對此很不贊同,但也無能為力,因為黑色是一種值得尊敬的顏色。蘇珊很年輕,但是有種難以描述的年長氣質。她的頭髮是淺淺的金色,其中夾雜有一縷黑髮,頭髮被梳成緊緊的小圓髻。校長女士對此也不贊同,她說,這是對教師的刻板印象,讓人一看就想用黑體字。但是她從來不敢對蘇珊老師的行事方式表示異議,因為蘇珊老師行動起來像只老虎。
事實上,要當面反對蘇珊老師是很困難的,要是你提了,她肯定會看你一眼。當然不是威脅的眼神,而是平靜又冷淡的眼神。你絕對不想看第二次。
這種眼神在教室里非常管用。就拿家庭作業來說吧,家庭作業是校長女士極力反對的另一種刻板規矩。但是在蘇珊老師班上,任何人的作業都不會被狗吃,因為蘇珊老師的某種影響力會隨著作業一起放學回家;狗不但不吃作業,還會幫忙把筆叼過來,眼巴巴地看著孩子們把作業寫完。蘇珊老師永遠都能準確無誤地發現誰偷懶誰勤奮。另外,和校長女士的理念截然不同的是,蘇珊老師從來不讓學生們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她要求學生做她喜歡的事情。結果大家都覺得她的事情更有趣。
蘇珊老師拿起那個紙板做的鐘說:「誰能告訴我這是什麼?」
大家齊刷刷地舉手。
「米蘭達?」
「是一個鍾,老師。」
蘇珊笑了笑。旁邊有個叫文森特的男孩子正拼命揮手,嘴裡不停地說「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蘇珊小心地繞過他,叫了後面的一個學生。
「部分正確。」她說,「薩繆爾?」
「這是一個紙板做的東西,看起來像是一個鍾。」叫薩繆爾的男孩說。
「正確。一定要看到事物的本質。而我竟然要用這個教你們認時間。」蘇珊老師冷笑一聲把它扔了。
「我們換個方法學吧。」她說著打了個響指。
「好!」全班齊聲回答。接著牆、地板、天花板漸漸消失,書桌飄到了城市上空,大家驚呼:「哇!」
不遠處就是幽冥大學的鐘樓,那個破破爛爛的鐘面近在眼前。
孩子們興奮地互相推來推去。他們現在離地三百尺高,但是大家一點都不擔心。而且似乎也不覺得奇怪。他們只覺得有趣。他們仿佛已經見過其他各種好玩的事情了一樣,全都見慣不驚了。在蘇珊老師的課堂上,這種事確實沒什麼好奇怪的。
「梅勒妮,」蘇珊點名道,此時有一隻鴿子停在她的桌子上,「時針指到十二,分針接近十,這是幾點?」
文森特迅速舉手:「嗯嗯嗯,老師,嗯嗯嗯……」
「將近十二點。」梅勒妮認真地回答。
「很好。那麼現在……」
周圍變得模糊起來。所有的課桌雖然還保持著整齊的隊形,卻都降落在另外一座城市鋪滿卵石的廣場上。絕大部分的教室也來到了廣場上,柜子、講台、黑板都來了,牆還稍微落後些。
廣場上誰都沒注意到他們,不過奇怪的是也沒有人走到他們中間去。天氣很暖和,空氣中有股海水和沼澤的味道。
「誰知道現在是哪裡?」蘇珊問道。
「嗯嗯嗯,我,老師,我我我……」
即使雙腳離地,文森特也只能顯得比平時高一點。
「佩內洛普,你來說說看?」蘇珊老師說。
「唉,老師啊。」文森特十分失望。
佩內洛普長得很漂亮,溫柔又內向,她看了看周圍人潮擁擠的廣場和掛著褪色雨棚的建築物,不禁有些驚慌。
「上周地理課我們來過,」蘇珊老師說,「這座城市被沼澤環繞,它建在維厄河上,以美食著稱,有很多海鮮……?」
佩內洛普那漂亮的小眉毛皺起來。蘇珊老師桌上的鴿子飛走了,和廣場上的鴿群一起飛去扒拉石頭縫裡的剩飯去了,它咕咕咕地對鴿群說著蹩腳的鴿子語。
蘇珊老師知道要大家等著佩內洛普慢慢想明白是不太可能的,於是她朝著廣場對面一家商店的鐘揮了揮手說:「誰能告訴我,現在是熱努阿的幾點?」
「我我我,老師,老師,我我我……」
一個叫戈登的男孩小心地回答現在應該是三點鐘,自信滿滿的文森特失望至極。
「正確,」蘇珊老師說,「誰能告訴我,為什麼現在在熱努阿是三點,而在安卡-摩波卻是十二點?」
這次必須是文森特了。誰還說他舉手的速度不夠快就只能怪空氣阻力太大了。「好吧,文森特?」
「嗯,老師,光的速度吧,老師,大約是每小時六百英里,這時候太陽照著環海地區的熱努阿,所以安卡-摩波的十二點還得花三個小時才能追上我們!」
蘇珊老師嘆了口氣。「非常好,文森特。」她說著站起來朝文具櫃的方向走去,班上所有人都看著她。柜子仿佛跟著他們一起來了,如果此時有人注意到這個現象,他們很可能會看見空氣中有一些線條顯示牆壁、窗戶和門的位置。如果他們觀察得仔細的話,可能會說:那麼……這個教室既是在安卡-摩波同時又在熱努阿,是這樣嗎?這是魔術嗎?是真的嗎?是幻景嗎?或者對這位老師而言,魔術、真實和幻景都沒什麼區別?
柜子裡頭的東西也一應俱全,她把星星放在那個昏暗、充滿紙張氣味的小壁龕里。
星星有金色和銀色兩種,一顆金星等於三顆銀星。
校長女士對星星這事也很不贊成。她認為星星是在鼓勵競爭。蘇珊老師則說就應該鼓勵競爭,校長女士趕在蘇珊使出那種眼神之前落荒而逃。
很少有人得到銀星獎勵,金星更是兩周都不會發一個,所以競爭非常激烈。這一次蘇珊老師選了銀星。好學的文森特很快就能攢夠一個星系了。不過一定要說的話,他倒不介意自己得的是哪種星星。他算是重量不重質的那種人。蘇珊老師暗地裡認定他將來很有可能被自己老婆殺掉。
她回到講台上,將星星放在自己桌上,故意吊大家胃口。
「提一個附加問題,」她有些壞心眼兒地說,「這是否說明一個地方的『過去』是另一個地方的『現在』?」
文森特舉手舉到一半忽然慢下來。
「嗯……」他說不出話來了,「老師,這沒道理啊……」
「問題不需要有道理,文森特,」蘇珊老師說,「答案才講道理。」
佩內洛普嘆了口氣,她的小臉漂亮極了,總有一天她父親得雇一群保鏢。蘇珊老師驚訝地發現,那張小臉似乎從愉快的白日夢中清醒過來忽然想出了答案,她舉起雪白可愛的小手。
全班都驚訝地看著她。「你說吧,佩內洛普。」
「是……」
「是什麼呢?」
「每個地方都只有現在,老師。」
「非常正確,說得對!好了,文森特,銀星給你。至於佩內洛普嘛……」
蘇珊老師又來到文具櫃旁拿了一顆星星。光是讓佩內洛普集中精神她就花了不少功夫,她能回答一個問題就值得獎一顆星星了,而如此富有哲理的一個回答更是應該獎勵一顆金星……
「希望大家拿出筆記本記下剛才佩內洛普說的話。」她坐下來愉快地說道。
這時候她忽然看見桌上的墨水瓶飄了起來,那情景就和佩內洛普舉手了差不多。墨水瓶是瓷的,恰好嚴絲合縫地放在木頭底座的小圓洞裡。那個瓶子平穩地升起來,原來是那個樂呵呵的小骷髏鼠之死神把它托起來了。
眼眶裡一團藍色的小火光朝著蘇珊老師眨了眨。
蘇珊甚至沒低頭看,一隻手迅速把墨水瓶拿開,另一隻手拿起一本厚厚的故事書,重重地朝墨水瓶底座上砸去,由於用力過猛,藍黑墨水都灑在廣場的卵石上了。
然後她掀開課桌蓋子往裡頭看。
桌子裡當然什麼都沒有,至少沒有任何以死亡為主題的東西…………只不過有被老鼠咬過幾口的巧克力,以及一張用加粗哥特字體寫的紙條,上面寫著:
見個面。
簽名是她非常熟悉的風格,寫的是:
祖父。
蘇珊拿起紙條揉成一團,她知道自己已經氣得發抖了。他憑什麼?居然還派那個老鼠來!
她把那個紙團扔進了廢紙簍。她從來都是百發百中的,有時候為了能接住紙團,廢紙簍會自己挪個位置。
「接下來我們去看看克拉奇現在是幾點。」她對認真上課的孩子們說。
桌子上的那本書翻到了某一頁。稍後是講故事時間了。蘇珊老師會覺得奇怪,這本書為什麼會跑到自己桌上來?之前她根本沒見過這書,然而那時候一切都太晚了。
藍黑墨水的痕跡會一直留在熱努阿廣場的卵石上,等傍晚風暴來臨時就會被洗掉了。
嘀嗒
在世界的中軸地區,雪怪出沒在隱秘山谷里,不時鳴響的銅鑼聲中,尋求啟示的人看到《永恆驚詫者·文的一生》時,說出的第一句話都是問句。
他們提的第一個問題都是:「他為什麼老是覺得驚詫?」
於是就有人回答:「文研究了時間的本質,他發現宇宙在一刻不停地重建。因此他明白了,其實沒有過去,只有對於過去的記憶。你一眨眼,就再也看不到你閉眼之前的世界了。所以他說,唯一適當的精神狀態就是驚詫,唯一適當的心情就是愉快。你現在所見的天空是你之前從未見過的。最完美的時刻就是現在,感到高興吧。」
年輕的盧澤身處安卡-摩波城那黑暗喧囂的雨夜中,他迷惘地找了老半天,看到的第一句話是「房間出租,價格公道」。他很高興。
嘀嗒
有適合種地的地區,人們就會種地。他們知道肥沃的土壤是什麼味兒。他們會種下穀物。
有適合冶鐵的地區,就會有高爐將午夜都映得通紅。錘子的叮噹聲永遠不會停息,人們會鍛造出鋼鐵。
還有適合採煤的地區、適合養牛的地區、適合長草的地區。世界充斥著各種各樣的地區,地區的特點塑造了不同的土地和人。在世界中軸地高高的峽谷上方,到處都是積雪,這裡是適合得到啟示的地區。
這裡的人知道本地區沒有鋼鐵,只有「鋼鐵」這個概念[7]。他們給各種新事物命名,給各種不存在的事物命名。他們尋找存在的基礎和靈魂的本質。他們創造了智慧。
冰河順著峽谷移動,山谷里建著寺廟,即使是盛夏風也會把冰碴子吹得到處都是。
這裡居住著凝聽派僧侶,他們試圖在世界的喧囂中聽到宇宙初始之時那個聲音所遺留下來的微弱迴響。
這裡還有冷靜兄弟會,這是個組織嚴密的秘密結社,他們堅信只有在絕對的冷靜中才能理解宇宙,並且認為黑色適用於一切事物,鉻黃色永不過時。
此外還有平衡派僧侶,他們的神廟被交錯的繩索繫著,看起來顫顫巍巍的,這些僧侶測試世界的拉力,然後他們經歷漫長危險的旅行讓世界再次平衡。在高高的山峰和偏僻的孤島上都能看到他們為世界平衡做出的努力。他們用的是小小的黃銅砝碼,最大的也不超過拳頭大。這些東西很有效。嗯,它們肯定是很有效的,畢竟世界至今也沒失去平衡。
在最高、最綠、空氣最清新的山谷里,杏樹生長,盛夏時節的溪流中也漂浮著冰塊,那裡就是假沙恩,裡頭住的是文派的武僧。別的派別把他們叫作歷史派僧侶。別人都不知道他們到底幹些什麼,不過有一個奇怪的狀況是,在他們那個小山谷里,永遠是美麗的春天,櫻花樹永遠盛開。
有傳聞說,這些僧侶似乎有義務確保明天嚴格按照某個神秘計劃發生,計劃則是由某個一直很驚詫的人制訂的。
事實上,真相比這要奇怪得多也危險得多,而且已經持續一段時間了,但要說到底是多久卻又說不出來,要說也顯得有些可笑。
歷史派僧侶的工作就是確保明天會到來。
新進大師和仁波見面,仁波是寺院侍僧的頭領。至少在目前,侍僧頭領這個職位非常重要。目前寺院需要新進大師做很多事情,而他的注意力十分有限。在這種情況下他就需要有人主動來分擔工作。因此仁波這種人無處不在。
「又是路德。」新進大師說。
「哦,天哪。不過一個不聽話的小孩還不至於讓您煩惱吧?」
「普通的不聽話小孩當然沒問題,但這一個是從哪兒來的?」
「蘇托大師送他來的。你知道嗎?從安卡-摩波分部來的?他在城裡發現了路德。那孩子天賦異稟,我很理解。」仁波說。
新進大師似乎很驚訝:「天賦異稟?他是個壞透了的小偷!他是小偷行會的學徒!」
「嗯?有時候孩子們確實會偷東西,教訓他們一下就沒問題了,基礎教育嘛。」仁波說。
「有一個問題。」
「什麼?」
「他動作非常非常快。只要有他在,周圍的東西就會消失。各種小東西,各種不重要的東西。但是你仔細看的話,會發現他並沒有拿任何東西。」
「也許真的不是他偷的?」
「他從屋裡走一趟,東西就不見了!」新進大師說道。
「有那麼快?怪不得蘇托大師會看中他。但是小偷——」
「之後那些東西又會出現在奇怪的地方,」新進大師似乎不願承認這個情況,「我看,他是在惡作劇吧。」
微風帶著櫻花的香味吹過陽台。
「不聽話的小孩我見多了,」新進大師說,「新來的學徒大多不聽話。但是他真的很過分。」
「怎麼過分?」
「他上課遲到。」
「我們的學生怎麼會這麼隨意?」
「路德先生根本不在乎。他覺得自己可以為所欲為,但他……很聰明。」
仁波點點頭。聰明,在這個山谷里「聰明」別有一番特殊的含義。聰明的小男孩覺得自己比導師懂得多,喜歡頂嘴,喜歡打斷別人說話。聰明的小男孩不如笨的小男孩好。
「他不遵守戒律嗎?」侍僧頭領問道。
「昨天,我帶全班去石室領會暫時論,正好發現他在盯著牆看。絕對是沒有認真聽講。我知道他肯定沒聽,就讓他回答黑板上的問題,結果他立刻就回答正確了。」
「是嗎?你也說了,他很聰明。」
新進大師覺得有些尷尬:「只是……那個問題不太對。那天早些時候我給第五德基姆的外勤人員講過課,黑板上剩下一些試題沒擦掉。是個特別複雜的相位空間問題,涉及N段歷史中的殘餘諧振內容。那群外勤人員沒一個答對。說實話,我都得去看參考答案。」
「那麼你懲罰他是因為他沒有回答他該回答的問題?」
「沒錯。那是不守紀律的行為。我覺得他大部分時候都心不在焉。從來都不認真,但是他每次都知道答案,又從來不說自己是怎麼知道的。他給別的學生做了個很壞的榜樣。聰明小孩根本沒法教。」
侍僧頭領仁波看著寺院外頭繞著屋頂飛行的白鴿,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們現在不能把他送走。蘇托說他見過那孩子演練郊狼式[8]!所以他才發現那孩子的才華!你能想像嗎?他根本沒受過訓練!你能想像嗎?有那種才能的人居然在外頭亂跑!多虧了蘇托警覺啊。」
「可是他把這個燙手山芋塞給我了。那孩子讓人心神不定。」
仁波嘆了口氣。他知道新進大師是個善良謹慎的人,可是大師和外界脫節太久了。而蘇托這樣的人則是整天都在外頭的世界。他知道要靈活變通,死板的人在外頭就是死路一條。蘇托這樣的人……對了,他有主意了……
他看著陽台另一邊,那邊有幾個僕人在清理掉落的櫻花花瓣。
「我有個很好的解決辦法。」他說。
「是嗎?」
「像路德這樣天賦異稟的男孩子需要的是導師,他不需要一板一眼的教室。」
「有可能,但是——」
新進大師隨著仁波的眼光看去。
「哦,」他的微笑似乎不是那麼友善,其中包括了某種預料之中的元素,暗示了他認為麻煩應該放在某個活該倒霉的人那裡。
「我想到一個人。」仁波說。
「我也想到了。」新進大師說。
「是一個最近經常聽到的名字。」仁波繼續說。
「我覺得他要麼會毀了那孩子,要麼那孩子會讓他崩潰,或者兩敗俱傷……」大師似乎很開心。
「所以,常言道啊,」仁波說,「完全沒有壞處。」
「住持同意嗎?」大師在反思這個好主意中是否有什麼弱點,「他一直都……挺看重清潔工的。」
「住持是個大好人,不過現在他沒牙齒,根本沒法走動。」仁波說,「現在是非常時期,我相信他肯定會接受我們的聯合建議,畢竟這只是日常事務中一點小事而已。」
於是未來就此決定。
他們不是壞人。他們為了維護這個山谷努力工作了數百年。但是在一段時間後,很可能會發展出某種危險的思維方式。其中之一是,一切重要事業都需要認真組織,但是不是事業需要組織,而是組織本身需要認真組織。而另一個則是:內心平靜是好事。
嘀嗒
在傑瑞米床邊的桌子上有一排鬧鐘。他不需要鬧鐘,他只要想醒就能醒來。鬧鐘是用來測試的。他把鬧鐘設在7點,自己則在6點59分醒來,檢查鬧鐘有沒有按時響。
今天晚上他喝了點水,拿著《硌棱童話》早早上床了。
他一直都不喜歡看故事書,不管幾歲都沒喜歡過,也不理解其中的主旨。他從未看過任何虛構作品。他記得自己小時候特別討厭《嘀嗒嘀嗒鐘聲響》那本童謠裡頭的插圖,因為圖裡的鍾根本對不上故事發生的時間。
他努力閱讀《硌棱童話》。那些故事的標題都是《壞皇后是怎麼穿著燒紅的鞋子跳舞的!》《烤箱中的老太太》之類的。任何故事裡都沒提到鐘錶。作者似乎根本沒想到過鐘錶。
不過《壞蛋假沙恩的玻璃鍾》裡頭確實提到了鍾,某種形式的鐘吧。不過很奇怪,一個壞人——讀者知道他壞,是因為故事一開頭就說了他很壞——他造了一座玻璃鍾,然後將時間姑娘抓住關在裡頭。但是事情卻出了差錯,鍾裡頭的一個彈簧不能用玻璃製作,彈簧因為受到拉力斷裂。時間姑娘重獲自由,那個人則在一秒鐘之內老了一萬歲,隨後變成了塵土,消失無蹤——在傑瑞米看來,這個結局一點也不奇怪。這個故事最後還附了一段教訓:細節決定成敗。傑瑞米覺得奇怪,這個故事的教訓為什麼不是「不能把某個不存在的女士關在大鐘里」,或者「換成玻璃彈簧就行了」?
雖然傑瑞米讀的故事不多,但是他也察覺到這個故事有點不對勁。作者似乎對某個所見所聞的事情產生了誤會,但又努力想要把它寫得合理。另外還有——哈!——雖然故事設定在幾百年前,但那時候就連尤伯瓦爾德都只有純天然的布穀鳥鐘,故事裡畫的那種大座鐘最早也是十五年前才出現的。有些人真的蠢!要不是故事這麼慘,你簡直要被蠢笑了!
他把書放到一邊,晚上剩下的時間他一直在做行會要的設計。他們給的報酬很高,前提是傑瑞米絕不再出現在他們面前。
然後他把今晚的工作成果放在床邊放鐘的桌子上。他吹滅蠟燭。他睡了。他做了個夢。
玻璃鍾在嘀嗒作響。它就擺在商店木地板的正中間,散發出銀色的光。傑瑞米繞著它走著,也許是玻璃鍾在繞著傑瑞米走。
它有一人多高。那透明的外殼裡閃耀著星星般的紅藍兩色電光。空氣中有股酸味。
他全神貫注地觀察這個鐘,這是個完全透明的東西,全然是層層疊疊的玻璃和石英製成。這些東西從他身旁升起,形成高達數英里的光滑牆壁,他在縫隙中下落,隨後發現這些光滑牆壁也不是完全平整的……
……那上面全是小洞。紅色和藍色的光點也在牆裡,而且全都朝他噴出來。
此時忽然出現了聲音。那聲音來自前方的黑暗中,是一種緩慢的拍擊聲,莫名地很耳熟,仿佛是心跳聲被放大了一百萬倍……
……砰砰……砰砰……
……每一次拍擊聲仿佛都比山還厚重,比世界還深廣,而且是血一般的紅黑色。他聽著那聲音拍過幾次之後,他下降的速度慢了下來,最後停下了,他又飛上去穿過斑斑點點的光芒,最終眼前的光芒變成了一個房間。
他必須要記住這一切!這情景只要看一眼就會覺得十分清晰!太簡單了!太輕鬆了!他能看清楚每一個零件,能看見它們是如何環環相扣的,能看到它們是如何製作出來的。
接著這個夢漸漸消失。
當然了,這只是個夢而已。他對自己說,想到這點他覺得安心不少。但是他必須承認自己很喜歡這個夢,比如說,工作檯上放著一杯熱騰騰的茶,門外有敲門聲……
外頭確實有敲門聲。傑瑞米想,門一開夢會不會就結束了,接著門也消失了,但敲門聲還沒停。是從樓下傳來的。
此時是6點47分。傑瑞米看了一眼鬧鐘,確保它們都準時,接著他穿上睡袍迅速下樓。他吱嘎一聲打開前門,外頭沒有人。
「這兒,先生,下頭。」
站在低處的那位是個矮人。
「你姓鍾生嗎?」他說。
「有事嗎?」
他遞過來一個寫字板。
「在這兒簽字,這裡寫了『在這兒簽字』。謝謝。好了,孩子們……」
他身後冒出來兩個推著手推車的巨怪,一個大木箱被「咚」的一聲扔在石子路上。
「這是什麼?」傑瑞米問。
「快遞包裹。」矮人拿回他的寫字板,「從尤伯瓦爾德寄來的。肯定花了不少錢。看看這上頭的封印和貼紙。」
「能幫忙搬進來……」傑瑞米話還沒說完,手推車就被推走了,車子發出輕快的鈴鐺聲,裡頭有些易碎品叮噹作響。
下雨了。傑瑞米看了看箱子上的標籤。這東西顯然是寄給他的,在箱子的把手附近,靠近封印的位置是尤伯瓦爾德的雙頭蝙蝠標誌。除此之外箱子上沒別的標誌了,只在靠近底部的地方寫了一句:
此面向上
箱子突然開始罵人。雖然它說的是外語而且很模糊,但所有罵人的話都是世界通用的。
「呃……你好?」傑瑞米說。
箱子晃了幾下,翻了個面,接著又傳出一聲咒罵。裡頭傳出敲打的聲音,還有更加大聲的咒罵,然後箱子又翻到正面朝上,所謂的「頂部」在上頭。
一塊板子挪開,接著一根撬棒被咣當一聲扔到街上。剛才罵人的那個聲音說:「能幫個忙不?」
傑瑞米將撬棒卡在箱子的裂縫處用力拉。
箱子分崩離析。他放下棍子。那箱子裡頭有個……生物。
「我不懂啊,」那生物推開身邊的包裹填充物,「怎怎八天都沒什麼問題,結果那兩個寸貨居蘭把我丟在門口。」他朝傑瑞米點點頭,「早安,先森。你就四傑瑞米先森吧?」
「是的。不過——」
「我叫伊戈,先森。仄里四我的證蘇,先森。」
他把一沓文件遞給傑瑞米,那手仿佛是遭遇了工業事故之後勉強縫合起來的。傑瑞米下意識地想後退,然後又有些尷尬地接過證書。
「可能是搞錯了吧。」他說。
「不,沒有搞錯,」伊戈說著從箱子的廢墟里拖出來一個毛氈旅行包,「你需要組手。要組手的話,澡伊戈總沒錯。人人都懂。我們還四別淋雨了吧,先森?我膝蓋都要森鏽了。」
「我不需要助——」傑瑞米說了個開頭,就覺得不對,真的不對。他根本留不住助手。助手們待不到一個星期就都走了。
「早上好,先生!」一個開朗的聲音說。
又一輛手推車跑過來。這輛車塗著看起來明快健康的白色,車上裝滿牛奶桶,車子一側寫著「羅納德·泡濕,牛奶坊」。傑瑞米被打斷了思路,他抬起頭看著神情開朗、兩手各拿一瓶牛奶的泡濕先生。
「和平時一樣,大師,一品脫。你有客人啊,那再來一瓶好嗎?」
「呃,呃,呃……好,謝謝。」
「這周的酸奶特別好,大師。」泡濕先生繼續推銷。
「呃,呃,酸奶就算了,泡濕先生。」
「還需要雞蛋、奶油、黃油、脫脂牛奶或者奶酪嗎?」
「不用了,泡濕先生。」
「那好吧,」泡濕先生大大咧咧地說,「明天見啦。」
「呃,好。」傑瑞米說話時,手推車已經走了。泡濕先生是他的朋友,在傑瑞米有限的社交詞彙中,朋友的意思就是「每周說上一兩次話的人」。他挺喜歡這個賣牛奶的,因為他每天都來而且很準時,每天早晨就是七點整把牛奶瓶放在門口。「嗯嗯……再見。」他說。
他又轉身看著伊戈。
「你怎麼知道我需要——」他想問問,可是那個怪人已經進門去了,傑瑞米趕緊追著他來到工作間。
「哦,好,非常好,」伊戈儼然是一副內行的語氣,「那四轉球MK3微型工具機,四吧?我在他們的目錄上見過。曾四太好了——」
「我沒有讓任何人介紹助手!」傑瑞米說,「誰派你來的?」
「姆們伊戈很能幹的,先森。」
「對,你說了!但是,我沒有——」
「不,先森,『姆們伊戈』是個組茲,先森。」
「什麼組織?」
「外派鑽業人四,先森。仄麼說吧,先森,其斯吧……伊戈的人總四不滋道為森麼就澡不到雇祖啦。另一方面呢——」
「——你有兩個拇指,」傑瑞米驚訝地說,他剛才注意到這點,所以沒忍住,「每隻手都有兩個!」
「哦,對啊,先森,可方便啦。」伊戈一點都不尷尬,「另一方面呢,想要聘請伊戈的人也很多。我姑姑伊戈妮娜四我們小斯務所的負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