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2024-10-09 10:13:24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這是用來裝干青蛙丸的盒子。你看,上面寫著『干青蛙丸』呢,看見了嗎?」

  庶務長搖了搖。「真好啊,」他輕輕地說,「裡面已經裝了一些干青蛙片了呢。真是貼心。立刻就能用上。」

  「是的,」院長說,「我從你的梳洗台上拿來的。畢竟我花了一塊多錢呢。」

  庶務長感激地點點頭,把小盒子整齊地放在盤子旁邊。今天晚上他們允許庶務長用刀。除了平時那些木勺子扒拉著吃的東西以外,他們還允許他吃別的東西。

  

  他緊張又期望地看著近處的那個烤豬,同時將餐巾牢牢地墊在下巴處。

  「呃,抱歉,斯蒂彭斯先生,」他有點發抖,「麻煩你把裝蘋果醬的瓶子給我——」忽然間庶務長面前的半空中傳來一陣布匹撕裂一樣的聲音,接著似乎有什麼東西撞上了烤豬。烤土豆和油濺得到處都是。豬嘴裡那個蘋果猛地彈出來砸到庶務長額頭上。

  他眨眨眼睛看著下面,發現自己險些把叉子插到一個人頭上。「哈哈哈!」他小聲笑著,眼睛都發光了。

  周圍的巫師驚訝得打翻了碗盤。

  「他就這樣憑空掉下來了!」

  「他是刺客嗎?不是刺客行會的學生惡作劇吧?」

  「他為什麼拿著一把沒有刀刃的劍?」

  「他死了嗎?」

  「死了吧!」

  「我還沒吃那個鮭魚奶油凍呢!你去看看好嗎?他的腳在那裡頭!食物到處都是!你想來點嗎?」

  龐德·斯蒂彭斯從人群中擠過去。他很了解自己這群老資歷同僚,他們覺得自己能派上用場的時候,就好比是給溺水的人再澆一杯水。

  「讓他呼吸點新鮮空氣。」他大聲說。

  「我們怎麼知道他需不需要空氣?」院長說。

  龐德把耳朵貼在那人胸口。

  「他沒呼吸了。」

  「呼吸咒語,呼吸咒語,」不確定性研究會主席低聲說,「呃……斯波爾特的直路面罩可以嗎?我覺得這個咒語是寫在某個地方的——」

  瑞克雷從眾位巫師中擠過去,扯了扯那個黑衣人的腿。然後把他倒豎起來,用力拍了拍他的後背。

  他看著眾人驚訝的目光。「以前在農場上幹過這個活兒,」他說,「這樣可以救小羊羔。」

  「哦,好吧,真是的,」院長說,「我不——」

  那具「屍體」發出半是咳嗽半是窒息的聲音。

  「你們讓開點!」校長吼道,空著的那隻手一掃,在桌上騰出一片空地。

  「喂,我還沒吃那個對蝦呢!」近代如尼文講師說。

  「我都不知道我們還有對蝦,」不確定性研究會主席說,「有人,我沒說具體是誰,院長,把它推到軟殼蟹後面去藏著自己吃了。簡直窮酸。」

  茗時睜開眼睛。總的來說他就是在瑞克雷眼皮底下復活的,那情景仿佛宇宙瞬間被一顆巨大的粉色行星占據了。

  「抱歉,打斷一下。」龐德低頭看著筆記本,「這對自然哲學的進步來說是極端重要的。你看見了亮光沒有?有沒有閃亮的隧道?有沒有過世的親人來和你說話?哪個詞語最適合描述……」

  瑞克雷把他推開。

  「這是幹什麼呢,斯蒂彭斯先生?」

  「我真的需要跟他談談,先生。他經歷了瀕死體驗。」

  「我們都有。那種體驗叫『活著』,」校長簡潔地說,「給這倒霉孩子倒杯酒,把你那個作死的鉛筆拿走。」

  「嗯……這裡就是幽冥大學了吧?」茗時說,「你們都是巫師?」

  「你躺著別動。」瑞克雷說。但是茗時抬手摸了摸腰間。

  「我有一把劍。」他低聲說。

  「哦,掉地上了。」院長說著撿起來,「看起來好像——這是我乾的?」

  巫師們驚訝地看著桌子被削掉一大塊。不知道什麼東西把桌上的一切都切開了,包括木頭、布、盤子、餐具、食物全都切開了。院長發誓他看到燭火也被那看不見的刀刃切成了兩半,蠟燭芯似乎覺得這樣不體面,於是火焰又合起來。

  院長抬起手,其他巫師紛紛後退。

  「空中似乎有一條很細的藍色的線。」院長好奇地說。

  「抱歉,先生,」茗時說著從他手中拿過劍,「我肯定是暈過去了。」

  他說完跑出大廳。

  「他不會走太遠,」近代如尼文講師說,「正門用斯波德校長戒律鎖起來了。」

  「拿著一把能切開任何東西的劍,還說走不遠。」瑞克雷說話間只聽見外頭傳來木頭倒下的聲音。

  「不知道那是什麼啊?」不確定性研究會主席說著,注意力又轉回到剩下的食物上,「至少這一大塊肉切得很好。」

  「噗、噗、噗——」

  大家轉過身。庶務長手擋在面前。叉子被切掉之後光滑的切面在眾位巫師面前閃亮。

  「很高興他的禮物這麼實用,」院長說,「重要的是心意。」

  在桌子下面,幸福的藍雞往庶務長靴子上拉了泡屎。

  有一些……敵人。死神說。冰冰正從冰山上跑過。

  「他們都死了——」

  別的敵人,你可能也知道。在海洋王國的最深處,那裡沒有光,但是生活著一種生物,它們沒有腦子沒有眼睛也沒有嘴。這種生物什麼都不做,就只是活著,伸展著猩紅色的花瓣,然而周圍沒有任何東西能夠看見。明明沒有任何東西能看見,卻是猩紅色的。它們不過是黑夜中一個小小的「是」。但是……但是……它們也有敵人,對它們來說是兇惡的敵人,不折不扣的惡意,它們的敵人不光想殺死它們,還希望它們從未存在過。你聽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還行,但是——」

  很好。現在,先想一下它們對人類的看法。

  蘇珊很驚訝。外公的語氣一向和石頭一樣冰冷平靜,她還從未聽過他用別的語氣說話。然而現在他的語氣有些尖銳。

  「他們是什麼?」她問。

  我們要快點。沒多少時間了。

  「我以為你一向時間很充足。我是說……不管你是要阻止什麼事情,你都可以回到過去,還能——」

  還能擾亂時間?

  「你以前這樣幹過……」

  這一次是其他人在擾亂時間。它們沒有權力這麼做。

  「什麼其他人?」

  它們沒有名字,姑且稱之為審計員吧。它們管理著整個宇宙。它們負責讓重力起效,讓原子旋轉之類,總之就是原子的那些事。它們討厭生命。

  「為什麼?」

  確實很……離譜。本來絕對不該發生這件事才對。它們喜歡石頭,喜歡石頭沿曲線運行。它們最討厭的就是人類。死神嘆了口氣,它們缺乏幽默感。

  「聖豬老爹為什麼——」

  你之所以是人,是因為你有信仰。不管好壞都包括在內。

  霧氣分開。陡峭的山峰環繞著他們,積雪的反光照亮了周圍。

  「這些山看起來好像骨頭城堡。」她說。

  它們就是骨頭城堡,死神說,某種意義上確實就是。他回到了自己知道的地方。一個很古老的地方……

  冰冰在積雪上慢慢跑著。

  「我們在找什麼?」蘇珊問。

  你看見就知道了。

  「雪?樹?有什麼線索嗎?我們到這裡來做什麼?」

  我跟你說過。是為了確保太陽再次升起。

  「太陽當然會升起來!」

  不。

  「沒有任何魔法能阻止太陽升起。」

  我真希望自己和你一樣聰明。

  蘇珊非常煩惱地看著下面,她看見了某個東西。

  雪白的背景上出現了黑色的陰影,那些影子奔跑著似乎是在追趕什麼東西。

  「有人……在追什麼……」她說,「我看到一些動物,但是不知道它們在追什麼——」然後她看到雪地上有什麼東西在動,那是個模糊的黑影,一邊躲閃一邊滑行,但總是看不清楚。冰冰一直下降,馬蹄幾乎踩在松樹上,樹被它踩彎了。一陣轟隆隆的聲響從身後的森林裡傳來,隨之而來的還有樹枝斷裂的聲音和雪的氣味。

  降低到現在這個高度,蘇珊可以看清楚了。那些都是很大的狗。它們追趕的獵物一時還看不清楚,那東西在雪地里躲閃,讓積雪的樹叢掩護自己。

  忽然一堆雪裂開。一個很大很長的藍黑色東西像一頭巨鯨一樣從雪中冒出來。

  「是一頭豬!」

  野豬。它們把野豬趕到懸崖邊。它們現在絕望了。

  她聽見那頭野豬在喘氣,狗都安靜下來。

  血從先前造成的傷口裡流到雪地上。

  「這頭……野豬,」蘇珊說,「是……」

  對。

  「他們想殺了聖豬老——」

  不是殺死。他知道如何死去。嗯,對……以這個形態,他知道如何死去。他很有經驗。但是審計員們想要結束他真正的生命,拿走他的靈魂,奪取他的一切。他們絕不能殺死他。

  「那就阻止他們!」

  你必須去。這是人類的事情。

  狗的動向很奇怪。它們沒有跑,卻是在飄,它們以快得不可思議的速度穿過雪地。

  「那些不像是真正的狗……」

  的確不是。

  「我能幹什麼?」

  死神朝那頭豬點點頭。冰冰現在降落到和它差不多的高度,距離只有幾尺遠。現實逐漸出現。

  「我不可能騎著它!」蘇珊說。

  為什麼不能?你受過教育的。

  「所以我知道豬不是讓人騎的!」

  觀測證據積累起來也不會成為證據。

  蘇珊看著前面。雪原再往前就是斷崖了。

  你必須去,外公的聲音出現在她腦海中,他到懸崖邊肯定會陷入困境。但是他必須脫身。明白了嗎?這些不是真正的狗。如果它們抓住它,它不光會死,他會……不存在……

  蘇珊跳下去。她在空中懸浮片刻,伸開雙臂,袍子迎風招展……

  接著她落在那頭豬背上,仿佛是撞上了一個非常舒服的沙發。野豬顛簸了一下,然後立刻站好。

  蘇珊抓住它的脖子,臉貼著它尖銳的鬃毛。她感覺到它的熱量,那感覺仿佛騎著一個火爐。

  它散發著汗味、血的味道以及豬的味道。很濃的豬的味道。

  前面沒有陸地了。

  野豬在懸崖邊緣的積雪中一個急轉彎,幾乎要把蘇珊甩出去,接著它面對那些獵狗。他們面前有一大群狗。蘇珊很熟悉狗。她家裡養了很多狗,幾乎到了用狗代替了地毯的程度。但眼前這些狗不是那些懶散的品種。

  她腳跟夾緊,同時抓緊豬的耳朵,那感覺仿佛握著兩條毛茸茸的毯子。

  「左轉!」她高喊著用力一拽。

  她全心全意地下達命令。意思就是,要是不按時睡覺肯定會哭。

  讓她驚訝的是,那頭豬吼了一聲,朝懸崖的邊緣一跳,迅速逃走了,獵狗慌忙轉身追上去。

  這裡是一塊山頂平地。平原四周全是懸崖,下山的路只有最簡單最極端的一條。

  狗再次飛行似的追到了野豬腳邊。

  蘇珊看著周圍那片灰色毫無特徵的天空。肯定有某個地方,有某條路……

  確實有。

  那邊有一塊巨石,是一塊巨大的刀狀岩石,連接著這座平原和別處的山。那塊石頭非常窄,看起來仿佛一條狹窄的積雪懸在萬丈深淵上。

  但總比沒有強。那一條積雪上沒有別的東西。

  野豬跑到懸崖邊猶豫了一下。蘇珊低下頭,腳跟踢了踢這頭豬。

  它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四蹄如同活塞一樣飛跑,它沖向了那條狹窄的岩石。它飛奔著尋找一線生機,雪在它腳邊飛濺。它一心只顧奔跑,動作算不上優雅,四條腿不停地撲騰,就像踢踏舞舞者在一座下降的樓梯上不停地往上爬似的。

  「這就對了,這就對了,這就——」

  野豬腳下一滑。那一刻野豬似乎只用兩條腿站著,另外兩條腿在結冰的岩石上扒拉。蘇珊努力朝反方向傾斜,緊緊抓著野豬的脖子,腳下的深淵似乎要把她拉下去。

  下面什麼東西也沒有。

  她對自己說:他會接住我,如果我摔下去了他會接住我,如果我摔下去了他會接住我……

  細碎的冰碴兒讓她眼睛疼,野豬的腳拼命撲騰,幾乎踢到她的頭。

  一個更年長的聲音說:不,他不會的。如果我摔了也沒有人來接住我。

  野豬的眼睛近在眼前。她忽然明白了……

  ……在這雙眼睛深處,最不同尋常的生物回應了她。在這雙黑色的眼睛裡,有人回望著蘇珊……

  她踩住一塊岩石,以此為支點整個人拼命向上用力。一人一豬掙扎了片刻,接著豬站穩了腳根,繼續沿著這條細長的岩石跑起來。

  蘇珊冒險往後面看了看。

  那些狗依然以奇怪的姿態追趕著。它們跑的時候仿佛是在不斷抽搐,似乎並沒有真正運用肌肉,而是從一個地方飄到另一個地方。

  那些不是狗,蘇珊心想,只是有狗的外形。

  野豬忽然腳下又一滑。雪飛濺起來。整個世界都顛倒過來。她感覺到野豬肌肉緊繃,形體發生了變化,接著他們隨著冰塊和岩石落進了無窮的黑暗中。

  當他們落地時,蘇珊被甩了出去,在深深的積雪裡翻滾了幾圈。她奮力掙扎,生怕接下來再次下落。

  但是她沒有下落,而是撿到了一根結冰的樹枝。豬躺在不遠處,大汗淋漓地喘著氣。她站起來。這地方像是個小山,山上長著幾片樹林。

  狗也跑下來,它們轉著圈避免滑倒。

  蘇珊知道,它們可以瞬間就撲上來,就算騎著豬飛跑也躲不掉。她雙手握住樹枝用力一揮,樹枝上冰晶碎裂,她用力揮舞這根棍子。

  「來啊,」她說,「跳啊!你們挺厲害啊!來!」

  其中一條狗撲上來。蘇珊一棍子把它打翻,然後將棍子往上一掃,那條狗被舉起來,然後扔了出去。

  它抖了幾下,然後嚎叫著消失了。

  蘇珊憤怒之餘又有些勝利的喜悅,她跳了幾步。

  「這就對了!還有誰要來?還有誰?」

  其他的狗都看著她,誰都不肯上前,一時間僵持不下。最終有一兩條狗小心翼翼地試了試,它們轉身,一邊滑著一邊想回到上面的平原上。

  一個身影擋住它們的去路。

  那身影不過是剛剛才出現,卻仿佛是永恆地存在著一樣。它仿佛是雪做成的,三個雪球豎著堆起來。眼睛是黑色的兩點。更多的黑點湊出一個弧線組成尾巴,胡蘿蔔是鼻子。

  胳膊則是兩根樹枝。

  至少從稍遠處看來像是胳膊。

  其中一條胳膊上拿著彎彎的樹枝。

  一隻披著濕乎乎的紅紙片的渡鴉落在雪人胳膊上。

  「噗,噗,噗?」渡鴉說,「冬至節快樂?啾啾啾?你還在等什麼?等聖豬節?」

  狗退開了。

  雪從雪人身上落下,露出一個穿黑袍的枯瘦身影。

  死神吐掉胡蘿蔔。

  嚯。嚯。嚯。

  那群獵狗絕望之餘開始慌忙變形,它們灰色的身影變得模糊,如同漣漪一樣扭曲起來。

  你們就是忍不住。最後怎樣呢?我看還是錯了。

  他握住鐮刀。刀刃發出咔嗒一聲。

  生命總會鑽進你的身體裡。死神說著走上前,當然這是比喻的意思。這個習慣改不了了。喘一口氣根本不夠用。你會發現自己還想接著喘氣。

  一條狗在雪地里滑了一跤,它絕望地掙扎著,不想就此落入無盡的冰冷中。

  你看,你越是掙扎就越接近活著……事實上我也是借著這一點才過來的。

  領頭的狗努力掙扎了一會兒,變成了一個灰色的人影,但很快又變成了其他形態。

  恐懼,這也是重要的一點。死神說,所有的感官都充分接受著世界的一切細節。跳動的心臟。流動的血液。你們怎麼可能感覺不到?你們被打回原形了。

  審計員再次努力想要變回袍子的形狀,它們想說:你不能這麼做,有規矩的!

  是的,有規矩。但是你們違反了規矩。你們竟敢違反規矩?你們竟敢!

  鐮刀的刀刃在灰色的背景下是一線細細的藍色。

  死神豎起一根枯瘦的手指放在本該是嘴唇所在的地方,他似乎陷入沉思。

  現在還剩下一個問題。他說。

  他抬起手,似乎是長高了。他的眼窩裡閃耀著火光。當他再次說話時,山上開始雪崩。

  你表現得乖還是不乖呢?

  嚯。嚯。嚯。

  蘇珊聽見那笑聲漸漸消失。

  野豬所在的雪地上現在被血染得一片鮮紅。她跪下來扶起它的頭。

  它死了。眼睛裡一片空洞。舌頭吐了出來。

  蘇珊幾欲哭泣。不過她內心有一小部分,家庭教師的那個部分說:她只是太累了,而且過於興奮,是腎上腺素褪去的後果。她不可能為了一頭豬哭泣。

  但是她依然雙手握拳捶打野豬。

  「不,你不能死!我們可以救你!你不能死!」

  一陣微風吹來。

  有什麼東西在遠處的積雪之下動了動。古樹的枝條輕輕晃動,落下些許冰碴兒。

  太陽升起來了。

  光芒像無聲的旋風一樣照在蘇珊身上。她往後退了退,抬起胳膊護住眼睛。巨大的紅色火球將冰封的樹林照得一片閃耀。

  冷冷的光芒照進群山深處,將每座山峰都變成了寂靜而炫目的火山。陽光繼續前進,填滿了每一條峽谷,不可阻擋地沿著山坡上升……

  一陣呻吟的聲音傳來。

  原本是野豬所在的雪地上躺著一個男人。

  他只圍著一塊纏腰布。又長又密的頭髮在背後結成亂糟糟的一片,頭髮里沾滿血和油污,摸起來也十分油膩。他全身被狗咬到的地方都在出血。

  蘇珊看了一會兒,以頭腦之外的某些東西思考了一下,然後認真從襯裙上撕下來一些布條包紮他的傷口。

  真厲害,她內心有一小部分說道,緊急情況還能保持頭腦清醒。

  總之是某個清醒的東西吧。

  可能是某種性格缺陷。

  那人有文身。被血掩蓋的藍色螺旋圖案遍布他全身。

  他睜開眼睛看著天空。

  「你能起來嗎?」

  他看著蘇珊,雖然想要站起來,但還是摔倒了。

  最終蘇珊扶著那人坐好。他搖搖晃晃地攀著蘇珊的肩膀,勉強站起來。蘇珊努力無視他的臭味,其實那臭味之強已經接近物理意義了。

  下山是最好的選擇。雖然他的大腦似乎沒在工作,腳卻明白事理。

  他們穿過冰封的森林,雪在陽光下呈現出一片明亮的橙色。冷冷的藍色陰影聚集在低洼處,仿佛小杯子裝著的冬天。

  那個有刺青的男人在蘇珊旁邊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他忽然跌倒,跪在地上,抓著自己的嗓子拼命咳嗽。他呼吸的聲音好像拉大鋸。

  「這次又怎麼了?怎麼回事?怎麼了?」

  那人看了她一眼,繼續拼命咳嗽。

  「卡住了嗎?」她大力拍打那人的後背,但是此時那人整個趴在地上,幾乎喘不過氣來。

  蘇珊雙手繞到他胳膊下面,把他扶起來,然後攔腰抱住他。唉,神啊,接下來怎麼做呢,她上過急救培訓班,現在應該一隻手握拳頂住他,一隻手環繞拳頭,用力推拉——

  那人咳嗽了幾聲,一個東西彈到樹上,接著落在雪地里。

  她跪下仔細看了看。

  原來是一顆小黑豆。

  樹梢上一隻鳥被驚動了。蘇珊抬頭看,一隻山雀朝她叫了幾聲,飛到了另一根樹枝上。

  她又回頭看看,那人此時又不一樣了。他穿上了厚重的毛皮衣服,戴著皮帽穿著皮靴。他拄著一根石頭尖的長矛站著,看起來比之前強壯不少。

  有個東西從樹林裡飛速跑過,除了一片陰影以外什麼都看不清。蘇珊只瞥見一隻白色的野兔瞬間跳開。

  她回頭再看,發現那人已經不再穿著毛皮了,他看起來老了不少,但眼睛還是一樣的。他穿著厚厚的白袍,看上去很像個僧侶。

  鳥又叫起來的時候,她根本沒去看。她此前以為此人是像翻書一樣漸漸變換形態,但她明白自己搞錯了。所有這些形象是同時共存的,連同所有其他的形象一樣。你所見的樣子取決於你看待他的方式。

  對,這件事完成得很好,我很厲害,而且完全習慣這些事情了,她心想。不然我肯定會很煩惱……

  此時他們已經到了森林邊緣。

  稍遠處有一架原木做的粗糙雪橇,四頭整裝待發的大野豬站在雪橇前。在雪橇黑色的木頭上刻著很多張臉,很可能是石頭刻上去的,也可能是風和雨刻上去的。

  聖豬老爹爬上雪橇坐好。剛才走最後一段路的時候,他長胖了不少,現在他就只是個穿紅袍的大胖子,衣服上零散結著些許冰晶。偶爾霜花反光的時候隱約顯現出他曾有過毛皮和獠牙。

  他坐好,俯身從座位下摸出來一副假鬍子,他疑惑地看著那鬍子。

  抱歉,蘇珊身後有人說道,那是我的。

  聖豬老爹朝死神點點頭,這是一個手藝人對待另一個手藝人的態度,然後又朝蘇珊點點頭。她不知道這算不算感謝——也許是表示認同吧,因為有些事情必須要做,而且也做完了。但不是感謝。

  他抖了抖韁繩,牙齒咔嚓一響,雪橇就出發了。

  他們看著聖豬老爹離去。

  蘇珊心不在焉地說:「我記得有個說法是,聖豬老爹穿紅白外套是近代才發明出來的。」

  不。是大家的記憶。

  現在聖豬老爹已經成了峽谷對面的一個紅點。

  「嗯,穿這身衣服挺好。」蘇珊說,「我有個問題,純粹是出於學術興趣啊……你確定我剛才是能活下來的,對吧?」

  我很有信心。

  「哦,好。」

  死神過了一會兒才說:我會把你拎起來的。

  「謝謝。那……要是我……」

  要是你沒有救他的話,會發生什麼情況?

  「對!太陽還是會升起來吧,對不對?」

  不會。

  「得了吧,你知道我不信這個。太陽會升起來是天文學的事實。」

  太陽不會升起來。

  她轉向死神。

  「今晚折騰太久了,外公!我累了,我想洗澡!別再說這些傻事了!」

  太陽不會升起來。

  「真的?那接下來又會發生什麼呢,請問?」

  一團燃燒的氣團會照亮整個世界。

  他們沉默地走了一會兒。

  蘇珊悶悶不樂地說:「哼,文字遊戲。我還以為你挺有文學素養呢。」

  我一點文學素養都沒有。人類才玩文字遊戲。

  「好吧,」蘇珊說,「我又不傻。你是說人類需要……幻想,才能忍受生活。」

  真的嗎?類似某種粉色小藥片嗎?不。人類需要幻想才能成為人類,成為墮落的天使和進化的猿猴之間的狀態。

  「牙仙?聖豬老爹?小——」

  對。你可以學著開始相信小謊言。

  「可以相信大謊言嗎?」

  可以。公正、仁慈、責任,等等。

  「不是一回事!」

  不是嗎?那你把宇宙磨成最細的粉末,然後用最細的篩子篩過,然後給我看看公正的原子、仁慈的分子。而你——死神揮揮手,而你依然表現得仿佛有某種理念統轄整個世界似的,仿佛宇宙中有……有一些正確的東西,可以當作是公正一樣。

  「但是人們必須相信這些,否則的話——」

  我就是這個意思。

  蘇珊努力釐清思路。

  宇宙中有個地方,兩個星系互相碰撞了一百萬年,死神忽然說,你別告訴我那是正確的。

  「確實不太對,但是人們不這樣想。」蘇珊說,「某個地方有張床……」

  對。星星爆炸,世界衝突,人類到宇宙中大部分地方去都會被凍死或者燒死,但是你們卻相信……一張床是很普通的東西。這真是非常驚人的才智。

  「才智?」

  對啊。非常特殊的愚鈍才智。你們是在腦子裡想像出了整個宇宙。

  「你把我們說得像是一群瘋子,」蘇珊說,「一張舒適溫暖的床……」

  不。你們必須相信很多不真實的東西。不然它們怎麼能成為真實呢?死神說著扶她騎上冰冰。

  冰冰升上天空,蘇珊說:「那些山,它們是真正的山還是某種影子?」

  是的。

  蘇珊知道這就是完整的回答了。

  「呃……我在牙仙的地盤弄丟了劍。」

  死神聳聳肩,我再做一把就好。

  「你可以做嗎?」

  可以的。這下我有事情可做了。你別擔心了。

  資深數學家開心地哼著歌,再一次梳理自己的鬍子,還灑了些香水,他自認為這是充滿陽剛之氣的好味道[45],但其實是用於驅魔的臭鼬提取物。然後他走出書房。

  他說:「抱歉,耽誤了一會兒,不過——」

  外面一個人也沒有。只在很遠很遠處,有人在擤鼻涕,同時伴隨著魔法褪去的微弱丁零丁零聲。

  一場打鬥削去了藝術之塔的頂端,與此同時冰冰小步跑著停在育兒室的陽台邊。蘇珊下馬站在新鮮的積雪上,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有人特意繞路送你回家,出於禮貌肯定要請他們進去坐坐,但是另一方面……

  你要來吃聖豬節晚餐嗎?死神滿懷希望地問,阿爾伯特做了油炸布丁。

  「油炸布丁?」

  阿爾伯特認為那個就是炸。我覺得他做的其實是果醬。他一直說炸……

  「我……呃……他們真的需要我留在家裡,」蘇珊說,「蓋特家有不少活動。他的生意朋友要來,可能一整天都……我必須照顧孩子們……」

  必須有人看著孩子啊。

  「呃……」蘇珊放棄了,她問,「你要進來喝杯飲料嗎?」

  這時候喝杯熱可可最合適了。

  「好。壁爐架上的鐵盒裡還有餅乾。」

  蘇珊鬆了口氣朝小廚房走去。

  死神坐在吱嘎作響的藤編椅子裡,把一條毯子蓋在腿上,饒有趣味地看著周圍。他聽見杯子叮噹的聲音,接著有人陡然深吸一口氣,隨即是一片沉默。

  死神從鐵皮盒子裡拿了一塊餅乾。壁爐架子上掛著兩個裝滿禮物的襪子。他以專業態度很滿意地戳了戳那兩隻襪子,然後又坐回椅子裡開始觀察育兒室的牆紙。牆紙上印的好像是一些圍著纏腰布的兔子,周圍還有很多別的動物。他不覺得奇怪。有些時候死神會親自去處理兔子的死亡,這是為了確保流程無誤。不過他從沒見過圍纏腰布的兔子。他也不指望兔子會圍纏腰布。他根本就不指望有纏腰布。至少,如果沒有體驗過人類所描述的宇宙的話,他肯定不指望有纏腰布。怎麼說呢,總之沒給兔子畫上金表和高頂禮帽就謝天謝地了。

  人類也喜歡跳舞的豬,還有戴帽子的小羊。目前為止,就死神所知,人類和豬、羊發生關聯的唯一原因,就是為了肉排和醬汁。所以兒童室牆紙上的動物為什麼要穿衣服,真的很令人費解。嗨,小朋友們,這些是你們即將吃掉的……他覺得自己要是能理解箇中原因,一定能更進一步地深入了解人類。

  他目光又飄向那扇門,蘇珊的家庭教師外套及帽子掛在門後。外套和帽子都是灰色的。灰色,圓形,很無聊的樣子。死神不太了解人類的精神世界,但是他還是能辨別出保護色。

  無聊就是保護色,只有人類才發明得出這種東西。他們真是想像豐富。

  門開了。

  死神驚恐地發現,一個性別不明的小孩從臥室里出來,睡眼惺忪地走過來,取下壁爐架上掛著的襪子。她又往回走,走到一半的時候忽然看到了死神,於是停下來很疑惑地看著他。

  死神知道小孩能看見自己,因為他們還沒有發展出那種方便的選擇性無視能力,那種能力是凡人們與生俱來的。他覺得有點尷尬。

  「蘇珊有根撥火棍,你知道吧。」那孩子似乎是想幫他。

  哦,嗯。是啊。我的天哪。

  「我覺著——覺得你們都已經知道了。上周,她抓住一個嚇人怪的鼻子把它拎起來了。」

  死神努力不去想像這個場景。他認定是自己聽錯了。但是不論他怎樣重新排列這句話,其中的含義都沒能變得更好。

  「我把高文的襪子給他,然後再回來看。」那孩子說著就走了。

  呃……蘇珊?死神趕緊請求援助。

  蘇珊拿著一把黑色的茶壺從廚房裡出來。

  她身後還跟著一個人。在昏暗的燈光中,一把劍閃耀著藍色的光芒。一隻玻璃眼睛反射著藍光。

  「哎呀,」茗時看了死神一眼,平靜地說,「真是出人意料啊。這是家庭聚會嗎?」

  那把劍晃了晃發出嗡嗡聲。

  茗時說:「我在想,有沒有可能殺掉死神呢?這是一把非常特殊的劍,在這裡肯定能夠使用……」他抬手捂住嘴,之後輕輕笑了一下。「多半也不算謀殺,只是普通的公民行為。照他們的說法,這是『大傢伙』。站起來,先生。你肯定了解自身的弱點,而蘇珊毫無疑問絕對會死,所以我希望你千萬不要搞什麼最後的手段之類的。」

  我本身就是最後的手段。死神說著站起來。

  茗時小心地繞著圈子,劍尖在空氣中畫出弧線。

  隔壁房間似乎有人想要輕輕吹口哨。

  蘇珊看了看外公。

  「我記得他們沒有要能發出聲響的禮物。」她說。

  哦,襪子裡肯定有能夠發出聲音的東西,死神說,不然凌晨四點半還能做什麼呢?

  「這裡有小孩?」茗時說,「對,當然有啊。叫他們來。」

  「絕對不行!」

  「這是有好處的,」茗時說,「有教育意義。你的對手是死神,那無論如何你也只能當好人了。」

  他用劍指著蘇珊。

  「我說,叫他們來。」

  蘇珊滿懷希望地看了看外公。死神點點頭。她覺得自己似乎看見他的一隻眼窩裡閃過一點火光,對死神來說,那就是擠擠眼睛。

  他有計劃,他能讓時間停止,他無所不能,他有計劃。

  「高文?泰拉?」

  隔壁房間裡鬼鬼祟祟的聲音停下來。一陣腳步聲後,兩張嚴肅的面孔出現在門口。

  「進來,進來,小捲毛們。」茗時親切地說。

  高文嚴肅地看了他一眼。

  又一個錯誤,蘇珊心想。如果他管他們兩個叫「小渾蛋」,他們肯定會立刻纏著他不離左右。他們知道大人什麼時候要送他們去睡覺。

  「我抓住了這個嚇人怪,」茗時說,「我們該怎麼處理他呢?」

  兩個孩子轉向死神。泰拉把拇指放進嘴裡。

  「這只是個骷髏。」高文很不以為然。

  蘇珊張了張嘴,那把劍立刻朝她揮過來。她趕緊閉嘴。

  「對,一個很壞很恐怖很討厭的骷髏,」茗時說,「很嚇人,對吧?」

  泰拉把拇指從嘴裡拿出來,發出很輕微的「噗」的一聲。

  「他在吃餅餅。」她說。

  「餅乾。」蘇珊下意識地糾正。她仿佛心不在焉似的晃動著茶壺。

  「一個穿黑袍的恐怖骷髏!」茗時發現事情的走向有點不對。他轉頭對蘇珊說:「你在擺弄那個茶壺。所以我認為你是想做一些很有創意的事情。請你把它放下,慢慢地放。」

  蘇珊輕輕蹲下,把茶壺放在了壁爐邊。

  「嗯,並不嚇人,只是骨頭而已。」高文隨意地回答,「馬廄的馬夫威利答應過要給我一個真正的馬的骷髏。我要用它做個塔克提庫斯將軍那樣的帽子,將軍想要嚇人的時候就戴那種帽子。再說他只是站在這裡,又沒有發出那種嗚嗚嗚的聲音。而且你才比較可怕吧,你的眼睛好奇怪。」

  「真的嗎?那我們就看看我能有多可怕吧!」茗時回答。他舉起劍,藍色的火焰在劍身上噼啪作響。蘇珊握住撥火棍。

  茗時看到蘇珊轉身。他走到死神身後舉起劍……

  蘇珊抬手把撥火棍扔了出去。棍子發出嗡嗡的聲響從空中飛過,帶出一串火花。

  它擊中死神的袍子消失了。

  死神眨眨眼睛。

  茗時朝著蘇珊笑了笑。

  他轉身有些迷糊似的看著手裡的劍。

  劍從他手中落下。

  死神在劍落下的同時握住劍柄,劍身一轉,畫出向上的弧線。

  茗時低頭看著插在自己胸口的撥火棍,然後倒了下去。

  「啊,不,」他說,「棍子不可能從你身體裡穿過去。你穿著袍子,還有好多東西擋著!」

  又是輕輕的「噗」的一聲,泰拉把拇指從嘴裡拿出來,「它只殺死怪物。」

  「馬上停止時間!」蘇珊喊道。

  死神打了個響指。房間裡頓時陷入一片灰紫色的光芒中,時間靜止了。鐘沒了聲響。「你朝我眨了一下眼睛!我以為你有計劃!」

  確實。啊,確實。我計劃看你怎麼做。

  「只是這樣?」

  你很聰明。你確實接受了不錯的教育。

  「什麼?」

  我確實加了些火花和聲音。我覺得那樣挺好看。

  「萬一我什麼都沒做的話怎麼辦?」

  我確實有一些想法,在最後時刻使用。

  「剛才就是最後時刻!」

  總有時間再安排一個別的最後時刻。

  「孩子們看見了!」

  很有教育意義。世界很快就會告訴他們怪物無處不在,但是至少要讓他們記住還有撥火棍。

  「他們看到的是一個人——」

  我認為他們很清楚他是什麼。

  死神踢了踢倒在地上的茗時。

  別裝死了,米——英——斯——希先生。

  刺客的鬼魂像玩偶匣里的小丑一樣跳了出來,臉上帶著那種瘋瘋癲癲的笑容。

  「你挺得意呢!」

  當然了。

  茗時漸漸消失。

  我把屍體帶走,死神說,免得出現一些不好應付的問題。

  「他做這些事情到底是為什麼?」蘇珊說,「有什麼原因?為了錢?為了權力?」

  有些人只是出於純粹的愛好而去做事情,死神說,或者是為了出名,或者是為了違反禁忌。

  死神扛起那具屍體。有個東西在壁爐處彈了一下。他轉過身,猶豫地問:

  呃……你知道那個撥火棍可以從我身體裡穿過去吧?

  蘇珊發覺自己有些驚訝。

  「當然知道。在這個屋子裡,撥火棍很厲害的。」

  你一點都不懷疑?

  她猶豫了一下,笑起來。

  「我很自信的。」

  啊。她外公看了她一會兒,她察覺到一絲絲輕微的不確定。當然。當然。對了,你願不願意從事更大規模的教學活動?

  「沒有這個打算。」

  死神朝陽台走去,他似乎又想起一點別的事情,於是在袍子裡摸索了一陣。

  我給你做了這個東西。

  蘇珊接過來一看,原來是個濕乎乎的方形紙盒,盒子底下都滴水了。盒子裡頭有幾片棕色羽毛,像是粘上去的。

  「謝謝。呃……這是什麼?」

  阿爾伯特說上面必須有雪,不過雪融化了,死神說,這個當然是一張聖豬節卡片啊。

  「哦……」

  本來還該有一隻知更鳥的,但是我實在沒法把它固定在上頭。

  「啊……」

  它就是不肯合作。

  「是嗎……」

  它完全不懂聖豬節的精神。

  「哦,嗯,也挺好。外公?」

  什麼事?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做這些事?」

  死神想了好一會兒,似乎在努力整理措辭。

  最終,他回答:我覺得這麼做一定能有所收穫。是的,就是這個意思。因為人類太有趣了,連無聊都能發明出來,真的很讓人驚訝。

  「哦。」

  嗯,總之……聖豬節快樂。

  「好的。聖豬節快樂。」

  死神在窗邊站了一會兒。

  晚安……所有的孩子們。

  渡鴉停在一根積雪覆蓋的木頭上。他偽裝的紅色胸脯已經撕壞了,被拖在身後。

  「連搭個便車回家都不行。」他說,「喂,來看看這裡?到處都是雪和冰凍的垃圾。我真的寸步難飛了。我簡直要當場餓死了,你知道嗎?哈!最近人人都說著循環利用,但是你一提應用生態學,他們就……就……裝傻充愣了。哈!知更鳥肯定就能搭到便車回家,肯定能。」

  吱吱。鼠之死神很同情地說,然後四處嗅了嗅。

  渡鴉看著那個戴兜帽的身影在雪地里跑來跑去。

  「我就只能在這裡凍死了,對不對?」他陰沉沉地說,「只剩下一堆可悲的羽毛,外加我的小爪子被凍得蜷起來。甚至不能讓別的動物飽餐一頓,我跟你說,瘦成皮包骨而死很可恥,我們種族——」

  它忽然發現積雪之下有一塊髒兮兮的白色。老鼠繼續挖下去,露出一塊像是耳朵的東西。

  渡鴉看著那東西。「是一頭羊!」它說。

  鼠之死神點頭。

  「一整頭羊![46]」

  吱吱。

  「哇!」渡鴉說著跳上去啄它的眼睛。「嘿,還沒涼透呢。」

  鼠之死神愉快地拍拍它的翅膀。

  吱吱咿克,咿克吱吱……

  「謝謝。也祝你……」

  很遠很遠的某處,很久很久以前的某個時間,一家商店的門被打開。一個矮個子玩具製造商從後頭的工作間裡跑出來,他突然停下腳步,以某種驚人的遠見卓識死去了。

  你們櫥窗里有一個很大的木質搖搖馬?新來的客人問道。

  「啊,對對對。」店長緊張地擺弄著自己的方框眼鏡。他沒聽見店門口的鈴響,這點讓他很焦慮。「但是那個木馬只是用來展示的,它已經被預訂了,是一位爵士——」

  夠了。我買下來。

  「不行,因為,您看——」

  店裡還有其他玩具吧?

  「雖然有,但是——」

  那我就買這匹馬。爵士給你們多少錢?

  「呃,定價20元,不過——」

  我出50元,那位客人說。

  這個小個子店主不說話了,他半是不滿半是貪婪地抬起頭。確實有別的玩具,他對充滿先見之明的自己說。而這位客人,看起來不是個能容許別人拒絕的人,甚至連問都不會問。塞拉齊閣下會生氣,不過他現在又不在這裡。這位陌生人卻在這裡,確鑿無疑地在這裡。

  「呃……既然如此……嗯……我幫您包起來吧?」

  不用了。我就這樣拿走吧,謝謝。我從後門出去,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店主打開櫥窗取出木馬,順口問道:「呃……你是怎麼進來的?」

  穿牆進來的。比走煙囪方便多了,你說是吧?

  這位怪人說著把一個叮噹作響的錢袋放在櫃檯上,輕鬆扛起木馬。店主覺得自己要撐不住了。昨天的晚餐仿佛在威脅說要離家出走。

  那人看了看別的貨架。

  你做的玩具挺不錯。

  「呃……謝謝。」

  那人準備出門了,忽然說:對了,外頭有個小男孩鼻子凍在櫥窗上了。可以弄點熱水幫他解凍。

  死神走出玩具店,冰冰在雪地上等著他,他把木馬綁在鞍子後面。

  阿爾伯特肯定會很高興的。我簡直等不及想看他的表情了。嚯。嚯。嚯。

  聖豬節的晨曦照進幽冥大學的塔樓時,圖書管理員溜進大廳,他腳上還牢牢粘著幾頁樂譜。

  聖豬節的晨曦照進幽冥大學的塔樓時,校長回書房坐下,舒了口氣,脫下靴子。

  這真是非常漫長的一夜,毫無疑問。發生了很多怪事。資深數學家流淚就是其中之一,他還是頭一次見。

  瑞克雷看了看通往新浴室的門。嗯,他已經處理完了那些麻煩事,現在去洗個溫暖的淋浴肯定會令人振奮。然後就可以乾淨清爽地去參加管風琴合唱活動。

  他摘下帽子,有人伴隨著丁零零的聲音掉落下來。一個小地精在地上滾了幾圈。「咦,又來一個啊。我以為都清理乾淨了呢,」瑞克雷說,「你是什麼?」

  地精緊張地看著他。

  「呃……每次有另外的魔法出現,你就能聽見聲音,鈴聲之類的,對吧?」它的表情顯示,它心裡知道接下來要坦白的事情很可能會招來一頓抽打。

  「然後呢?」

  地精拿起一個很小的手搖鈴,緊張地晃了晃。鈴鐺發出悲傷的丁零零零零的聲音。

  「挺好聽對吧?那是我弄出來的聲音。我是丁零零零零精靈。」

  「滾!」

  「我還有發光的仙塵,不僅發光還有『錚』的一聲。你喜歡的話……」

  「滾出去!」

  「《聖有蹄類之歌》你喜歡嗎?」地精很絕望地說,「很應景。很好聽。一起來唱唱吧。是這樣唱的:聖(咣)有蹄類(咣)的鈴鐺(咣)啊……」

  瑞克雷抄起橡皮鴨子朝它砸去,地精沿著浴室管道跑了。邊跑邊罵,同時手搖鈴還不斷發出丁零零的聲音。

  最終在一片美好的寧靜中,校長脫下了袍子。

  圖書管理員打完氣之後,管風琴室的鉚釘都在呼哧呼哧響。他滿意地爬到座位上,然後十分滿意地看著面前的鍵盤。蠢蛋詹森在音樂方面的成就和他在其他領域的成就不相上下,他的天才如同霜凍席捲土豆田一樣在各個領域肆虐。他說:要響亮,要大,要包羅萬象。結果就製造出了幽冥大學的巨大管風琴,這架管風琴是世界上唯一一架能將電閃雷鳴和碾壓蛤蟆的聲音演奏成交響樂的東西。

  溫水從馬斯特朗·瑞克雷的尖頂浴帽上流下來。

  詹森先生雖不是刻意為之,但他確實製造了一個完美的浴室——至少這裡非常適合唱歌。回音和共鳴管道消除了歌聲中的一切瑕疵,哪怕是最業餘的歌手也能唱出渾厚悠長的聲音。

  於是瑞克雷放聲歌唱。

  「——我離開嗒嗒嗒嗒嗒,去做個什麼事,帶上嗒嗒嗒嗒嗒,我看到一個非常美麗的少——嗷嗷——女,於是我——」

  管風琴管道中充滿能量,它們發出嗡嗡的聲響。圖書管理員咔咔掰了幾下手指關節。整理關節花了些時間,接著他拉下減壓閥。

  嗡嗡聲變成了急促的敲打聲。

  他非常小心地踩下離合器。

  管風琴的聲音穿過牆壁傳入浴室,瑞克雷不唱歌了。

  洗澡期間還有音樂?他心想,還真是周到。但是被浴室的牆壁管子擋住了,真可惜。

  就在此時他看到了一個很小的杆子上面寫著「音樂管道」。

  瑞克雷從來不會去考慮每個開關是幹什麼用的,因為按下去了自然會知道。所以他拉下那個杆子。但是並沒有他預想中的音樂聲,幾塊大板子打開,他被無聲無息地推到一旁,板子下面露出一排排黃銅噴嘴。

  圖書管理員十分陶醉,他乘著音樂的翅膀盡情夢想。他雙手雙腳在鍵盤上飛舞,聲音漸次加強,《泡沫災禍組曲》的第一樂章結束。

  他一隻腳踩上「加力燃燒室」擋杆,另一隻腳打開氮氧氣缸的閥門。

  瑞克雷拍了拍噴嘴。

  什麼事都沒發生。他又看了看那些控制開關,忽然發覺自己從未動過「管風琴互鎖」的那個黃銅杆。

  於是他拉了一下。但此舉並沒有給沐浴帶來更加美好的體驗。只是發出「砰」的一聲,接著遠處某個咕嚕咕嚕的聲音變得越來越響亮。

  他沒再管這個開關,又回去給自己胸口抹香皂。

  「——鹿群奔跑,玩耍……嗯?怎麼——」

  那天晚些時候,他叫人再次把浴室釘起來,並且在門上掛了個通告,上面寫道:

  「任何情況下均不可使用。切記。」

  不過莫多釘釘子的時候並沒有把釘子都釘死,釘子都留了一截在外頭,下次有人想開門的時候就方便拔出來了。他從不猜測也從不抱怨,他只是深知巫師們的想法而已。

  他們老是找不到肥皂。

  龐德和學生們小心翼翼地看著小六。

  「它不能就這樣死機啊,你說是吧。」艾德里安·呆鳥·蘿蔔籽說。

  「螞蟻都不動了,」龐德嘆了口氣,「好吧,把那個東西放回去。」

  艾德里安小心地把一個毛茸茸的小泰迪熊放在小六的鍵盤上頭。各種東西馬上運行起來。螞蟻又開始幹活了。老鼠也開始吱吱叫了。

  他們試了三次。

  龐德又一次看著小六寫下的那個句子。

  +++我的!哇哇哇!+++

  他鬱鬱不樂地說:「只要把小六的毛絨泰迪熊拿走它就不工作了,我不想把這件事告訴校長。我不想住在那樣一個世界裡。」

  「呃,」呆鳥說,「其實,你可以說它必須要在啟動TDX的情況下才能工作……」

  「你覺得這麼說比較好嗎?」龐德有些猶豫。TDX聽起來根本不像是個泰迪熊。

  「跟『毛茸茸的泰迪熊』相比確實好點兒?」

  龐德點頭:「是要好點。」

  高文對蘇珊說,在聖豬老爹贈送的所有禮物中,他最喜歡那個彈珠。

  蘇珊問,是什麼彈珠?

  高文說:是我在壁爐里找到的一顆玻璃彈珠。是一顆戰無不勝彈珠。它總會往不一樣的方向滾。

  乞丐們沿著他們古怪的路線穿過城區街道,偶爾還走一段回頭路,在這個清新的早晨,雪又下了起來。

  偶爾有人開心地打個嗝兒。他們都戴著紙帽子,只有髒鬼老羅除外,因為他把自己的帽子吃了。一個錫罐在他們幾個人手裡輪流轉。錫罐里裝的是上好的葡萄酒混合烈性酒,再加上一些橫行者阿諾德從費卓路油漆廠後面偷來的東西。

  「那個鵝真好吃。」鴨人一邊剔牙一邊說。

  「我很驚訝你居然吃了,連同你頭上的鴨子一起吃了。」棺材亨利一邊擤鼻涕一邊說。

  「什麼鴨子啊?」鴨人問。

  「那個很油的東西是啥呢?」橫行者阿諾德問。

  「那個啊,親愛的朋友,那個是鵝肝醬。我敢打賭,是從熱努阿運來的。真的非常好吃啊。」

  「吃了不會胖嗎?」

  「啊,世界上滿是嚇人的食物啦!」鴨人開心地說。

  他們陸陸續續來到最喜歡的餐廳的後門。鴨人迷迷糊糊地看著餐廳,眼中充滿模糊的回憶。

  「我曾經每天晚上都來這裡吃飯。」他說。

  「為什麼不來了呢?」棺材亨利問。

  「我……我也不知道,」鴨人說,「記不清楚了。當年……我覺得我是另一個人。但是,」他說著拍拍阿諾德的頭,「俗話說得好:『跟朋友共享破靴子勝過跟仇人吃小牛排。』過來,老羅。」

  他們讓髒鬼老羅坐在餐廳後門門口,然後敲了敲門。服務生一開門,髒鬼老羅就朝他笑,露出所剩無幾的牙齒和那出了名的口臭。「一千隻手和蝦!」他說著摸了摸自己的前額。

  「致以節日的問候。」鴨人幫他翻譯道。那個服務員想關上門,但橫行者阿諾德已經準備好了,他把自己的靴子卡在門口[47]。鴨人說:「也許你更希望我們午餐時間再來?順便給客人們唱首聖豬節快樂歌?」棺材亨利在後頭髮出一陣火山爆發一樣的咳嗽,那聲音聽起來就黃綠黃綠的。他說:「當然是免費的。」

  「畢竟是聖豬節呢。」阿諾德說。

  這群乞丐就算是放在乞丐行會裡,也是名聲很壞的那種,以他們自己的低端標準而言,他們過得很不錯。那個標準是根據「必然性法則」精心制定的。只要他們願意走開,人們就會給他們各種東西。

  幾分鐘後,他們就推著快樂的阿諾德走開了,阿諾德的輪椅上擺滿了各種草草包起來的東西。

  「大家都很善良。」鴨人說。

  「一千隻手和蝦。」

  阿諾德查看他們收到的慈善捐助,大家推著他的輪椅靈活地繞過水窪和積雪。「嘗起來……挺熟悉的。」他說。

  「怎麼個熟悉法?」

  「像泥巴和破靴子。」

  「餵!那可是很時髦的食物啊。」

  「是啊,是啊……」阿諾德嚼了幾口,「你覺不覺得,我們突然都時髦起來了?」

  「不知道。你時髦嗎,老羅?」

  「滾蛋吧。」

  「嗯。我聽著像是挺時髦的。」

  雪慢慢落在安科河上。

  「總之……新年快樂,阿諾德。」

  「新年快樂,鴨人,祝你的鴨子也快樂。」

  「什麼鴨子?」

  「新年快樂,亨利。」

  「新年快樂,老羅。」

  「混帳東西!」

  「神仙保佑我們所有人。」橫行者阿諾德說。

  大雪遮蔽了他們的身影。

  「什麼神?」

  「不知道。你知道什麼神?」

  「鴨人?」

  「什麼事,亨利?」

  「你剛才說到小牛排來著?

  「小牛排怎麼了,亨利?」

  「為什麼會『小』呢?因為牧草不夠嗎,還是別的原因?」

  「啊……這個,只是修辭手法,亨利。」

  「不是牛嗎?」

  「不完全是。我的意思主要是——」

  街上很快只剩下一片白雪。

  片刻後,太陽出來,雪融化了。

  很多人都知道強弱人為學原則。弱的一方常常說,宇宙被塑造成這個樣子真是太好了,人類可以在這個宇宙中某地(比如大學)安身立命;而強的一方則說,宇宙的重點在於,人類不光要在大學裡工作,還要在標題為「宇宙」「混沌」的大書中寫下文字。(而幽冥大學的人為學教授則提出了特殊和不可避免原則,也就是說,宇宙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進化出幽冥大學人為學教授。這個原則每個人暗地裡都是相信的,畢竟大家都有一些「那個啥」的本性。)

  總之強弱原則說得沒錯。大學很重視人類福祉,這點從太陽每天早晨便利地升起,方便人們開始新一天就能看出來。

  為什麼那些在宇宙中暢遊的種族在跟地球人正式見面之前非要翻人家的內衣,箇中原因不得而知。但是有好幾百個種族的外星人都一起去玩了,大家誰都沒起疑心,因此在這個星球的鄉村地區該綁架的還繼續綁架。有些外星人沉迷綁架他人,於是策劃著名綁架幾個其他族外星人,而被綁架的那幾個也在計劃著綁架另外的人,而另外的人則因為錯誤理解了上級指示,正忙著破壞麥田,並把牛擺成一圈。

  目前外星人都不准再進入地球了,他們必須首先學會彼此交換意見,確認究竟抓了幾個真正的地球人。一個很糟心的可能性是,他們只抓了一個真正的地球人,是個高大、多毛、腳也很大的傢伙。

  真相就在眼前,但謊言在你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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