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2024-10-09 10:13:02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我記得你媽媽說過那種事。」鐵絲網說。中戴夫翻了個白眼。每個人都記得莉莉白大媽。「你媽媽是個很正直的人。嚴厲,但是公正。」
「對啊……嚴厲。」
「我還記得她用格羅西·羅恩自己的腿把他勒死了。」鐵絲網繼續說,「你媽媽右手不方便。」
「對啊,不方便。」
「她絕不會幫助茗時這種人。」
「對啊。」中戴夫說。
「你們兄弟倆給她安排的葬禮真體面。暗影區幾乎所有人都來了。她真的很受尊敬。還有那些花,每個人都……」鐵絲網想了一下,「……都很開心。當然,是難過的開心。」
「對啊。」
「你知不知道怎麼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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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戴夫搖頭。
「我也不知道。可能要重新找到那個地方吧,」鐵絲網哆嗦了一下,「我是說,他對待那個車夫……我是說,嗯,就算是對親爹我也不至於那樣——」
「對啊。」
「普通的瘋子也還好啦,我能應付。但是他說起話來倒也挺正常的,但就是——」
「對啊。」
「也許我們兩個可以一起偷偷接近他,然後……」
「哦,好,然後我們能活多久?眨眼就死了啊!」
「說不定我們運氣好——」鐵絲網說。
「什麼?你也見過了。他不是那種跑來嚇唬你的人。他是那種看見你之後直接殺死的人,而且還殺得很輕鬆。我們得堅持住,懂嗎?你說那事簡直等於是去摸老虎屁股。」
「怎麼說到老虎屁股了?」鐵絲網表示不解。
「唉……」中戴夫猶豫了一下,「你……唉,你臉上有跳蚤,蟲子之類的,所以拿樹枝抽臉你也要忍著。總之要堅持住。想想錢,一口袋一口袋的錢,你看見了的。」
「我一直在想那隻玻璃眼睛正看著我。我總覺得那眼睛看穿了我的腦袋。」
「別擔心,他沒懷疑你。」
「你怎麼知道?」
「因為你還活著啊。」
商店的聖豬老爹洞穴里來了一個圓眼睛的小孩。
聖豬節快樂。嚯。嚯。嚯。你的名字叫……小米·寇特,對嗎?
「回答叔叔的話呀,乖孩子?」
「嗯。」
你六歲了。
「回答呀,寶寶。他們都是差不多的年齡,是吧……」
「嗯。」
你想要一匹小馬——
「嗯。」一隻小手把聖豬老爹的兜帽往下一拉遮住了嘴。重重叔叔阿爾伯特聽見他氣憤地低聲說了句什麼。然後聖豬老爹再次坐好。
是啊,我知道。它真是頭頑皮的豬啊。
他的身影晃了一下,然後伸手去摸口袋。
這裡有條韁繩和一個馬鞍,是給你的馬的,還有個很奇怪的硬邦邦的帽子,一條褲子,穿起來就像兩邊褲兜里各揣了一個大兔子。
「我們不能買小馬呀,小米,我們住四樓……」
你們可以的,馬就在廚房。
那位母親嚴肅地說:「你一定是在開玩笑吧,聖豬老爹。」
嚯。嚯。是啊。我就是個開心的大胖子。在廚房?真好笑。娃娃和各種玩具將在今天晚些時候配送到家,跟你此前信中寫的一樣。
「小米,你該怎麼說?」
「謝謝。」
「好了,你不會真的把一匹小馬放在廚房裡吧,對吧?」重重叔叔阿爾伯特問道。
別傻了,阿爾伯特,我只是開玩笑。
「哦,好的。哈,我擔心——」
馬在臥室里。
「啊……」
是為了保證衛生。
「有一件事要確定一下,」阿爾伯特說,「四樓?他們肯定會信的。」
是啊。你知道嗎,我覺得我越來越得心應手了。嚯。嚯。嚯。
在碟形世界的中軸地,雪散發出藍綠色的光芒。中軸幻光掛在天上,蒼白的火光像幕布一樣環繞著中心山脈,冰上映出奇特的光芒。
那光幕翻滾旋轉著,隨著一隻衣袖破爛的手臂而去,手臂那方看起來只是個小點,如果在想像中把眼睛湊近些,就會發現那是冰冰。
它小跑幾步停在半空中。蘇珊往下看。
很快她就發現了自己要找的東西。在小巷盡頭,積雪的樹木之間,有個東西正發出明亮的光芒,光線照亮了天空。
骨頭城堡。
蘇珊六歲的時候,有一天,她父母讓她坐下,向她說明聖豬老爹之類的東西其實不存在,不過有關聖豬老爹和各種精靈的故事都很有趣,只不過他們都不是真的。蘇珊不得不相信。所有的精靈、嚇人怪,所有故事的人血啊人骨頭啊,都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真的。
但是爸媽撒謊了。一個兩米多高的骷髏是她的外公。當然不是有血有肉的外公,然而卻是個可以聊天對話的外公,只不過是骷髏。
冰冰落地,在雪上跑了幾步。
聖豬老爹是個神嗎?為什麼不是呢?蘇珊心想。畢竟有祭品啊。有雪利酒,有豬肉派。他還發布了神諭,獎勵善良的人,他知道你做了些什麼。如果你相信他,就會遇到好事。有時候你可以在一個山洞裡見到他,有時候你能在天上看到他……
骨頭城堡在她面前緩緩出現。近距離觀看,覺得城堡二字絕對應該加粗。
她曾在某本童書里看到過骨頭城堡的圖片。雖然名字驚悚,但城堡的雕刻家依然試圖製造一些歡樂氛圍。
但城堡本身並不歡樂。那些柱子有幾百尺高。每一級台階都比一個成年人還高。到處都是灰綠色的古舊冰塊。
是冰,不是骨頭。柱子上有一些眼熟的圖案,仿佛是腿骨或者頭骨,但也是冰做成的。
冰冰不怕這些高台階。倒不是因為它會飛,只是因為它始終走在自己定義的水平面上。
雪堆積在這些冰上。蘇珊仔細看著下方的積雪。死神不會留下腳印,不過雪地上有一串穿靴子的腳印。她敢說那些肯定是阿爾伯特的腳印。還有……啊,已經被雪掩蓋了不少……看起來之前仿佛有雪橇停在此處。還有動物留下的凌亂腳印,但是被雪完全覆蓋。
她下了馬。這裡就是他們說的那個地方,可是事情還是很不對勁。這裡應該有明亮的火光嗞嗞作響才對,而現在此地仿佛是個巨大的陵墓。
柱子之外是一塊巨大的冰,但是已經碎了。更遠處的天花板上有個洞,透過這個洞可以看到星星。她在看著這一切的時候,還有幾小塊冰落在雪地上。渡鴉突然跳出來,無精打采地撲撲翅膀落在她身邊的冰塊上。
「這地方簡直是個停屍房。」蘇珊說。
「要是我今晚再飛的話,就該直接在這兒停屍了。」渡鴉喘個不停,鼠之死神從他背上爬下來,「我真的不適應短時間長距離飛行。我該回林子裡去,認真裝飾巢穴吸引雌性了。」
「那是園丁鳥,」蘇珊說,「渡鴉不干那些事。」
「哈,這就是刻板印象了啊,」渡鴉說,「我少吃了一頓飯呢,你知道嗎?」
他那頗有彈性似的眼睛各自翻了個白眼。
「怎麼都不亮燈了呢?」他說,「聲音也沒了,那些紅帽綠衣的小東西去哪兒了呢?它們平時都拿著錘子做木頭玩具啊,雖然不像在幹活,至少敲得很有節奏感呢。」
「這地方看起來像是某位老雷神的神殿。」蘇珊說。
吱吱。
「我沒看錯地圖。再說,阿爾伯特也來這裡了。煤灰到處都是。」
老鼠上躥下跳在這裡轉了一圈,只剩骨頭的鼻尖湊著地面。他聞了一會兒,吱吱叫了一聲,隨後就匆匆跑向陰暗處。
蘇珊跟著他。等她眼睛漸漸適應了昏暗的藍綠色光芒之後,她就會發現地板上有什麼東西正在升騰起來。那是一座階梯狀的金字塔,塔頂擺了一把巨大的椅子。
蘇珊身後有一根柱子發出哼哼似的聲音,隨後輕輕扭曲起來。
吱吱。
「老鼠說,這地方讓他想起某些舊礦井,」渡鴉說,「你知道,就是礦井荒廢之後,無人打理頂棚支撐物之類的。我們見過很多。」
蘇珊沒理他,心裡想著還好這邊的台階高度適合人類的步伐。雪從天花板上的另一個窟窿飄進來。這塊地方有很多阿爾伯特的腳印。
「說不定聖豬老爹的雪橇被撞毀了。」渡鴉說。
吱吱?
「有可能啊。豬又不符合空氣動力學原理啊,是吧?而且雪這麼大,能見度很低,雲也厚,發現前方有山的時候已經來不及躲避了,然後還有些穿藏紅色長袍的混帳東西在俯瞰你,於是這可憐的老壞蛋就想,到底該不該騎在某人頭上。再然後,嘩啦!萬事皆休,運氣好的登山運動員可以做很多香腸啦,還能找到飛行記錄。」
吱吱!
「是啊,不過他是個老頭了。年紀大了就不該上天亂飛。」
蘇珊從雪裡挖出一個被埋了一半的東西。
那是一根紅白條紋的拐杖糖。
她把雪踢開,又找到一個木頭玩具兵,玩具兵穿的制服花里胡哨,只適合在嗑藥的變色龍俱樂部里穿。另外她還找到一把破損的小號。
黑暗中又傳來哼哼的聲音。
渡鴉清清嗓子。
「老鼠說這裡像礦井,意思是廢棄的礦井也會像這樣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明白沒?」渡鴉說道,「因為沒有人管理支撐礦坑的柱子。各種東西都會倒塌。很快你就會變成砂岩之下的肉餅。要我說,我們就不該在這種地方停留。」
蘇珊又往前走了幾步,她在認真思考。
一切都不對勁。這個地方看起來……似乎荒廢了很多年,這怎麼可能呢?
離她最近的柱子哼哼了一聲,輕微扭曲起來,一陣細碎的冰晶從天花板上落下。
當然,這裡並不是一個正常的地方。正常情況下不可能修這麼大一個冰宮殿。這裡和死神的居所比較類似。如果他長時間離開,此前被廢止的東西(比如時間、物理之類)就會慢慢侵蝕一切,仿佛水庫潰壩一樣。
她轉身準備離開,忽然又聽見一聲哼哼。那個聲音很像冰塊被重壓發出的聲音,只不過冰塊不會在哼哼了之後說:「唉,我啊……」
雪堆里躺著一個人形。蘇珊先前完全沒看見他,因為他穿著一身白長袍。那個人形四仰八叉地躺著,仿佛是想在雪地里擺個大字,後來又放棄了似的。
他戴著一頂小王冠,像是用藤蔓葉子編出來的。
他還在哼哼。
蘇珊往上看。這裡的天花板上也有個洞。但是從那麼高的地方掉下來肯定必死無疑。
至少,人類掉下來是必死無疑的。
那傢伙看起來像是人類,理論上來說似乎非常年輕。但只是理論上來說,因為就算是借著雪反射出來的二手光線,他的臉看起來也是病怏怏的。
「你還好嗎?」蘇珊問。
躺在雪地里的那人睜開眼睛抬頭看著她。
「我感覺生不如死……」他哼哼唧唧地說。宮殿深處,一塊房子那麼巨大的冰轟然落下,迸出一片細小尖銳的冰碴兒。
「你算是遇上好人了。」蘇珊說著架起那個少年的胳膊把他從雪地里拉出來,「我們現在最好還是走吧,你說呢?這地方就要倒塌了。」
「唉,我啊……」
蘇珊讓他把胳膊架在自己脖子上。
「你能走嗎?」
「唉,我啊……」
「你別說了,還是儘量走幾步吧。」
「對不起,我感覺自己好像長了很多條腿。嘔。」
蘇珊努力把他扶穩,一路踉踉蹌蹌地往外走。
「我的頭,」那個少年說,「我的頭。我的頭。我的頭。好難受。我的頭。好像被人打了。我的頭。被錘子打了似的。」
的確有人在拿錘子打他的頭。在他濕乎乎的捲髮之間,坐著一個綠紫相間手拿大錘的小妖,它禮貌地朝蘇珊點點頭,然後又是一錘子。
「唉,我啊……」
「別打了!」蘇珊說。
「別對我的工作指手畫腳。」小妖說,「你能幹這活嗎?能嗎?」
「我不打人!」
「哼,那總得有人做。」小妖說。
「那是他的,分內,工作。」少年說。
「看,懂了沒?」小妖說,「你幫我拿一下錘子好嗎?我得去給他的舌頭上塗一層黃色黏液。」
「馬上下來!」
蘇珊想抓住那個小妖,但是它抓著錘子逃跑了,爬到了柱子上。
「我是計劃的一部分,我真的是!」它喊道。
那年輕人抱住自己的頭。
「我好難受啊,」他說,「你有冰嗎?」就在此時整個宮殿倒塌了,因為習俗比物理重要。
骨頭宮殿倒塌的過程非常莊嚴且氣勢磅礴,仿佛要花費很長時間似的。柱子倒下,大塊的天花板滑落,冰層碎裂。廢墟四周的空氣充滿了細微的冰雪結晶。
蘇珊從樹上看著這一切。那個少年靠在樹幹上,他睜開眼睛努力說了句:「真厲害。」
「哦?你是說樹上都覆蓋了一層雪嗎?」
「我是說你把我拉起來逃跑。」
「哦,那個啊。」
冰塊還在繼續坍塌。柱子倒下後還在繼續滾動,最終互相撕扯碾壓變成碎片。
冰霧最終平靜下來,地上只剩一片白雪。
「好像從沒存在過一樣。」蘇珊大聲說,然後她看著那個哼哼唧唧的人,「你在那裡頭幹什麼?」
「我也不知道。我一睜開。眼睛。就在那裡了。」
「你是誰?」
「我……我覺得我的名字是比利爾斯。我……我是唉,宿醉之神。」
「還有宿醉之神啊?」
「是『唉,神』,」他糾正道,「人們看見我的時候,就會扯著頭髮說:『唉,神啊……』你們有幾個人站在這兒?」
「什麼?就我一個!」
「啊,好。好吧。」
「我從來沒聽說過宿醉之神。」
「你聽說過酒神比布勒斯嗎?」
「聽說過。」
「一個大胖子,頭戴葡萄藤葉子,總是被畫成手拿酒杯的形象……嘔。哼,你知道他和他那張大胖臉為什麼那麼開心嗎?因為他知道自己第二天不會難受!因為是我——」
「——你負責宿醉?」蘇珊說。
「我根本不喝酒!嘔!可是每天早上頭埋在廁所里的人是誰啊?嘔哇!」他抱住頭,「難道我就活該腦袋難受得像塞滿了狗毛一樣嗎?」
「確實不該。」
「唉,」比利爾斯晃了一下,「你知道有人會說『我昨晚灌了十五大杯啤酒,今早起來依然神清氣爽』,有這種人吧?」
「有。」
「渾蛋!那是因為我是那個早晨抱著一堆冰袋醒來的人。我真希望有一次,就一次也好,早上醒來的時候腦袋周圍什麼都沒有。」他停了一下,「樹林裡有長頸鹿嗎?」
「這裡?我覺得應該沒有吧。」
他卻緊張地看著蘇珊腦袋後面某處。
「靛青色長條的那種,不停閃的,也沒有?」
「應該沒有啊。」
「那真是太好了。」他前後晃蕩著,「對不起,我好像要把早飯吐出來了。」
「現在是深夜!」
「是嗎?那……我可能要把午飯吐出來了。」
他說著倒在樹後面的雪地里。
「他還真是沒完沒了啊,對吧?」樹枝後面的渡鴉說話了,「他脖子裡好像長了個膝蓋似的。」
在一陣充滿噪音的中場休息之後,唉神回來了。
「我知道必須吃點東西,」他念叨著,「可是我每次看到食物,它們都會往反方向跑……」
「你到底在那裡頭幹什麼?」蘇珊問。
「哎喲喂!我不知道。」唉神說,「謝天謝地我沒有……」他眨眨眼睛猶豫了一下,「……沒有穿著女士內衣抱著交通信號燈。」他唉聲嘆氣,「某個地方,有人正開心得不得了,我真希望是我啊。」他十分嚮往地說。
「我建議你真正喝一杯,」渡鴉說,「讓別人腦子裡塞滿狗毛去。」
蘇珊堅持刨根問底:「為什麼在那裡頭?」
唉神沒說話,他盯著那隻渡鴉:「我不知道。那裡究竟是什麼地方?」
蘇珊回頭看了看城堡原先所在的位置,建築已經徹底消失了。
「剛才那個地方有一座很重要的建築物。」她說。
唉神很謹慎地點點頭。
「我經常看到一些原本沒有的東西,」他說,「然後轉眼又消失了。其實這也算是好事。總之我不太注意周圍。」
他又蜷起身跳到雪地上。
現在就只剩下雪,蘇珊心想,只有雪和風,別的什麼都沒了。連廢墟都沒有。
一種確鑿無疑的感覺湧上心頭,聖豬老爹的城堡不只是消失了,而是根本就沒有存在過。沒有廢墟,沒有痕跡。
那個城堡原本就很奇怪。根據傳說,那是聖豬老爹生活的地方。可是你仔細想想就會覺得奇怪,那裡看起來不像是開心的老頭居住生活、造玩具的地方。
風從他們身後的樹枝之間吹過。枝條上的雪落下。黑暗深處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一個蜘蛛似的小東西跳到雪地里,來到唉神的頭上,它圓滾滾的眼睛看著蘇珊。
「你沒意見,對吧?」小妖說著拿出大錘子,「就算我們只是比喻意義上……不對,民間傳說中的東西,我也必須工作啊。」
「走開吧你。」
「你覺得我是壞蛋?那你該看看那些粉紅象。」小妖說。
「我不相信。」
「粉紅象會從他耳朵里冒出來,繞著他的腦袋一邊飛一邊嘰嘰喳喳叫。」
渡鴉十分睿智地說:「這種叫聲更像是知更鳥,沒有比它們更煩的了。」
唉神哼唧了一聲。
蘇珊覺得自己不能丟下他。他是個人,呃,是個人形。
嗯,至少他有兩隻胳膊兩條腿。他會在這裡凍死。當然了,神嘛,唉神嘛,多半是不會凍死的,但人類不這麼想。你不可能隨隨便便丟下某人。蘇珊對自己的這種人類想法頗感自豪。
再說了,只要讓他徹底清醒仔細盤問,他說不定能給出一些答案。在冰凍森林的邊緣……某些動物似乎在目送他們離開。
克拉姆利先生坐在濕乎乎的台階上小聲哭泣。他被隔絕在玩具銷售區之外。每次他想過去,就會被某個壞蛋抬起來丟到人群之外。有人說:「晚上好,先生。」克拉姆利眼淚汪汪地抬起頭,看到一個矮小又奇怪的身影正在跟他打招呼。
他思考了一下各種可能性,最終問:「你是聖豬節精靈嗎?」
「不,先生,我不是精靈。我是衛隊的諾伯斯下士。這位是夜巡隊員,先生。」那人爪子上拿著一張紙,「你是克魯米先生?」
「克拉姆利!」
「哦,好。你派人去哨所報案,於是我們儘快趕來了,先生。」諾伯斯下士說道,「由於今晚是聖豬節,會有很多奇怪的事情發生,更重要的是,這也是我們聖豬節狂歡的時候,先生。不過沒關係,因為夜巡隊員洗衣鍋同志不喝酒,先生,因為喝酒有悖他的宗教信仰,而我是要喝酒的,先生,但我自願來此,因為這是我的責任,先生。」諾比[32]行了個禮,至少他認為自己是行了個禮。之後他並沒有補充說:「跟你一樣有錢的渾蛋想獲得關注,應該按季給長官們送上一兩瓶酒或者其他物質感謝。」但是他的整個姿態都在闡述這句話,甚至諾比的耳朵都在提醒對方。
不幸的是,克拉姆利先生此時的精神狀態不適宜接受建議。他站起身朝樓梯上頭顫顫巍巍地一指。
「你們趕緊去那裡逮捕他!」他說。
「逮捕誰,先生?」諾伯斯下士問。
「聖豬老爹!」
「為什麼呢,先生?」
「因為他把那個地方當成自己的洞穴,大搖大擺地坐在那裡,到處送禮物!」
諾伯斯下士想了一下。
他滿懷希望地問:「今天過節,你沒喝酒吧,先生?」
「我不喝酒。」
「十分明智,先生,」夜巡隊員說,「酒精使靈魂暗淡。《奧索義書》,第二卷第二十四章。」
「我們還要了解一下情況,先生。」諾伯斯下士有些困惑,「聖豬老爹不就應該贈送禮物嗎?」
這次輪到克拉姆利先生默默沉思了。到目前為止他都沒怎麼想明白,只是覺得此事大錯特錯而已。
「那人是個冒牌貨!」他說,「沒錯!他撞壞了商店,直接衝進來。」
「我覺得吧,」諾比說道,「我覺得吧,你說,每年聖豬老爹都要在安卡-摩波商店的木質山洞裡蹲守兩個星期對吧?這時候他不是正忙嗎?哈,所以肯定不是他啦!肯定是某個戴假鬍子的老頭啊。」
「我是說……他不是我們平時請的那個聖豬老爹,」克拉姆利努力站穩腳跟,「他直接就闖進來了。」
「哦,另一個冒牌貨,不是那個真的冒牌貨?」
「嗯……是啊……不是他。」
「就給人送東西?」諾伯斯下士問。
「我就是這麼說的!這肯定是犯罪,對不對?」
諾伯斯下士揉揉鼻子。
「類似吧。」他說。諾比不願錯過這個賺取節日外快的機會。
他似乎有點明白了。「他把你的東西送給別人了,先生?」
「不!不,東西都是他自己帶來的!」
「如果他是把你的東西給別人,那就是犯罪,肯定是大問題,毫無疑問是犯罪,你的東西損失了。但是他帶著東西來的,嗯……這就麻煩了。除非他帶來的是手腳之類的東西,那是有罪。跟你說實話吧,如果他攻擊別人了,我們倒是更占理。」
「問題在於商店啊,」克拉姆利總算抓住了事情的重點,「我們不贈送商品。要是有人免費贈送,我們還賣什麼?請你們去把他帶出來吧。」
「逮捕聖豬老爹?」
「對!」
「在聖豬節逮捕聖豬老爹?」
「對!」
「在你的商店裡?」
「對!」
「在孩子們面前?」
「……」克拉姆利猶豫了一下。他有些害怕,因為雖然他是這麼說的,但是諾伯斯下士說得對。
「你認為會鬧得很難看?」他說。
「肯定不會好看,先生。」
「你能不能悄悄進行?」他說。
「嗯,偷偷地,嗯,我們可以試一下。」諾伯斯下士說。這句話掛在半空中,似乎還伸著手。
克拉姆利總算明白了:「我肯定會表示感謝。」
「交給我們吧。」諾伯斯下士似乎很有勝算,「你回辦公室喝杯茶,我們很快就能完事。你肯定會非常感謝我們的。」
克拉姆利以極其嚴肅的神情看了他一眼,但還是磕磕絆絆地走了。諾伯斯下士直搓手。
走上二樓的時候,諾比問:「洗衣鍋,你家鄉沒有聖豬節嗎?看這個地毯,好像是豬在上面撒過尿啊……」
「我們那兒叫聖奧索義節,」維繫警員是奧姆人,「但是聖奧索義節沒有迷信,也沒有粗俗的商業行為。我們就是全家聚在一起,祈禱,然後吃節日餐。」
「是火雞和雞肉之類的嗎?」
「節日餐,諾伯斯下士,就是什麼都不吃。」
「哦,對。各有各的風俗吧。至少你們第二天醒了之後,不會發現自己收到了塞不進烤箱的東西。你們也不送禮物嗎?」
兩個小孩抬著一艘巨大的玩具船從樓梯上衝下來,他們倆趕緊閃到一邊。
「有些時候學徒們會交換新興宗教手冊,當然,也有人送《奧索義書》兒童版,」夜巡隊員說,「有時候還有插圖版。」他說這話的態度仿佛是暗示有什麼不可告人的愉快秘密。
一個小女孩抱著一個比她自己還大的泰迪熊走下來。那熊是粉紅色的。
「他們總是送我浴鹽,」諾比抱怨道,「還有香皂、泡泡沐浴露、草本香皂,總之就是各種各樣的洗澡用品,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又不是不洗澡。別人總以為你能看懂暗示,你說呢?」
「我說這叫討人厭。」夜巡隊員說。
二樓一團亂。
「嘖,看看他們。我小時候聖豬老爹可沒給過我這種禮物。」諾伯斯下士悶悶不樂地看著孩子們,「每個聖豬節我都會把襪子掛起來,結果只有我爸爸往裡頭裝過一次東西。」他說著摘下頭盔。
從各種意義上來說,諾比都不是英雄,但此時他眼中的光芒仿佛能讓人看到無數空蕩蕩的襪子和唯一一隻裝滿了東西的襪子。某個傷口上的疤掉了,露出一小塊皺巴巴的橙色靈魂。
「我進去了。」他說。
在大學的大廳和大門之間有個很小的圓廳,或者說叫前廳,這個房間被稱為鮑威爾校長紀念室,但是誰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叫這個名字,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捐一筆遺產。每月第二個星期三,都會有一個葡萄乾小麵包和一枚銅板放在牆邊的石頭架子上[33]。瑞克雷站在圓廳中間,看著上頭。
「話說,資深數學家,我們從未邀請過女性參加聖豬節宴會,對吧?」
「確實沒有過,校長。」資深數學家看著天花板上的椽子,一時不知道校長到底在看什麼,「怎麼會有呢,老天。她們會把所有的事情搞砸,我一直都這麼說的。」
「所有女僕今晚都放假到午夜?」
「真是個慷慨的習俗啊,我一直都這麼說。」資深數學家覺得自己脖子抽筋了。
「為什麼我們每年都要掛一大把槲寄生在這裡?」
「呃……嗯……這是,象徵性的,校長。」
「啊?」
資深數學家覺得校長可能想要更多回答,他在腦海中知識的積灰小閣樓里尋找。
「那些……葉子,你看……它們象徵……綠色,還有那些漿果,那些漿果象徵著象徵著……象徵著白色。白色和綠色,非常的……具有象徵意義。」
他不怎麼失望,只是等了一會兒。
「象徵什麼?」
資深數學家咳嗽了一聲。
「似乎沒有象徵什麼的說法了。」他說。
「啊?這樣啊。」校長若有所思地說,「那也可以說,白色和綠色象徵了一棵小寄生植物?」
「的確。」資深數學家說。
「所以槲寄生就象徵了槲寄生?」
「正是如此,校長。」資深數學家勉強堅持著回答。
「真有趣。」瑞克雷依然是那種若有所思的語氣,「這個說法實在過於深奧,需要花費一生的時間去理解其中的每一個細節,不過也許這只是純粹的胡說八道。是這樣的嗎?」
「兩者都是吧。」資深數學家已經絕望了。
「這句話也是,」瑞克雷說,「要麼是無可比擬的洞見,要麼是敷衍。」
「可能是——」
「夠了,資深數學家。」
外頭有人大力敲門。
「祝酒的人來了,」資深數學家很高興有人來打斷了對話,「每年都是他們最先來。我個人最喜歡『莉莉白兄弟』。」
校長看了看槲寄生,又嚴厲地瞥了喜氣洋洋的資深數學家一眼,然後打開門閂。
「祝各位……」他剛說了一句,「啊,你們現在時間不太巧……」一個戴著兜帽的人穿過木門,那人還扛著一捆東西。
資深數學家趕緊後退。
「啊……不,今晚不行……」
接著他發現對方袍子邊上都有蕾絲裝飾,那個兜帽,雖然確實是兜帽,卻和他之前預想的兜帽截然不同。
「放下還是拿走?」瑞克雷說。
蘇珊掀開兜帽。
「我需要你的幫助,瑞克雷先生。」她說。
「你……你是死神的孫女吧?」瑞克雷說,「我是不是見過你……?」
「是的。」蘇珊說。
「你……你是來幫忙的嗎?」瑞克雷說。他挑挑眉毛暗指扛在蘇珊肩上的東西。
「我需要你讓他清醒過來。」蘇珊說。
「你是指起死回生之類的嗎?」資深數學家站在後面說。
「他還沒死,」蘇珊說,「他在休息。」
「經常有人這麼說。」資深數學家抖抖索索地說。
瑞克雷似乎更加務實,他抬起唉神的腦袋。對方哼了一聲。
「似乎是身體不適啊。」他說。
「他是宿醉之神,」蘇珊說,「唉宿醉之神。」
「真的?」瑞克雷說,「我從沒宿醉過。真有意思,我可以喝一整夜,第二天早上依然精神抖擻。」
唉神睜開眼睛,沖向瑞克雷,雙手握拳狠狠捶他胸口。
「你這個大、大渾蛋!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接著他雙眼一翻倒在地上。
「這到底是怎麼了?」瑞克雷說。
「可能是某種神經反應,」蘇珊模稜兩可地說,「剛才發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我希望他能告訴我一些情況,但是必須首先讓他清醒過來。」
「所以你把他帶到這裡來了?」瑞克雷說。
嚯。嚯。嚯。是啊,沒錯,你好啊,名叫小疣子的小孩,這名字真可愛啊,你七歲了吧?好。嗯,我知道,我知道。漂亮的地板上全是那些東西啊。全都是啊,你知道的。真的豬就是有這毛病。既然都在這兒了,就別再提了。聖豬節快樂,當乖孩子。我知道你表現得好不好,真的知道。嚯。嚯。嚯。
又一個小孩走開,阿爾伯特說:「你給他們的生活中加入了一點魔法。」
我喜歡他們小臉上的笑容。聖豬老爹說。
「你是說那種又怕又尊敬,不知道該哭還是該嚇尿褲子的表情?」
是啊。這才是信仰啊。
唉神被搬進大廳躺在長椅上。眾位高級巫師圍著他,隨時準備著讓比自己倒霉的人繼續倒霉。
「我知道宿醉的人該做什麼。」院長此時完全是參加宴會的心情。
大家滿懷期待地看著他。
「該在頭天晚上大喝一頓!」他說。
院長朝大家得意地笑。
「這個冷笑話不錯吧。」他打破了沉默。
然後又是一片沉默。
「真好笑。」瑞克雷說。他繼續認真地看著唉神。
「據說吃點生雞蛋不錯——」他瞪著院長,「——我是說對宿醉不好。還有新鮮橙汁。」
「——克拉奇咖啡。」近代如尼文講師堅決地說。
「但是這個人不光是他一個宿醉,他集中了所有人的宿醉。」瑞克雷說。
「我試過了,」唉神低聲說,「喝了之後特別噁心,想死。」
「那麼芥末和辣根的混合物呢?」不確定性研究會主席問,「喝不慣的話可以加奶油。或者加鳳尾魚。」
「酸奶。」庶務長說。
瑞克雷驚訝地看著他。
「酸奶真的不錯啊,」他說,「好主意。庶務長,換我的話,就不參與討論了。」然後他又補充一句,「當然我叔叔總是咒罵喔喔醬。」
「邊罵邊喝嗎?」近代如尼文講師說。
「邊罵邊發誓。」瑞克雷說,「有一次為了緩解宿醉,他喝完了一整瓶。宿醉是沒了,後來大家把他抬出去的時候,他整個人平靜得不得了。」
「柳樹皮。」庶務長又說。
「好主意,」近代如尼文講師說,「那是止痛劑。」
「真的?大概吧,不過最好讓他口服。」瑞克雷說,「我說,庶務長,你還好吧?你今天思路很清晰啊。」
唉神睜開沉甸甸的眼皮。
「那些東西有用嗎?」他低聲問。
「吃了多半會死。」蘇珊說。
「哦。好。」
「我們可以加點英格貝特增強劑。」院長說,「還記得莫多往豌豆里加增強劑那次嗎?我們每個人只能抓住一顆豌豆。」
「你們有沒有別的辦法,比如魔法?」蘇珊說,「比如用魔法抽出他體內的酒精之類?」
「可以,但是他體內沒有酒精啊,對吧?」瑞克雷說,「而是他的肝臟里有很多細微的毒素在作怪。」
「斯坡德堅定因子也許有用,」近代如尼文講師說,「也很簡單。最後能取出一大燒杯的有害物。如果不考慮副作用的話,真的特別簡單。」
蘇珊知道巫師們是什麼德行,她問道:「是什麼副作用?」
「最主要的一個是他身體的其他部分最終會被裝在另外一個大燒杯里。」近代如尼文講師說。
「活著被裝進燒杯?」
近代如尼文講師皺起臉一攤手說:「廣義地來說,是活著的,當然是活的組織。而且意識也清醒。」
「我認為必須確保他保持原形,而且正常活著。」蘇珊說。
「嗯,你說的確實……」
然後院長把多年來積累的有效咒語都念了一遍。
「不如我們把各自有可能有用的東西都用上,然後看看效果吧?」他說。
瑞克雷的回答特別傳統。
「值得一試。」他說。
房間正中間的架子上擺了一個準備治療用的燒杯。巫師們遇到任何事情都想舉行個儀式,不過眼下要治療全世界最嚴重的宿醉人士,他們決定做得時髦一點。
蘇珊和比利爾斯看著他們把各種成分加進去。製作到一半的時候,原本是暗橙色的混合物變成了黏糊糊的樣子。「我覺得沒什麼進展。」近代如尼文講師說。英格貝特增強劑是倒數第二份加進去的材料。院長滴了一滴綠色的光球,那個東西沉了下去。看起來,這東西唯一的功效是在燒杯邊緣產生了紫色的泡泡,還滴到地上了。
「完成了?」唉神說。
「我覺得酸奶就算了吧。」院長說。
「我不喝那個。」比利爾斯堅決地說著抱住頭。
「神都是殺不死的,對吧?」院長說。
「哼,是啊。」比利爾斯小聲說,「那你們怎麼不把我的腿塞進絞肉機?」
「如果這樣能治好的話——」
「患者有所抵抗我是理解的。」校長說。他摘下帽子,然後從襯裡的袋子裡掏出來一個小水晶球。「我們看看酒神這時候在幹什麼吧?節日夜裡要找一個愛玩樂的神不是什麼難事……」
他呵了口氣擦擦水晶球。很快就找到了。
「哈,他在這裡,這個渾蛋!看樣子是在鄧曼尼法斯汀。對……對……靠在他的沙發上,周圍全是裸體女祭司。」
「什麼?女司機?」院長說。
「他是指……十分激動的女人們。」蘇珊說。她感覺巫師之中似乎出現一陣波動,那個發光的球仿佛有種若無其事的吸引力。
「不過看不清他在做什麼。」瑞克雷說。
「我看看能不能觀察清楚。」不確定性研究會主席說。瑞克雷略微轉身不讓他接觸水晶球。
「啊,好了。」他說,「他似乎在喝酒……對,多半是淡啤酒和黑醋栗,如果沒看錯……」
「唉,我啊……」唉神呻吟道。
「那些年輕女人,現在——」近代如尼文講師說。
「我看到桌上有一些瓶子,」瑞克雷繼續說,「那個,嗯對,淺色瓶子那個,應該是蘋果釀製的——」
「主要是蘋果釀製。」院長主動接話,「那些可憐的瘋女孩——」
唉神又一下子跪倒。
「……還有……那個喝的,瓶子裡有條蟲……」
「唉,我啊……」
「……還有……一個空杯子,好大一個,不知道裡面能裝些啥,但是裡面有一個紙做的小傘,還有根棍子串了幾個櫻桃。啊,還有個好看的小猴子。」
「啊啊啊哦……」
「……還有好多瓶子。」瑞克雷挺開心的,「主要都是顏色各異的飲料。用蜜瓜、椰子、巧克力之類東西做的,看不太清楚。最好玩的一點是,桌上所有的杯子都是品脫杯……」
比利爾斯往前一摔。
「好了,」他低聲說,「我這就喝了這杯鬼東西。」
「還沒完全好,」瑞克雷說,「謝謝你,莫多。」
莫多推著一個小車躡手躡腳走進來。車上放了一個很大的金屬碗,裡面裝了一堆碎冰,冰上放著一個小瓶。
「這個原本是給聖豬節晚宴準備的,」瑞克雷說,「還不太成熟。」
他放下水晶球,又從帽子裡掏出一副厚厚的手套。
巫師們像花朵綻放一樣散開。剛才他們還緊緊圍著瑞克雷,現在就各自躲到大型家具後面去了。
蘇珊覺得自己多半是參加了一個沒有按規矩進行的儀式。
瑞克雷小心地舉起瓶子,蘇珊問:「那是什麼?」
「喔喔醬,」瑞克雷回答,「對人類而言是最精妙的調味料。跟魚、肉、禽類、蛋類和各種蔬菜都很配。但是瓶子上還掛著水珠的時候飲用可能不安全。」他眯起眼睛看了看瓶子,又擦了擦,玻璃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他又輕快地說:「不過,考慮到病人其實是不死的,所以我們的這個非生即死藥多半能成。」他按住軟木塞狠命搖動瓶子。旁邊傳來什麼東西碎裂的聲音,因為不確定性研究會主席和資深數學家都往同一張桌子底下鑽。
他走到燒杯旁:「不過這些人似乎反對使用喔喔醬。」
「我還是喜歡服用後半小時內依然可以晃動身體的醬汁。」院長說。
「而且不會用於爆破岩石。」資深數學家補充道。
「也不會腐蝕樹根。」不確定性研究會主席說。
「而且不會一連被三座城市定性為非法物質。」近代如尼文講師說。
瑞克雷打開軟木塞,空氣伴隨著嘶嘶的聲響被吸入瓶中。
他倒了幾滴在燒杯里,沒有任何變化。
於是他又小心地多倒了些,混合物依然毫無變化。
瑞克雷十分懷疑地嗅了嗅瓶子。
「不知道我有沒有加入足量的碎火樹皮?」他說著把瓶子倒過來,剩下所有的醬汁都被倒入燒杯。
那混合物只是變得更黏稠了而已。
巫師們紛紛起身離開圓廳,大家都知道自己成了傻瓜小隊的一員,每個人臉上都尷尬地笑著。
「恐怕是那個阿魏膠存得太久了。」瑞克雷把瓶子轉過來,頗為遺憾似的往瓶口裡看。
然後他又把瓶子倒過來,大力拍打瓶底。
最後一點點醬汁滑出來,在瓶口閃耀了片刻,然後形成水珠。
眾位巫師仿佛被看不見的線牽引著一樣齊刷刷地轉頭看著那點醬汁。
要是一丁點未來都看不見的話,巫師也就不叫巫師了。
水珠越積越大,最終變成梨形。那群巫師儘管年事已高,腰線豐滿,卻以逼近人類極限的速度轉身伏倒。
醬汁落下。
混合物變得很黏。
僅此而已。
此前一直站得像個雕像般僵直的瑞克雷此時鬆了口氣。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轉過身,「你們出息點啊——」
一個火球從他腳邊升起,火球一直升上天花板,然後迅速擴散,接著噗的一聲消失了,只留下一片放射狀的焦痕。
房間裡一片白光,接著出現一些聲音。
叮噹。叮噹。
嗞嗞。
巫師們爬起來四處看。
燒杯發著光,裡面的液體非常明亮,而且輕輕地冒著泡泡,還冒出旋轉著的鑽石一樣的火花。
「我的天……」近代如尼文講師說。
瑞克雷從地上爬起來。巫師們都很會翻滾,他們在任何時候都穿得厚厚的,很容易被彈開。
燒杯里的閃光慢慢變得明亮,他們的影子被拉得長長的映在牆上,巫師們湊近燒杯。
「嗯,這是什麼?」院長說。
「我記得我爸對於飲料有很寶貴的意見。」瑞克雷說,「他曾說:『兒子,永遠別喝裡面插著小紙傘的飲料,永遠不要喝名字搞笑的飲料,永遠不要喝加完配料之後會變色的飲料。永遠,永遠,不要這樣——』」
他說著把手指放進燒杯里。
手上蘸了一點發光的液體。
「要小心啊,校長!」院長提醒道,「那個杯子裡現在裝的可能是純粹的清醒。」
瑞克雷正要把手指湊到嘴邊,聽到這話突然停下來。
「有道理,」他說,「我在世的時候可不想變得清醒。」他四下看了看,「我們一般是怎麼試藥的?」
「一般是從學生中找志願者。」院長說。
「找不到怎麼辦?」
「硬塞給他們。」
「是否有點不道德?」
「不告訴他們就行了,校長。」
「有道理。」
「我來喝吧。」唉神低聲說。
「喝這群人調製出來的東西?」蘇珊說,「喝了說不定會死!」
「你大概從沒體會過宿醉吧,」唉神說,「體會過的話你就不會這麼說了。」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燒杯旁,晃了兩次才把杯子端起來,然後一口喝了。
「現在要開始煙火表演了,」渡鴉站在蘇珊肩上說,「他嘴裡會噴出火,他會掐著脖子尖叫,然後躺在水龍頭下面沖冷水之類的——」
死神發現應付排隊的小孩挺好玩的,他自己也很驚訝。此前別人見到他的時候都不怎麼高興。
下一個!你叫什麼名字,小……他猶豫了一下,繼續說,……小人?
「諾比·諾伯斯,聖豬老爹。」諾比說。也許是他想多了吧,他覺得自己坐著的這個膝蓋似乎很硌人。他的臀部和大腦爭執不休,他還是繼續坐著。
你有沒有當個乖孩……好矮……好地精……一個好個體?
諾比忽然覺得自己管不住舌頭了。舌頭似乎有了自己的意識,十分衝動地說:
「嗯。」
他努力想奪回舌頭的控制權。這時聖豬老爹莊嚴的聲音又說:我看看,你想要適合好怪……好人……好男性的禮物?
哈哈,抓你現行了,你這老傢伙,就老實跟我走吧,你肯定沒見過老鞋匠街鞋帶工坊後面的那個牢房吧?哼,沒見過我的世界只剩一個小洞的聖豬節清晨吧?
這些詞浮現在諾比的腦海中,然而還沒有接觸到聲帶就被另一些熱情的詞語蓋過了,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回答:
「嗯。」
想要好東西?
「嗯。」
諾比現在腦海中一片空白,整個世界就只剩下他赤裸的靈魂和填滿整個宇宙的聖豬老爹。
你明年也會表現得很好吧?
諾比剩餘的一點點理智很想說:「呃,先生,『好』具體是個什麼標準呢?是人人都會做的事情嗎?比如說我一個朋友晚上出去巡邏,發現一家商店的門沒鎖。你看,沒鎖門人人都能進去吧。總之那位朋友進去拿了一兩樣東西,這是接受感謝吧,然後他叫店家把門鎖好,這算是『表現好』,對吧?」
以諾比的想法來說,好壞只是相對的概念。舉例來說,他的大部分親戚們都是罪犯。可是這一哲學上的辯論只是深藏在他腦海中,出於對半空中那個大鬍子的恐懼不敢出來。
「嗯。」他畏畏縮縮地說。
好,你想要什麼呢?
諾比放棄了,索性不說話。該來的事情自然會來,他是無能為力的……現在,他思考的隧道出口處連接了更長的隧道。
啊,對……
聖豬老爹從口袋裡摸出一個用聖豬節包裝紙包得歪歪扭扭的東西,聖豬老爹不解的是,為什麼包裝紙上印了些開心的渡鴉。諾比斯下士緊張地用雙手接過禮物。
你說什麼?
「謝謝。」
你可以走了。
諾比斯下士滿懷感激地滑下來,從人群中擠出去,直到遇見夜巡隊員才停下。
「發生什麼事情了?怎麼了?我看不見!」
「我不知道,」諾比低聲說,「他給了我這個。」
「是什麼?」
「不知道……」
他撕開印滿渡鴉的包裝紙。
夜巡隊員在一旁說:「真是噁心,這整個事情都噁心。偶像崇拜什麼的——」
「是正版勃雷壯臂牌雙動三懸臂十字弓,有拋光的胡桃木弓架,表面鍍銀!」
「——是暴力商業化的日期,其實這日子只有天文學意義。」維繫警員繼續說,他說話的時候很少注意周圍,「一定要慶祝的話,那也——」
「我在弓箭武器店見過!而且『富豪叔叔死後該買什麼排行榜』上也有這個十字弓!評論家寧可被人打斷雙手也不肯放開它啊!」
「——也必須是舉辦小規模的——」
「這弓要花我一年的薪水啊!只接受訂製!要等好幾年!」
「——宗教意義。」夜巡隊員忽然覺得身後有什麼東西不對勁。
「我們要逮捕那個冒牌貨嗎,下士?」他問。
諾比斯下士眼中滿是擁有了十字弓的自豪感,迷迷糊糊地看著他。
「你是外國人,洗衣鍋,」他說,「我不指望你理解聖豬節的真正內涵。」
唉神眨眨眼睛。
「啊,」他說,「好多了。啊,真的,好多了。謝謝。」
巫師們都小心翼翼地看著唉神,他們這群人對於生命的闡釋基本上和渡鴉差不多。近代如尼文講師頗為自信地說:「現在隨時都可能開始愉快地叫喊——」
唉神說:「我現在挺想吃個溏心蛋。」
「——也許會覺得車子在周圍一個勁兒地轉——」
「或者喝杯牛奶。」唉神又說。
瑞克雷有些迷惑。
「你真的感覺好了?」他問。
「是啊,」唉神說,「我甚至覺得自己現在笑一下頭也不會掉。」
「不,不,不,」院長說,「不可能。大家都知道,徹底治好宿醉的過程包括搞笑地大喊大叫以及各種行為。」
「我甚至可以講個笑話。」唉神小心地說。
「你現在還不想一頭衝出去,把腦袋埋進水桶里?」瑞克雷問。
「呃……不想。」唉神說,「不過我想吃點吐司,可以嗎?」
院長摘下帽子,從帽尖上掏出一個秘子計。「有些變化,」他說,「此時秘子波激增。」
「那東西……喝起來不辣嗎?」瑞克雷說。
「喝起來沒有任何味道。」唉神說。
「看,這不是很明顯嗎,」蘇珊說,「酒神喝酒的時候,比利爾斯就承擔後果,以此類推,當宿醉之神喝下解藥的時候,副作用就跳到酒神身上去了。」
「有可能。」院長說,「畢竟,說到底他就是個導管。」
「我覺得自己應該比管子更複雜點。」唉神說。
「她說得全對。」瑞克雷說,「酒神喝酒,這孩子就忍受宿醉。所以邏輯上來說,這位朋友喝下宿醉的解藥,副作用就會經過相同的路線——」
「之前有人說到水晶球什麼的,」唉神忽然咬牙切齒憤恨地說,「我想看看——」
那是很大的一杯。很大一杯,喝了很久。是那種特調雞尾酒,各種黏稠、刺激的配料慢慢地一層一層地倒上去。這種飲料通常被叫作交通燈或者彩虹復仇,在喜歡喝這種飲料的地方,它被叫作「你好,再見,腦細胞」。
另外還有一些萵苣漂在上面,一片檸檬和一片菠蘿嫵媚地搭在杯子邊上,杯沿上還抹了糖霜。杯子裡有兩把紙傘,一把粉色一把藍色,每把小傘的頂端都戳著一個櫻桃。
還有人不厭其煩地將冰塊做成了小大象的形狀,除此之外就沒什麼了。你說不定能在某個叫可可可巴納的地方喝它。
酒神滿懷喜愛之情地端起酒杯,他喜歡這種酒。
背景里閃過一支倫巴舞曲。幾個年輕女士上前依偎著他。今晚一定很棒,肯定是個很棒的夜晚。
「各位,聖豬節快樂!」他說著端起杯子。
然後又問:「你們聽見什麼聲音沒有?」
似乎有人在他耳邊吹小喇叭。
「我說真的……有點像低音。」
沒人聽見,於是他聳聳肩,用胳膊肘推推和他一起喝酒的傢伙。
「我們多喝幾杯,去我熟悉的那家俱樂部如何?」他說。
巫師們往後一靠,有人做鬼臉。
唉神還在死盯著水晶球,臉上滿是惡毒的微笑。
「吐了!」他拍著椅子喊道,「好!好!好!那渾蛋現在體會到我的感覺了,哼!哈哈哈,你們喜歡蘋果啊?」
「呃,主要成分是蘋果——」院長說。
「我覺得其他還有不少東西,」瑞克雷說,「我們似乎逆轉了因果……」
「是永久的嗎?」唉神滿懷希望地問。
「大概不是。畢竟你是宿醉之神,藥效過後又會恢復。」
「那我時間可不多。給我……我看看……二十品脫淡啤酒,胡椒伏特加,整瓶咖啡香甜酒!裡面要放小傘!我要讓他好看,讓你折騰我!」
蘇珊抓著他的手把他拖到長凳上。
「我把你弄醒不是為了讓你喝酒!」她說。
唉神眨眨眼睛看著她:「不是啊?」
「我需要你幫忙!」
「幫你什麼?」
「你完全不是人類,對吧?」
「呃……」唉神看了看自己,「對,」他回答,「從來就不是。」
「從來沒有人格化過?」瑞克雷問。
「這是個隱私問題了。」不確定性研究會主席說。
「確實……」唉神說,「真奇怪,我一直都覺得頭疼……可是我從來就沒有頭,怎麼會呢?」
「你一直是無形的?」瑞克雷說。
「是啊。」
「是嗎?」蘇珊說。
瑞克雷想了一下說:「唉,天啊,我做到了啊,對不對?我之前跟小斯蒂彭斯說過關於喝酒喝宿醉的事情吧,對不對……」
「是你把他製造出來的?」院長說,「真是難以相信啊,瑞克雷。你說啥?憑空製造?我們能做到,能做到嗎?有人想看看新精靈嗎?」
「比如脫髮精靈?」近代如尼文講師說。別的巫師笑了。
「我沒有脫髮!」院長高聲說,「只是略微稀疏而已。」
「你的頭髮一半在頭上一半在梳子上。」近代如尼文講師說。
「脫髮而已,不要這麼緊張。」瑞克雷毫不在意,「再說,你也知道他們是怎麼說禿頭的。」
「嗯,他們說:『看這個人,他沒頭髮。』」近代如尼文講師說。院長近期非常煩他。
「我最後說一次,」院長高聲說,「我不是——」
他不說話了。
一陣丁零丁零的聲音傳來。
「我真希望自己知道那東西是從哪兒來的。」瑞克雷說。
「呃……」院長說,「我頭上……是不是有東西?」
其他巫師都看著他。
他的帽子下面有東西在動。
他很小心地抬手摘掉帽子。
一個很小的地精坐在他頭上,兩手各抓著一把院長的頭髮。
它頗有負罪感地眨眨眼睛。
「有什麼事?」它問。
「把它拿下來!」院長喊道。
巫師們猶豫起來。他們模模糊糊知道某些小生物可以傳播疾病的傳聞,雖然地精比傳播疾病的小生物大,但是誰都不想被傳染上脫髮。
蘇珊揪住那個地精。
「你是脫髮精靈?」她問。
「顯然是的。」地精在她手中掙扎。
院長絕望地摸著自己的頭髮。
「你在我頭髮里幹什麼?」他問道。
「把我認為該放在梳子上的頭髮拔掉,」地精說,「不過有時候也可以織成小毯子墊在浴室里。」
「你在說什麼呢?」瑞克雷說。
「稍等一分鐘。」蘇珊轉向唉神,「我在雪地里找到你之前,你在什麼地方?」
「呃……我覺得應該說是……無處不在。」唉神回答,「可能是在稍早前消耗過大量酒精的地方。」
「啊哈,」瑞克雷說,「這麼說,你是一種強大的內在力量?」
「我覺得可能是吧。」唉神回答。
「我們開玩笑說脫髮精靈的時候,它突然就出現在院長頭上。」瑞克雷說,「其實最近幾個月他頭上的情況引起我們所有人注意了,不過我們都特別禮貌,一直沒提這個話題。」
「你們讓這個精靈成了現實。」蘇珊說。
「有沒有『給院長一口袋金子精靈』?」院長有時候思維還是很敏捷的,他滿懷希望地四下看了看,「你們聽見精靈的叮噹聲沒有?」
「經常有人給你一口袋一口袋的金子嗎,先生?」蘇珊問。
「日常是沒有的。」院長回答,「但是如果——」
「那麼恐怕不會有一大口袋金子精靈。」蘇珊說。
「我總是不知道自己的襪子哪兒去了。」庶務長開心地說,「襪子真是太容易丟了,你們說是吧?我小時候總覺得是什麼東西把襪子拿走了……」
巫師們想了一下。接著他們聽見了那個聲音——一陣清脆的叮噹聲,說明魔法開始運轉了。
校長非常誇張地朝著天上一指。
「上洗衣房去!」他說。
「洗衣房在樓下,瑞克雷。」院長說。
「下洗衣房去!」
「維特矮夫人不喜歡我們去那兒。」不確定性研究會主席說。
「容我問一句,誰才是這所大學的校長?」瑞克雷說,「是維特矮夫人嗎?不是吧!是我嗎?哇,好神奇啊,我居然覺得就是!」
「是的,但是你知道她那個人……」主席說。
「呃,對,那倒也是——」瑞克雷說。
「我記得她去她姐姐那兒過節了。」庶務長說。
「區區一個管家怎麼能對我們發號施令!」校長說,「去洗衣房!」
巫師們興奮不已地出去了,只剩下蘇珊、唉神、疣子怪和脫髮精靈在圓廳里。
「再跟我說一下那伙人是幹什麼的?」唉神說。
「那些是這個世界上最聰明的人。」蘇珊說。
「我雖然清醒了,但是我……」
「聰明不等於明事理。」蘇珊說,「而且不是有人說了嗎,你要是想走上智慧之路,首先就要成為一個幼兒。」
「那群人有沒有記住其次該幹什麼?」
蘇珊嘆了口氣:「多半沒有。大概是在智慧之路上奔跑時被『其次』的內容絆倒了。」
唉神看了看周圍:「啊,你覺得他們會不會留下一些軟飲料?」
通往智慧的小徑確實是從一小步開始的。
但是人們往往忘了,接下來還有成千上萬步。他們只走了「決定成為與宇宙同在的人」這一小步,結果不知為何就忘了接下來「七十年獨自生活在深山老林,每天只吃一碗富有深意的米飯、喝一杯寓意深遠的牛油茶」的步驟。另有證據表明通往地獄的康莊大道上鋪滿了善良的意圖,可以讓人走好多個第一步。
每次在這種時候,院長總是狀態絕佳。他帶領眾人穿過滾熱的黃銅大桶,一邊朝陰暗處揮動自己的手杖,還低聲說:「走開!回去!」
「為什麼襪子會出現在這裡?」近代如尼文講師低聲說。
「現實不穩定性原理。」瑞克雷踮著腳朝漂白缸里看了看,「每樣破爛玩意兒都會出現在這裡,你到現在還不知道嗎?」
「但是為什麼是現在呢?」不確定性研究會主席問道。
「別說話!」院長低聲說。他跳到另一條小巷裡,警惕地把手杖橫在胸前。
他大喝一聲:「餵!」接著露出失望的表情。
「這個偷襪子的東西有多大啊?」資深數學家問。
「我也不知道。」瑞克雷朝那一大堆搓衣板後面看了看,「仔細想想,我這些年丟的襪子加起來該有一噸重了吧。」
「我也是。」近代如尼文講師說。
「那……我們是該在小地方找,還是在大地方找?」資深數學家又問,他的語氣表明思維的列車此時正駛入一條又黑又長的隧道。
「問得好。」瑞克雷說,「院長,你為什麼一直盯著陰暗處說話?」
「我只是在說『回去』,馬斯特朗。」院長說,「意思是,意思是……」
「那裡有木頭搭起來的小住處?」瑞克雷幫他說完下半段。
「呃,有時候,可以這麼理解。有時候……你就必須說『回去』。」
「這種襪子怪……只是偷襪子,還是要吃襪子?」資深數學家繼續問。
「他可真是富有洞察力啊。」瑞克雷說著拍拍院長,「好了,別緊張,我們長得都不像襪子,是吧?」
「你怎麼能——」院長忽然不說話了。
他們聽見一個聲音。
……咕唧,咕唧,咕唧……
那個聲音聽起來似乎很繁忙,是個認認真真填飽肚子的聲音。「襪子吞噬者。」資深數學家閉上眼睛悲嘆道。
「你們覺得那東西會長多少觸手?」近代如尼文講師問,「初步估算一下?」
「這聲音可真大啊,是吧?」庶務長說。
「我覺得至少十幾條吧。」近代如尼文講師邊說邊往後退。
……咕唧,咕唧,咕唧……
「大概,它一看到我們,就會衝上來剝下我們的襪子……」資深數學家快哭了。
「哦,你的意思是它可能有五六條觸手?」近代如尼文講師問。
「我感覺這是洗衣機引擎的聲響。」院長說。
洗衣機的引擎每個都有兩層樓那麼高,只在學期之內大學人數很多的時候才使用。一條巨大的傳送帶連接著各個大桶上的白色木踏板,那些桶子下面都有火爐加熱。如果全速運轉這些引擎的話,至少需要六七個人來添衣物、燒火、維護搓衣臂杆。瑞克雷之前有一次見過那場景,看起來儼然是個十分嚴肅衛生的地獄,肥皂死後多半會下那種地獄。院長在鍋爐區門口停下來。
他低聲說:「有東西在這裡,聽!」
……咕唧……
「聲音沒了!它知道我們來了。」主任低聲說,「全體注意,準備,沖!」
「不!」近代如尼文講師尖叫起來。
「我準備開門,你卻要阻止我?一……二……三!啊……」
雪橇呼嘯著沖向大雪瀰漫的天空。
總體來說,我覺得進行得很順利,你覺得呢?